私奔者-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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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鸣镇的燕子

    坡度沿着渐渐发白的黑夜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打开门奋力抱住他的两臂轻声说:你到哪里去了,坡度?坡度的母亲发现坡度的手里拿着一只柔软的热呼呼的东西,坡度,你手里拿什么?坡度径直奔往自己的房间,他将门关上后打开灯。他试图喘一口气,他的桌子面对着窗外的香椿树,一种树液的好嗅的气息从窗口涌进来。坡度现在开始在灯光下看那件手中的东西,这是一只受伤的燕子,它的羽毛发出一种无法抗拒的光焰。坡度将燕子放在一块柔软的毛巾上,然后用同样一块非常柔软的毛巾擦洗着燕子带有血渍的身体。母亲在门外轻唤道:坡度,坡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熄灯睡觉。坡度熄灭灯躺在了床上,那天晚上坡度的胸前躺着那只受伤的燕子,这是一只细小的、柔软的动物,坡度在进入睡梦时不时地嗅到那小小身体上血污的气味,他带着这种气味进入了睡眠。在梦中坡度梦见自己被可怜的燕子的双翼飞往的方向指引着,来到了一片生长果园的地方,他在那里发现同样的那些冰冷的燕子——已经死了,燕子生了蛆的身子发出一股腐烂的气味。坡度就在一股腐烂的气味中苏醒过来。他发现胸前的那只燕子已经不翼而飞,坡度找到母亲问她那只燕子去哪里了。母亲摇摇头说:燕子,什么燕子。坡度说就是那只昨夜被他带回来的带伤的燕子。母亲看了一眼坡度指着自己手中绣制的那块丝绸说:坡度,我从未看见你带回什么燕子,我倒正在绣着一只燕子。坡度在母亲的声音中走开了,他来到自己的房间,他用鼻孔嗅了嗅自己的上衣和被子,他再一次嗅到了燕子带有血污的气息。坡度坐在窗前,看着那棵香椿树,坡度想:我昨天晚上肯定是带回了一只受伤的燕子,燕子是小娟给我的,小娟说奶奶在用棍子扫除一个蜘蛛巢穴时不小心将一只小燕子弄伤了,奶奶要将燕子丢出去。小娟边说边把那只燕子从衣袋里掏出来递给坡度,并说:你把燕子带回去吧。坡度想:母亲肯定是在我熟睡时开门进屋将那只燕子取走了,母亲喜欢将死去的动物埋在后院里。上次喂养的那只兔子死了,母亲提着兔子的腿拿着铁铲来到后院,母亲做这样的事似乎从不难受。这么说那只燕子被母亲埋在后院里了。坡度想着便穿过房门来到院子里,他从围墙下面的工具处找到那把铁铲奔往后院,雨后的后院苹果树的香气荡漾而来,坡度站在后院里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母亲来到他身后对他说:坡度,你拿铲干什么?你想找到那只燕子吗?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看到你带回来什么燕子。坡度说:母亲,你在撒谎。母亲说:你放心,我不会亲自来埋一只死燕子的。坡度说:你曾经掩埋过兔子。母亲说:兔子是一种大的动物。而燕子却不同,它的身体太小了,用不着掩埋,风一吹就干枯了。坡度说:那么,你把我那只燕子丢在哪里了。那是小娟让我带回来的燕子,她会来跟我要回燕子的。母亲说:原来是这样。不过,小娟今天早上醒来肯定已经将昨晚那件事忘记了,她不会来跟你要回燕子的。坡度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对母亲说:你把燕子丢出去喂狼了。母亲笑起来说:是的,是的,燕子已经被狼吃了。你也用不着伤心了,坡度,我们今天回姥姥家一趟怎么样。你的父亲一直在姥姥家养病,那位老中医能够医治好你父亲丧失记忆的毛病。我们去看看你父亲吧!坡度。

    坡度站在那棵苹果树下想:不错,这是一个好办法,这样就可以逃避小娟,过一段日子回来,小娟一定像母亲说的那样将那只燕子忘记了。这一年十岁的坡度第一次跟随母亲奔逃燕子事件,那天上午大雾弥漫着店铺林立的鸣镇,母亲攥住坡度的手说:坡度,你怎么老是东张西望。坡度的呼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促,他觉得母亲攥住他的那只手臂是那么固执有力,仿佛要将他的思绪从鸣镇的大雾之中拉出去,从那只无影无踪的受伤的燕子上拉出去,从鸣镇上空泡沫般的远景中拉出去。然而坡度总是想:小娟也许正在奔往我家去的那条小巷里,小娟或许还给受伤的燕子带去了食物,小娟看到我家大门上挂着的一把大锁会怎么想,她兴许会上母亲的绣花店里去找我,如果再找不到呢?坡度又想:小娟走累了就不会寻找了,但愿她走累,愿她从鸣镇的西边走到东边,又从南边走到北边,然后用松弛的神经尽快地忘掉那只燕子,忘记一只无影无踪的燕子。尽快地忘记那只小娟的奶奶打伤的燕子,忘记一只鸣镇的燕子。坡度想着已经跟随母亲来到了郊外,来到了宽阔的带有泡沫的浪涛边——鸣镇最长的一条河——通往姥姥家居住的州府,通往一些带有河流和海洋的古老的城市。河水荡漾着,坡度坐在母亲的身旁,他从母亲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看着小船在水中荡漾着,小船越过了一些坞口和弯道,现在小船在宽阔的水面上前行。母亲跟渡船工闲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坡度趁机想那只燕子,那是昨晚在他胸间栖居着进入他梦乡的那只燕子,他现在开始想母亲将那只燕子抛到哪里去了,这时他必须在脑海中出现自己家房屋的外面,那是一条通往鸣镇的闹市的街道——母亲不可能将燕子抛在街道中心,于是坡度推翻了那条路。现在坡度跟随那条通往鸣镇小学的小径前行,穿过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就是镶有青石板的最光滑的小路,两边是鸣镇居民的房屋,母亲如果将燕子丢在小树林里只须走三分钟,然而,母亲很少走这条通往鸣镇小学的道路,所以她不可能手里拎着那只燕子到小树林里去。现在坡度想起了另一条道路,母亲经常将垃圾和废物用竹篱提着到那片生长着稀疏的荒地上去处理,她喜欢将废物倒在荒地上然后点燃火,让它化为灰烬。母亲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废物腐烂,发出臭味。母亲是一位有洁癖的妇女,她喜欢干净,喜欢每天在空气中嗅到新鲜的气息——然而,如果母亲将这只鸟拎到荒地上去,她会带着火焰去……想到这里坡度用两手抱住身体,他想象着母亲划燃火柴点燃了那只燕子的双翼。这时母亲抓住他的一只手对他说:坡度,你看河岸上那是什么鸟?那是一些什么鸟在飞?坡度仰起头来对母亲说:可能是燕子。母亲说:不可能是燕子。不过,那群鸟飞得真整齐,我看不清楚鸟群的颜色,坡度,你看清楚了没有,坡度说:好像是红颜色……不对,好像是褐红色,渡船工笑起来说:那是一群水鸟,沿着河流飞翔的水鸟。母亲说:我去年冬天时渡船为什么没有看见这群水鸟。渡船工告诉母亲冬天到来时水鸟就飞往温暖地带去过冬,春天的时候又飞回来。坡度问道:老伯伯,燕子喜欢在水岸上飞翔吗?渡船工说:燕子喜欢在有房屋的地方飞翔。母亲看了一眼坡度轻声说:快到姥姥家了。

    姥姥家坐落在一依傍水的水岸边,母亲牵着坡度的手说:坡度,你第一次来姥姥家是三岁,是母亲带你来的,现在是第二次,坡度,现在是母亲第二次带你来姥姥家。坡度听着母亲的声音,心里想母亲总是提醒我注意时间,但是母亲总是有意无意混淆了时间,比如第一次来姥姥家并不是母亲带我来的,而是父亲背我来的,父亲将我背在肩上,我观察到父亲并不是带我从水路走,而是从水路之外的陆地走,那条路最初是通往一家影剧院,父亲背着我在一座空旷的房子里看了一场京剧,父亲看京剧时很愉快,坡度在父亲的肩头感受到了父亲发出一阵浑厚的笑声,周围的人好像没有人笑,只有父亲一人笑,笑声最后渐渐停息,父亲对肩头的坡度说:你睡着了吗?儿子。

    母亲指着姥姥家带有围墙的院子说:坡度,喏,那就是姥姥家的紫藤树,那就是姥姥家的围墙。坡度心里涌起一阵兴奋的浪花,姥姥家在坡度的心里是一个神秘的地址,他对姥姥家的记忆是由众多的想象堆集而成的,他的想象力经常像一群盘旋飞翔的小鸟由于天气或另外的原因慢慢向前移动飞翔,姥姥家的房屋是一座可以任意移动的积木板,坡度经常想象姥姥是一位记忆中最变幻无常的人,比如,姥姥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姥姥的衣襟像头发一样白,姥姥手里摇着一个魔圈,姥姥说坡度我给你看一只昆虫,然后坡度就迅速看到了一只迎风飞舞的有红壳的幼虫,而在另一夜,姥姥能够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中递给坡度一只苹果说吃了它,坡度,苹果的味可好啦,吃了它你心里就会踏实些。坡度越来越感到姥姥的身影正在湮没着自己的每场梦,只有昨天夜里坡度没有梦见过姥姥,昨天夜里坡度只梦到燕子,那只满身是血污的燕子。坡度感到心情一下子变坏,燕子使他的目光中聚集着一片片有血渍的羽毛,各种颜色的羽毛使坡度感到细长的两条腿在颤栗。

    母亲领着坡度经过了一座用木板制作的小型桥梁,坡度站在上面时感到下面的河水在晕眩地辉映着自己的影子。坡度抓住母亲的手说:母亲,母亲,我会不会掉下去?母亲轻声说:坡度,你都十岁了,胆还这么小,你怎么会掉下去,坡度,很多人都从这小桥上过去,都没有掉下去,你怎么会掉下去,坡度。母亲抓住坡度的手说:我们过桥,坡度。母亲的手刚抓住坡度的手,坡度就闭上双眼,他把一大片一大片晕眩的河水和两岸的摇晃的树木全都召集在那困扰的眼皮下。坡度感到母亲的手松开时那种晕眩的感觉顿然消失了,他的眼里现在反射着一种朦胧的光,母亲说:我们到姥姥家了,你抬起头,姥姥正在门口等候我们呢。

    坡度抬起头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湿润的光线使他看到了姥姥站在门口。姥姥并不是睡梦中的那个手里摇着魔圈的人,姥姥已经很老很老,但姥姥看见坡度就微笑着叫唤道:坡度,坡度,快到姥姥身边来。十岁的坡度走到姥姥身边,他感觉到姥姥正把他拉向胸前,姥姥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说:坡度,坡度。坡度抬起头来,他透过姥姥的双眼朝院子看去,他看到一种茫然的景象,父亲正坐在一把古式的藤椅上,父亲的双眼好像既没有张开,也没有紧闭,他的头顶是一棵茂密的紫藤树。花朵别无依傍,但浓郁的香气却向坡度的鼻翼袭来。他呼吸了一下跟随姥姥和母亲走进院子里。

    父亲抬起头看着坡度,他似乎是看着一张只有颜色和线条的肖像,他的双眼里激不起任何脉络分明的记忆,他又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来到他身边低下头抓住他的手,他坐着,他的藤椅发出古旧的繁复而单调的声响。母亲的面庞变得一片苍白,他对母亲笑了笑说:我每天都喝中药。

    坡度站在一边,他似乎被这个场景包围着,但他并没有母亲的伤感。他来到姥姥身边对她说:姥姥,你看到过燕子吗?母亲和父亲同时回过头来看着坡度。母亲尖厉地说:坡度,你疯了,鸣镇的燕子绝不会跑到姥姥家来,坡度似乎没有听懂母亲的话语,他也没有期望姥姥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弄不清楚自己身置何处,在一种强烈的记忆中,他似乎是凭着鸣镇的燕子身上那种带有血腥的气息出门的。他坐在母亲身后的另一张木椅上看着紫藤花儿被风吹拂着,花儿的颜色使他想起燕子身上的伤痕,但是他很快被风儿吹拂花瓣的声响所吸引,坡度从花瓣中看出去,他看到在最高的紫藤树的枝桠上有一个小小的巢穴,坡度笑起来轻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攀住紫藤花的树干轻轻跃上去,他藏在繁茂的花瓣之中,而右手伸高,伸长,他刚想去抓那个包藏在紫藤花丛中的巢穴,母亲的声音传来:坡度,坡度,快下来,那里没有鸣镇的燕子。母亲的声音刚落,坡度随着那根被折弯的、缀满紫藤花的树枝迅疾地从空中折断,摔在了院子里的青石板下面。坡度躺在青石板的血泊之中,他的头上头下盖满了紫藤树的一层层花瓣。母亲将坡度从花瓣中抱起来轻声唤道:坡度,坡度。他睁开双眼,他感到眼前飞舞着鲜红鲜红的花瓣,母亲正在他头上摘去一片一片的花瓣。他感到身体在晕眩之中飘拂着,就像一只断翅的燕子迎风飞行,再后来他的头沉入一片冰冷的隐蔽之处,他已经丧失了对一只燕子的回忆,对一片紫藤花树的回忆,他试图抵抗着大脑中纷至沓来的幻觉,但是他正在从幻觉中走过去,再后来他依稀回到了鸣镇,小娟向他跑来对他说那只受伤的燕子到哪里去了,他的面庞上反复出现着疑惑的阴云,他说:燕子,什么燕子。

    2.兔子的死亡

    坡度在那一年被一层层的紫藤花树覆盖之后又过去了五年时光。在这转瞬即逝的五年里,他不时地听见母亲在叫唤自己:坡度,坡度,你愣在那里干什么。那只燕子早已被我抛在那片荒地上焚成了灰。坡度,坡度。母亲在那年夏天的午后从鸣镇的集市上回来,手里的竹箩里拎着一群刚出巢的兔子,对坡度说:挺好看的小白兔,你就养这群兔子吧!反正你整天没事干,整天在想那只死去的燕子,坡度,坡度,你就是因为那只燕子砸伤大脑的,你跟你父亲一样丧失了大脑,坡度,你瞧这些小白兔,你把它们养大吧!

    坡度站在院子里听着母亲的声音,母亲正把那群小白兔往三层高高篱子里放,母亲一边逗着那群兔子一边对坡度说:坡度,你去河堤上割些青草来喂兔子,小兔子正饿着呢?坡度的母亲将镰刀递给坡度:知道割草的地方吗?在河堤岸边水草很茂密……坡度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出了门。他当然知道那片有水草的地方,他常常去河里游泳,在游泳的炎热下午他会遇到过去在学校里上学的同学,会遇上小娟跟他们一块游泳,小娟已经长大,她已经记不清楚那只身体受伤的燕子,小娟现在肩头梳着两根小辫,当她碰到坡度时便对他说:坡度,坡度,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你好像不认识我,是不是,坡度?小娟站在白云悠悠的云层下跟他说话,坡度笑笑,他望着小娟洁白而细长的脖颈,他好像看见那些紫藤花瓣撒下来,飘拂在小娟的头发和细长的脖颈上,他目送着小娟在一条小巷中消失而去。坡度站了很久。他想,关于那只燕子,那只身体受伤的燕子它是不是小娟交给我的。坡度低着头,从小巷的这一边又走到另一端,他走在鸣镇的大街上,路上的行人看见他后便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站在店门口或某一家堆放盐巴、红糖的铺台边,坡度的头有时候扬起来,他好像看不透前面的任何一堵墙壁,墙壁上贴满的那些布告、广告从他眼里进去,又从他眼里出来,那些人好像在议论自己,坡度想:我从来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一堆碰撞在一块的大蜘蛛。坡度感到他们的声音在织着很多很多的网。

    现在,坡度手里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出现在河堤上。他坐在青草起伏的岸边,有湿漉漉的草棵触摸着他的脚踝,坡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一种遍及体内的冰凉的愉快,就像流淌着一条碧绿的浅浅的河水,夏天就在那条浅绿色的河水里行走一样美妙怡人。坡度听见有人在叫唤自己,他抬起头来,是那位鸣镇唱京剧的吴爷,吴爷的肩上扛着一根钓鱼竿,吴爷来到坡度面前对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坡度!坡度看了看脚下的青草说:我给兔子割青草。吴爷说,哎,坡度,你跟我去垂钓去吧!到下面的那片河堤上去,那里水深流急,大鱼就在水里面蹦跳,很好玩的,坡度。等到钓完鱼后你再来割青草怎么样?坡度跟着吴爷走在河堤上,他手里仍然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夏日的阳光金灿灿地照耀着岸上,吴爷的垂钓鱼具在阳光中微微地前后摇摆。

    坡度想:吴爷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只在鸣镇的露天剧场下看过他穿着龙袍在急速的光影里跑来追去。坡度又想:还不止吴爷一人知道我叫坡度,很多人都在很远的地方叫唤道:坡度,你在那里找什么?通常这种情况下,都是他低着头,缓慢地出现在鸣镇的电影院门口,他喜欢在电影院门口遛来遛去,脚尖有时还漫不经意地踢着地上的一个空啤酒瓶或者果核等等,遇见他的人就问坡度你在找什么?他没有回答却感到诧异,世间的人怎么有这种心理,他们以为我在找什么,实际上我低头走路是在踢响一个空瓶子,瓶子滚在地面上环绕一圈又停去,这是一个虚空,坡度想:那是一个很大的虚空,是一个秘密的陷阱罢了。他又一次对自己自言自语:那么多人知道我,我并不认识他们。吴爷带着坡度到达了他垂钓的地方,吴爷将钓鱼竿放下来后又将肩后的草帽戴在头上,他看了看坡度,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正站在堤岸的边缘,他正观看着那湍急的密流滚滚而下,他的双眼像往日那样一意孤行地看着略带弧红的波浪的曲线。吴爷摘下草帽对坡度说:过来,坡度,日头够毒的,你把我的草帽戴上。坡度没有听见吴爷的声音,他已经发现了一条蓝色的鱼正在被滚滚流水载入一块大石头下,他说:吴爷,快把你的垂具抛下去,我已经看见大鱼了。吴爷说:我知道,但必须慢慢地来,你坐到我的身边来,戴上我的帽子,坡度来到吴爷身边,吴爷将帽子递给他。坡度坐在吴爷旁边的石堤上。太阳热烈地将火焰覆盖着他们的面孔,他们嗅得见岸上那些果园里芬芳袭人的香气以及潮湿的地热气息。吴爷看着垂直在水中的渔竿,他就像默默地守候着一场梦境中降临的凉爽的大雨到来,坡度戴着吴爷的那顶金黄色草帽,他想:鱼怎么还没有上来,鱼在水里的姿势一定狡猾过人,坡度此时此刻想象着一条水中的鱼,他对吴爷说:我去水中看看鱼有没有在垂具周围。吴爷嘘了一声说:傻孩子,你不能下水,这就叫做垂钓者,意思就是坐在岸上,放长线,钓大鱼,这是垂钓者的乐趣,等待一条鱼上岸。坡度又说:太慢了,吴爷,我们等了半天还没有钓到一条鱼,吴爷说:办事情要有耐心,再说,你这阵没有什么事。坡度说:我母亲等我割青草回去喂兔子。吴爷说:哎,钓到了,钓到了,好沉的鱼,坡度说:快把它拉上来,准是我看到的那条大鱼,快一些吴爷……坡度的声音一遍一遍加大,吴爷的面庞突然不悦,他沮丧地说:你把那条鱼吓跑了,坡度。

    坡度站起来他觉得吴爷的说法是错误的,鱼怎么会在水中听得到他的声音呢?他觉得吴爷是一个怪诞的人。他想:我得离开吴爷,离开这个唱京剧的老人,我置身于一个无法告诉吴爷的世界,而他面临的世界就像一幕京剧一样荒诞无比。坡度将草帽取下来放在吴爷的身边悄然走了。吴爷并不知道他走了,吴爷正沉浸在那条鱼的快乐中。坡度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河堤的小路笔直得像一条直线,热风向他吹来,他觉得有些饿,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在河堤岸上弯下身割了一捆青草抱在手中,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看到长堤上有一堆花布衣裳,他想,是谁在下面游泳呢?这么大的湍急的流水是谁在水里游泳。他伫立在水边看了许久许久却没有一个人。坡度开始脱衣服,一个可怕的现实突然在坡度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脱去衣服跃入水中,坡度喜欢在水中畅游,还是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坡度寻找的那个目标上面,坡度现在在水中寻找一个人,他很清楚这个人遇上了麻烦,一种水中的麻烦——与湍急的河水密不可分,他进入水中通过手的触摸寻找一种可以感知的体温,一种体温的不绝的余音,渐渐地他在水中看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那身体被一堆绿色的水草纠缠不息,他看到那身体在水草中柔软得失去了力量和声音,那身体宛如记忆中那些飘拂在额前的浅紫色的花瓣,柔软而透明的花瓣在水草中飘拂在水中的泡沫之中,坡度的手臂奋力地抓住那些交错在一起的水草,还有交错在水草之中娇嫩柔软的肉体,他想一定要尽快把那柔软的身体从水草中拉出来,拉出来,一定要把那柔软的身体从飘拂着浅紫色花瓣的水面上拉起来。把那柔软的身体从水中惊慌、迷惘的激流中送到岸上去。坡度此刻用尽一生的力量抓住那水中的手臂,现在他托着那身体脱离了一堆纠缠着厚厚的迷惘和灾难的水草,他托着她柔软的身体向岸上游去。

    此刻他放下那柔软的身体,面对着那少女的面庞,面对着那少女洁白的肌肤和鲜红的指纹,他就像面对着多年以前那个夜晚怀抱在手中的那只受伤的燕子。小娟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岸上,她躺在层层叠叠的沙砾上,阳光照耀着肌肤,小娟不知道是坡度救了自己,坡度在小娟昏迷中便悄然离去了,但是他忘记了那堆给兔子吃的青草,忘记了拎走那把锃亮的镰刀,他跑得那么快,他要快快离开那个给他一只受伤的燕子的少女,他要尽快离开那紫藤树摇曳下来的纷纷扬扬的花瓣。

    少女小娟坐在河岸上,她在等候一个人回来,如果谁来取走镰刀抱走青草,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把她救上岸来的人。小娟坐在岸上,她不明白那个救她上岸的人为什么要逃离她?太阳晒干了她的长发,她看见吴爷拎着一条鱼出现在堤岸,她问吴爷有没有看见一个割青草的人,吴爷眯着双眼想了半天告诉她:你是说坡度吧,他今天出来给兔子割青草,少女小娟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又在堤岸上坐了许久,于是,这桩事便永久地占据着少女小娟的一个秘密,她没有将秘密告诉给任何一个人。

    坡度在那年夏季的时光里跟兔子为伴,他经常将一群兔子放出来,让它们在院子里奔跑,坡度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青草,夏季的雷雨不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母亲从父亲居住的后院返回前院对坡度说:你父亲不行了,坡度。母亲说完便出门去了。坡度听不懂母亲在说些什么?他将兔子带到后院里,兔子来到后院后更加奔跳不已,因为后院里长满了青草,坡度站在父亲的窗口,他看到父亲的双手正在抚摸着自己的生殖器,那是一具松散的器官,坡度感到父亲的下身就像一具枯干的木乃伊。

    他回到兔子们中间,带着兔子回到了前院,母亲又回来了,母亲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母亲轻声对坡度说:坡度,你带兔子去河岸上跑跑,兔子一定喜欢吃河堤上的青草。坡度感到母亲的声音是这么悦耳,他把手放在嘴里发出一种特殊的口哨声之后,院子里的兔子全都奔跑到他身边,坡度走在前面,一群兔子跟在他后面,他们就这样出了门,他带着兔子来到河岸上,来到绿草茵茵的草地,白色的兔子跑在草地上,它们忧伤地奔跑着,坡度抱起一只兔子,他想:兔子跑得那样快,在水中它们一定会伏在水面上奔跑,兔子的身体是他见过的最为轻盈的身体。坡度想,我要让它们在水中自由地奔跑。坡度边想边走,他将手中的那只兔子抱在手上又放下去,他开始脱衣服,他跃入水中后发出一阵口哨,兔子们奔跑着来到水边,坡度自言自语道:过来,过来,我现在带你们去水中奔跑,到水面上奔跑去。

    坡度将兔子们放在水中,当他放完最后一只兔子时,坡度站在水中想:那群轻盈的兔子它们现在到哪里去了。坡度开始钻入水中,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一只兔子,他游到一片坞角边上,他看到了几十只兔子被冲到坞角边上,兔子们躺在腐烂的树叶和水草之中,就像他看到了一场场冰冷的死亡。坡度将兔子拎着埋在堤岸的青草下面,他坐在草地上然后躺下去,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躺下的地方就像一片映照着全部事物的水面。黄昏降临,他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回到家,母亲对他说:坡度,你把兔子放哪里去了。坡度说:兔子在水面上奔逃时死了,我将它们埋在了河堤岸上的青草滩上。坡度说完又对母亲说:兔子全死了。母亲来到坡度的面前,她摸了一下坡度的耳朵说:坡度,你真的把那群兔子养死了。坡度坐在椅子上,他现在似乎有意拒绝母亲对他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环绕着鸣镇的某一块盘曲的石头旋转,那些湿润的花朵攀延在他的脚下,每一片都是浅紫色的花蕊,母亲拿了一些绣花线出来,搬了个小凳坐在墙头绕线,五颜六色的花线布满在母亲的膝头,坡度抬起手来,他嗅到自己身上有一种异味升起,坡度想:这是兔子味,它从空间空洞的某一个地方散发出去,从坡度少年的身体中上升,坡度的心中填满了一只又一只兔子的形状,他似乎重又看见兔子在院子里蹦窜的情景,他想:我真不知道它们会死,它们的身体那么轻,那么轻,我怎么知道兔子会死在水面上。他想着紧抱着头。

    3.紫红木箱子

    舅舅来到鸣镇的那天,坡度正在河堤上看吴爷钓鱼,他远远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只皮箱从河堤那边的小路而来,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缓慢地来到河堤上,坡度一直目送着他的身形随同温暖的阳光消逝而去,他显然是从火车站而来,他似乎是一个外地人,连吴爷也不知道这个人,他仍然憋住气将钓鱼竿抛在死气沉沉的水里。过了很久以后坡度回到家,发现那个外地人正跟母亲在院里聊天。母亲说这是你舅舅,你从未见过舅舅,你舅舅在一座城市里工作,舅舅来接你跟他走。坡度从母亲的话里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疑惑是缓慢到来的,开始时他坐在舅舅对面,舅舅用十分温暖的双眼看着他,然而他发现舅舅的眼神是尖锐的,舅舅的目光像一片闪电停留在他左眼上面,这就是说舅舅在盯着多少年前被紫藤花瓣覆盖的地方,舅舅一定在分析那块伤疤,在蒙蒙的空气中舅舅的双眼移动着像在坡度的心灵深处寻找那紫藤花隐秘的焦灼。舅舅与坡度隔了好久才开始说话,舅舅说:坡度,我这次来鸣镇是要把你带出去。坡度一直在抗拒舅舅的这句话,他想,带出去是什么意思,我除了鸣镇这个地方能到哪里去?他的思绪横穿过舅舅的目光来到鸣镇的河堤上——我能到哪里去呢?舅舅带我到哪里去呢?他勉强地抵制着让他的眼皮焦虑的这件事,舅舅满怀信心地说:坡度,抬起头来,你不知道舅舅生活的那座城市,那里有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舅舅把目光伸向那片空间的厚墙:坡度,明天我们俩就离开鸣镇。

    明天是什么时候,坡度那天夜晚站在自己的小屋,母亲在为他收拾行装,母亲将那只出嫁时带来的紫红色木箱提出来对坡度说:坡度,你今后的衣物就装在这箱子里面,夜风吹进屋,坡度听着母亲的细语,他感到那只箱子在同一瞬间将取替屋子里的灯光和带有紫藤花树的记忆,这箱子里的衣物代表那种别无依傍的另一个陌生之地。坡度点点头他似乎想把母亲说的话一句一句地吞进去,同时也想一遍又一遍地否定那些令坡度感到迷惘的声音。他站在窗前,母亲边收拾边说:坡度,你不要难过,舅舅带你去主要是为你医病,你舅舅住在一座漂亮的大城市里,坡度,你还是头次去城市,舅舅带你去医病,听见我说话吗?坡度,等你病好之后舅舅就替你去找一份工作,然后你就住在城市里。坡度转过身来,他看到母亲看也不看自己,母亲的全部注意力在那堆衣物里面,坡度第一次感到母亲是那么细腻,母亲找出一根针正在帮助他把掉了的纽扣补上。

    母亲将那只箱子放在墙边的椅子上说:坡度,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会唤醒你,你跟舅舅要去搭早途经过鸣镇的火车。母亲走后,坡度拎了拎那只木箱,他仿佛在暗中把握着一种无穷无尽的流淌的水中的泡沫和浪花,他似乎从一只箱子的重量中看到他必须途经的那些道路——永远付诸东流的那些看不到尽头的场景,它们亦或是欢乐的赌注,亦或是一种疲乏的努力。坡度拎着紫红木箱子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他拎着那只分量不重的木箱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构想了明天到来的时候,他将拎着箱子走在舅舅的后面,进入那条河堤的每条小路的脉络之中。坡度拎着那只箱子跟随着自己的影子行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他累了,虚幻的神秘为他提供了瞌睡,他没有上床,他坐在那只箱子上面,抱着手臂睡了一觉,母亲唤醒他的时候,他正在梦中牢牢地抓住那只紫红色边缘上搁着的一只木箱。

    坡度站起来,在这一瞬间,他的梦醒了,他被内心那只箱子带着漫游的那场短促的梦回到了现实,舅舅说:这箱子太过时了,等到过些日子,我会给你换一只黑皮的箱子。坡度说:舅,你千万别这样想。舅舅诧异地看了坡度一眼,又说:主要在这里买不到好看的箱子,不然我会为你换一只。母亲说:这只箱子是有些时间了,是我出嫁的时候带来的。不过,我看坡度很喜欢它,就让坡度先用着这只箱子吧。坡度听完母亲的话,脸上出现了笑容,这笑容并不需要语言注释,它是镶嵌在坡度重新拎起那只红木箱子的刹那间突然而来的一道波纹。

    他们出门时鸣镇刚刚从长夜中醒来,小镇的路上空无一人,通向火车站的路最初是经过河堤,舅舅和母亲走在前面,坡度拎着红木箱子走在后面。他还是头一次拎着一件东西,里面装满了时间,母亲把那只古旧的闹钟装在里面,母亲的行为在那年离开鸣镇的季节反复注重的便是帮助他——帮助坡度拎着那只箱子,带走全部的身体,包括他无所不在的病史,到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去。母亲走在儿子的前面,她决心将儿子让另一个人带走,她不时地回转身来看一眼儿子,看一眼儿子的右手拎着的那只紫红色木箱子,二十多年前,那只红木箱子里装满了她的首饰,时钟和衣物,二十多年后它换上了儿子的东西,并且由儿子亲自带走。母亲感到了身体中一种酸苦的,洋溢着时光递嬗,岁月轮转的流水的环绕,她对儿子说:坡度,拎着箱子,你感到累不累。坡度感到母亲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身边,他感觉到母亲正从一种变幻无常的思绪中回转身来,然而,他并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他手中的那只箱子在假设着另一个坡度的未来,坡度走到河堤上时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影子,他就是那个伸出一只胳膊贴近那片紫红色边缘的青年,他现在一意孤行,满怀希望,他只知道,他目前跟着舅舅去鸣镇的火车站——他们得等一小时,那辆抵达鸣镇的火车才会进站,中途停留十分钟。然后,他将拎着这只紫红木箱子,跟舅舅去那座城市。现在,坡度拎着箱子,眺望着堤岸外面的另一端,那是一片小树林,坡度可以看到事物和风景相互存在并且相互消亡的信号,坡度经过那群兔子游泳死亡时的地段时,禁不住一种伤心的回忆,他拎着红木箱子的手突然有些沉重,他将右手的箱子换到了左手上,在这期间,兔子的死亡便从缕缕的青烟中嘶鸣而逝了。坡度察觉到母亲不断地注意到自己,但是母亲没有扰乱坡度的注意力。

    现在,只有一个人从容镇静地走在前面,他就是坡度的舅舅。

    已经看得见那座小小的火车站了,坡度此刻面对着火车站上面镌刻的字帖:鸣镇火车站。舅舅轻声地自言自语:这是我看到的世间最为小型的火车站。母亲说:我嫁到这里时还没有火车站,我记得坡度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听见鸣镇的周围有火车的轰鸣,从那以后才有了火车站。坡度对火车站的认识是一本地图册,他在辍学的那段日子,膝头上经常摆着一本绘有世界各国的地图册,坡度经常沿着一条线到达一条著名的江河边,然后又逆流而上进入空旷的沙漠、平原。他沿着小路走,沿着铁轨来到标有陌生区域的地方,他还找到了鸣镇在地图上的位置。有一天上午,他独自行走到鸣镇火车站,他站在火车站的青草中,倾听着一列火车进站时的轰鸣声,然后没过几分钟,他就看到那列火车奔驰在鸣镇的丘陵地段上。火车轰鸣时的滚滚黑烟曾经使坡度被迫地接受一个事实:火车正到远方去,火车滑在地面上,它的速度就像面对着一个失去声音的逝者,他发现从那以后当他面对飘逝的树叶时就会想起火车的轰鸣声,他翻来覆去地一遍遍回忆他第一次看到的那列火车,挟裹着铁轨边金黄色的草叶滚滚而去。母亲和舅舅来到他的身边,母亲说,坡度,别怕,他还是没有听见母亲的声音,这是因为他听不懂母亲张开嘴时在说些什么。母亲又说:有舅舅在你身边你什么也不用害怕。坡度抓紧手中的那只紫红木箱子,那列火车已经进站了。母亲说:坡度,坡度,听你舅舅的话,母亲的声音终于被轰鸣声抛在后面。坡度将那只红木箱子放下,嘘了一口气。

    4.水边的医院和风景

    金属窗栅隔开了坡度对鸣镇的回忆,医院坐落在水边的一片山坡上,医院旁边有一口形状似庞大的巢穴的池塘,坡度记不清来到这家医院有多久了。他经常用筷子敲打着金属窗栅,看着山坡上一排排静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的穿病服的病人和穿白大褂的医生,往往是这样病人和医生交叉而过,他们那模糊不清的影子经常使坡度感到自己从睡梦中醒来。他从窗口回过头来,因为他突然嗅到自己在几天前藏在床下面的那只留有残肴的盘子,盘子里的残肴已经全部腐烂了,他不喜欢吃那些东西。现在他决定去处理床下的那只盘子,他将头伸进床下面,用右手抬起了盘子的边缘,他看到盘子里的一只苍蝇正在残肴中嗡鸣着,坡度感到一阵恶心,他决定将那只装有腐烂残肴的盘子抛到山坡上去。他想:现在是午休的时刻,医生们大都在休息,他们不会发现他手中的盘子。坡度迅速地把盘子端起来,他感到这是他一生中嗅到的最恶心的东西。他用极快的速度将盘子抛进了山坡上的那片土洼里,坡度觉得,他抛弃了一件脏东西。他站在山坡上的那棵大树下,凭眺着那口池塘。这时他看见池塘中有一女子的手臂一起一伏,坡度想起了小娟在水草中的身体,他慢慢地又看见那女子正往岸上游,她来到了岸上,她在穿衣服,坡度想:这是那位女护士,她曾经给我注射过针水,她看着我的时候,双眼想远离什么?也许是想远离我带有疾病的目光。坡度站在池塘边,女护士看见了他,但她并没有慌乱,她大概已经习惯了在有人注视的情况下去池塘里游泳,要不她根本没有在乎这些居住在医院中的病人的目光——她将这些目光同别人的目光区别开来。坡度看见了舅舅正从池塘那边的医院门口走进来,舅舅显然看见了坡度和女护士,舅舅径直走向女护士,坡度看到舅舅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女护士的眼睛深处。后来,舅舅似乎在跟女护士谈论到坡度住院后的情况,女护士的目光注视着平静的池塘,她似乎说:你把坡度带到这里来是错误的。舅舅问道:那我应该带坡度去哪里?女护士又说:我感觉坡度的病跟这医院没一丝联系。舅舅说:坡度的病没有别人的重,但也不是太轻。女护士说:坡度是一位漂亮的小伙子,他不应该住到这医院里来。说完这话女护士便走了。女护士说的所有话坡度都没有听见,坡度看着女护士的嘴唇张开又合拢,嘴唇的形状使坡度感到层层叠叠,像无数层花瓣,这时坡度感到多年前在姥姥家看到的那些紫红色花瓣重又吹拂而来,他感到自己的前额就像指纹密集的一些事件,它们将众多的有口难辩的事件汇集到坡度的前额,晕眩的沉重使坡度的嗓子干涩焦渴,他扶着一棵树才没有使自己倒下去。护士跟舅舅说话时看到了池塘之中坡度摇晃的身影,她抬起头对舅舅说:坡度,坡度……她的叫声使舅舅飞快地来到坡度身边,坡度感到舅舅在扶着自己的胳膊,女护士走上前用手摸了摸坡度的前额,她的声音使坡度感到羞涩万分:坡度,坡度,你不该独自到很远的山坡来,医生吩咐你的事你好像没有听见,你应该懂事些,你跟其他病人不一样,你有理性,坡度……她说着帮助舅舅搀扶着坡度离开了那片山坡。坡度又一次感到女护士手上的体温使他遭受到一种色彩纷纭的晕眩的袭击,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舅舅给他带来了母亲的信。舅舅对坡度说你要有耐心面对自己,过一天我就接你出院,现在你必须医好你的病。坡度问道:舅舅,我真想出去,在医院里我睡不好觉,再说,我每天服很多的药,这是因为什么。舅舅说:你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从那以后你的大脑就有毛病。坡度想:舅舅对我说的许多话都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我只是看见舅舅的嘴唇在动,我为什么听不清楚舅舅的声音呢?

    舅舅站起来告别坡度,他说:坡度,舅舅必须回去了。坡度站在医院的门口目送着舅舅的身影,他手里拿着母亲的信,他来到一条石径中间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去,他拆开母亲的信,用手指轻轻抽出几页白纸,他听见母亲在叫唤自己的名字:坡度,坡度。一阵凉凉的风吹来,他感到眼前吹拂着一种黑色的类似悲凉的树身的影子,他抬起头来,他看得那么仔细,他看到一个肩头披着长发的女子正在向他走来,女子穿着白色的裙衣一步步走向坡度,在离坡度几米的地方她突然站住了,保持着一段对峙而立的距离,她开始对坡度说话,她一张口坡度感到一股潮湿而有力的风挟裹着冰冷的呼吸向自己的额前袭来,他手中的信纸突然被风吹落在地,他刚想低下头去找回那封信,那个女人的声音使坡度的手似乎在蜿蜒而出的小径上摸索。女子来到他的身边,用手抬起坡度的下巴,坡度感到母亲的来信那一瞬间已经被风吹远了,他感到衰弱的前额此刻正在后退着,那女人的声音却清晰如耳:你是我的儿子,你就是我身上的皮肉。坡度站起来一步步后退着,终于他已经逃离了女子的一双手和拂动着他头颈的那些乌云般的长发,然后他抬起脚跑了起来,他的身影像受伤的兔子穿过小径中带有精巧结构的花园,他来到那片山坡上,他看到舅舅和女护士的身体滚动在暗红色的山坡上,他们的身影似乎像蚯蚓般一起一伏。他开始重新掉转身子奔跑,他感到那个披着乌云般长发的女子仍然在向自己追来,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恐怖纠缠着他,他投入了那块巢穴般的池塘,他的身体带着一种欢呼雀跃的姿势从高高的山坡上跳下去,他身体和水接触的声音惊动了一群树上的鸟,他站在水中看到那些鸟仓惶逃去。

    舅舅和女护士站在池塘边高声呼唤着坡度,他们的声音就像从那群仓惶奔逃的鸟翼下面呼啸而来,使坡度感到一种从未到来的虚弱,舅舅来到水中将坡度拉上岸,舅舅说:坡度,坡度,你往水里去干什么?坡度想起那个满肩乌发的女子,他说:舅舅,你带我回去吧!女护士走上前对舅舅说:下周你来接坡度吧!然后他们将坡度送到了那间小房子。舅舅走了,坡度想,舅舅是怎么回来的,我曾经送他到门口的,坡度想起那一幕情景,舅舅和女护士的身影在山坡上像蚯蚓般细小,看上去像寻找着山坡上的一只只手臂,所以他们缠绕在一起,他们的身体在宽阔的山坡上相互重叠时就像滚动的蚯蚓。

    坡度掩上门从床架上将那只红木箱子提下来,刚才他身上湿漉漉的,全身没有一点干的地方,他打开箱子,找出了那件黑色的上衣换上,他脱去身上的病服时得意地想:我为什么要穿这样的病服,我为什么要穿这样难看的病服。他将病服踢向一边自言自语道:明天我要抱着病服到那片山坡上去,我要用火点燃病服,是的,我要用火燃遍病服上的细菌。

    坡度换上干净的衣服后重新坐在窗前。刚才舅舅给他带来一个包,舅舅说里面有他需要的一些东西,坡度将包拿过来放在桌上,他想他并没有告诉舅舅自己需要些什么东西,那么,舅舅会给他带来些什么东西呢?他解开包的拉链,他感到链条在拉动时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一下,但同样拉开了。

    他从包里取出一面镜子,金属镶嵌的镜子使他面对着自己,他将镜子放在桌上。坡度的面庞在镜子中停留了很久很久,他的面庞就像停泊在风景中的一段被迫缩小的狭窄的地方,他伸出手来触抚着镜子上那个人的鼻子和嘴唇,他想这个人便是我,现在被送到这家医院,仿佛连同一些信札折叠在笔直倾斜的那道窗口。他从包里取出的另一件东西便是一本书,一本绿皮书的新华字典,对了,他想起来曾经对舅舅说我要一本字典。他喜欢翻开字典,他的目光渐渐盯住那字,旁边是拼音,他渐渐地念出那个字,那些语音混淆的字组成了无声的语音,因为母亲替他收拾行装时将那本每天翻拂的字典遗漏了,他在火车上脑子便嗡地响了一下,他将紫红木箱子打开,舅舅问他干什么,他说糟了,我的字典没有带来,舅舅说:坡度,满城市都有字典卖,我会给你重新买一本。坡度想:打开字典我会找出许多名字,比如,鸟,孔雀,兔子,老虎和燕子。他每一次拼读燕子时眼里都在拍击着一根潮湿的线,燕子就在线上颤动着。坡度此刻翻开字典中的“医院”、“池塘”、“女护士”等等词汇。他试着往窗外看,他想看到穿白衣服的女护士,手里端着药盘,装满了针水、注射器和透明的药瓶……坡度将手伸进包里,他从包里取出的最后一件东西便是一双新鞋子,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这跟舅舅的细腻有关,那天舅舅盯着坡度的运动鞋说:坡度,我要给你买一双新皮鞋。舅舅是一位讲究衣着的人,他在一家乐团拉小提琴,舅舅善于把精力投入那潺潺的音乐中去,他的衣着通常是一尘不染,然而,舅舅还没有成婚,甚至还没有具体的女朋友,来医院之前,坡度从没有看见舅舅跟什么女人在一起。

    坡度脱去脚上的运动鞋,将新皮鞋穿上,现在,坡度感到自己的身上发生了异常的变化,坡度想,人如果换一双新鞋子,他就会放弃昔日的生活。这句话他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那么坡度将会放弃什么呢?

    那天下午女护士来给坡度注射针水,她纤长的手指按住坡度手臂上的静脉,女护士的手指苍白如雪,坡度想这样的手指伸在风中就会折断,想到这种情景,他禁不住看了女护士一眼,她所有的皮肤都是那么白。女护士对坡度说:你过几天就出院了,坡度,到时候你舅舅又会来接你。坡度说:我感到手臂有些痛。女护士抽出针管小声说:你的静脉很不好找。坡度说:我过去从来没有打过针,也没有看见过你这样的护士。女护士抬起头来对坡度妩媚地一笑说:坡度,你过去在哪里?坡度说:你知道鸣镇吗?那是一个小小的镇子,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没有离开过那座小镇。女护士注完了针水将坡度的衣袖放下来,她又轻声说:我一点也没有发现你有病,真的,坡度,你跟其他房间的病人并不一样,坡度问道:那些病人,他们到底患些什么病?女护士摇摇头,她似乎陷入一种无法解说的谜语之中,她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那些树影,她说:你真的不知道他们生什么病,那么,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医院。坡度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说完以后才感觉到女护士已经走了。

    女护士过了一会又回来了,她给坡度带来两包药,放下药然后便走了。坡度感到很闷,他将窗户拉开,这时他嗅到一种阴暗的气氛正悄无声息地环绕着整所医院,一种无形的恐惧来源于窗口,他已看到三个两个的病人正在院里的花架下散步,他们互不认识,他们的面目毫无表情,他们是一群带有麻木的四肢走路的,坡度听见一声唿哨,紧接着他看见一个男人就像踩着露水在散步,他走到阳光明媚的地方仰起头来又打了一声漫长的唿哨,然而,他的唿哨并没有影响另外的人,那是一些遭受到挫折的人。坡度想:我跟这些病人真的不一样,女护士说得对,我跟他们并不一样。坡度感到有一个人在窗外召唤自己,那是一位老人,他站在窗外看到了坡度,他召唤坡度到外面去。

    坡度的新皮鞋穿过走廊时发出悠远的声音,他来到那位身穿病服的老人身边。老人对坡度说:你来这里主要是治疗什么?坡度摇摇头说不知道。老人陪着坡度来到那口池塘边,老人凝视着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恢复记忆。我将时空完全颠倒了,你感到奇怪对吗,我记不清楚很多桩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二十多年前我看到一场谋杀案,我一直在回忆那个地点以及那个凶手的模样……坡度感到老人的声音犹如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在颤栗着,他和老人同时坐在池塘边,老人说:他们一直在调查那个被杀死的人的事件,但是目睹者只有我一人。我告诉他们凶手是一位盲人,他居住在一座古式的老房子里,那天我路过时听到了屋里的呼喊声,我走进屋时,发现盲人的手里举着一把锃亮的刀。后来当警察包围这座房子时盲人突然消失了。那个杀死的人是来请盲人算命的一位少女,盲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死她。这桩杀人案一直纠缠不清,律师认为杀死少女的并不是一位盲人。多少年前我一直维护我记忆中的场景,然而律师不相信我叙述的场景,律师对我说:你的记忆是虚构的,你记忆中的场景和人都是你虚构出来的。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我都是目睹者和参预者,但我被人们称为是一名混淆了全部时间体系的伪造者。老人注视着那根水草的瑟瑟颤栗之后又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哦,你说你叫坡度,你的记忆是完好的,对吗?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你应该逃走,小伙子,你如果逃走的话,我会帮你的,我年轻时代也逃走过,不过那是逃避一次婚姻,母亲要我娶一位叫四小姐的女子为妻,我不喜欢那女孩,然后我就逃跑了……坡度,注意到没有,前面的那堵矮墙,中午的时候人很少,你就从那里攀过去,坡度说:舅舅会来接我,他已经告诉过我下周就来接我出去。老人说:坡度,我要是你早就逃跑了。坡度说:那你为什么不逃跑呢?老人说:坡度,我告诉过你我必须恢复出一种清晰的注意力,我记不清很多事情,我容易混淆天气,每当天气一变我记忆中的很多人都像一盘棋,他们的名字穿巡在一盘棋中,最重要的是这盘棋像一盘很漠然很疏远的棋。我似乎一直等待一种凉风吹拂的早晨,我走到一览无余的平地上去,我能认出那些知道我名字的人。坡度说:你忘了他们的名字。老人说:当他们来到我身边时,我的内心深处飘荡着众多的亡灵,我认为他们死了,但他们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有一位妇女,她一直伴随着我,她说她是我的妻子,但我从来没有跟她有过婚姻生活。诸如此类的很多生活总有些被湮没,消散的痕迹,我在医生的帮助下回忆这一切……坡度想:这个老人难道真是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中试图恢复记忆力吗?我的记忆力有没有错,母亲和舅舅说我的大脑有问题,我置身在一个无法进入透明的真实世界中,在紫藤树的花瓣撒落在我前额之前的事我大都记不住了,包括那只燕子,舅舅将我送到这家医院就是为了帮助我的大脑从一种束缚我的美丽的紫藤树花瓣中逃离出来,然而,我并不需要忘记覆盖我前额的那些花瓣,它们像层层的潮汐,使我能够在飘浮不定的时空中看到我从未看见过的景象,噢,比如那口陷阱,它们设置在夜色朦胧的深处,它们吞没了我的兔子,也许还吞没过我的那只燕子。

    老人抓住坡度的手说:明天中午我们来这口池塘边,然后我帮助你逃跑。坡度说:围墙那边是什么,我能逃到哪里去呢?老人说:顺着山坡往下走就是一座城市,你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当你进入城市就像到达了你内心最为激荡起伏的地方,比如邮局,你可以去发一封写给朋友的信,对了,你一定要到邮局给你的舅舅发一封信,告诉他你已经从医院出来了。坡度感到老人的一席话为自己找到了一种相互接触的东西,他现在透过风和池塘边的草幔看见了一座用绿色的栅栏围成的邮局,他想起母亲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已经被湮没,坡度似乎抓住了某种接触和摩擦的契机,这便是那座邮局。他假设自己闯进邮局的大门,他跟邮局里的工作人员要了一枚邮票和信封——而他的文字却纷繁复杂,他在一页白纸上写呀写,他把记忆中隐藏的所有汉字都写到了白纸上,那页纸上飘拂着紫藤花香,他把一封信交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指着邮筒让他往下投,他就把一封信从邮筒中投了下去,当时他感到两只手臂随着那封信在下沉,一直沉入到盘旋着的紫色云层中去,在那里他重新看到了一群奔跑的兔子,而那只燕子飞在高高的天上。

    坡度就这样坚定了逃跑的计划。第二天午后,他提着那只紫红木箱子穿过了小径中的花栏,他抬起头看到老人在池塘边向他招手。

    老人伸长手臂接过坡度的箱子说:快点,坡度,再一会儿那位漂亮的女护士要来池塘边游泳。坡度迟疑了一下说:你看见过她游泳吗?老人说:我每天都藏在前面的那片竹林里看她游泳。坡度说:你看见过我舅舅吗?老人说:我不知道你舅舅是谁。坡度说:你没有看见过我舅舅跟女护士在一块。老人拎着箱子站住了,他看了看坡度又看了看池塘后摇摇头:坡度,我分不清你舅舅是谁,女护士经常跟许多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坡度说:我来提箱子吧!老人说:快到那堵矮墙了。坡度现在感到自己的前额上重又弥漫着一阵阵紫藤树的花香。他感到晕眩,他自言自语道:紫藤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紫藤树花瓣。到了那座矮墙边,老人说:走吧!走吧!坡度。

    5.邮递员坡度

    坡度来到城市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他现在必须为自己找到一家邮局,城市的各种小巷就像坡度虚构的蜘蛛编织成的小小路径,他拎着那只紫红木箱子走在小巷中,他感到许多人都在看着自己的那只木箱子。坡度想:他们一定认为这是一只旧箱子,他们想这是一只老掉牙的、土里土气的旧箱子。坡度笑了笑,他的笑在阳光中闪烁着光彩,现在很多人都在看着坡度的微笑,他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辐射而过,坡度想:他们在窥视我的面庞,是啊,他们全都在窥视我的面庞。我现在要到邮局去给舅舅写一封信。我要买一枚邮票和一个信封,我要坐在邮局里给舅舅写一封信,告诉他我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坡度现在抬起头来,他在竭力寻找一座绿色的小房子,邮局就是由绿色的小房子碰撞成的一种谜盘。坡度拎着紫红木箱子他不断地更换着左手和右手,当他把箱子提到右手上时,他就看左边的街道,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商店,各种各样的人从商店出出进进,这时他把右手上的箱子换到左手上,他的目光辨别着左边色彩纷扬的地方,那是一家时装店,他看到一位年轻的妇女提着一条长裙正往穿衣镜里面照,她的举止生硬而媚态十足,坡度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时,一座小型的邮局展现在眼前,他拎着红木箱子迈着急切的步伐走进邮局。他看到邮局里挂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招聘邮递员。牌子下面放着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位中年人,他一直盯着坡度,当坡度的目光在那块牌子上停留时,他便问道:你想试一试吗?小伙子。坡度没有任何反应,他仍然没有让目光离开那块牌子。中年人说:小伙子,试一试吧!你年轻,这份工作很适合你做。坡度就这样成了一名邮递员。当时他填了一张表后,中年人便将他带到一间大大的房子里,里面堆满了信件和报纸,中年人将他交给一名分拣信的老头说:这是新来的坡度,他的名字就叫坡度。你分发的信件今后就由坡度送。老头说:你得马上上班,这儿的信件已经堆了三天了。分管这个区域的邮递员辞职了。坡度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堆信件就像面对着一种曲折深奥的记忆。老头说:坡度,你应该记住邮递员的准则,他递给坡度一页纸,上面写满了第1、第2、第3的条例,坡度惟一记住的便是将每一封信完好无损地送到收信人的手中。老头让坡度换上一身邮递员的绿装,给了他一架自行车的钥匙。坡度手里现在仍然拎着那只箱子,老头说:你从外地来对不对,那么得让你有间住房。老头说完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他说已经为坡度争取到了一间房子,就在楼上,他递给坡度又一把钥匙,用手向上指了指说:坡度,你把箱子拎到楼上去休息一会。现在你就是邮递员了。

    坡度拎着箱子来到楼上打开了门,这是一间干净的房间,大概是那位辞职的邮递员从前住过的房间。桌子上有纸和笔,坡度坐下来开始给舅舅写信,坡度此刻陷入了一种制造语言的梦,一封写给舅舅的信将他那丝深藏在内心的词语呼唤而出。在信中他这样告诉舅舅:我已经在今天中午从医院里逃出来,因此,请舅舅原谅。逃出那座医院是为了我自身的幸福,我的幸福仅仅是一种燕子的飞翔,还有兔子的奔跑,这一切都是对一种花瓣的记忆。舅舅,此刻,我的一切命运和遭遇来源于那些紫红色花瓣,为了这个牢固的不朽的记忆我开始做了一名邮递员。我写这封信最重要的是要告诉你别去那家医院接我了。坡度写完了这封信后来到邮局将信投进了邮筒。他现在正如他信中写的那样充满了幸福,他来到一家小吃店,取出了第一次领到的薪水中的一张递给服务员。然后他坐下来,他已经脱离了那片山坡和那个池塘,现在他想起那位帮助他逃跑的老人,他的眼里闪动着老人帮助他攀越墙壁时的情景,他不住地回忆着那句话:坡度,走吧!走吧!幸福对于现在的坡度来说就像那封投入邮筒的信,里面装满了那不可测的一种阳光,或者其他昆虫。幸福的概念就是一阵惊喜,坡度深切地关注它,它超越了全部的内容。

    坡度第一次送信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钟。自行车的铃声帮助他触摸他管辖的那段区域,他送的第一封信是一条名叫尚义街的5号房,坡度将自行车停下,手里举着那封红褐色的信封,门铃回响之后有一位老太太来开门,她探出半个头来看了看坡度,然后拉开门,老太太眯着双眼看着坡度说: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坡度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将那封信递给老太太后刚想转身走,老太太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是丫丫的来信,丫丫终于来信了。她好像是告诉坡度,又好像是告诉自己似的说道:丫丫是我的孙女,她已经失踪两个月了,小伙子,我看字困难,家里现在没人在,劳烦你给我念一遍信好吗?坡度跟着老太太进了屋,老太太住在一栋像旧式花园的洋房子里面,院子里的花香轻微地荡漾着,坡度给老太太念一封从外省写来的信,那个叫丫丫的女孩告诉她的奶奶,她现在生病住在一家私人医院里,请奶奶理解她的出走,她离开家园仅仅是为了自由,最后她告诉奶奶,她的病并不要紧,仅仅是一场高烧使她住进了医院。坡度念完信后,老太太已经满脸泪痕,她嚅动着双唇不住地重复说:丫丫出走仅仅是为了自由,自由是什么东西,自由是什么东西,我真不明白自由是什么东西……坡度悄然离开了老太太。他重新骑着自行车,他想着自由这两个字眼,他眼前只有那种交错的想象,丫丫像一种暗绿色的光影正在奔逃在一群有褐色蚂蚁移动的道路之间,丫丫就奔逃在自由的畏惧和赖以构成的目标之间的风景下面。坡度为自由中奔逃的丫丫展开了几种现实的图景。第一,自由在丫丫出逃的路上充满了一种确切的地址,丫丫通过交通网络开始向往着这个地方,自由越清晰,丫丫的念头就越朦胧,丫丫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她在转换中有时却体现在自由的反面:这就是抵抗自由的全过程,也就是自由的囚者。第二,在丫丫的自由状态中有一种经历幻影的自由:这也就是丫丫的记忆,丫丫面临着一些记忆的消逝,同时也面临着丫丫对记忆的全部否定。丫丫在无限深邃的夜晚,化成一只昆虫飞在幽暗的空间,丫丫感到了忧伤,所以她开始发烧,她的体内的火焰使丫丫生病。第三,丫丫现在躺在火焰的病榻上面,她感到自由是一个虚幻的词汇,她想到了一个最亲近的人可以分享她的虚幻,也就是分享她对虚幻的恐怖,这时她感受到了奶奶衰老的身影——它可以映照这些发生在出走之路上单薄的幻影。所以,丫丫给奶奶写了一封信。

    坡度想,每一封信都是写信人叙述昨天的词,它将消逝殆尽的梦延续在此刻的飞鸟身上,未来则是一种世代相传的谜诀,它轻到像鹅毛上的一点粉末。所以,写信人将最沉重的叙述口吻化成简洁明了的一封信。信中可以飞绕野蜂,也可以否定明天的一场神秘时刻的到来。坡度想:而我是一个邮递员,我的职业就是一名传递者,简单说来就是让两双手紧握,分开。

    那天晚上,坡度送完了最后一封信时已经是晚上10点。最后一封信是送到一条叫向阳路30号的小巷里,他按响门铃后很久才听到有人缓慢地走出来开门。一位少女站在坡度面前,她的手越过漆黑伸向坡度,坡度说:对不起,我耽误了送信的时间。少女说:没关系,请你告诉我这封信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坡度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说:对不起,这封信上没有地址。少女的目光一直呆滞地目视着一个方向,坡度辨认出来这是一位盲人少女。他把信放在少女的手中,轻声问道:需要我念给你听吗?少女说:谢谢。你是新来的吧!坡度跟着少女走进她的住宅,少女将信重新递给坡度,请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坡度拆开信封,信封里面装着一只蝴蝶,颜色是紫红色的。少女问道,里面说了些什么?请告诉我。坡度将蝴蝶放在盲人少女的掌心上说:信封里有一只蝴蝶。少女的身子面对着窗口,坡度想:少女得到了一只蝴蝶,一封信邮给了少女一只紫红色的蝴蝶标本。他挎上邮包离开了少女,那天晚上,城市开始下雨,坡度回到了邮局二楼的那间房子,他感到很累,那只蝴蝶似乎在灰蒙蒙的雨水中不断地蚕食他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坡度没有想到他写给舅舅的那封信和众多的信件存在了他的邮包里。

    坡度一早就去给舅舅送信,他想,我要让舅舅惊醒过来——舅舅没准还在睡梦中,舅舅的住宅宽敞,明亮,坡度站在外面,雨后的新鲜空气慢慢地分流漂移,坡度将自行车放在楼下,他在门口让自己的身体踅来踅去,一封送给舅舅的信使他不知所措。他想:我不能露面,我应该将信从门隙里塞进去,让舅舅独自看到这封信,坡度边想边走,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刚才推着自行车走来的路上,这时他看见一男一女正在往舅舅的那幢房子走去,舅舅的门似乎没有关紧,一男一女推开门就进去了。坡度想:舅舅大概已经起床了。坡度又来到了舅舅的门口,他站在门口往里看,发现那一男一女正把舅舅的门一道一道打开,坡度推开门走进去,手里举着那封信叫道:舅舅,舅舅。那男的走出来站在院子里,他的目光很严峻:你找谁?哦,是邮差,是一封信。坡度说:我舅舅的信。坡度说着举着那封信要进屋,他写给舅舅的那封信用一只褐红色的信封装着,他熟悉地走进舅舅的那间卧室,他目睹了下面的情景。

    6.租一辆舅舅的柩车

    舅舅躺在床上,坡度靠近舅舅。屋子里的沉闷空气企图把坡度手中的那封信与思绪两者混和——或调协——舅舅鼻孔里冰凉的冷空气之间的现实情景。坡度感到已经叫不醒舅舅时,那封信就像断线的风筝飘落在地上。舅舅是昨夜骑摩托车时与另一辆摩托车迎面相撞时死去的,当时夜已经很深,两个死者倒在血泊之中,警察像一群红色的蚊子围绕着尸体转了几圈,他们在舅舅的衣服里发现了身份证,然后通知了舅舅所在的乐团。团里的人恰好到外省举办音乐会去了——舅舅是因为私人的事留下来的,也许他准备去接回在医院里治疗的坡度,围观的一男一女主动站出来说,他们认识这位乐团里的小提琴手,警察对一男一女说:请你们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先把死者护送到家里去。一男一女欣然答应,他们将舅舅放在一辆车上运回了舅舅的家。这就是坡度看到的那两个陌生人。他们对坡度说:他是你舅舅。坡度点点头,一男一女相互看了一眼对坡度说:那么,我们得走了,你把你的家人叫来料理舅舅的后事吧!

    他们便走了。坡度坐在舅舅的床边,他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舅舅的前额,坡度这样做纯属是一种记忆——多年以前他面对着小弟弟的死,小弟弟才两岁患了伤寒被装进了黑匣子里,母亲曾经伸出手一次次地接触着小弟弟的前额。现在,他坐在舅舅身边,屋子的沉闷之气涌上来,他感觉到一个人死去后仿佛没有一点真实感,血肉,嘴唇迅速变成冰凉。坡度想:舅舅死了,母亲曾经说过,死者应该埋在他们的亲人之间,魂灵才能升天。这就是说我必须将舅舅送到母亲的身边去,这是我惟一熟悉的路,那座叫鸣镇的小镇是我一生最熟悉的地方——我必须将舅舅送到母亲的身边去,舅舅是母亲的弟弟——这也是我惟一知道的关于舅舅的亲戚关系之一。

    坡度看到了那封地上的信,他把信捡起来放在舅舅的枕边。他现在决定回邮局一趟,邮包里装满了未送出的信件——坡度决定将邮包交送给邮局,他决定暂时辞去邮递员的工作。坡度骑着自行车来到大街上,他的手仍然像接触舅舅的前额时那样冰凉无比。到了邮局后他找到分管信件的那位工作人员说:我现在开始辞职。他把邮包放在桌子上,把自行车的钥匙交给工作人员说:请允许我辞职。坡度到楼上取回了那只紫红色的木箱再次回到工作人员身边,他把宿舍的钥匙举起来递给工作人员说:我要走了。工作人员唤住他说:你刚做了几个小时的邮差,为什么不干了?坡度拎着木箱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他想:我真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我刚刚做了几个小时的邮差,经过了几条街道,按响了几十道门铃,并且给一位老太太读过一封信,信上的全部内容包含在老太太的孙女寻找自由出走的过程中,我还给一位盲人女孩拆开过一封信,里面没有文字和语言,只有一只标本似的紫红色蝴蝶。坡度开始转身,工作人员叫住他说:坡度,你回来,坡度拎着木箱子向门口走去。他又一次想起医院里那位帮助他逃跑的老头的声音:走吧!走吧!坡度将两种声音穿在一条孔道中,他有意识地回味着:坡度,你回来的尾音,那尾音唤起他朝身后的幻影看去,他看到一种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个人的脑袋像僵直的斜棱穿行在人群中。回来是对人行动的召唤,它的意图是将一个前行的人唤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来。走吧,走吧,这是目送人前行的声音,是惟一面对事物和自身的行动的声音,两种声音一旦互相渗透之后,坡度仿佛来到高处观看房屋,工棚,他最深切的感受是恐惧,他听到了两个人在下面用两种语言召唤着他。

    现在坡度想到了交通工具,他必须替舅舅去租一辆柩车。将舅舅冰冷的身体放在柩车上面,坡度想:那辆柩车装着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另一名是驾驶员。

    柩车应该由冰凉的荆棘做成,舅舅睡在里面,舅舅的器官停止了运转,他表现出一种断了气的生活,一种死的或垂死的东西。坡度想:舅舅为什么会遇到车祸,他的死对于舅舅来说是猝不提防的,是一种植根于舅舅体内的蚀刻画,死亡到达舅舅的血液里面,蚀刻着他的欲望,舅舅的欲望是生活,但舅舅却死了——死亡的原则蚀刻了舅舅身体内全部的血液。坡度想:我应该遗忘死亡这种事情,起码现在不是我考虑死亡的时候,舅舅的身亡呈现在那幢房子里,他将死亡再现在眼前。我应该考虑那辆柩车,应该用三匹马的柩车运载舅舅的尸体回去。三匹马的柩车是坡度意识之中的图画,这种古式的柩车来源于坡度阅读的一本书,或许是偶尔看过的一场露天电影中的欧洲图像。总之他牢记住了一辆柩车在晦涩的白昼运载着一个人的尸体,这是坡度寻找三匹马的柩车的欲望的根基,按照这种想法,坡度现在往返于狭窄、肮脏,弯来绕去的街道上,他已经去过了最热闹的车场和有花园喷泉的出租车站,他竭力向那里的管理人员解释三匹马和一辆柩车及舅舅的死亡,管理人员对他摇摇头说:我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另一个工作人员对坡度说:你看电影看多了,你还没有从梦境中回来。别来烦我,快走吧!白痴。坡度想到了一切事物的联系,他感到一种悲哀从破败的街道上升起,坡度站在郊外的一片废墟上,他感到空气滞重得像一个不能解释的寓言,他喘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办。这时一阵车轮声使他从失去平衡的废墟上抬起头来,他看到一辆三匹马的小马车正运行在旁边的公路上,他没看见废墟上的一堆废金属,几乎一头栽倒。但他迅速地跨前几步召唤着那辆小马车,他的身体在阳光下看上去极度地变形,他冲到那辆停在马路边的小马车旁。赶车人是一位年轻的乡间小伙子,他抬起健康的面孔问坡度有什么事。坡度喘着气说:我想租你这辆马车。赶车人问坡度干什么?坡度说:我的舅舅死了,我要把舅舅的尸体运载到母亲的身边去。赶车的人犹豫了一下说:我的马车平常是运鲜花进城的,在城里我开了一家鲜花店。然而,人已经死了,我可以帮助你,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清楚,你为什么不去出租车场。坡度说:我已经去过了,那里没有三匹马的柩车。赶车人看了一眼坡度,又看了看马匹在阳光下枣红色的背脊后说:好吧!我的这驾车头一次做柩车。坡度的脸上出现了兴奋的笑容,他抬起头来看着马车的车篷,粉红色的流苏与黑色的篷面组成一个长方形的车厢,舅舅将睡在里面,马车奔驰起来时,粉红色的流苏飘曳起来,马车将沿着树篱中的影子前进。马匹走在路上,坡度想:这三匹无忧无虑的马匹将像一些无忧无虑的音符跳动着,轻快地奔驰着,马车将越过一堆堆泥土,那些沉淀淤积的烂泥散发着无边无际的熏臭;马车还会缓慢地奔驰在一些河流的堤岸,流水的响声像一把乐器重复地发出逶迤的乐曲;马车还会奔驰在坡度的这趟旅行之中:医院的池塘,女护士游泳的身体,那一封封陷于门牌地址中的彩色的信件。赶车人说:走吧!我们去拉你舅舅的尸体。

    7.紫红色的花瓣和燕子

    赶车人帮助坡度将舅舅的身体抬到柩车上,坡度抱出舅舅的那床丝棉被子垫在身子下面,又将那床有天鹅图案的白色毛毯盖在舅舅身上。他看了看舅舅的住宅,房间里放着一架小提琴,坡度走过去用中指拨了根琴弦,他听到一种呜咽的颤音,那声音对抗着他有些感伤的空虚;对抗着他目光中凝视那幅墙上的油画——一个落水的人紧抱着的一根船桅;对抗着他双重的影子,这影子由于灯光的照耀显得出奇的矮小,像一只蠕动在墙边的动物。坡度感到自己的体内似乎经历了一场巨大的腹泻过程,严重的虚弱使他扶着墙到达那只红木箱子的面前,红木箱子放在桌子上,面对一扇打开的窗户,坡度站在窗口朝下望,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正站在柩车前,她的手正掀开那床印有天鹅的白色毛毯,坡度想起了那张像雪一样白的面孔——那位女护士。坡度站在窗口伫立了几分钟,他闭上双眼,他的举止一遍遍地在遗忘一种记忆,他此刻试图忘记在医院的山坡上她与舅舅的空气中荡漾着的身体。遗忘是坡度面临的事情,他不知道为什么记忆给他带来的都是持久的荒唐可笑,充满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在遗忘的整个过程之中坡度好像在睡眠的底下,听一个人放低声音地说话,声音愈来愈低,然后渐渐地模糊,就像站在下雨天的房间里,透过玻璃窗看着窗外的景物。坡度决定忘记女护士与舅舅的那些记忆,忘记那些山坡。他拎着红木箱子下楼去,他必须去剥夺女护士对舅舅的记忆,这是他帮助自己遗忘的行动之一。女护士已经来到了小马车上,她蹲在舅舅的身边沉默地看着舅舅,坡度将红木箱子交给赶车人,坡度对女护士说:嗳,你快下来,我舅舅已经死了。女护士回转身来,她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嘴中经久不散的一种气体被一根线维系着生机,她说:我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我跟你舅舅约定好在今天见面。坡度看着女护士的下巴仿佛一块冰砖。那些细到难以置信的暗红的血脉深藏在皮肤之间。坡度说:我舅舅已经死了。我要把舅舅送到母亲身边去。女护士惊愕地抬起头来说:你家乡的路是那么远,你不能将你舅舅拉回去。坡度提高声音说:你快下车,我舅舅的事情你不用管。女护士说:坡度,坡度,你生病你不知道这一切,天气这么炎热,你舅舅的身体会在路上腐烂的。坡度将女护士从车上拉下来,他高声对赶车人说:快点出发,快点出发。

    出发在坡度的行动中是为了摆脱女护士带给他的阴影,时间的阴影毫无危险地潜入坡度心中的那根平平常常的弦中;出发是一种选择,它诉诸于文字——就是在狂奔的辞藻急流中才能自在游弋,坡度跟随着马车夫,伴随着一种忧心忡忡的记忆决定摆脱女护士对舅舅的纠缠,小马车费力地穿过人群,穿过没有尽头的络绎不绝的车辆,柩车包含着某种渺小、狭窄而软弱的抗争,包含着死者冰冷的陶醉的目光,它同另一些车辆:跑车、自行车、三轮车彼此从身旁匆匆走过,好像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然而它们的车轮迎着那天拥挤的人群都在出发,车轮旋起马路上的破纸屑、旧报纸和多雾的空气,旋起那些成堆成堆的通往人群的活的物质,车轮跟车轮毫不相干,只在一点上建立了一种默契,那就是迎着路面上光滑的阴影而去,它们之间的共同点就是无影的速度和可怕的冷漠,每一辆车依附着另一辆车,远远看去仿佛是被茫茫的恐怖所包围的花岗石,有时候在夜晚看一辆柩车还像一头古老的人面狮。坡度跟随着柩车在出发的路上,他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一看一条条隐匿的道路,当他坚信已经摆脱了那位女护士时,他禁不住一阵狂喜,此刻他静坐在舅舅的身旁,车轮缓慢地走着进入了黄昏,他抬起头看着远方,仿佛在一种罩着层层薄纱的画面中行走,坡度感觉到一阵寒冷,他的目光和身体都在这层薄纱中随波逐流。

    赶车人将柩车停在一片丘陵之中后点燃一根烟。他吸了几口烟后到不远的地方小便,坡度听到了赶车人的尿液像泉水的声音那样动听,他走下车子站在一棵树前,他此刻的姿势居高临下地望着山下那片有灯火的地方,赶车人告诉他,今晚必须到山下的镇子里过夜。坡度听到自己撒小便时的声音融合在深广的往事之中,尿液射击着山下的一块石头,坡度喜欢随着尿液的声音亦步亦趋地撞击那块石头——尖锐而清晰地再现明确事物的石头使他被恐怖的欢愉紧紧攫住,他用右手将生殖器放进黑暗之中,然后扣上纽扣。

    赶车人站在柩车旁边抽完了那根烟后说:我已经困了,再说夜里赶路太危险,我们得住进山下的那座镇子里去。坡度没有回答,那天晚上他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他的体内此时此刻像音乐一样轻快流畅,时断时续的音乐迷失在他的体内,他觉得有一段音符强烈地绊住他的手指,像绊在石子路上。

    柩车停留在一家私人旅店时已经是半夜,赶车人摇醒了似睡非睡的坡度,坡度像将那段音符放进长长梦想的夜里,他像一位插翅难飞的旅客,怯弱发呆地目视着私人旅店的灯光。赶车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坡度跳下车子,他觉得全身不舒服,仿佛穿着像被夹子绷紧的死气阴森的衣服。他跟着赶车人来到有灯光的那间屋子,坡度看到一位少女和一位老人,显然,这是一对父女开的私人旅店。

    老人举着灯光领赶车人到东边的那间小屋去住,而少女则举着另外一盏灯领着坡度来到西边的另一间小屋。少女将灯交给坡度说:今晚停电了,你用这盏灯照明。坡度将灯举起来照了照旅店的院子,柩车停在院里的中央,坡度看到院子里有一棵茂密而漆黑的树,起风了,坡度嗅到一阵熟悉的香气。坡度问道:这是什么香气。少女说:院子里的那棵紫藤花树的香气,少女说完便走了。坡度举着灯看到少女往南面的一间房子走去。少女掩上门,坡度看到少女的那扇窗户敞开着,那扇窗在黑暗中像花朵似地一放一收。坡度举着灯来到柩车前,他举起灯光看了看舅舅的面孔,他心里想道:舅舅就是这个样子,舅舅从前是这个样子,现在也是这个样子。那样子从前是生活,现在却是死亡。

    坡度举着一盏灯在轻飘飘的空气中毫无重量地行着,现在他置身在黑夜之中,他将手伸出去,他感到了黑暗中的雨滴,坡度的身体在雨滴的降临中感觉到一种柔和的东西在亲近自己,一种难以觉察的奇怪的滋味在他的体内四面辐射,一阵风吹来扑灭了他手中的那一盏灯。坡度在黑暗中伫立了几分钟,他看到了少女居住的那间屋子闪着灯光,窗户敞开着像挂在两卷漆黑的布匹之间。

    坡度迎着那道敞开的窗户走去,他的身影就像一种夜的信使。窗户对黑夜敞开着,也对坡度敞开着,这窗户使坡度看到了种种的幻觉的意念。对于他来说窗户是遵循雨滴、灵柩、肉体,欲望的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日子;就其窗户而言,它像坡度敞开了一种绵延现实的可能意义,它包含着一个最寂寞无聊的重要的日子,一个反复出现的黑夜——现在混合着坡度的孤独和他在夜里摇晃的影子,以及在他眼里反映的征兆,坡度迎着那扇敞开的窗户而去时——他最早看到的是灯光,当他走近时却看到了少女,这位少女正脱去过时的衣服,灯光勾勒出她倚着床栏时的曲线,当坡度被种种意象,它们包括坡度仅存的记忆中燕子的消逝,小娟的身体被水草绊住的圆圈、植物和兔子的死亡以及医院的池塘中女护士的游泳等等材料;当坡度转来转去被这扇敞亮的窗户围绕在它的气息的光晕中时,坡度用一个纯彻、简单的一瞥就看到了他每一个肉体建立起来的一个平等的关系,他看到了世界的一幕,并且洞见了那个少女柔软的骨头中的一场骚乱,在耳朵的深处,幻灭和苦难的诱惑召唤着自己,因此,敞亮的窗户对于坡度存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夜是一个不祥之兆。

    坡度跳进了窗户,他感觉到窗台上的那盆花丛差点绊住了他的衣袖,但他迅速而小心翼翼地摆落了它的触须。他刚进窗,少女就吹灭了灯光,于是,他只好站在墙角,判断着少女的那张床,他好像等待什么打开一扇暗门——这一切使他恐怖,他四下环顾,好像走进了一座四周是水流声声的地方,他屏住呼吸,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必须保守住黑暗中的秘密,这秘密便是欲望,来源于他记忆和幻觉中的自然欲望,他知道这欲望单纯而古怪,疯狂而又平静,然而,如果稍不小心,这欲望就会吓死那少女。他对少女的认识取源于多年前那条河流,小娟的皮肤在水中呈现着丰富的血管,那些细长的血管从那以后总是使他受惊,这种震惊或多或少用来回避他对少女的回忆,这种震惊成了他日后的庇护所。坡度等待着少女进入睡眠,他仍然是一个沉湎于幻想的孩子,总想着那些独具个人风格的游戏,他想等待少女进入睡眠时,他将得到一个最好的机会,他渴望的是分析少女的睡眠,一层一层的洞察少女的睡眠和肉体是他幻想中的最大快乐;那时,他将透过少女在睡眠中的皮肤,惊讶地体会到一次或数次劫难。

    坡度等待着,他刚刚学会等待,他听着窗外的细雨声,他绝不肯功亏一篑,对于现在的坡度来说一切都是被确定了的黑夜和那少女的睡眠。坡度没有退路,他只能等待着少女的那个睡眠消解四散,少女的晦涩不明的呼吸指向坡度弥散在空间中的欲望。这家私人旅店对坡度来说是时间最后的居所,是时间反反复复的绵延之处。

    坡度开始寻找少女呼吸的地方,他已经没有退路,他的手开始伸在空中,手的确是一种传统的不避开隐晦,不改变方向,不害怕迷失的东西,坡度的手倾向于触摸,就像当年在水草中进行了一系列的尝试和努力,最后把握一种少女的血脉一样兴奋。他需要触摸到少女的呼吸,他不知道少女的床安置在何处,触摸就是帮助他的手感受到一种散发出少女骨架中的血脉的颤动,血液,没有任何血液像少女的血液这样追踪着他对触摸和吸引的欲望,他以为那血液就是一个凝视着他前额上层层花瓣的陷阱。多少年来,这陷阱使他永远不会厌足和畏惧。他的馨香建立在坡度含混、偏颇的谬误之中,这一切便是坡度多年前从紫藤花树下被折断的树枝摔落之后的失语症和精神幔障。坡度无法从记忆中馨香怡人的状态下摆脱出来,就像此刻他寻找一个少女的床,那少女便是紫藤花瓣,就是永远展现出无穷无尽花瓣飘零的前景。他来到了少女的脚趾边。他隐约看见少女渐渐微弱的脚趾娇嫩地蜷缩在床单上,这少女就是他所知道的名字中,母亲的形象,小娟被水草绊住的身体,他邮递员生涯中铭记的另一位少女的名字,那位奔逃于自由的女性丫丫,还有一位得到一只邮寄过来的标本蝴蝶的盲人女孩……这些女性便是此刻躺在这间私人旅馆中的少女,她的睡眠是那样持久而平静。

    坡度开始脱去自己的衣服,少女弥漫在房间里的体温霎时间似乎与他的一切稠密相连,他在幻觉中一次次地看到房间里挂满了圆圈或月牙形的图案花纹,这就是他对女性的全部理解,她们的身体像一道神秘不可逾越的障碍,粉红色的圆圈或月牙形的图案花纹贮放在她们的身体之外,坡度好像吸啜着那些图案花纹中的露水和香气。

    他轻轻地将头靠在少女的枕头上,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彼此在摩擦时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的手开始伸长,在这当中他看见少女的身体中有一片丰满起伏的地方——他在幻觉中知道那就是乳房,它们会饱含奶汁,乳头往往呈茶红色,潮湿,鲜艳,坡度的右手伸进少女的乳房之处,他似乎想把它神秘地托起来放进一个闹钟中去,他迅速想起了母亲放在他紫红木箱中的那口钟……他的幻觉虽然被少女的一声喊叫所吞没,仿佛眼中的一只蝴蝶被一阵大风吹落,坡度哆嗦的身体站起来,他看到少女正推开自己向门外跑去,少女的呼叫声响彻整个旅店,坡度站在拂晓时刻的朦胧之光中,他从窗口看到了少女正奔逃在院子里,少女的喊叫唤醒了睡梦中的旅人和少女的父亲,坡度看到一群人正奔向少女的居所,他们手里拿着绳子和工具,坡度跳出窗口,他赤裸着身体想奔逃出院子,但旅店的门被人堵死了,他仰起头来看到了那棵茂密的紫藤花树正在帮助他摆脱一群人的狂怒猛叫,坡度奔向紫藤花树,他像一只水中游泳的兔子正在穿越那群目光的限制,他听到了少女的父亲的喊叫:杂种,快下来,你要被电触死的,杂种,树上有一根断了的电线。他的声音刚落,坡度就在一声火光的闪烁中从一片花树下第二次跌在一片水泥地上。坡度的眼睛紧闭着,紫藤花瓣稠密地飘落下来,覆盖住他的前额和赤裸的身体。

    赶车人来到了坡度的身边,他伸出手摸了摸坡度的前额,那里正是一片冰冷。过了很久很久,店主人帮助他将坡度的身体抬到了柩车上,他的头紧靠着舅舅的头。店主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赶车人摇摇头,他将车赶出门外,面对着一条伸向远方的路,赶车人在回忆坡度告诉他的那个地方,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地方,他回过头来,坡度的前额上还覆盖着一层花瓣,那花瓣鲜红如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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