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
1815年6月18日
命运永远对枭雄和豪杰青睐有加,多少年来,它只甘愿对像恺撒[132]、亚历山大大帝[133]、拿破仑[134]这样的人物俯首称臣,因为这些强权人物与命运一样,都具有某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虽然极为罕见,有时候命运也会因那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拜倒在某个平庸之辈的身前。在历史的浩瀚长河中就会有这样让人瞠目结舌的瞬间,命运之线悬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手中。命运的风暴将他们卷入了英雄之间的游戏,让他们担当他们本无力担当的重责。当重任降临,他们非但没有感激天赐良机,反而胆战心惊地将它抛下逃开。天降大任的机缘只是瞬间,如果平庸渺小的人可以抓住,便会改变命运,成就不朽,一旦错过,命运决不会恩赐第二次,因为历史不会重演。
格鲁希
正当参加维也纳会议[135]的贵宾们正在尽情翩翩起舞、调情逗趣、勾心斗角、争论不休之时,拿破仑·波拿巴,这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雄狮已经从囚禁自己的牢笼厄尔巴岛[136]逃了出来,这个消息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在维也纳会议的会场炸响。接着,信使接二连三地飞奔来报:拿破仑占领了里昂,拿破仑赶走了国王[137],国王的军队又都高举战旗倒戈投靠了拿破仑,拿破仑重返巴黎,拿破仑进入杜伊勒里宫。莱比锡会战[138]和二十年生灵涂炭、牺牲无数将士的战争全都白费了。刚才还勾心斗角、争吵不休的各国元首大臣们此时又都被利爪抓了回来,齐聚一堂商议对策。他们仓促决定从英国、普鲁士、奥地利和俄罗斯各抽调一支部队组成联合部队。他们要再次联手,彻底打垮这个篡权者,欧洲受法律保护的国王和皇帝们[139]在最初的恐慌过后反而达到了空前团结。各路军团纷纷出发,威灵顿[140]从北方向法国挺进,布吕歇尔[141]率领一支普鲁士军队从侧翼出发增援,施瓦岑贝格[142]在莱茵河畔已整装待发,俄罗斯作为后备军负责运送辎重、粮草,也正缓慢穿过德意志。
拿破仑立刻就认识到这致命的危险,他清楚地知道,决不能等这些鹰犬集聚起来后坐以待毙,他必须要先发制人,占得先机。他必须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还未组成联合部队威胁他的帝国之前,将他们分而攻之,各个击破。他必须迅速采取军事行动,否则自己国内的敌对分子就要抬头,煽动民众的不满情绪。他必须在共和党人重新壮大声势与保皇党人结成同盟之前,在狡诈善变的骑墙者富歇[143]与同他一样的两面派塔列朗[144]狼狈为奸从背后搞垮他之前,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他必须利用现在军队高涨的士气和昂扬的斗志主动出击,一鼓作气将正扑来的敌人消灭掉。兵贵神速,多耽误一天就多一天的损失,多耽搁一时就多一时的危险,于是,他便孤注一掷,匆忙将骰子扔向比利时,把赌注压在了欧洲战事最频、流血最多的战场。6月15日凌晨三点,拿破仑大军,也是现在他唯一的一支军队,派遣先头部队越过边界,进入比利时。6月16日,他在林尼[145]向遭遇的普鲁士军队发起猛烈攻击,普军战败,法军取得了胜利。雄狮冲破牢笼的第一次出击,便一击中敌,这一胜利虽让联军胆寒,显示了可怕力量,但却并非致命一击,普鲁士军队只是受创,布吕歇尔率军向布鲁塞尔撤退而去。
现在,拿破仑准备乘势发动第二次攻击,攻打威灵顿,他要一鼓作气,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因为敌人的增援每天都在增加,而只有胜利的捷报才能如烈酒一样让他身后的法兰西帝国和血已流尽、惶恐不安的法国人民沉醉。6月17日,他率领全军到达四臂村[146]高地,而他的对手,头脑冷静、思维缜密、意志如钢铁般顽强的威灵顿将军,已在那里筑好防御,枕戈待旦。拿破仑的作战部署从未做得如此缜密周详,他的作战命令也从未下达得如此准确清楚。他不仅仔细研究部署了进攻的计划,而且也充分考虑了部队可能会面临的困境和遭遇的危险,也就是仅仅遭受重创的布吕歇尔的残余军队可能同威灵顿的军队会合,组成联合部队。为了防备这种可能,阻止英军和普鲁士军队会师,他要抽调出部分兵力追击普鲁士军队。
他将追击普鲁士军队的任务交给了格鲁希元帅[147]。格鲁希虽资质平平,但是为人正直、诚实可靠、严守军纪,是个恪尽职守、久经沙场的骑兵指挥官,但也仅够资格做个骑兵指挥官罢了。他没有缪拉[148]骑在战马上作战时的杀伐决断和胆识魄力,没有圣西尔[149]和贝尔蒂埃[150]在战场上指挥时的从容镇定和智慧谋略,也没有内伊[151]的赫赫战功和英雄气概。没有哪位作家美化过他的形象,将他描写成身着铠甲、拯救世界的神话,而且在拿破仑麾下的传奇英雄中他显然没有突出的地位,也没有可以获得荣誉的丰功伟绩。命运何其讽刺,他又何其不幸,使他名扬天下的竟然是他的厄运。二十年的峥嵘岁月,他南征北战,从西班牙打到俄罗斯,再从荷兰战到意大利,参加过大小无数的战役,虽算不上战功赫赫但也建立了不少功绩。他一级一级升到今日元帅的地位,并非无功受封,只不过也的确没有太过骄人、突出的战绩和建树。德塞[152]在马伦哥战役[153]的枪林弹雨中阵亡,克莱贝尔[154]在开罗的光天化日之下被阿拉伯人的匕首刺穿了心脏,拉纳[155]在瓦格拉姆[156]的炮火中被炸断了双腿,功勋卓著的将帅们一个个离开,为他空出了位置,二十年残酷的战争为他扫清了道路,他才有了这个最高军衔的荣誉。
拿破仑比谁都清楚,格鲁希不是英雄,也不是战略家,他没有运筹帷幄的谋略,也没有决胜千里的智慧,但他是忠诚勇敢、可以信赖的军人。他的元帅一半已埋骨沙场,另一半也大多因厌倦了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戎马生活而解甲归田,此时不知躲在哪个庄园里黯然追忆曾经的辉煌。所以拿破仑也是出于无奈才被迫将这一决定性的重任交给了一个没什么突出功绩的平庸元帅。
6月17日上午十一点,在林尼之战胜利后的一天,在滑铁卢战役的前一天,拿破仑第一次授以格鲁希元帅以独立的指挥权。然后在这一天,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平庸的格鲁希从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队体制中脱颖而出,为自己在世界历史的长卷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瞬间,可又是怎样的一个瞬间呀!拿破仑发出的命令,简短、有力、清晰,在他向威灵顿发起攻击时,格鲁希要率领大军的三分之一去追击普鲁士军队,并且还明确交待,格鲁希在追击普军的同时,要与主力部队始终保持密切的联系。这个任务看来并不复杂,拿破仑也是措辞严谨、表达无误,不致产生误会,可是即使是这样看起来简单的任务,也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就像一把宝剑,就算再柔韧,也是双刃,锋利无比。
格鲁希元帅犹豫不决地接受了拿破仑的命令,他惯于服从,还不习惯独立指挥作战,虽然他也会适时审慎思考,但是缺乏主动性的精神,所以他只相信皇帝天才的眼光,认为只要听从他的指派,他自己的任务完成就有了保障。另外,他也感觉到其他将领背地里对他颇有微词,也许他还感到命运之神正展开双翼向他飞来。所以,他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皇帝的大本营就在附近,只要三个小时的急行军便可以与之会合。
格鲁希和他的部队在大雨滂沱中作别了皇帝去追击普鲁士人,一路湿滑的道路拖缓了他们的脚步,他们朝着他们自以为布吕歇尔会撤退的方向缓慢追去。
卡右之夜
暴雨如注,哗哗下个不停。拿破仑的部队在暗夜恶劣的天气里缓慢行军,个个淋得跟落汤鸡一样,每个人的鞋上都粘着两磅烂泥,简直步履维艰,狼狈不堪。无处安营,沿途碰不到人家,也没有房屋,甚至找不到一个避雨之处,连枯草也是水淋淋的无法在上面躺着休息一下,士兵们只好十几个人背靠背挤在一起在瓢泼大雨中勉强闭一会儿眼睛。皇帝自己也没有休息,他紧张焦虑地等着各地报上来的消息。雨势太大,织成了漫天雨幕,致使能见度极差,无法有效勘察周围的地形,所以侦察兵的报告含糊又混乱,况且,他还不知道威灵顿是否应战,格鲁希也没送来有关普军撤退的半点儿消息,他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判断。于是,在凌晨一点,心急如焚的皇帝不顾风雨交加,沿着前线哨兵的侦察路线,辨着英军大营在雨雾中透出的模糊光亮,一直走到英军大炮的射程之内。他一路走一路拟定自己的进攻方略,直到几近破晓才回到卡右[157]简陋的临时指挥部,然后他看到了格鲁希发来的头几份急件,虽然并没有报告普鲁士人撤退的确切路线,但毕竟仍有些保证可以让他略觉宽慰。雨渐停歇,皇帝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时去外面察看一下远处晨曦微露的地平线,想看看天气的状况,以便看清地形后做出最后进攻的决定。
清晨五点,雨完全停了,迷雾消散,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皇帝做出决定。他下达作战命令,全军务必在九点钟做好进攻的准备,传令兵疾速向各方传达命令,不久便响起了部队集合的战鼓声。而直到这时,拿破仑皇帝才终于可以在行军床上躺下休息一会儿,他睡了两个小时。
滑铁卢之晨
直到上午九点,部队还没有集结完毕。连下三天的大雨,泥泞的土地已是泥潭一片,步兵举步维艰,炮兵更是推进困难,延缓了集结的速度。终于,太阳冲破厚重的云层露出了金光,已经开始刮起的大风也将乌云吹散,阳光很快便普照大地。但这再也不是光芒万丈,预示吉祥的奥斯特里茨[158]的阳光,这里是北方,即使阳光普照,也不会有多么灿烂,只是一片有些阴郁的昏黄,显得有气无力。部队终于集合完毕,原地待命。同往昔出征前一样,拿破仑仍旧骑上他的白色骏马检阅全军。风声呼啸,战旗猎猎,旗帜上的雄鹰似在头顶盘旋,却在皇帝过后降落致意,骑兵将士威武地挥动手里的战刀,步兵们用刺刀尖挑起熊皮帽,也都在向皇帝致意。一时间,士兵擂起响亮的战鼓,乐手吹起嘹亮的军号,军乐队奏起激情的乐曲,但是这一切的声响合起来都敌不过全军将士一齐发出的,如海浪咆哮般声震九天的一声宏亮欢呼“Vive l'Empereur!”[159]
作为统帅,二十年来,拿破仑习惯每次出征前都要检阅全军,但是这无数次的阅军没有一次像最后一次阅军那样群情激昂、场面壮观,将士们的欢呼一声比一声热烈,在空中久久回荡。十一点,比预计的时间整整晚了两个小时,致命的两个小时啊!他才向炮兵团发布命令,向山岗上身穿红色军服的英国士兵发起猛烈轰击,然后,“勇士中的勇士”内伊元帅率领步兵团向前推进,决定拿破仑命运的时刻到了。关于这次战役曾有过无数的历史记载,但是人们仍孜孜以求有关它的宏大场面和战略的各种激动人心的描述,从不厌倦。司各特[160]的鸿篇恢宏壮阔、气势磅礴,司汤达[161]的插曲妙趣横生、发人深思。这无疑是一场伟大的战役,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看,都具有不可磨灭的世界意义的影响,从远处观察,从近处研究,从主帅指挥的山岗上观战,从骑兵纵跃的马鞍上回望,这场战争的每一个场面都被人细致入微地描述过。这是件不朽的艺术杰作,场面波澜壮阔,过程跌宕起伏,情节扣人心弦,恐惧与惊喜交织,希望与绝望互相不断变换,直至转为一场深重的灾难。这是一场真正的悲剧,因为一个人的命运而改变了整个欧洲的命运,拿破仑跌宕起伏的一生犹如火箭冲上云霄后留下的璀璨烟霞,绚烂之后便坠落下来,永远地熄灭了。
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法军军团向高地发起多次冲锋,冲上高地,占领村庄和英军阵地,然后被击退,就又发起新一轮冲锋,几番较量下来,空旷湿滑的山坡上堆积着成千上万具士兵的尸体,双方都损失惨重,毫无建树。两军将士都已疲乏至极,两大主帅也都满心焦虑,他们心里都清楚,谁先等到增援部队谁就等到了胜利,威灵顿等的是布吕歇尔,拿破仑盼的是格鲁希。拿破仑不时焦灼万分地拿起望远镜观望,又接连不断派出传令兵去向格鲁希传达命令,只要他的元帅增援及时,那么奥斯特里茨的阳光将再次光芒万丈地照耀他和他的法兰西帝国。
格鲁希的错误
格鲁希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拿破仑的命运便系在他的一念之间。6月17日晚,他依照拿破仑的命令按预定计划路线出发去追击普鲁士部队,大雨已歇,各连队年轻的士兵有些昨天才初涉战场,他们正激情满满、斗志昂扬地前进,好像和平已经到来。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敌人的身影,也没有发现被击败的普鲁士军队撤退的任何踪迹。
炮声响起时,格鲁希元帅正在一户农家里急匆匆地吃着早餐,突然,脚下的地面轻轻晃动了几下,大家都吃了一惊,赶快侧耳倾听,低沉、轰隆的声响如同闷雷时断时续地从远方滚了过来,是炮声,是远处炮兵开炮的声音,听声音距离并不太远,最多三个小时的急行军路程。有几名军官按照印第安人的方法将耳朵贴在地面辨别大炮声音的方向,是来自圣·让山[162]的炮声,滑铁卢开战了。格鲁希召集部下开会,副司令热拉尔[163]强烈要求:“必须赶去开炮方向增援!”一名军官也附和道:“要赶紧向开炮方向行进,速度一定要快!”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皇帝一定已经向英军发起了攻击,激战已经开始,他们应该去增援。但是格鲁希犹豫不决,他一向唯唯诺诺,惯于服从命令,缺乏主动出击的魄力,现在更是抱着出发前皇帝下的要求他率部追击普鲁士人的一纸军令,不敢冒然违抗。热拉尔看到他沉吟不决、举棋不定,情绪更加激动,言辞更加激烈:“必须立刻赶去开炮方向增援!”耿直的副司令当着二十位军官和参谋的面言语如此强硬,使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对元帅下的命令而不是请求元帅考虑,这无疑让格鲁希大为恼火。他用更强硬、更激烈的态度回怼热拉尔,在皇帝的新命令没有传达到之前,他决不允许自己和他的军队背弃作为军人的职责,擅自行动。军官们失望至极,却没有办法,一时间都沉默下来。远处隆隆的炮声不时打破这沉默,让人心生不祥之感。
热拉尔没有放弃,他坚持着,做了最后的努力,恳求元帅至少允许他率领自己的师团和一些骑兵赶去战场支援,并保证按时赶到。格鲁希思索了一下,只一下,他只思索了一秒钟。
决定历史的瞬间
格鲁希思索了一秒钟,这一秒钟的瞬间,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决定了拿破仑的命运,也决定了世界的命运。瓦尔海姆的这户农家里曾经有一秒钟改变了整个19世纪世界历史的进程,成为不朽。这一秒钟源于一个虽恪尽职守却呆板平庸的人的嘴一张一翕之间,这一秒钟握在那只将印有皇帝圣命的公文揉得沙沙作响的神经质的手里。倘若可怜的格鲁希那时拿出他的魄力,鼓起他的勇气,相信他的能力,丢掉桎梏他的公文,只凭一个军人的直觉,根据当时明显的现实情况果断做出决定,那么法国就得救了。可惜历史不能假设,这个只知奉命唯谨的元帅,宁愿抱着纸上的皇命马首是瞻,也决不听从命运的召唤。
只一秒钟,格鲁希便坚决拒绝了热拉尔的恳求,他的理由是,部队人数本就不足,若再分散兵力绝非明智之举,更是不负责任,他的任务是追击普鲁士军队,仅此而已,他不会违反军令擅自行动。愤愤不平的军官们别无他法,只能懊恼地闭口不言,于是这决定世界历史的一秒钟就这样在压抑的静默中倏然而过,消失于无形,它留下的遗憾和造成的灾难,任言语再犀利、行动再迅速都无法弥补,因为威灵顿赢了。
于是,他们又继续行军,热拉尔和旺达姆[164]都气得双拳紧握,愤怒不已,而格鲁希也很快便感觉到了异样,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他越来越疑惑,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奇怪的是,他们沿途并不见普鲁士人的踪影,他们显然未像他们预期的那样逃往布鲁塞尔的方向。侦察兵的报告也叫人心生疑窦,有迹象表明普鲁士人在撤退的途中已改变方向,现在正从侧翼奔赴激战正酣的战场支援英军。假若那个时候格鲁希可以醒悟,赶紧下令掉转马头去支援皇帝,也许还来得及。可是无论他怎么焦虑不安,还是固执地要等待皇帝让他回援的命令,但是没有命令。震颤大地的炮声仍在回响,只是声音听起来似乎渐行渐远,滑铁卢的赌局已经开始,炮弹做成的钢铁骰子已经掷下。
滑铁卢的下午
下午一点。拿破仑的四次冲锋虽都被击退,但他们也重创了威灵顿的中央防线,眼看英军的防守已出现漏洞,拿破仑准备发起最后一次冲击,全线击溃英军。他命令守在贝尔阿莱昂斯的炮兵部队加强进攻。当炮火的硝烟还未形成巨幕弥漫整个山岗前,拿破仑的视线最后一次在战场上逡巡。
这时,他发现东北方有一片模糊的阴影在向前推进,像是从树林里涌出来的:增援的部队!所有军官的望远镜都立刻对准那个方向。是格鲁希吗?是格鲁希审时度势后,果断违背皇命,奇迹般前来增援了吗?可惜不是格鲁希,据抓来的俘虏报告说,那是布吕歇尔元帅的先头部队,是普鲁士的军队。此时此刻,皇帝第一次预感到,被法军击溃的普鲁士军队可能已摆脱了他们的追击,提前同英军会师,而他自己的三分之一军队现在却正在旷野里或森林处做无谓的军事演习。他立即写信给格鲁希,命令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回援,并尽全力阻止普鲁士军队的主力与威灵顿的部队会合。
与此同时,内伊元帅也接到了进攻的命令。必须在普鲁士军队的主力援军到达之前,全歼威灵顿率领的英军,现在法军获胜的机会正在减少,组织发起任何的进攻都不算冒险。所以,整个下午,拿破仑不断投入新的兵力向英军的高地发起一次比一次惨烈的冲击,村庄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可他们还是冲进去,被击退,然后重整旗鼓,再次挥舞高扬的战旗扑向敌人,一次次冲击宛如一波高过一波的浪涛,打得英军方阵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但是威灵顿仍然坚守阵地,毫不退缩。格鲁希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当拿破仑看到普军的先头部队已陆续赶到并参加战斗时,他禁不住烦躁自语:“格鲁希到底在哪里?他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他手下的将领们也都焦灼万分,内伊元帅更是再也耐不住性子,他想要孤注一掷发动强攻,彻底击败英军,结束这场战斗。与格鲁希的墨守成规和瞻前顾后不同,内伊英勇无畏(他跨下已有三匹战马被英军打死)、胆大妄为,但是他也鲁莽冲动、缺少谋略。他调集了法军的全部骑兵做最后的殊死一搏。上万名胸甲骑兵[165]和龙骑兵[166]纵马奔腾,直冲敌营,他们粉碎了英军组成的一个又一个方阵,砍倒了他们的炮手,终于冲破了英军的头几道防线。虽然最后还是被顽强的英军阻击回来,但是英国的兵力消耗巨大,几乎已经失去继续作战的能力。高地上铁桶似的密集防守终于开始松动。伤亡惨重的法国骑兵最后遭到炮击,只能撤下高地。现在,拿破仑只剩下最后一个预备队,他的老近卫军[167]。久经沙场的老近卫军缓步而来,他们要向高地发起攻击,欧洲的命运全系于这个高岗。
决战
从上午开始,双方的四百门大炮就不停地朝对方轰炸,大地一直在震颤。一队骑兵从正面猛冲进正在开火的英军方阵,铁蹄声声,铃声叮当,杀声震天,战鼓频催,视死如归的勇士们直入敌军的心脏。一时间,枪炮声、呐喊声、厮杀声、打斗声,各种声响合在一起,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整个大地都为之抖动。但是在双方高地上伫立的两大统帅却似听不见这震天的声响,他们都在凝神倾听,倾听一个细微的声音。
他们的手里握着两只怀表,表针的嘀嗒声像小鸟的心脏跳动声一样微弱,但是这声音却盖过了冲天的炮声、震天的吼声。两大统帅不停地紧盯手里的怀表,计算着距离决定他们胜负的援军的到来还有几时几分几秒。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就在附近,拿破仑寄希望于格鲁希也是如此。双方都已没有预备队,都伤亡惨重,都精疲力竭。先到的增援部队无疑就决定了这场战役的胜利方,所以两个人都忧心不已。他们也不停地用望远镜向林边观望,普鲁士的先头部队已像薄雾一样在那片林边出现,但这到底是普鲁士部队主力的先锋,还是被格鲁希打散的散兵游勇呢?英军现在是负隅顽抗,可法军也差不多消耗怠尽。双方都像两个已战多个回合的角斗士,气已用尽,力已用竭,都想最后再做一次困兽之斗,希望打倒对方。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了。
普军的侧翼响起了枪声,是轻武器的交火声,是小型的遭遇战!拿破仑终于长舒了口气说:“格鲁希终于到了!”援军一到,他坚信自己的侧翼就有了保障,拿破仑命令,集中所有的兵力,也是他最后一点儿兵力,再次向威灵顿的中央阵地发起猛攻,现在,这个阵地便是布鲁塞尔的门闩,是欧洲的大门,打断它,他就可长驱进入整个欧洲。
可惜这只是个误会,不是真的遭遇战,而是前来增援的普鲁士人误认为穿着不一样军服的汉诺威人是法国的军队才开了火,双方很快便解除了误会,停止交火。局势登时就发生了改变,现在黑压压一大片普鲁士军队畅行无阻地从树林里一涌而出,浩浩荡荡地与英军会合在一起。这不是前来增援拿破仑的格鲁希,而是前来增援威灵顿的布吕歇尔,这对拿破仑而言无疑就是灾难。这个消息瘟疫一样迅速在拿破仑的军中传开,部队勉强维持着秩序开始撤退。但威灵顿怎么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策马扬鞭,疾驰到他浴血奋战、拼死保住的高地,脱下帽子,振臂朝着溃退的法军挥动,他手下的将士都理解这象征胜利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剩下的英军全都一跃而起,奋起直追正溃退的法军,普鲁士的骑兵同时从侧面冲杀,已疲惫不堪、溃不成军的法军再也无力抵抗,士兵们纷纷丢盔卸甲、四下逃窜,刚刚还杀声震天的呐喊此时变成了恐怖骇人的尖叫,突然传来一声致命的大喊:“快逃啊!”于是只几分钟的工夫,这支昔日威武雄壮的不败之师竟变成了一泻千里的滔滔洪水,恐惧的人群,连同拿破仑本人都被洪流卷走,后来策马追来的普军就像冲进了没有阻力的无情河水中,肆无忌惮地冲杀。在一片混乱的逃跑和叫喊声中,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退却的“洪水”中缴获了拿破仑的御用马车和法兰西大军的全部财宝,还俘虏了所有的炮兵。多亏了夜幕降临,拿破仑才趁着夜色逃了出去,保住了性命,没被俘获。直到午夜,拿破仑才筋疲力尽、满身污垢、精神萎靡地跌坐进一家低矮简陋的乡村客栈的扶手椅里,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皇帝。他的帝国已经覆灭,他的王朝将被瓦解,他的命运就要结束,他所建立的一切就这样完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瞬间的犹豫和怯懦毁了一个伟大英雄一生建立的辉煌,他的远见卓识、智慧谋略和勇敢无畏帮助他在二十年里成就的丰功伟绩全部坍塌。
回到平凡
英国的军队刚刚击败了拿破仑,有一个人,当时还是籍籍无名之人,乘了一辆专用的特快马车向布鲁塞尔疾驰,然后马不停蹄地又从布鲁塞尔赶到海边,登上早已在岸边等候多时的帆船,急速扬帆驶向伦敦,他一定要赶在政府信使之前赶到伦敦。他就靠人们当时还不知晓拿破仑已经战败的消息,造成伦敦股票交易的恐慌性抛售,一夜之间获利百万,这个人就是罗斯柴尔德[168]。他机敏地把这一消息拿来投机,建立了一个新帝国,创立了一个新王朝。第二天,捷报传到英国,举国欢腾;在巴黎,富歇这个老狐狸也知道拿破仑战败了;布鲁塞尔和德国也都响起了胜利的欢呼声。
只有一个人,到了第二天早晨,仍然对滑铁卢的惨烈战事一无所知,这个人就是可怜的格鲁希,造成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虽然他离决定命运的滑铁卢只有四个小时的行军路程。他仍然遵照他天才皇帝的命令,固执地坚持着漫山遍野去寻找普鲁士军队,但奇怪的是,他始终也没见到普军的踪影,他们踪迹全无,这使他感到心神不宁、忧虑不安,心里越来越怀疑,但却仍然抱着他的皇命不肯放手。不远处炮声隆隆,一直都没停止,还越来越响,仿佛在绝望地向他呼救,但他仍在等候皇帝的命令,不为所动。大家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感觉每一炮都炸响在他们心里,有点儿军事常识的人都听得出,那里爆发的绝不是简单的遭遇战,一定是一次规模浩大的战役,是如火如荼的决战。
格鲁希策马行在军官们中间,忐忑又焦虑。没人再愿意同他讨论战事,因为他们不论怎样恳切地建议都被他以皇命难违为理由加以拒绝。
格鲁希的坚持不懈终于有了交待,他们在瓦弗遭遇一小股孤立的普鲁士军队,那是布吕歇尔的后勤补给部队。官兵们都发疯一样扑向普军构建的防御工事,热拉尔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冲进敌军阵地,好像他早有不祥的预感,正在寻找让他壮烈牺牲的死神。最终,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声音最高、态度最硬的勇敢进谏者永远闭上了嘴巴。夜幕降临时,他们已经占领了村庄,但是这小小的胜利让他们感觉不到任何欢喜,因为他们意识到,击败这支运送辎重的后勤部队根本毫无意义。滑铁卢战场那边的隆隆炮声竟突然停歇下来,四周变得死一般寂静,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战事如何,但这突然的寂静让他们毛骨悚然,比震颤大地的炮声更折磨他们的神经,让他们的心里充满恐惧。滑铁卢之战肯定胜负已定,到底谁赢了?格鲁希终于收到了拿破仑让他火速回援主力的短信,但是已经太迟了。滑铁卢之战肯定是一场气势恢宏、场面巨大的决定性战役,但这场伟大战事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所有人都在彻夜等待,无法安眠,却也是枉然,因为前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们仿佛已被自己的大军抛弃。夜,漆黑如墨,他们拔剑四顾,心里更茫然无助,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徒劳无意义地等待。翌日清晨,他们撤离营地,继续前行,所有人都心情沮丧,疲惫不堪,精神萎靡,因为他们明白,他们的行动已没有了目的性,只是无头绪地瞎转。终于在上午十点钟,有一个总参谋部的军官疾驰而来,大家赶快扶他下马,然后不管不顾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这时才发现这位军官鬓发已被汗水浸透,浑身在不停发抖,神色更是惊恐异常,由于过度紧张他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可他费力说了半天,大家却都没法理解,他们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们怎么能懂呢?他竟然说他们的皇帝逃了,法兰西帝国的军队没了,法国败了……他们都认为他一定被惨烈的战事吓破了胆,他喝醉了,他在胡言乱语。但慢慢平静下来的参谋一点一点详述了全部真相后,大家都由震惊变成沮丧然后瘫倒在地,这致命的消息,他们好似无力承担。格鲁希也是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冷汗涔涔,他勉强用军刀撑住身体使自己不致像其他军官那样瘫倒,他清楚,他为国殉难的时刻到了。他毅然决定一力承担这次任务失败的所有后果,所有罪责,是他的优柔寡断贻误了战机,是他的目光短浅没有看清那决定性的瞬间,是他的墨守成规阻断了劝谏。此时,面对又一个迫在眉睫的危险时刻,这位总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瞻前顾后的将军,终于表现了一回他的男儿气概、丈夫本色,甚至有了英雄的豪气。他召集手下所有的军官,眼含热泪,悲愤地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解释了自己缘何犹豫不决,但更多是为自己作为主帅的后知后觉而懊悔、自责。那些昨天还愤愤不平抱怨他的军官们,此刻也都默不作声地听他讲话。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埋怨他,甚至可以控诉他,然后为自己曾经的远见得意扬扬一番,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沉重的悲痛中发起责难,他们也不愿如此。军官们都低头沉默着,突如其来的灾难性消息让大家都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悲哀地保持静默。
没有把握住那决定性瞬间的格鲁希,却在这一个小时里展示出了他作为主帅的全部军事才能,可惜太迟了,永远都太迟了。一旦他重拾信心,不再拘泥于一纸命令,他所有的优秀品格便都显露出来,机敏睿智、勇敢顽强、思虑周详、忠诚尽责。他被五倍于自己的敌军围追阻截,但他沉着冷静地率领自己的部队机智突围,全身而退,没有损失一兵一卒,没有丢失一门火炮,这堪称卓越的指挥和战略战术的运用,已经可以载入军事战争的史册。他用一己之力拯救了法国,拯救了法兰西帝国的最后一支军队。可是等他踏上国土,已经没有皇帝为他庆功、向他致谢,也已经没有敌人要他与之对抗了。他回来得太迟了!败局已经注定了!尽管表面看起来,格鲁希之后的岁月也是颇为圆满,他还步步高升,当上了总司令,又入选贵族院,无论在哪里他都被盛赞坚毅果敢、有胆有识、精明强干,可以担重责,胜重任。然而,所有这一切也无法赎回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命运将重担压在他的肩膀,但他无力承担。
这样不朽的瞬间几乎少有机会降临到凡夫俗子的头上,若命运之神将它不小心赐给了某个平庸的凡人,而他又既不自知又不会利用这个瞬间,便会招来可怕的报复。而当这一决定性的瞬间降临之时,所有普通大众的品德,诸如谦虚谨慎、善良热情、守法遵从、勤勉智慧等,都会在它瞬间降临所绽放的光芒里消失于无形,命运之神始终只青睐于天才一样的人物,并创造性地将他们塑造成永恒不朽的形象。他不屑于犹豫不决之徒,更鄙夷瞻前顾后之辈,他是世间的另一个上帝,只钟情勇敢无畏的英雄,愿意张开自己火热的臂膀将他们送入属于他们的英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