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佣人,没了富丽热闹的公馆,四周一片空空荡荡,孙玉堂立在那里忽然不知道能说什么,或做什么了,只觉得一切天翻地覆,无从下手。
“为什么最终会这样呢,是哪里出了错,不过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而已,却像是历经了一世重新来过。”孙玉堂喃喃自语。
楼韶华前去的时候正遇上齐嫣带着人人离开,孙家出事,齐嫣先是派人来给孙玉堂送了一应的物品和一些钱,但自己却始终没有直接出面,想来到底还是对当日在生辰宴上的那一番说辞不能释怀。后来孙马的事情发生,绿姨病逝,她到底还是于心不忍,最终放下芥蒂主动前来寻找孙玉堂,不留他独自孤苦于困顿之中。
楼韶华客气地向孙马问好,同时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秦姨带来照顾秦情,留了足够的钱给孙玉堂,让他自己再去挑一些中意的家具,也要再雇佣一些后厨下人。
孙马倚靠在榻上,一边咳嗽着,一边向楼韶华说了些客套话。
“想不到,最后还是你来接济我孙家人。”
“义父说哪里话,我这不也唤您一声义父吗,又怎是外人。”楼韶华微笑。
孙马让孙玉堂和其他人先出去,要与楼韶华有些话私下讲,孙玉堂就应下退出,临走时还提醒楼韶华不要走,要在这边留午饭。
关上门后,病榻上的孙马忽然伸手抓住了楼韶华的手腕,紧紧攒住,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他,但在楼韶华的微笑安抚下,他又缓缓松开了了。
“义父自己多保重身体,孙家还等着您。义父放心,我会将孙公馆赎回来,不久您就可以搬回去,商行也会回来,孙家还有大好前景。”楼韶华如从前一样,轻声安抚孙马,有礼有节。
“多谢你,若不是有你,孙家就此散了,没了。可叹,从前我还总怀疑是你将那些帐目暴露出去,如今才知道是绿姨他们,从前是我多心你了。”
“义父客气了,都是我的份内之事。”
“我累了,想休息了,你出去吧。”孙马挥挥手。
“那义父好生休养。”
入夜,绿姨坐在寺庙里煮茶,对面的桌前赫然坐着老材,他的脸上带着平静和煦的微笑,唇角微微上扬。
绿姨将煮好的茶沏满杯子,一杯送到他面前,一杯放到自己面前。
“我已经尘埃落定,按你说的都做了,希望你来日能信守诺言。”
“这点你可放心,三少爷会在合适的时候被安排出去,一生衣食无忧,安享余生。”
在一个傍晚,住在寺庙里的绿姨迎来了一位访客,一身素青的裙衫,外罩着一件防风的斗篷,挽着发髻,配一步小簪,撑着一把画着寒梅的伞纸伞自细雨中走来,绿姨倚坐在廊下看着,似乎感觉时间倒流到了数十年前,也是一样的天气,一样的傍晚,一个人向她走来。
伞退下,露出一个女子的容颜,她以薄纱遮脸,仅露出一双眼睛,曼妙而灵动,盈盈生晖,一如当年那人的眼睛。
“母亲说,你是个很面善的人,果然是真的。多谢你,当年你冒死将我送出。”那女子在廊下落座,眼角似有浅笑。
“是你,你已经长这样大了。”绿姨微微眯眼,有些不敢置信。
“如今,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请尽管开口。”
“没有了,想做的,能做的,该做的,赶紧在我的时间结束前已经都做完了。”绿姨微笑摇头。
“那好,等你去了,我会安排人送你回北平,和你家小姐一道安于故地。”
绿姨的眼角忽地生了泪意,点点头,道:“是,是该回家了,已经太多太多年了。”
女子伸手,轻轻揽住绿姨的肩膀,让她倚在自己的肩头,伴随着外面细雨打在枝干,秋叶轻声坠落的细微声响,她缓缓闭上眼睛。
仲冬时节,孙马重新住回了孙公馆,拆去封条,拉掉防尘布幔,管家招呼着佣人重新返回,安排一应事宜,孙马被人搀扶着重新坐到了大厅的沙发上。
孙马坐在那,看着情形依旧的孙公馆,但却感觉,眼底的富丽再不如从前,那一桌一椅也都变了从前的感觉,老材走进来,恭敬地问候,告诉他商行的事已经处理好,只待孙马前去接手。
“他半点不心动?他大可以改名换姓,归他所有。”孙马挑眉。
“东家敬您是一家之长,感念孙老爷当年的临危出手,抚养救助,从无二心。”
“到最后,居然是他对我最为忠心,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呀。”
老材微笑离去,孙马瘫坐在沙发上,看着下人在处理完事物后退出去,室内恢复了安静,桌还是桌,椅还是椅,墙上的时钟依旧在走动,但他却再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
如今有的,只有诚惶诚恐,坐立不安。
与此同时,孙传业被送进了洋人开设的精神病院,在那里由管家亲手将他交给穿着白衣的医生和护士,安抚诚惶诚恐的孙传业,在这里要听话,否则孙马就会不高兴。
“我会听话,父亲,孩儿一定会听你的话,一定会听话。”孙传业连连点头。
管家伸手拍拍孙传业的肩膀,似鼓励,又似叹息地转身离去。
另一边,孙玉堂正在码头,即将登上了前往英国的大船,同行的还有齐三小姐齐嫣。齐嫣挽着孙玉堂的胳膊同来,看到码头上站着的数位故人,她松开了孙玉堂的胳膊,自己去招呼下人搬箱子,给他足够的私人时间作别。
杜寒绡上前去,将一束花送给他,笑道:“当日你送我一束,今日我还你一束,此去多保重,一路小心。”
“自然会的。”微作沉吟之后,孙玉堂抬头,道:“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当日我还那般意气风发的说着要追求自由,如今却在现实面前低了头。”
“不会,自由有很多种,改变方向并不意味着就是放弃追求。执着其实比起改变更容易,扭转方向,放下原来的执念去接受新的一切,才是真正需要勇气的事。”
“这次家中变故,一直是齐嫣在陪着我,没日没夜,不辞辛劳,在我最奔溃无助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放弃我。我忽然发现,并非是她不懂我,反而是我太不懂她了,或许她天真,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没有拥有那些开放的思维,但是她的天真与认真也是许多人从始至终不曾拥有的。
我总是将他拒之门外,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拒绝了去接纳她,自以为是地按着自己的一套法则去做事说话,还以为自己才是绝对正确的那个,觉得她与自己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从未想过要打开门,带她进入我的世界来看一看。其实,我从未想过,如果拥有同等的机会与路线,她或许比我懂得要更多,更优秀,开拓更广袤的新世界。”
“所以,现在你想打开大门,接纳她?”
“不,是我想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者说,是陪她走一段,她值得更好的一切。我希望,可以当一个为她指引一段路的导向,推开一线门的助手,之后,她会发现生活与世界远比海城里的一屋一堂,一餐一食更为重要,领略生命的意义与真谛,追求精神上的信仰与成就。届时,或许她就会发现,她自己配得上更好的一切。”
杜寒绡将目光投向齐嫣,她正在叮嘱佣人将一只装着她护肤品的箱子要轻拿轻放,在感受到杜寒绡投来的目光后,她笑着挥手,也冲孙玉堂俏皮眨眼,脸上与眼底都是欢喜与满足。
“不论如何,都不要辜负自己吧。”杜寒绡微笑。
楼韶华来的晚一些,上前来打了招呼,将一只箱子递与孙玉堂,告诉他里面为他备了些东西,兴许用得上。
“二哥,有些话我不知道如何说,但是时至今日我尚唤你一声二哥,希望……希望……你能明白。”孙玉堂的脸上显露出了少有的凝重。
楼韶华看着孙玉堂,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只是伸出手去,与孙玉堂握别。
“一路保重。”
看着载了孙玉堂与齐嫣的大船缓缓离港,渐渐消失在冬日的浓雾之中,杜寒绡与楼韶华站在其他一众送行的人群中望着,直到最后大船远走,人群散开退去,只余下两人站在满地狼藉脚印的中间,四周晨雾缭绕。
“你说,孙家怎么落得如此下场?”杜寒绡似有感叹地开口。
“是命运吧。”
“命?我看楼少爷不像是个会信命的人。”
“杜小姐信吗?”
杜寒绡移步转身,与楼韶华直面相对,风自她的身后吹来,拂动脸颊边的碎发,她微微眯眼微笑,似乎正要说些什么,但是在启唇之际,却猝不及防的被面前之人扣住双肩,侧转身子,旋转着与他自己调转了朝向。
伴随着一声闷哼,杜寒绡双脚也落地站定,看楼韶华近在眼前的脸上似还带着平时惯有的调侃笑意,额际却湛出细细汗珠,目光下移,杜寒绡看到一支正滴着血的箭透过他胸口的西装正在滴着暗红的鲜血。
“楼……楼韶华……”
杜寒绡颤抖着嗓音,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自咽喉间挤出几个字。
在这片刻的呆愣间,另一只箭自耳边擦过,将杜寒绡散落的发丝削断,缓缓自空气中散落。
杜寒绡环顾四周,除了浓雾,她甚至看不清那箭自何处而来,搀扶着强忍痛苦的楼韶华,最终她别无选择,揽紧了他的腰,纵身一跃。
楼韶华也不管杜寒绡要做什么,只是半垂着眼睑,倚上杜寒绡的肩头,将脸埋在她肩头轻笑。
“这下,你真要以身相许,才能报恩了。”
随着一声落水声,晨雾中激起一片水花,楼韶华与杜寒绡的身影消失在水面,之后除了一些水波散开,没有任何痕迹。
晨雾汇聚,渐行渐浓,地上杂乱的脚印被掩入其中,江上的波纹也消止于无形。
一切归于安静,如每一个寂静的清晨。
一片冬雪缓缓降落,如每一个凛冬来至。
(上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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