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遗梦-巫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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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茶寮夜话

    转眼之间,我离开东海,已经有好多年了。

    听说父王在得知我偷偷溜走后曾大发雷霆,把四海闹了一个底朝天,并遣人四处找寻我的踪迹。为了保证我以后的日子过得清静,我只得写了一封书信,托一尾鲟鱼带到了东海。

    因为鲟鱼这种鱼类很有意思,他们平时生活在东海里,一到夏秋季节,它们就要从海口奋力地游入扬子江,一直要游到上游的金沙江才肯产卵。产下卵后,它们再沿江而下,回到它们熟悉之极的东海。而它们的孩子在长到六七寸长时,也会凭着神秘的血脉的暗示,追随着先辈的足迹,平生第一次游到那辽阔无边的东海。

    我之所以请它们带信给东海龙宫里的父王,是因为此时我的栖身之处,正是在扬子江畔的巫山脚下。

    我化为一个相貌俊雅的少年公子,开始尝试着在人间行走。

    神妖人三界之中,人间界位居最末,也是势力最弱的一方。凡人的生命那样短暂,又那样脆弱,往往不过几十年的光阴,最多也只有百年的时间,他们的生机便要自动断绝。哪里象神妖两界,除了修行之中必遇的天劫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夺去我们漫长的生命。

    或许也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实在是太过于短暂,所以在那短暂的几十年中,他们反而能尽情地描绘出最为瑰丽多姿的那一幅生命的画卷。

    他们有很多方式来表述他们的思想:诗词文赋、丝弦箫管、品茗煮酒、清歌婉曲……甚至是弈棋——这种本是神仙用来消磨漫长时光的玩艺儿,居然也在他们手中变幻出千万种难言的思绪,其中隐喻之意,竟然可以上应天地运行之道。

    以前我虽然也来过人间,但都是跟随在父王身边,随从者也颇为众多。我所看到的人间,无非是那些热闹的集市、江河里穿梭不停的白帆、还有那些意气风发、与父王做彻夜长谈的读书人……其杂乱喧嚣,确实很象三界之中对人间的称呼那样,是“万丈红尘”。

    不过,自从当年在龙宫里遇见白秋练,我心中的人间,却早定格在她诵读给我听的那个画面,是“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的宁静安然,是“月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的风流蕴藉。

    可能是因为这两首诗给我的印象确实太深,我总是对那些文人才子,抱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敬慕之情。

    我漫无目的地前行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城镇,渐渐的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得柔和美丽起来,而那些人类说话的腔调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比起东海边的人类那种晦涩难懂的发音,他们说话的韵律要更加的清亮铿锵。

    终于,我在一个叫做夷陵的小城歇了下来,我决定要认真地思索我将来的道路。

    夷陵城地处险要,据说是以前楚国的西塞。城池虽然不大,但周围青山似屏,碧江如带,景色十分优美。天刚刚黑的时候,我学着当地人的习俗,也到江边的茶寮去喝茶。

    茶寮之中,只有三五个人,生意极为清淡。我刚在临水的一张小桌边坐下,堂倌便在我的桌上点起一盏小小的桐子油灯。在茫茫水色之中,这一点桔黄色的火苗显得格外明亮。

    茶是当地出产的,叫什么“碧峰毛尖”,入口清甜,回味略甘,很对我的口味。我刚喝了两口,突然听到了两句熟悉的吟哦: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我浑身不由得一震,却听那人又接下去吟道: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我霍然转头,向说话那方看去:这不是白秋练念给我听过的,那个名叫上官婉儿的女子写的诗吗?

    吟诗的那个人一身青衫,身边放着一个书囊,一看便知道是个书生。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偏过头去跟身边另一人道:“具言兄,上官昭容的这首《彩书怨》,平妥匀净,对仗工整,确是唐诗中不可多得的五言律作啊!”

    那被称为“具言兄”的人年岁稍长,着玄色衣衫,相貌敦厚。他刚一开口,我便听出他的口音又与当地有异,且结结巴巴,显然是不擅言辞:“上官……上官昭容这首诗,写得……固然不错,但也……也……算不得上品。我们蜀中……女……女子,一向大有才华……五代有花……花蕊夫人,唐有薛……薛涛,那才……才……才是……品貌双全的佳人呢!”

    他一说起故乡,顿时双眼放光,语速也流利了许多:“述苑兄,你是去过……蜀中的人,你看我们蜀中巫峡的景色,是否真的如……如郦道元所说那样,是‘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又或是如杜子美所说,是‘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蜀中富饶,向来被称为天府之国,无论风物山水……山水还是……才子佳人,无不是冠绝天下啊!”

    那被称为“述苑兄”的人大笑起来,说道:“具言兄,一说起你的故乡,你便是这般滔滔不绝!我知道巫山与你祖上多有干连,可你也犯不着把普天下的山水都视同无物啊!岂不闻‘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你再看看你们蜀国开国君主的名字,什么蚕丛、鱼凫,一听便知那本来是块蛮荒之地嘛!还妄称什么天府之国!”

    那“具言兄”闻言急了,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说话却更是结结巴巴:“你……我好心……好心邀你去……我们蜀中做客,你怎能……怎能……如……如……如……如……”

    他说到这个“如”字,更是卡了壳,连说几遍,偏是无法再说下去,脑门上都急得冒出了汗珠。

    那“述苑兄”笑吟吟地看着他,面上大有得意之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站起身来,缓步走了过去,在二人面前桌边站定,斯斯文文地拱了拱手:“两位兄台请了。”

    二人大出意外,不禁互相对视一眼,“具言兄”自然是停住了说个不休的“如”字,那“述苑兄”疑惑地望着我,道:“这位兄台,呃,不知有何见教?”

    我望了望四周,店里已没有别的客人,唯有那个堂倌坐在柜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我悄声道:“楚国也好,蜀国也罢,不过是人间界的事情,与二位又有何干?”

    二人脸色一变,“述苑兄”厉声喝道:“兄台这是何意?”一面手已按在了那只书囊之上。

    我看在眼里,冷笑一声,道:“述苑兄,你的故乡莫非真是在荆楚之地么?还有这位具言兄,你们蜀中便是再怎样富饶,可如果你邀了这位述苑兄前去,恐怕百年之间,天府之国便会变成一片荒漠。”

    “具言兄”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述苑兄”,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明我话中意思。那“述苑兄”却狞笑一声,道:“这位兄台的话,我可是听不大明白。”

    我假装没注意他已悄悄将那只书囊拿在手中,道:“果然不明白么?那你再回黑水山下,黑水河中,住上个百八十年,想必就完全明白了。”

    “具言兄”大叫一声:“什么?黑水?”他连退几步,怒目相视“述苑兄”道:“你是……你是……鲭……”

    话音未落,我忽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寒气破空而来,我刚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小心!”“腾”地一声,寒气显出白色烟状,已迅速弥漫散播开来,顿时场中一切,包括我在内,顷刻之间,尽数被一层白色坚冰冻住!

    那个可怜的堂倌,还在睡梦之中,便已凝固成一尊睡着的雕像。

    只听“具言兄”惨叫一声:“我……我被冻……冻……”咔咔两声,显然是他奋起反抗,想要击破那层坚冰,他法力当真了解,那道坚冰乃是千年玄冰,但他一击之下,居然也裂开一道细缝。但那道冰气何等厉害,源源不断地冒将出来,不断凝聚成冰,冰层逐渐加厚,那道细缝顿时被补得严严实实,他挣得两下,终于动弹不得。

    我从冰中看去,只见那“述苑兄”(他是唯一一个没被冻住的物件)手中书囊已经打开,里面显出一只黑色圆筒,似铁非铁,却有着金属的光泽的质地,白色的寒气犹自腾腾从圆筒之内冒出来。

    他见我们都不能动弹,这才放心地收起圆筒,用手指敲敲我的冰像,发出沉闷的声音,笑道:“哼,你的眼力倒是不错,竟然看得出我的真身,险些坏了我的大事!如不是遇见你,这只傻王八必然要带我去蜀中之地,嘿嘿,以我鲭述苑的法力,不出十年,蜀中之地,便要尽数由我掌握。”

    他又狠狠地用脚踢了“具言兄”的冰像一脚,口中说道:“蜀中好,蜀中好,你这只傻王八,天天就知道念叨你的天府之国!你天生命好,生在那等好地方,我凭什么就要在黑水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苦苦捱日子?哼,我本来指望有你这东道主在,我在蜀中可以更方便一些。眼下便是没有你,我不相信我就混不下去!”

    他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道:“半枝香的时间,你们就会被我这千年炼冰炉的玄冰化得干干净净!我呢?可就要收拾行装,独入川蜀啰!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哈哈!哈哈哈!”

    言毕又仰天大笑,确是得意忘形。

    我偷眼看了看“具言兄”,只见他怒目圆睁,可是面上神色又是害怕,又是羞愧,如果此时不是被玄冰冻得结结实实,恐怕他就要当场哭出声来。

    我叹了口气,默念法诀,一道金光从我怀中射了出来,瞬间光徹玄冰,直射斗牛。

    鲭述苑正在仰头狂笑,突然看到了金光,先是一怔,但随即又狂笑起来,话语中却满是嘲弄之意:“看这道金光如此纯正,想必一定是玄门奇宝。这位兄台不知是什么妖灵,居然还有这等机缘。只可惜我这千年炼冰炉是天宫至宝,所用冰烟又是取自万年海底玄冰,普通仙妖法宝根本不能破除冰寒之气,我看这位兄台还是不要自讨苦吃……”

    他话语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却是困住我的冰柱当中裂了开来。他大吃一惊,尚未反应过来,接下来只听“具言兄”大喊大叫道:“冰柱裂开一道缝了!我要出来了!”(此时他倒是难得没有结巴),声音又惊又喜。

    先是一声脆响,冰柱断然裂开,再随着轰隆几声巨响,断裂的冰柱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茶寮地上所铺的木板之上,木板顿时被砸得四分五裂!木屑乱飞,地面也被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声势甚是吓人。

    鲭述苑早已敏捷地避到一边,没有被冰柱打中,但脸色惊惧,得意之色已经荡然无存。

    夜色深沉,我站在满地狼藉之中,“具言兄”紧紧挨着我,还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们两个的身体周围,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影。但鲭述苑的目光却停留在我手指之间,拈着的那支金钗之上。

    那支金钗长约八寸,凤头云身,钗头镶有一颗火红色的珠子。珠身宝光流转,而那道金色光影,正是由钗头珠上所散发出来的。

    他惊怖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我不是一个秀雅绝纶的白衣公子,而是来自上古洪荒的奇兽猛禽。

    “你怎会有这支避水神钗?这是西王母宫中的东西!我在黑水之滨,曾有幸见过她的出巡。她高高地坐在九只凤凰拉着的辇车之上,无数的神仙天官随侍在她的驾前,七彩云霞环绕着她的左右……她带灵飞大绶、佩分景之剑,是那样的文采鲜明、光仪淑穆……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太华髻上,戴着一顶太真晨婴之冠,佩着那件叫”胜“的首饰,还插着这支避水神钗!”

    我倒是吃了一惊:“你……居然见过西方金王母?”

    鲭述苑哈哈大笑起来,话语之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激之情:“哦,你惊讶了?作为一条微不足道的鲭鱼,作为沉沦下层的妖族,就算我不能象那些神仙天官一样显赫,难道我连见他们一面,也这么让你感到不可思议?”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可是那样的威仪,那样的生活,谁不赞叹?谁不羡慕?”

    为了求她传授永生之道,为了我能象她身边的仙官们一样,为了摆脱作妖的卑下低贱,我不顾生死,越过火焰熊熊的烈焰之山,渡过羽毛都漂不起来的弱水之渊,还有路上我所遇见的,那些闻所未闻的猛兽妖魔……我历经了九死一生,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终于爬到了昆仑。

    我被青鸟使拦在了昆仑的玉圃之外,王母叫她们把我救活过来,可是却不肯答应我修炼成仙的要求。我就天天苦苦哀求青鸟使,求她们帮我上禀王母,我求了整整三十年,可是有一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在黑水河畔,身边放着这个炼冰炉……这个应该就是她感念我的诚头,所赐给我的礼物吧……我想再去昆仑,却再也进不了昆仑之界……我知道,王母已厌烦了我的苦苦纠缠,她在昆仑设了一个结界,永远地隔开了神妖的世界……

    鲭述苑的眼睛变得血红,死死地盯着我,象是择人而啮的猛兽:“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够得到她的垂青?为什么她竟将自己心爱的神钗送给了你?为什么?你不是神仙!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妖精,但你绝对不是神仙!”

    我退后一步,不知为什么,我此时对这个鲭述苑,竟是没有丝毫的恨意,反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好象是自己强行拿走了属于他的东西一样。

    我看了看手中的避水神钗,它在我的手掌中静静地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支神钗竟有这样大的来头。

    按我们龙族的规矩,百岁的龙女便是成年了。在我百岁寿辰时,父王给了我一只盒子,告诉我说里面有一件来自天宫的珍宝,法力无边,号称避水神钗。天下五行之中,但凡属水系之物,无论江河湖海,霜雪冰露,均由这支神钗掌管,叫我务必以后要随着佩戴云云。我打开盒子一看,盒子里面藏着的便是这支金钗。我爱它样式精巧,加上父王又叮嘱过的,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我自幼生长在东海,这是父王所辖的国度,哪里会有什么人敢来冒犯龙王的女儿呢?偶尔出外,我也总是与父王及众侍从一起,便是遇上意外,他们自然也不会让我操心。

    是以这支避水神钗的神奇法力,直至今日我才略有所感。

    我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怜悯,静静地看着鲭述苑。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想起了东海深处的那只老虾。

    “你是谁?是谁?”

    他还在大声地咆哮,无助失落的气愤、自怜自弃的身世,使他居然忘记了恐惧。

    “具言兄”却挺身站出来,大声道:“她是东海龙王的公主,王母自然是要将神钗赐给她的!”

    鲭述苑的嘴巴张得老大,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来:“龙……公主?”

    我早就认出了这自称鲭述苑的妖怪,是来自西海的鲭鱼精。

    人类所著《山海经》中记载:西海东五百里,曰鸡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臒。黑水山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鲭鱼,其状如鲋而彘毛,其音如豚,见则天下大旱。

    这鲭述苑既是水族,应是隶属大表哥管辖吧?

    一想到西海大表哥,所有的离乡愁绪、龙宫幽思,还有流落人间所经历的风尘苦难,都化作一种淡淡的惆怅,突然浮起在我的心头。

    有清凉的江边晚风之中,我又想起了那个叫上官婉儿的人类女子,想起了她所写的那首《彩书怨》。当初我对诗文一窍不通,却在听白秋练诵过一次之后,便迷恋其中。想必也是这《彩书怨》中的那两句诗,深深地打动了,我那颗隐藏得如东海一般深沉的内心罢?

    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十七私离龙宫,流落到了人间的事情,他在遥远的西海之中,可曾听说过吗?

    我强自压下心头异样的情绪,微笑着望向“具言兄”:“你连鲭鱼精都认不出来,还要邀他去你的故乡,如何认得出我的真身?”

    “具言兄”脸上一红:“小人先父曾从侍龙王左右,公主百岁寿辰之时,龙王陛下于宝光殿设宴庆贺,并亲手将此神钗赐于公主之时,先父恰在殿外轮值。”

    我有些惊诧:这里离东海如此遥远,居然还有龙宫中的水族后人?再仔细看看他,又确实不象是我寻常见过的那些水族。

    鲭述苑却在旁冷笑一声:“归具言!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一会说你的远祖曾凿开巫山,打开了三峡的口子;一会又说什么先父是龙宫中的侍卫,若真有这样了得的前辈,你现在还来做什么妖怪,早就借先人之光,得道飞仙了!”

    归具言恼羞成怒,叫道:“你才是见识浅陋,胡说八道!先祖鳖灵的事迹,《蜀记》中写得清清楚楚:‘时巫山雍江,蜀民多遭洪水,灵乃凿巫山,开三峡口’!至于先父曾任龙宫侍卫统领一职,龙公主自然是记得的!”

    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不错,龙宫之中,确实有一位龟统领,据说与龟丞相虽属不同龟族,但还算得上是远亲。”

    归具言听我这样一说,顿时满脸放光,颇有荣幸之感。

    但那生性刻薄的鲭述苑偏偏此时又插了一句:“可惜你归具言却不是真正的鳖灵后人,你那个任龙宫统领的所谓先父,据我所知,不过是你认的义父而已!你归具言除了被人制作佩件,戴在身上防止耳聋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归具言大怒,他一向胆小敦厚,讷于言语,但此时怒喝一声:“你找死!”将大头猛然一摆,一股黑色旋风立时平地卷起,力道之大,当真非同小可,顿时将茶寮的屋顶刮了起来,凌空飞出老远,“砰”地一声,落入了夜色下的江水之中。

    眼见得他是动了真怒,要与鲭述苑拼个你死我活了。鲭述苑哪肯示弱,迅速将炼冰炉又抓在手中,蓄势待发。

    我见势不妙,将手中避水神钗一摆,金光散出,立时将黑风压住,大喝一声道:“都给我住手!玄龟!你亦属水系,难道就不怕我手中的避水神钗么?”

    此言一出,黑风立停。归具言呆呆地站在当地,失魂落魄地低下头去,方才那种威猛的气势已荡然无存:“龙公主,原来……原来你早已认出了我的原形。”

    (《山海经》:怪水出焉,而东流注于宪翼之水,其中多玄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鲭述苑笑得更是肆无忌惮:“神龙一族,虽然不是仙人之流,但身份地位、见识眼光,又岂是寻常仙人能比?你以为你的本来面目,会瞒得过东海的龙公主么?”

    归具言低着大头,听他的声音,已是快哭出声来:“是……我只是宪翼之水中的……一只玄龟……我不是东海龟统领的亲生儿子……我认了他作义父,只是因为我羡慕他们的血统……我想成为真正的神龟后人……我多么希望自己的先祖是大英雄……大豪杰……解除黎民的疾苦,为千秋万世所敬仰……而不是一只……一只……只能做成饰物的玄龟!”

    他终于哭出声来,偌大的身子蹲到了地上:“我虽不是东海神龟的亲生儿子……可是我尽了作儿子的孝心……他年老体衰,从东海龙宫退役后,一路来到……扬子江边……他教我法术修炼,我尽一个当儿子的心……我为他感到自豪,他讲给我听远祖鳖灵的开峡壮举,讲他在龙宫时,随龙王四处征战的那些英勇往事……这些,都让我听得热血沸腾……”

    “后来……他大限已至,撒手西去……我为他择了上好的墓地,尽孝子之礼,还每年都去拜祭……”

    他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水,哭着叫道:“就算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就算我没有他的血统!就算我认他为父,是因为我爱慕虚荣!可是我在努力!我在上进!难道这也不行吗?”

    鲭述苑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

    我们三人站在满目疮痍的茶寮之中,他们两个渐渐从异常的情绪中醒悟过来,开始用一种忧虑而惊恐的眼光偷偷打量我。尤其是鲭述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今日闯下了大祸。

    半晌,我轻轻叹了口气:“鲭述苑……归具言……你们都没有错。如果一定要说错的话,错在你们……实在是太过于执着。”

    我看了看四周,借着淡淡的星光,可以看得清楚,那些桌椅早已摔得乱七八糟,墙壁也被横飞出去的冰柱碎片砸了大大小小不下十个窟窿,整个茶寮已是面目全非。

    那堂倌横躺在露天的柜台里,犹自昏睡不醒。他身上冰柱虽被我施法解开,但我为了让他不致于看到不该看的场面,已对他念了神昏咒。但如果他此时看到自己的茶寮,估计就算我不念这个神昏咒,他也会马上昏死过去。

    我又叹了口气:鲭述苑,你老老实实地回黑水去。你自己心中清楚,以你这一族特性,到了哪里,哪里必将有严重的旱灾,所以天帝才将你们鲭鱼一族流放于黑水之畔,不允许进入别的水域。

    这样虽然对你们一族来说不甚公平,但天帝治理三界,主旨五行和顺、阴阳相调,这样才能滋生万物,繁荣昌盛。自然……不可能让每一族都能够任性妄为。

    还有你,归具言,你可以居住在巴蜀一带的江中,但切不可兴风作浪。

    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情,就算你将来功盖千古,你的出身,仍然只是一只玄龟,你永远都无法回避这个现实。

    我看了看他们神色,都是嗒然若失,心中不忍,又说道:我父王曾经说过,凡间的书生们有一句话,说是正直聪明便可成神。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坚持自己最初的理想,有着高贵而美好的灵魂,无论她(他)是不是神,有没有法力,都一样值得尊敬和供奉……

    我先前听到你们二人的交谈,学识渊博,风雅迥俗,让我心中都是好生敬仰。我想二位的将来,必然不是什么庸庸碌碌之辈。正因为此,我想奉劝二位一句:如果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又怎能修成仙道,得证正果?鲭述苑,归具言,你们好好想想我的这一句话罢。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因为屋顶已被掀翻,没有丝毫阻拦的,我清晰地看到了蓝缎子一样的夜空上,缀满了闪亮的繁星。

    他们二人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我轻轻道:“你们今日在凡人居处大打出手,将人家好好一家茶寮毁得面目全非,我便罚你们二人将这里恢复原状。只要以后你们不再惹事生非,则今日之事,我们就此揭过不提。”

    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跪落在地,齐声哽咽道:“多谢龙公主!”

    我看着他们二人在茶寮之中,忙进忙出的身影,心中突然跳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既然这个归具言将蜀中说得天下第一富饶美好,我为什么不能前去这天府之国呢?”

    三峡之中的巫峡,向以其秀美幽深而著称于世。

    大船行到了此处,江水已不似下游水流那样湍急。从舱房窗内向外看去,那江面显得格外平静,颤动着缕缕细小的水纹,如同一匹轻轻抖动着的上好碧色绉绸,暗示着这一江碧水仍在缓缓流动。

    几乎再也看不到那些险恶的暗礁和漩涡的踪迹,唯有青山如画,河道曲折,两边都是高耸入云的高峰险崖。很多地方要到正午时分,才会有一缕阳光投到船上。大多数时光,我们的座船都在群山的阴影里航行。

    航行途中,往往是一山有如插屏,突如其来横亘面前,让我以为长江已上溯到了尽头。但座船只是一个拐弯,便轻轻巧巧地绕过了那座山峰。

    而一绕到山的那边,眼前便是豁然开朗,熟悉的滚滚江流重新又映入了我的眼帘。

    若论节令,才只是初秋时分。但峡中寒峭,两岸群山上好些树叶都开始被秋风染红了,还有好些树叶是闪闪的金黄色,远远看去,山色绚丽多彩,有如一幅妙笔涂绘的画卷。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是人类中一个名叫杜甫的人写的,据说他已死了几百年了。可是除了他的这首诗,我无法用更恰当的文字或是语言,来表达我初见巫峡风光时,那种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给予我心灵上的巨大震慑。

    这首诗,是同船的一个仕子念给我听的。他的名字,叫做邱迟。

    这艘由夷陵开往渝州的货船上,满载着当地盛产的瓷器和丝绸。船上只有两个搭顺风船的客人,便是我和邱迟。

    我本来是以二十两银子,将两间相通的舱房一齐包下了。可是临开船时,船老大在舱房中拉住了我,无比谄媚地向我连声致歉,说有另一个读书人也是要坐船入蜀,请我务必包涵,让出一间舱房来。

    我本来脾气甚好,此时也有些生气。我虽然化作一名少年公子,毕竟还是个女儿家,与一个男子比邻而居,近在咫尺,成个什么体统?何况我还先付下了那么多银子,足足是市价的两倍有余!

    船老大见我执意不肯,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小老儿见钱眼开,只是那位邱公子,看起来好生……叫人难过……”他摇摇头,转身出舱去了。

    我并未在意,船老大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仕子进来,悄声对那位仕子道:“便是这位公子,将这两间舱房全都租下,邱公子,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我眉头微微一皱,那年轻仕子却早已对我举手一拱:“在下邱迟,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我并不抬头,淡淡道:“兄台不必多言,我性情孤僻,不喜欢与人合住。兄台大可乘坐别的船只。”

    我不想留给他一点点余地。

    他一时没有回答,默默地站在当地,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不会是我说话太直接了一些吧?我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神情忧郁的男子。虽然他的面色,实在是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但却无丝毫无损他清秀俊美的模样。

    节令还在初秋,他却已穿着两件蓝衫夹衣,时不时地轻轻咳嗽两声,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难言的痛苦。每次咳嗽,他那两道好看的眉毛总是陡地一蹙。好似一只俊俏的燕子,在微雨之中,轻轻地收起了那一对优美乌黑的翅膀。

    我顿时明白船老大所说的话了,他的这种痛苦的模样,顿时让我想起“我见犹怜”四个字来,虽然这四个字向来专指女子之态,而他又分明是个男人。

    他咳嗽数声,面上升起一抹病态的红晕,似乎缓过劲来,这才轻声道:“小可知道这船上仅有的两间客舱,已被兄台你花钱包了下来。小可此时相求,确是大不应该。可是……可是……”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那一双极似女子的凤眼,恳求地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希翼之情。

    一时之间,我居然无法拒绝,听见自己不由得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靠前的那间舱房住下吧。”

    他一听我已答允,喜道:“是真的么?那我该怎样称呼兄台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呃……我……我姓白。”因为我本来就是一条小白龙嘛,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白兄。”面庞之上,瞬间漾开了一道春风般的笑容。

    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这双凤眼含情脉脉的凝视下,只怕这世间的女子,能够不动心的,是少之又少吧?

    邱迟搬入另一间舱房之中,我居住的舱房,与他居住的舱房,只有一门之隔。更糟糕的是,这道门上连门扇也没有,这正是当初我执意要一人包下两间舱房的主要原因。

    不过,邱迟去找船老大要来了一块黑布,挂在门上,聊充门帘之用。

    用过晚饭之后,夜幕刚刚降临,座船就从夷陵港口起航了。

    我和衣而睡,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船舱里。邱迟也睡得很早,但以我敏锐的听觉,却听得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停地长吁短叹。我看他言谈举止,分明是个倍受娇宠的富家子弟,不知为何一人独自入蜀,还满腹心事的模样。

    不过,身为凡人,难以戒除声色之欲,自然要受到六尘之苦,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听着船底哗哗的流水,感受船只每一次在浪尖上轻微的颠簸,船尾隐隐传来船老大苍凉而沧桑的吆喝声,和在峡谷中那呼啸凌厉的夜风里:“三峡——有三滩呵——滩滩都是——鬼门关——扳舵走呵——对直行——吆嗬——吆嗬吆嗬……”

    这奔腾不息的江流,是那样的剧烈、狂野、不顾一切地,冲破这高峭陡窄的峡谷,冲过那狭长曲折的河道,奋力向前!向前!奔流向那无边无际的浩翰东海,奔流向我那阔别已久的家园!

    蜀中的女子,是不是就象这峡谷山色一般奇丽多姿,又如这江流险滩一般桀骜不驯?

    正暇思间,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正是从隔壁邱迟的舱中传来。但这绝不是邱迟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怀中避水神钗“叮”地一声轻响,陡然射出金光!

    其实就算没有神钗示警,我也敏锐地感觉到这舱房之中,突然间变得异常寒冷。我露在被褥外面的脸庞上,似乎有无数冰冷的细针在轻轻触碰,使我全身的鳞片(不不,在我化成人形时,应该称之为我的毛发),都仿佛根根都竖了起来。

    是鬼物!

    邱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书生。

    我一骨碌从床上下来,脚下刚迈了两步,只听邱迟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十分微弱,但我已听得清清楚楚:“窈娘!是你么?”

    语气之中,竟然是又惊又喜,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我停住脚步,心中有些生疑。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好象是邱迟在起身穿衣,接着“啪”地一声轻响,火光一亮,却是邱迟打燃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火光移动起来,从帘子上映出的影子来看,邱迟举着油灯,正在舱内四处张望。

    只听他轻声叫道:“窈娘!窈娘!”起初声音中充满了期翼,到得后来,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和伤心。那种令人生栗的寒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消失了。

    火光一闪,舱内突然暗了,是邱迟吹灭了油灯。再过了片刻,我听到了他压抑得很低的哭泣声。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船上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所以船老大将我们二人的饭菜开到了一起。在就餐的中舱,我又看到了邱迟。只是一夜的功夫,他的脸色仿佛比昨天上船之时,还要憔悴了几分,而那种惹人怜爱的风致,也更胜了几分。

    这样的男子,无论是在龙宫还是在凡间,我都是首次遇见。

    他对我点点头,礼节性地笑了笑,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

    桌上的饭菜尚算丰盛,味道虽嫌重了些,但还不错。不过邱迟也只是吃了几口便停箸了。候我也吃完了,船工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后,他突然问了我一句:“白兄此行,可是为了游历交友而去的么?”

    我一时语塞,胡乱应道:“久闻蜀中风物俊丽,冠绝天下……在下正是要去游历游历……呃……增长些见识也好。”

    他勉强笑了笑,又问道:“看白兄的样子,一定是儒家弟子,可相信这世上的神仙妖魔之说么?”我微微一愕,也学着书生们文绉绉的言辞,反问道:“邱兄何出此言?邱兄料想也是儒家弟子,又是否相信呢?”

    他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自然是相信的。”

    他的眼睛不自然地转向了舷窗外面,只见窗外那涌动着的凶猛的波涛,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到船舷上来,但每一次都被坚硬的船体击得粉身碎骨,陡然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

    我想到了昨晚那个神秘的女鬼。不错,我虽然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但我绝对可以肯定,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至于是不是邱迟口中的那个“窈娘”,我可就不敢确定了。

    这一天之中,除了就餐之时,邱迟不得不来到中舱外,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呆呆地坐在舱里。至多也就是打开了两次窗子,看了看两边的风景。我听到他一直在喃喃地念着一首诗,诗句虽然写得极其优美,却有着一股沉郁苍凉之气,让我差点掉下泪来: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我忍不住去问邱迟,他有些讶异作为读书人的我,竟然是不知道杜甫这个人物。我只得骗他说父母管教严格,只是要我一心读圣贤之书,象诗词曲赋一向不曾涉猎。

    他相信了我,还好心地给我解释了一遍。

    我还偶然听到他私底下在问船上的舵工:“请问,船什么时候才靠神女峰?”

    舵工回答邱迟说,因为是上行船速很慢,估计要在三日之后,才会到达神女峰下。

    我突然想起来,船老大是跟我提过,船上有一批货物,要在神女峰下一个叫平沱的地方卸下来的。他当时还颇为殷勤地建议,我可以利用这卸货的半天时间,顺便去神女峰下转转,遥遥拜祭一下当地香火极盛的神女祠。

    当时我说我想去祠内看看,他连连摇头,说:“白公子,那神女祠可远着呢,还在那神女峰顶上,道路又十分难走。上香拜神的,都是当地住着的人,还有就是象我们这样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工。公子你去那里做什么呢?远远拜一下,虔心也就到了。”

    当天晚上,我正睡得似醒非醒,突然全身一紧:那种熟悉的寒气又悄悄逸进了我和邱迟居住的这两间舱房!

    对于鬼物,我以前确实是没有接触过。不过听父王说过,我们神龙属阳炎一系,天生便有克制妖鬼等阴寒之物的能耐。所以神龙所到之处,自然百鬼辟易。

    而我因为是私来人间,并不想各处神仙妖精得知,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已是刻意地隐藏了神龙的气息。但不管如何隐藏,我天生的阳炎之体,仍然会让鬼物不自觉地产生忌惮之意。

    但这个女鬼真是异乎寻常,她两次来到我下榻之地,跟我简直是近在咫尺,却是若无其事。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发自那个女鬼的口中。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想听听邱迟是什么反应。

    隔壁舱房内一片平静。良久,才听见邱迟缓缓开口道:“是你么……窈娘?”

    毫无预兆的,寒气消失了。

    如此情况,一连出现了三夜。邱迟一天比一天憔悴,话也越来越少。

    船行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慢,到第四天的黄昏时分,我忽然听见船上水手欢呼道:“神女峰!神女峰到了!”慌忙奔出舱来,随众人跑到船头观望。

    远远只见一座峻峭秀丽的山峰立于大江之边,山色青翠,有如锦幛。隐隐可见山尖旁立有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倚山远眺归人。虽是将近黄昏,但山顶仍有云雾缭绕,仿佛给那少女披上了一层雪白的轻纱。那便是号称巫山十二峰之首的神女峰。

    神女峰的盛名,我早在父王的千岁盛宴上,就从我的十四表叔——扬子江龙王敖传的口中听到过。据十四叔说来,那座山峰,本是远古时代的神女瑶姬所化。因为山势最高,总是第一个迎来朝霞,又是最后一个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

    神女瑶姬,那个清风为鬟,薄雾理裳的美丽女子,据说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她曾带着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间,帮助人类中坚毅无畏的治水英雄大禹,斩杀了江中作恶为害的水怪,疏通了三峡的河道。

    但是,她们再也没回到那九霄之外的天庭,却在这幽深绵长的巫峡里,化作了十二座美丽的山峰。当地百姓感念她们的恩德,便用她们美好的名字,来称呼那些同样美好的山峰:

    望霞、登龙、朝云、松峦、圣泉、集仙、净坛、聚鹤、上升、起云、翠屏。

    百姓们还在神女峰后,建了一座神女祠来供奉她。在人间的争斗战乱之中,神女祠历经沧桑、几度衰败,但只要战乱稍一平复,当地百姓总是自发地又来重修祠庙。

    我忍不住追问十四叔:“十四叔,那个瑶姬娘娘,她的身躯虽化为山峰,可她的元灵仍然在啊,为什么不肯回到天宫去呢?天上的生活不比凡间要好上许多么?”

    当时十四叔因为跟父王交情最深,喝得耳酣脑热,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是啊,三界之中,谁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天帝数次相召,她都不理不睬。因为她父王炎帝的关系,天帝也不好勉强。不过她自来巫山之后,一直深居洞府,数千年间,好象只出现过一次踪影。据说是跟人间的一个君王,在阳台那个地方幽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还想听下去,他却拍拍我的头:“小十七,你还小呢,有些故事等你大了,十四叔再讲给你听吧!”

    我撇撇嘴。

    他和父王对视一眼,四只被酒精染得通红的龙眼里满是笑意。

    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长叹一声:“有一次我在峰下的江水之中畅游,虽然没有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天庭第一神女,却看到了她手下的山鬼。”

    “山鬼?什么是山鬼啊?”我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十四叔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山鬼就是巫山的一种女妖,也是当地的山林之神。论理说她们未列仙班,是不能司掌神职的。可是十二峰乃是瑶姬与其侍女的肉身所化,瑶姬性格古怪,偏要她们来代管十二峰的山林,天帝也无可奈何。”

    我又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那个山鬼长的是什么模样?听这个名字好生可怕,莫非长得象咱们龙宫巡海的夜叉?”

    十四叔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我感觉整座大殿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摇摇晃晃,连我的耳朵都觉得嗡嗡作响。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还在黄金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小十七啊小十七,幸好这里只有你父王和十四叔,要让外人听见……”他说不下去了,接下来又是一阵大笑。更可恨的是,父王也跟着他一齐笑得开心得不得了。

    等到我觉得眼睛都瞪得有些酸痛的时候,十四叔终于收起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巫山一带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草木花鸟俱有神灵附在其上。所以当地人所称的这个山鬼的鬼,并不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鬼物,而是神灵的意思。山鬼呢,就是山林之中的神灵……山鬼一族,是秉巫山云雨之气而洐生的妖精,若论相貌,小十七,山鬼们可真是绝色的佳人呢!”

    他瞥了我一眼,见我一脸不相信的神色,又道:那天我刚喝过一点小酒(我绝不相信他只喝了一点小酒),我的第七十六夫人合欢与我新纳的龙妃幽草,为了一点小事争风吃醋,又是哭闹又是比着乱砸杯盏,其他的嫔妃也赶来凑热闹、助阵势,闹得整个龙宫里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看看父王,我们两人的脸上都浮起明了于心的笑容)。

    我实在是镇压不下去,拿出龙王的威势吼了两声也没用,她们谁都不理睬我,只顾着吵架去了……大哥你自然知道,那些女人吃起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撇撇嘴,父王一脸尴尬)

    所以我干脆一掩龙耳,一溜烟地奔出龙宫去了。想了一想,我就浮到了江面上。刚巧那天阳光还不错,我躺在水上,一边晒着鳞片,一边打着呵欠,刚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大觉……突然感觉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我四下里一望,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从巫山之中飘出一团团白色的云雾,竟然把阳光都给遮住了。我一看那云雾就知道,这准是哪位爱好播云散雾的神仙,又在打这里经过了。

    我被那帮女人搞得糟糕透顶的心情,通过晒了半天鳞片,正在逐渐转好,这一下子又被打断了,心中自然是火冒三丈,当即呼啦一声从江面上飞了起来,睁大龙眼在空中转来转去,我倒想看看是哪个该死的过路神灵,敢来打扰我晒鳞的雅兴!

    恰在此时,我看见了那个山鬼,她骑着一头赤色的豹子,从云雾之中飘然飞过,身后紧跟着一只长得花里胡哨的大狸猫,就是那个什么神兽文狸……唉,虽然我们龙族与她们山神所辖不同,也少有交情,但至少我还是堂堂的扬子江龙王,与她们巫山神灵算是比邻而居;更何况我又是那样的英伟俊逸、仪表不凡……(我和父王同时撇了撇嘴)

    可是当她凌空从我身边飞过的时候,居然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连她的那两头牲口,那个红得吓人的豹子和那只花里胡哨的大狸猫,也是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气愤!我失落!我很想去质问她!可是我什么都没敢做,居然傻乎乎地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消失在云雾之中……唉,大哥,小十七,她那种飘然自若的风度,千年来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天庭那些所谓的仙子跟她比起来……简直是连给她提鞋跟儿都不配……

    他拈了拈颔下几缕龙须,眼中流露出倾慕的神情,摇头晃脑地朗声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这个姓屈的凡人,除了性情耿直之外,这几句诗更是深得我心!唔,深得我心!”

    话还没说完,只听“当”地一声,却是父王将手中玛瑙杯往他头上重重一敲:“心你个头啊!十四弟,当着孩子的面,你收敛点行不行?”

    望着那座秀丽挺拔的神女峰,我想起昔日龙宫中的这段往事,不由得笑出声来。末了,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乘坐的船只,正是在十四叔所辖的扬子江上行走,我却不敢去拜见这位有趣的十四叔。但此时此刻,我的心底深处,却是自然而然的,对他、对父王、对龙宫都油然而生了一种思念之情。

    远远地早有十几个山民候在岸上,船刚一靠近,他们便跳上船来,张罗着开始卸货。

    我跟船老大说了声,横竖也有大半天时间,我准备去峰下转转。他自是一口应允,却一把扯住我的衣袖,将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白公子,你要去拜祭娘娘,这自然是件惜福积德的大好事。只是你孤身一人在这神女峰下,有个禁忌我不得不说,”

    我看他一副诡秘的神色,好奇心起:“什么禁忌?”

    他附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你若在这巫山一带,见到陌生的女子在山中行走,切切不可去看她的面容,否则就会有杀身大祸啊!”

    我反问道:“为何?这里女子的相貌极是尊贵么?”

    船老大摇摇头,道:“总之你记住就行啦,其他的我也不敢多说了。”

    我虽有些莫名其妙,便想起邱迟一直郁郁寡欢,也顾不得多问,便回舱去找他,准备让他也去散散心,四处都找过了,却没有看到他的踪影。我去问船上的人,一个船工告诉我说,船刚一靠岸,邱迟就迫不及待地下船去了,也是向着神女峰主峰的方向。

    在渐渐黑沉的夜色里,我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羊肠小道,艰难地向峰顶行去。

    有时候,我真的很钦佩凡人对词语的锤炼功夫,“羊肠”二字,对我眼下行走的这条道路而言,真是再贴切不过。道路又窄又陡,有些地方简直只能放下一只脚,旁边都是万丈深崖。

    在一丛荆棘当中,我发现了一道蓝色的布条,明显是被从一件衣上挂破下来的。我认出那道布条和邱迟的外衣,正是属于同一种衣料。

    看来邱迟走的也是这条小道,本来我想利用法力飞上峰顶,这时也只有放弃了。如果飞到半山腰,突然被邱迟看到的话,恐怕剩下一段蜀中的水路,我只能现出原形,从江中游上去了。

    再说,邱迟一个凡人都能徒步登上山顶,我堂堂的龙女倒会输了给他么?

    我按照船老大指点的路线,在崎岖的山道上,满头大汗地足足爬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幸亏天上升起了一轮满月,清辉如银,照得山路隐约可见。

    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了正前方三步开外,在无名的野草丛中,立有一块頺败的青石碑,碑身已断去了半截,但剩下半截上还能看得清楚刻有几个大字:女祠。

    神女祠?

    我抬头向前望去,淡淡月光之下,前方的树丛中隐隐有一团大的黑影,依稀似是房舍的模样。

    再走了数十步,转过一片茂盛的树林,眼前阔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石台出现在我的面前。台下也立着一块厚重的石碑,足足有桌面大小,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神女授书台!

    哦,我想起十四叔说过的另外一件事,据说当时那个凡人大禹之所以能治水成功,正是因为瑶姬娘娘赐了他天宫奇书《上清宝经》,使他终于有了大智慧大法力,最后凿开三峡,疏导洪水入海,从此天下百姓才不再被洪水所迫、流离失所。

    难道这里就是瑶姬娘娘当初授大禹天书的地方?

    沿着石台边的石阶走上去,我终于看到了整个石台的全貌。这座石台长约二十来丈,宽也有十丈来长,全部是由狭长的青石条铺设而成。

    在石台靠西的角落里,我看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小庙宇,还带着一个同样小巧的庭院。庭院之中,疏疏落落地伸出几根老树的枝桠……恕我直言,从这庙宇的规模大小来看,我觉得远远不能与我们东海之滨的龙王庙相比,甚至不如龙王庙中的一间正殿那么壮观辉煌。亏得船工们还在一路上一个劲地对我说,他们是如何感激瑶姬娘娘,而神女祠的香火又是如何旺盛。

    不过看得出来,这里的香火确实十分旺盛。庙前庭院中央,一个半人高的石香炉当中,插着不少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的、粗如儿臂的香烛,一段一段的线香;地上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纸灰;就连院中两棵古树的树干上,都披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红绸红绫,有的红绸已被风雨洗去了鲜艳的红色,有些地方还泛出微微的白色,看得出挂在这里的时日已不算短了。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此处庙宇虽然陈旧狭小,但依山临水,灵秀天成,藉着周围山河的形态走向,隐隐透出一种不凡的气势。

    从一踏上授书台的石阶开始,我便已经在暗暗吃惊。因为我分明感受到四周山林之中的灵气,正以此地为核,源源不断地填充进来。其充沛盈足,比起我们东海龙宫的灵气之源——“海中眼”来,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能够在此长驻修真,对于修道中定然会大有禆益,更难得的是,这里丝毫没有深山大泽之中,所常见的那种阴邪抑郁之气。

    庙宇前的院门上方,悬着一块黑漆方匾,漆色已略有些脱落,上书三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隶体大字:

    凝真观。

    凝真观?

    正在犹疑当中,我一眼看到了邱迟。他正站在院中一张石桌之前,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借着月光,我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衫已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一双乌底白边的丝履上,也沾满了山间的泥土草叶,样子十分狼狈。

    想必他一介书生,奋力爬上这样陡峭的山峰,也是相当不易的罢?

    我叫道:“邱兄!”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呆住了!

    他看我的那一眼极其空洞、茫然无依,却又满含着无法言述的悲痛、愤激、无奈,甚至是凄凉和痛恨!各种情绪交相杂错,让我顿时噤住,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视线转处,已看到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张洁净的白色纸笺,纸笺上隐隐有几行淡淡的墨迹。

    邱迟突然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张纸笺,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才将纸笺在手中缓缓展开,颤抖着轻声念了出来:

    “上已好莺花,寒食多风雨。三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终万古。”

    “扑通”一声,他突然跪倒在地,低低呼喊一声:“窈娘!”神色悲苦,不忍卒观。

    我不由得前进一步,想要扶他,但又不敢伸手。

    他的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痉挛般地将纸笺揉成一团。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哭出声来:“窈娘,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来过这里了!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不带我走?我早已聊无生趣……我根本不怕死啊……窈娘……”

    他的哭声凄厉而尖利,有如山中哀鸣的老猿。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唯有山风在凄厉地呼啸着,吹拂过黑深茂密的山林。

    邱迟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白兄!白兄!是她约我来的,是她约我来的!可是为什么她不肯出现呢?为什么?”

    我被他抓住双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尴尬得脸都红了:“邱兄……呃……你起来冷静冷静……伤心也不是个办法,你心中到底有什么苦楚?不如说出来大家……呃……商议商议。”

    他迟疑地松开我的手,頺然地坐到石凳上。我慌忙绕到石桌另一端,找了只石凳小心坐下。

    不知从何时起,风势渐渐停住了。天上的明月毫不吝惜地将所有的清辉,都尽情地倾泻在这寂静的山中。山中的一草一木,在如银的清辉里,都显得是那样的宁静、清晰。

    邱迟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略显疲惫沙哑:“白兄,你还记得那日在船上我问你的话么?我问你,你信不信……信不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魔的存在?”

    我点点头,道:“我记得的。”心中却不由得应道:“我自然相信,我本来就不是人嘛。”

    他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心中爱恋的那个女子,便不是寻常人类,而是一只……一只……山狸。”

    最后两个字,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安慰道:“身形肉体,不过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只要真心相爱,是人是兽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是我的真心话。天秉阴阳二气,从而化生万物,谁说只有人类才有七情六欲?我们水族之中,还不是一样有重情重义的白秋练、才貌双全的夜光夫人?

    邱迟说这话出来,实在是他也憋得慌了,想找个人倾吐一番。看他样子,本来是料到我会大惊失色的,没想到我竟然毫无鄙薄惊恐之意,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衷心地说道:“白兄,举目世上,只有白兄你在这一点上,堪称是我的知已。”

    我微微一笑,道:“你喜欢的那个……呃……女子,可是名叫窈娘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道痛苦的神情,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啊,她的名字,正是……叫做窈娘。”

    我本是九江人氏,父亲因经商致富,家道尚算小康。前年春天,因逢家在夷陵的舅舅五十大寿,父母遣我赴舅家祝寿。我与窈娘……便是在那时相识。

    我去舅舅家后,舅舅因为喜爱我,不愿放我回九江家中。便托人给我父母捎信,说要留我在他家中长住读书,父母也就答允了。

    我在舅舅家中,独自住着后园的一座小楼。有一天深夜,突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边闪动着无数条金色的闪电,雷声也是轰轰不绝,每一声炸雷都好象就在我住的屋顶上打滚。我那时一门心思,想要参加当年的秋闱,一举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所以虽然夜已深沉,我还在灯下温习书本。

    突然,我听到楼下院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高声叫道:“邱公子!邱公子!外面的雨下得好大,邱公子快开开门吧!”

    我听有人叫我,连忙放下书卷站起身来,推开临院的窗格,探头向下看去:我看见一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女郎,撑着一柄青油纸伞,正伫立在楼前的风雨之中。因为雨实在下得太大,她的伞角不停地向下流着雨水,溅得她的衫裙边上也有些湿了。

    我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因为舅舅虽然家大业大,膝下却只有一个幼女,人丁并不旺盛。而这座小楼因为地处僻静,家人多觉不便,所以一向没有住人,院中杂草丛生,荒废已久。

    我来之后,因为想要个清静的环境读书,特地叫人收拾了住进来。住进之后的这半月之中,除了洒扫送饭的家人外,还不曾见过有外人出入,更别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郎了。

    我犹疑了一下,那绿衣女郎一看见窗格打开,便仰起头来,对我娇声叫道:“邱迟!我在叫你,你怎么不理人家?也不应上一声?”

    她这一仰起头来,在闪电之中,我已看清了她的面容,只见她眉眸娇媚,含嗔带笑,宛然是一个十分娇俏的二八佳人。

    突然“嗞”地一声,一道金色闪电陡然划过黑沉沉的夜空,随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响,竟有一个炸雷滚到了院中!

    那绿衣女郎“啊”地一声惊叫,身子不由得轻轻一震,脸上又带上了几分惊怖之色,越显得楚楚可怜。

    她向楼前走近几步,哀声向我叫道:“邱公子,奴家是邻村秦家的女儿绿娥,因为偶然见过公子一面,仰慕你的人才文章,日日夜夜,只是盼望着与你相见。今日这样雷雨交加的天气,我趁着父母亲不甚防备之时,偷偷地跑出来与你相会。你怎如此忍心,居然将我一个人留在屋外!”

    我听她这样说来,心中微觉歉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是有欠礼貌,张口便要答应。突觉唇上一暖,从我背后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掌,紧紧捂住了我的嘴巴,有人在我耳边低声道:“不要回答她!”

    我不防背后有人,顿时吃了一惊。听这人的声音虽然刻意压得很低,却是温婉动听,清如莺啭,定然是个女子无疑,莫非她是舅舅家中的婢女?

    她此举虽然有些唐突无礼,但不知为何,我却真的没有再动一动。她见我很是顺从,又低声在我耳边笑道:“对啦,这样听话,才能保得住你的性命。”说话之间,捂住我嘴巴的那只纤手,便悄悄地松开了。我的鼻端,突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正是从她身上飘过来的,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却不象是市上售卖的那些檀香、芸香之类的香气。

    她紧贴在我的身后,又隐身于阴影之中。院中那绿衣女郎并没有看见她,见我始终不应,恼怒地将纤足在地上轻轻一跺,又向我撒娇地叫道:“邱迟,你这个狠心的郎君,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奴家又求了你这么久,你还不肯下楼开门,让人家进来避避雨么?”

    她这两句话微带轻嗔,声音甜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惑之意。听在人的耳中,不由得不叫人骨酥筯软、心动神旌。若不是我身后之人早有言语交待在先,我怕是早就忍受不住,出言相应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那女子却又悄声对我说道:“你呆在楼上,千万不要下楼,她如果叫你,也千万不要答应她。记住了!”

    轻风飒然,暗香浮动,那女子突然抢身而出,从我面前开着的窗格里一跃下楼,飘然落在那绿衣女郎身前,有若一抹轻烟。

    她望着那个绿衣女郎嫣然一笑,说道:“邱公子既不肯开门,只有我来陪陪你了!”

    闪电和雷声突然都消失了,连雨都小了很多。四下里一片静谧,无数晶莹的雨丝四下飘落。

    那个神秘的女子,俏然立于纷飞细雨之中,紫色衣衫无风自动。雨丝濡湿了她乌黑的长发,又无比留恋地飘拂过她那含笑的面庞。

    我站在楼上窗前,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在昏暗阴沉的夜色里,她那种绝世惊艳的风姿,仿佛照亮了整个天地。

    绿衣女郎一见这个女子,却是大惊失色,连连退后几步。

    此时“轰轰”数声,又是几个炸雷在院中响起,火光四溅,煞是吓人。院中有几处荒草顿时被雷火点燃,但很快就让雨水浇熄了,只是不断冒出缕缕的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气息。

    那绿衣女郎被雷声吓得脸色煞白,她瞪了那个女子片刻,突然冷笑一声,方才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刹时无影无踪,神色变得极其狞恶可怕。

    她猛地将手中青油纸伞往地上一抛,恨声道:“好啊!连雷公电母都出动了!我索性也不用逃了,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一团惨绿的光芒之中。绿光猛然一亮,又徐徐敛去。我站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绿衣女子站着的地方,居然盘踞着一条长可丈许、粗如水桶的绿色巨蟒!

    那巨蟒尾巴微微一摆,只听“砰砰”两声,院中地上铺着的青石板顿时被它击得粉碎!

    我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叫道:“啊!”身子一软,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那巨蟒闻声抬起它那颗足有笆斗大的、丑恶无比的蟒头,那双散发着碧绿光芒的眼睛邪恶地紧紧盯着我,居然开口作人言道:“邱公子,你且好生在一边候着,待奴家打发了这女人,再来陪你共度良宵!”

    声音娇媚一如少女,正是那个绿衣女郎的声音!

    我这次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只觉眼前一黑,人靠在窗边墙上,已是慢慢瘫软下去。

    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我看见那个傲然立于雨中的紫衣女子,从背后霍然拔出了一柄青光闪耀的长剑!

    当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纱,投到了我的床铺之上。我揉了揉眼睛,脑海中立刻浮起了昨晚的情景。我悚然一惊,掀开被子跳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向院中一看:只见院中阳光明媚,一片鸟语花香的景象。

    舅舅家的小厮四儿抱着一只大笤帚,正在清扫院中的杂物。他听到我开窗的声音,抬起头来,笑着打招呼道:“公子你昨晚读书很晚了吧?今天居然难得地睡了个懒觉。饭菜我都摆在桌上了,公子洗漱之后就请用饭罢。”

    我向院中看了看,只见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激斗过的痕迹。突然我的身子一僵,因为我分明看到墙角之处的那一丛荒草上,尚残留着昨晚被雷火烧焦的痕迹!

    迟疑了一下,我试探地问四儿道:“你……你来的时候,我是在睡觉么?”

    四儿毫不在意,应道:“是啊,我来送饭时,公子你躺在床上,睡得不知有多沉哩。”

    我摇摇头,努力地去回忆昨晚的情景。我分明记得,昨晚我是昏倒在窗子旁边,四儿又分明不晓得内情。那么,昨天是谁把我扶上床去的呢?会是……会是那条丑陋邪恶的巨蟒么?

    我想起那巨蟒昨天说过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今晚它可别是真的来找我吧?但随即心中又隐隐浮起一丝担忧:“她……她不知怎样了,那妖精……可曾伤害到她了么?”

    夜已深沉,我坐在油灯之下,重新又摊开书本。可是不管我试图集中精神,总是心神不宁。

    突然之间,犹如身处幻梦一般,我的鼻端,又闻到了那种我已熟悉的、淡雅宜人的幽幽香气。

    是她!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因为用力过猛,我的衣襟居然带翻了桌上的油灯,油灯“哐啷”一声倒在桌上,灯油顿时流了出来。我又要扶灯,又要防着灯火烧着了书本,又怕灯油弄污了衣裳,一时间手忙脚乱。

    只听有人“扑噗”一笑,斜剌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扶起倾倒在桌上的油灯,将它重又轻轻放好。灯火忽地一跳,屋内仿佛亮了许多。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灯下如玉的丽人,她娇嗔地瞥了我一眼:“邱郎,窈娘来了,你不欢喜么?”

    当晚窈娘便留宿在小楼之上,我几疑自己是处于梦幻之中。

    她告诉我,那晚的绿衣少女,是一种名叫虺蛇的怪物。这种怪物常化身为美女,呼唤男子的名字。一旦答应,它便会摄走那男子的魂魄,再将其肉身吃掉。

    我想起那条巨蟒的模样,还是有点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问她:“那……那它……昨天晚上,你们……”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桀然一笑:“我将它给杀了。”

    我失声道:“什么?”她的眸中闪过一道寒光:“这妖物在我的故乡害人不少,又异常狡猾,花样百出,雷部数次想要将它击杀,却总是让它觑空逃脱。这次被追得紧了,它居然化为人形,妄想托你来庇护。幸好我已抢先一步,才没有让它得手。”

    我讶然地望着怀中那美貌温柔的女子:“你……你竟然能杀死这样厉害的妖精!那你……你莫非是……天上的神仙?”

    窈娘笑了:“我可没有那样大的福份,我也不是神仙,只是一个懂得法术的修道者而已。”她的面容之上,现出一种凝重的神情来:虺蛇出自于巴蜀巫山,那是我的家乡。我可不能让它在外面胡作非为,坏了我们巫山的声誉。

    话虽如此,我却还有着很多疑团未曾解开。但看着她那艳若春花的面容,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意,不敢再追问下去。

    窈娘心思敏锐,已觉出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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