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楼家人最终还是放弃了,没有人狠得下心杀一个已经在呼吸,有了体温的婴儿,他们要孙马立誓,这件事永远不许向外人道出,这个孩子也永远不能认亲归宗,来日如果有一天这个孩子的性命对楼家构成了威胁,孙马也要无条件的将孩子交出来给楼家人处置,同时他孙马欠楼家一个情,今后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楼家人开口,他不得推辞。
孙马应誓,带着孩子离开,回到了孙家的别苑里,将孩子交给了吴家小姐。
“等等,等等,不是说两个孩子吗,一个楼婷生的,一个吴家小姐生的,怎么最后变成一个了?”督长像是听着戏文化入迷,又发现了纰露,举起正拂动茶水的茶碗盖打断。
“是,是两个孩子,楼婷交给孙马的那个孩子,在他连夜带离后安置在了别苑,然后拿了吴家小姐刚刚生下的孩子去交给了楼家人顶替。但是,当她回到别苑后,发现那个孩子已经被人带走了,不知所踪。
他重新将我家小姐的孩子还给她,但是受了刺激的小姐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个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了。也正因如此,她从不亲近这个孩子,从不与他说话,不关心,甚至有时候会对他大发脾气,要他去死,要换回自己的孩子。她告诉自己的亲生孩子,他的母亲是别人,是那个叫楼婷的秀女,他是私生子,将那个妇人讲的真相变成那个孩子的故事,一遍遍的讲给他听,在他的心里种下恨自己父亲和对命运不甘的种子。”
“哦,那个妇人是谁?”督长皱眉,好奇询问。
“我不知晓,只记得她一身灰袍,遮着脸。”
“你是怎么知晓的?难道你见过那个妇人?”
“是,那妇人来时我就在旁边,我就是那个吴家小姐的贴身丫头,从她少艾时起直至她最后离世,一直相伴,我们是主仆,亦是姐妹。她是一个柔弱又善良的人,最后被逼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如此。”督长点点头,之后喝了口茶,又询问道:“那你今日讲出来,是为何事?这些陈年旧事,虽说能当个秘文听听,不过如令前朝已经没了,楼家也就余了一个眼盲的少爷,没什么威胁了。”
“我说出来,就是要他要认自己做过的孽。”绿姨咬着牙,目光盈盈地望向孙马。
“你明明做错了一切,但是却要别人承担你的罪孽,我们家小姐从小就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对你忠心不二,尽忠尽爱,可是你对她做了什么?又对她的孩子做了什么?那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如何下得去心将他们的人生毁得一塌糊涂至斯,却还面不改色的站在那里,充当正人君子。
这么多年,我以为也许你变了,我看到你将商行交由大少爷打理,我看到你对三少爷的疼爱,我以为也许你幡然悔悟了。但是,在我看到你精心算计自己的儿子,只为了打压他,为了利益,为了让他对你臣服跪拜,不惜把他逼上和他的母亲一样的路,我知道你没有变,你也不会变,恶魔还是恶魔,你的心还是那样的自私与诡诈。”
绿姨再次举起了那只耳环,手指颤抖,道:“当年,小姐在清醒的时候去找你对质,追问你那个妇人说的事是真是假,你说会亲自给她一个说法,之后你送了这一对亲手制作的耳环给她,在她满心欢喜的对镜试戴时,你在她的药碗里下了药。
我就躲在柱子后面,抱着大少爷看着着这幕,你可知道?我看着你将药端过去给她,我紧紧捂着自己和大少爷的嘴不敢出声,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们出声,我们会和大小姐一样的命运,你的心比冰还冷,比蛇蝎还毒。
这对撇脚的耳环,是你唯一对我家小姐真心做过的一件事,但讽刺的是,你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去死。你怕吴家的人发现,就草草的将小姐的尸身火化,还在所有人面前演了一出深爱小姐的大戏。而更可悲的是,这么多年,我与大少爷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要配合你对着所有人声称,小姐是病重不治身亡。”
“那为什么不早说呢,可以公布于众嘛。”督长喝着茶说。
“不可以,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们,而且在孙家老爷过世后,孙家二少爷孙龙也离奇失踪,孙马开始当家,家大业大,人脉势力也日益强大,这一点督长您应该比我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绿姨看向督长。
督长意识到了绿姨所指,不过是金钱通路,可变黑为白的道里,抿了下唇,继续喝茶,不予以回复。
“所有人肯定都一直在嘲笑大少爷的失算,他不自量力,不识好歹,想要以自己之力去对抗自己的父亲是个笑话,最后落得自己疯疯颠颠不成人样。
但是,谁又知道,他自幼又面对的是怎样的父母?一个冰冷无情的父亲,没有原由的对他的冷漠,一个疯言疯语对他时好时坏,从不肯相信是自己亲生的母亲。以至于到后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而你,明明知道自己是他的父亲,却从未肯定的告诉过他,当他曾经向你提出疑问时,你连一个肯定的答案都不曾给。甚至,在当年楼家人带着楼韶华前来投奔时,要见楼婷的孩子应誓的时候,你将他推出来,告诉楼家人这就是楼婷的孩子。
你以为楼家人会杀了他,对吗?你以为,楼家人想维护最后楼家的名声与尊严。但是,楼家人只要你应誓抚养楼韶华,并拿了一把当年楼婷留下的钥匙作为信物保管。大少爷再一次死里逃生,并非因为你这个亲生父亲的爱,反而是因为楼家人的不忍心,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你为了掩饰那个失踪孩子的身份,保护自己的利益,你就自己的亲生孩子顶替了她的命运,所有的生死危机,所有的劫难。是你向他灌输了一条错的思想,走上错的路,然后你再站在路的尽头,嘲笑他的愚蠢,左右他的命运,你这样的人,不配为夫,亦不配为父。”
孙马立在那里,依旧神色平静,仿佛这样的控诉对于他来讲,并不能撼动半点,对于人性的指责是他所不畏惧的。
“我一直奇怪,大少爷这个人,贪心有余,却筹谋不足,他是从何知晓密室里的秘密,又如何想知晓我与楼婷的旧事,知晓那只旧匣子里的东西,一步步的想去推翻我,自己当家做主。原来是你在背后出谋划策,给他当军师。
也难为你这么多年,伏蛰在我身边,强装笑颜,卧薪尝胆。但是,即使今日你说出来这些,又有何用?当年你畏惧的事,如今依旧没有改变,单凭你一面之词,又能奈我何?大少爷三番五次的作为,就是想要推翻我,如今是何光景?”
“是,大少爷是失败了,但是这一次,不会了。你藏在公馆卧室里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帐目我全都取走上交了,你已经没有了护身符。你以为那些被你威胁,要出面保你的人,现在还会再保你吗?不,他们都恨不得你死,越快越好,以绝后患,就如同你对我家小姐一样。真是风水轮流,因果报应,你不会料到有一天你也会面临这样的结果。”
孙马的脸色变了,由愤怒到苍白,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到喝茶的督长面上,那曾是他最紧密的利益关系体,因为收过自己的诸多好处,他才能在海城享受着诸多便利。钱与权,像是两个紧紧相联的双生子,他们各取所需,但是自从上次被匿名举报后,他们之间的天秤已经倾斜,不再平稳如故。
而为了自保,他以多年来的行贿帐目作为要挟,要一众官员低头,强行恢复职权,甚至还升职,并且还狮子大开口的要他们将原本卡在那里不能批准的外航出出货的文书一并批准。
强扭之下,这瓜虽然落了手,但是个中滋味却并不甜,这不过是片刻风光的欢愉,他曾经的盟友已经不再当自己是盟友,威胁之下他们已经成团,将自己列为了隐患,必除之而后快。或许是这么多年来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他宠坏了,将他的心性变得高傲了,以至于他忘记了曾经自己的父辈用来作为家训的一句话,钱不与权斗,富不与富斗。
孙马笑了,越笑越开,最后扬臂大笑,望向喝着茶的当权者。
“就真的半点不念往日情份,不念我孙某曾出过多少力,为你们做过多少事吗?”
“海城自然是记得孙老爷的好的,我作为一城之长,代表百姓人民还是要多多感谢孙老爷对海城经济的贡献的。但是,法不容情呀,孙老爷也是知道的,海城向来以法治城,以理服从。是非黑白,个中曲直,回头交由稽查的人员去判吧。”督长扶动眼镜,说得一脸正气与感慨。
孙马不服气,但是也由不得他了,督长敲了敲桌角,门外就进来了人,听从他的指示上来要将孙马带走。孙马甩袖,不让那些人碰自己的衣袖,督长也放下了茶盏起身,弹弹衣袖走过去,面上带笑的冲孙马开口。
“就委屈孙老爷,先押候待审了吧。”
“原来是你。”孙马冷笑,想要上前一步,立即被旁边的人强行押住了肩膀,要他动弹不得。
督长笑了,负手经过出门,在与孙马擦肩而过时微侧过头,低声笑道:“唉呀,孙老爷,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最终管着那些鬼的,也还是阎王爷,不是吗?你能花钱让小鬼给你推磨,但却万万不该有一天想着,拿把刀架到阎王爷的头上,逼他给你批了往生薄。你也不想想,便是批了往生薄,那你一遭轮回后,不也得还回到阎王爷的手里?”
督长离去,孙马亦被人押走,室内仅余下孙氏两兄弟及绿姨,绿姨颤颤巍巍地走动了两步,忽然一声咳嗽响起,唇角渗出血迹来,孙玉堂赶紧跑上前去搀扶住她,用她手中的帕子替她轻拭。
“绿姨……”
绿姨继续咳嗽着,更多的血渗出来,帕子都染红了颜色,她的眼角又溢出了泪,用带血的手指紧紧抓住孙玉堂的腕。
“三少爷,今日本是不应该叫你来的,但你也应该来,毕竟今日之后你大哥就只有你可以照应了,不论如何,他是你的亲大哥。”
“绿姨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哥的,我带你你们回家。”
绿姨昏厥过去,孙传业还坐在椅上目光警惕地四下张望,缩起脖子,双手哆嗦着紧紧攒在一起,唯唯诺诺如一个受了惊吓后的无知孩子。
孙玉堂大声叫着来人,他需要帮助,想要找到谁可以帮自己,但却没有人回应。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无助,无奈,不知所措。
督长走到了另一扇暗红色的大门前,他让左右的人离去,吩咐不要被任何人打扰,然后自己推开大门走进去,那诺大的房间内立着书柜与大桌,一个人正背对着他立在窗前。
外面的阳光正盛,光照进来自那人的周边笼罩,在房间内的地上投出一个人形阴影,以至于只看得清那窗前的人是一个男子的大致轮廓,却看不清容貌与身形,甚至连衣衫颜色都难以辨别。
“孙家自己已经溃不成军,孙马现在如瓮中之鳖,要他的命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窗前的人没有回答出声,督长就转身打算自身离开,那窗前的人又徐徐开了口。
“死是对一个人最简单的解脱,他不配。况且,最终要他命的人该是她,不是我们。留着他,让他见证自己种下的恶果,才是结果。”
督长停顿一下,之后点头,道:“我懂了。”
督长就走过去,在他后一步的位置停下,刻意不与之并列,透过玻璃朝下看去,街上是由年轻学生级成的游行队伍,他们拉着横幅,高喊口号,要求租界政府滚出海城,要他们将中国的国土还给中国人自己管理。
“要入冬了,这个冬天,怕是会冷。”督长似有感叹。
“不历冬,哪有春来早。”
孙马被传唤开庭受审是在之后不久开始的,洋行的稽查人员与政府的司法人员一起联手,针对匿名发起的指控证据进行查证,在长久的限制出行后,终于迎来了审理。
那一天,海城的法庭外人山人海,挤满了记者媒体,获得进入内庭的人员需要经过严格审查,核对身份名单才能进入。
杜寒绡意外的也才到了进入内庭的票据,她拿着票皱眉,不知道这是出自谁的安排,但是最后她还是去了。
在庭上,审理员公布了一系列收到的匿名证据,直指孙马这些年的受贿帐目,以及在洋行帐目上的投机处理,孙马一一否认,以匿名造假为由,推翻证据,拒不承认。
最后,法官要求匿名者出庭,否则所有提供的材料将视为无效。
杜寒绡和所有人一样,等着看看这个敢于挑战孙马的人是谁,最后见到从门后走出来的,居然是孙传业和那个吴会计。
之后孙传业和孙会计讲述了这么多年来,孙马在孙氏商行偷税的事,以及他以身居洋行副行长的身份便利,而受贿,再将钱转入孙氏商行进行清白出帐,还有他利用出货为由,夹带文物出国,在海外黑市出售。
厅中一片哗然,这样的父子对持,如同仇敌,那些关于孙传业是楼婷之子的故事,以及当年孙传业曾与女子私奔的绯间也再次被提及。众人唏嘘,好一出大义灭亲的戏,好一个孙家大少爷,壮士断腕。
孙马被拘留候审,同时被革职,孙公馆被查封。这成为海城自建立新政以来,被审判的最高级别的经济案件,也是涉及金额最大,同时最富有戏剧性的一起案件。
之后是长达一个月的等候,期间关于孙家的一切八卦风声不断,很多人都猜测孙马会被判死刑,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一个巨额的金额罚款。在不久的将来,那以奢华闻名的孙公馆,会连同孙家的其他资产一道被拍卖,以抵偿对孙马的赎金。
孙玉堂教人开车的学堂最终还是交给了其他人,路易丝陪他最后看了一眼他历时近半年精心建立起来的一切,最后脱下帽子,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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