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从卡尔斯巴德到魏玛途中
1823年9月5日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1749—1832),出生于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作为戏剧家、诗人、自然科学家、文艺理论家和政治人物,歌德是魏玛的古典主义文学最著名的代表。而作为戏剧、诗歌和散文作品的创作者,他是最伟大的德国作家,也是世界文学领域最出类拔萃的光辉人物之一。
1823年,七十四岁高龄的歌德在玛丽亚温泉疗养时爱上了房东太太十九岁的漂亮女儿乌尔丽克,正值妙龄的少女焕发的青春深深吸引了诗人,爱的激情在他心中荡漾,到了不可遏止的程度。他决意娶乌尔丽克成为自己的妻子,但只得到一番委婉的敷衍,最后只能黯然离去,但是他忘不了乌尔丽克的倩影和她向他告别时的最后一吻,悲伤之中,在返回魏玛途中写出了他晚年最著名的爱情诗篇《玛丽亚温泉悲歌》。
悲歌(Elegie)是源于古希腊的一种诗体,既可用于哀歌、挽歌,亦可用于战争诗、爱情诗,如歌德的《罗马悲歌》,并非是哀悼罗马之作,乃是采用古代格调写的爱情诗篇。《玛丽亚温泉悲歌》也是充满惆怅的爱情诗篇,诗人将自己的激情和冲动直截了当地宣泄出来,按照诗歌的节律,将本来纷乱如麻的思绪,神奇地变得清澈起来,激情燃烧的内心,终被诗行层层缚住了野性。诗人用一首诗拯救了自己,成功地从最后的诱惑中脱逃。留下来的诗行,字字珠玑,成为千古绝唱。《玛丽亚温泉悲歌》是歌德一生中的转折点,他从此永远告别了爱的激情带来的痛苦,而进入平静、勤奋写作的暮年,完成了他不朽的伟大著作《浮士德》。
——译者
1823年9月5日,一辆旅行马车缓缓驶在从卡尔斯巴德[169]到埃格尔[170]的乡间大道上。已是秋天,清晨有些寒意,瑟瑟秋风吹过已收割完庄稼的农田,湛蓝天空下的广阔原野一望无际。马车里坐着三个男人,萨克森——魏玛公国[171]的枢密顾问冯·歌德(卡尔斯巴德疗养人员的名单上是这样尊称的)和他两名忠诚的随从:老仆人斯塔德尔曼和他的秘书约翰,进入新世纪[172]后,几乎歌德的全部著作都是由他的这位秘书首次抄写的。他们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年迈的老人不说话,离开卡尔斯巴德前,年轻的女士和活泼的姑娘们围着他,送他祝福,并与他亲切吻别,然后老人就再也没开口讲话。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里,虽没说话,但是他深思的眼神表明,老人的心里肯定颇不平静。马车到达第一个驿站时,他下了车,两个随从看见他用铅笔在一张随手拿到的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之后,在去魏玛的整个旅途中,他坐在马车上时就全神思索,只要有任何休息的间隙,他就一直在忙着写呀写呀。第二天,一到茨沃陶,他就一头扎进哈尔腾堡里奋笔疾书,接着在埃格尔和柏斯内克[173]也是如此。无论到哪里,他最急切要做的事情,便是把在奔驰的马车里经过深思熟虑的词句赶紧记下来。他在日记里曾经简略地有所记录:(9月6日)“修改诗句”,(9月7日)“星期日,继续写诗”,(9月12日)“旅途中再次润色诗句”。就这样,等马车到达魏玛时,这篇诗作也就完成了,这便是《玛丽亚温泉悲歌》。对歌德而言,没有一首诗可以和这首诗相媲美,这是他晚年最重要、最打动人心的一首诗,也是他自己最喜爱的一首诗。这首诗袒露了他内心的秘密,是歌德一生的转折点,标志着他从此勇敢地与过去的痛苦告别,开始了新生。歌德曾在一次谈话中把诗中的诗句称作是记录“心理路程的日记”,是用喟叹一样的提问,诉说了他悲伤却又无奈的内心情感的文献,反映了他心灵深处最深沉的感慨。他一生的日记本中也没有哪一页会像这些诗句一样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地呈现他的感情发展的心路历程,袒露他情感的萌生和迸发的缘由。即使年少轻狂时情感满溢挥洒出的抒情诗篇,也没有哪一首是直接起于造化弄人的某种机缘或某个具体的契机。这是一位七十四岁的老人“为我们谱写的奇妙之歌”,是他晚年最深邃深挚、最成熟沉稳的诗作,是只有日暮之后的夕阳才有的瑰丽、壮美。他的其他作品没有一部可以像这首诗这样写得行云流水般自然,让我们从每一句、每一行、每一节中感悟诗人情感由懵懂到热烈逐渐深化的过程。就像他曾对艾克曼[174]说的那样,这是“情感最炽热时爆发出的激情”,当然,在艺术形式上它也显示了诗人驾驭文字的非凡才能,他把他一生中情感爆发最炽烈的时刻以优美的诗歌写得既直白又隐秘,跃然纸上的那一抹克制的悲伤成了最难忘的篇章。直至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纵使他的生命之树依然枝繁叶茂、挺拔威武地矗立在世界艺术之林,但是这首诗作仍是那棵长青树上最亮丽的一片叶子,永远鲜亮如昨,不会黯然失色。9月5日这一天,因这首诗的完成,将被德意志民族世世代代永远铭记。
一颗象征新生的璀璨星辰照亮了这片叶子、这首诗、这个人和这个时刻。1822年2月,歌德突然得了一场重病,不得不与之抗争。病魔来势汹汹,可怕的高烧折磨着他,让他的身体难以支撑,有时甚至陷入昏迷之中。他自知病情严重,情况不乐观,医生们也一筹莫展,他们查不出病因也找不出病灶,只觉得病情凶险。可是,正当大家都无计可施之时,就像毫无预兆突然病了那样,他的病竟然也奇迹般地突然好了。6月,歌德去玛丽亚温泉[175]疗养,他竟然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与从前判若两人。那一场突发的疾病让他的内心返老还童,成了他“新青春期”的预兆。这个不苟言笑、严肃古板、满身学究气、满脑子只有诗歌创作的大师,几十年后又一次完全屈服于激情的摆布。如他自己所说,音乐使他“心神不定”,每当他欣赏钢琴演奏,尤其是欣赏像施茨玛诺芙斯卡[176]那样漂亮的女人演奏时,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潸然泪下。受久被压抑的本能冲动的驱使,他常和年轻人聚在一起。一起疗养的朋友们十分惊奇地看到,已经七十四岁高龄的老人竟然可以与女人们一起散步聊天直至深夜,还看到他又开始出入他多年未涉足的舞会,还在舞会上翩翩起舞。他还不无自豪地说:“在舞伴变换位置时,那么多漂亮姑娘来与我携手共舞。”就在这一年的夏天,诗人性格中那刻板僵化的特性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敞开心怀,任鲜花盛放,中了那古老的、永恒的爱的魔法的毒。他的日记也泄露了他的秘密,他正做着“温馨美好的梦”,又变成了那个“旧日的维特”。他要与女人交往,她们给他灵感,让他能写出优美动人的诗行、妙趣横生的戏剧和诙谐幽默的小品,就像半个世纪前他邂逅丽莉·舍内曼[177]时做的那样。可是对于要选哪位女性,他还不能确定,心里踌躇不决。开始他看上一个漂亮的波兰女子,后来又倾注了全部热情爱上了当时只有十九岁的乌尔丽克·冯·莱韦佐夫[178],他将自己重新复苏的全部情感都投入到这个小姑娘身上。十五年前,他曾爱慕过她的母亲,一年前,他还只是父亲一样逗弄她,亲昵地称她为自己的“小女儿”,可是现在这种情感却变了,一种炽热的激情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让他自己都感觉震惊。他好像得了一种新的病,这种病改变了他的性格,病中的他在喜悦中战栗不已。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经历了,这样被深深打动,七十四岁的老人像个小男孩一样耽于自己爱情的幻想,树林里刚一响起女孩清脆的笑声,他就顾不得手里的工作,赶快飞奔下楼去迎接那个活泼热情的姑娘,连帽子和手杖都忘了拿。他像个少年,也像个成年男子一样追求她,讨好她,向她献殷勤,开始了一段苦情[179]结局悲伤的荒诞剧。歌德同他的医生秘密商讨后,就向自己年纪最长的密友——大公爵[180],吐露了心迹,请求大公爵在莱韦佐夫母亲面前替他向她的女儿乌尔丽克求婚。不知道大公爵是否会忆起五十年前他们一起同女人们厮混的疯狂夜晚,或许他正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嘲笑他,他可是被德国和整个欧洲赞誉为智者中的智者,是本世纪最睿智博学、最洞悉人心的哲人啊,竟然也情关难过。不过,作为朋友,大公爵还是郑重其事地别上他的宝星,佩戴上他的勋章,去拜访莱韦佐夫的母亲,替他七十四岁的老友向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求婚。关于乌尔丽克母亲的答复,并没有留下记载,应该没有立刻答应,想来是碍于情面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拖延办法。于是,求婚者歌德也就只能模棱两可地等待,等待之中,他只得到爱人的匆匆一吻和软语温情的慰藉,而他已是急不可耐地渴望着拥有那娇嫩的身体,想再一次有靓丽的青春相伴。思念的痛苦和激情的灼烧折磨着他,焦躁不安的诗人要为自己的爱情再做一次努力。他一片痴心地从玛丽恩巴德赶到卡尔斯巴德,只为了见到心爱的姑娘,然而到了那里,他热切的渴望仍是被暧昧不明的言辞敷衍,满腔的热情无处释放,只能徒增痛苦,而这痛苦,随着夏季的逝去与日俱增。终于,离别之期已到,伤心的诗人没有等到任何允诺,渴望的幸福不过镜花水月,现在,马蹄嗒嗒,车轮滚滚,他的通透和智慧告诉他,他生命中一件不同寻常、让人吃惊的事件已经结束,成了他永远无法忘怀的往事。老人此时陷在深深的痛苦里,神伤不能自抑,幸好他有上帝——人们在黑暗时刻最初的安慰者——在身边陪伴,因为天才诗人的伤悲已无法在俗世诉说,他的痛苦在红尘中更是得不到安慰,他只能向上帝倾诉,让上帝助他解脱。像以往一样,歌德再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从他生活的现实世界逃遁到诗文之中。七十四岁的老人怀着一种奇特的感恩之心报答上帝赐给他的最后恩典,他在诗篇的开头写下四十年前他为塔索[181]写的诗句:
痛苦中时人常沉默不语,
上帝却让我将烦恼诉说![182]
他将这两行诗作为这首诗的题诗,表达他不无惊讶再次经历的激情。
此刻,坐在疾驰向前的马车里,年迈的老人陷入深思,烦恼、热情没有回应,惆怅、伤心无处诉说。一大早,乌尔丽克和她妹妹就一起来匆匆向他告别,在一片“告别的吵闹声”中,她那充满青春活力、娇艳动人的嘴唇还亲吻他一下,这柔情蜜意的一吻,是给一个爱人的?还是只是来自一个“女儿”?她会爱他吗?她会记得他吗?正急着继承他大笔遗产的儿子、儿媳会接受他的婚事吗?人们不会嘲笑他吗?明年,在姑娘的眼里他会不会显得更老迈,与她更不般配呢?假使还能再见到她,他又指望重逢能带给他什么呢?
他思索着这些问题,疑惑着,心里愁肠百结,突然间,一个问题,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变成了一行诗、一节诗,一切的痛苦、忧愁都成了诗行,因为上帝让他“将烦恼诉说”,他直截了当,甚至是赤裸裸地将他心灵的呼喊融入诗中,打开心里的闸门,让汹涌的激情澎湃而出:
这一天,蓓蕾未开,花儿无意绽放,
那么再相逢,我又能有什么可以指望?
在你面前敞开的门,是地狱,也是天堂,
我起伏难平的心绪啊,有哪里可以安放!
这时,痛苦如泉水般涌入诗节,神奇地将诗人原本纷乱如麻的思绪变成澄澈晶莹的水晶。正当诗人情不能自抑,正沮丧痛苦,感到“愁肠百结”时,他偶尔从疾驰的马车中抬头,举目远眺波希米亚清晨的美丽风光,那一派恬淡如天国的宁静与他心中的躁动不安形成鲜明的对比,顷刻间,刚刚看到的和平景象就跃入他的诗中:
世界难道不是依然存在?峭壁悬崖上,
晨光不是已将它头上的暗影驱散?
庄稼不是已经成熟?原野一片葱茏,
河流不是正穿过牧场和丛林?
笼罩大地的苍穹宏伟壮阔,
宇宙不是过尽千变万化,又归于混沌朦胧?
但是对此时的诗人而言,这个世界实在是毫无生气。在如此激情奔涌的时刻,他所见所想的一切都应该和他朝思暮想的魅影联在一起,否则便难于理解,于是,记忆中的丽人穿过虚幻的梦境来到他的眼前,升华为更优美的诗句:
窈窕的身姿,多么轻盈秀美,
纯净温柔,在碧空的云里自由飞翔,
宛若撒拉弗天使[183],高悬云端,
在氤氲中降临凡间,显露仙颜,
你看她,这仙女中的丽人,
舞姿翩翩,妩媚动人,一享贪欢。
可是那倩影不是真身,如梦似幻,
把你迷住,只在短暂的瞬间;
所以,回到内心深处去吧!
你会有更多的发现,
在那里,她会有无穷变幻,
一个身影会变化成百态千姿,
越变越是你喜欢的姿颜。
可是刚下过决心,乌尔丽克的倩影又诱惑地浮现在他眼前。他用诗句描写她是如何亲近于他,又如何“一步一步地让他沉浸在幸福之中”,如何在最后一吻之后,又把“最终告别”的一吻印在他的唇上。年迈的大师,醺醺然沉醉在让他感觉幸福无比的回忆中,然后用崇高的诗歌的形式,写下德语和其他语言都曾描写过的,关于爱情的虔诚和奉献最为纯净的诗行:
在我们纯洁的心里,激情在汹涌奔流,
出于感激之情,
甘愿把自己奉献给更高贵、更纯洁的陌生人,
向那永存的无名者袒露自己的心迹;
我们把这称之为“虔诚”!
当我伫立在她面前,
感觉灵魂也沐浴在圣洁中,到了极乐的巅峰。
可是,在回忆之中品味幸福的极乐瞬间时,孤独的诗人又马上意识到自己被抛弃的痛苦,与爱人诀别的悲伤喷涌而出,这痛苦迸发得那么强烈,以致破坏了这首崇高、肃穆的悲伤诗的意境。这完全是诗人内心的真实写照和独白,唯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将它转化为诗行,诗人一生创作诗篇无数,唯有这一首源于他的真实经历,这如泣如诉的悲叹,让人有震撼人心的感动:
如今我已经离开,远走他方!
我不知应说些什么,
也不知该如何安排以后的时光,
她让我尽享完美,如同赠给我瑰丽的宝藏,
但这只能是沉重的负担,我必须将它扔掉。
我心绪不宁,我坐立不安,
心里是无法克制的想念,
这悲伤该如何排遣,只有无尽的泪水悠悠。
接着,如音乐的高潮一般,升起了最悲怆的一声呼喊,激昂、高亢,久久回响:
忠实的旅伴,请你离开,让我留下,
让我独自留在这悬崖边、沼泽里、青苔上!
你们勇敢地向前!世界已为你们将胸怀敞开,
大地广袤无边;天空宏伟壮阔,
去观察、去研究、去采集精华,
自然的秘密便会向你们走去,热情奔放。
如今,宇宙苍茫,我丢了一切,也将自己迷失,
可是,不久前我还是众神的宠儿;
他们考验我,将潘多拉[184]的盒子赐予我,
她身上有无数奇珍异宝,但也暗藏更多的危险;
他们迫使我去亲吻她娇艳又善施予的双唇,
然后又将她带走——把我抛进无尽的深渊。
这位平日里特别克制自己的诗人,头脑中从未形成过这样的诗篇。他将感情当作自己的私隐之事,少年时将之隐藏于心,壮年时知道节制自我,从不任它泛滥,平素也只在自己的作品中用图像、隐喻象征性地吐露一下埋藏在心底的情感秘密,可是现在,白发苍苍的诗人却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的情感尽情宣泄于自己的诗篇之中。五十多年来,这位伟大的抒情诗人,多愁善感、心思细腻的诗坛泰斗,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他在这首诗中所表现的那样激情洋溢、活力四射、生动鲜活,这首诗注定让诗人无法忘怀,成了他人生中值得纪念的重要转折。
歌德将这首诗看得十分要紧,把它看成上天赐给他的珍贵礼物和独有的恩典。他刚到魏玛,不着手工作,将家事也置之一边,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亲手誊写这首悲歌,他的艺术杰作。他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三天里他如修静候室的修士一般,用端正的字母将整首诗篇抄在他特别精选的纸上,然后把它像个宝贝一样收藏起来,连家里的至亲和最亲密的朋友也不让看见,他不想惹起不必要的闲话和非议。他还亲自装订诗稿,用红色的羊皮做封面,还系上一根丝带(后来他让人用更精致的蓝色亚麻布做封面,今天仍能在歌德席勒档案馆里见到)。那几天,他暴躁易怒、郁郁寡欢、烦闷不已,他的求婚事件在家里成了被嘲讽的对象,他的儿子更是怒气冲天,对他充满怨恨。只有在自己的诗中,他才可以流连在他挚爱的人身边,感受到一点幸福的滋味。直到有一天,美丽的波兰女钢琴家施茨玛诺芙斯卡再次来拜望他,才又激起他对在玛丽恩巴德温泉疗养时的美好记忆,他在那些明媚的日子里对一个姑娘所产生的热情,这样他才变得又开怀、健谈起来。10月27日,他终于把艾克曼请到他的书房,语调庄重、神情肃穆地向他朗读了自己心爱之作的开头,这也表明他对这首诗有着怎样异乎寻常的重视和偏爱。他吩咐仆人在书桌上放两盏烛台,然后艾克曼才恭谨地坐下,开始阅读这首悲歌。之后,慢慢也有人有幸读到这首悲歌,但是也只限于挚友亲朋中他最信赖的人,正如艾克曼所描述的那样,歌德守护着这守首诗,一如它是件“圣物”。随后的几个月可以证明,这首悲歌对诗人的一生有着怎样非比寻常的特殊意义。本来,这个重返青春的老人身体日见康健,却又不明所以地出现了江河日下的崩溃现象。他看上去衰弱异常,好似又像上次一样濒临死亡。他艰难地从床上挪到扶手椅里,又从扶手椅费力地挪回床上,一刻不得安宁。儿媳出门旅行,儿子对他满心怨恨,没有好脸色,重病中的老人得不到照顾,也没人跟他说说话,他好像被遗弃了一样。这时,从朋友们那得知歌德病重消息的策尔特,歌德的知己,从柏林日夜兼程赶来看望他。他立刻就看出歌德内心的激情正如烈火般在燃烧。他不无惊讶地写道:“我看到一个正在热恋的人,这场恋爱折磨着他,让他饱尝青春带来的一切痛苦、烦恼。”为了医治歌德爱的伤痛,策尔特“怀着深切的同情”为他朗读这首不同寻常的悲歌,歌德听得永不厌倦,策尔特也就只[185]能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读给他。歌德在病愈后曾写信给策尔特:“说来也是神奇,你用你磁性、柔和的嗓音,感情真挚地为我朗读这首悲歌,才让我领悟到我曾经爱得有多么热烈、深沉,虽然我并不愿承认。”他又接着写道:“我太爱这首诗,不能让别人看到,而你正好陪在我身边,所以你就得不停地将这首诗朗诵给我听,吟唱给我听,直到你能背诵下来。”
歌德又痊愈了。就像策尔特说的那样:“这支爱之矛刺伤了他,又治愈了他。”可以这样说,歌德正是用这首诗拯救了自己。他终于战胜了痛苦,压下最后悲剧性的一丝希望,再也不会憧憬与心爱的“小女儿”共结连理。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去玛丽亚温泉和卡尔斯巴德度假了,永远不会再流连那种供无忧无虑的人们逍遥快活的地方。从此以后,他的生命里只有工作。饱受痛苦折磨的老人经受住了人生的重大考验,他决然地与命运给他的新起点告别,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另一个更伟大的词——使命。他以极大的热情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但是他也明白,以他的高龄很难再进行新的创作,所以他以审慎的目光再次回顾了他写了长达六十年的作品[186],然后感觉这部作品还是支离破碎又太过分散,于是便决定开始进行整理、汇编工作,现在出版《全集》的合同已经签订,版权的专利也已获得,剩下的便是浩大的工作了。他把曾经对一个十九岁少女燃起的爱情深埋心底,收起他的情伤,重新找回他青年时代的两个老朋友——《威廉·迈斯特》[187]和《浮士德》[188],将自己的一腔热情全部都转而奉献给它们。他以旺盛的精力投入到写作之中,上个世纪[189]定下的写作计划写在发黄的稿纸上,现在得重新制订。在诗人八十岁之前,他终于完成了《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八十一岁高龄时,伟大的诗人以超凡的勇气和毅力继续完成《浮士德》的创作,他毕生的“主要作品”。决定歌德命运的那首《悲歌》完成后的第七年,《浮士德》完成了。他以对待《悲歌》同样的虔诚,把《浮士德》这部长诗也盖印封存起来,不让外界知道。
9月5日那一天,诗人告别了卡尔斯巴德,告别了他暮年的爱情,开始了他人生一次重大的转变,这一天他完成了两种深刻的情感,最后的“欲念”和最后的“断念”之间的转换,开始了新生和使命之间的伟大历程。他用一首《悲歌》如泣如诉他逝去的爱情,将这一刻化为了永恒,之后诗人便进入使他列入不朽的宁静之中。所以这一天,应该值得纪念,这一天,诗人的内心发生了巨变,这一天,诗人的人生出现了转折,这一天,诗人将他此生迸发的最热烈的激情绘成了壮阔绝美的诗篇,从这一天以后,德国的诗歌没有一首可以与之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