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居所-被精雕细琢的文学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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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曾经是那样口碑相传、深入人心,如自由出入寻常人家的衔泥紫燕,以至檐下梁上尽是它的呢喃。

    宜丰县洞山村有一座青砖砌成的画壁,建于明代,原址在村后,不知何故拆迁至村前的大路边、溪流畔。画壁主体部分画面是被石护栏娇宠呵护着的雍容华贵的牡丹,基部画面则是田田莲叶亭亭荷花,图案全是以方形青砖雕刻拼贴而成,色彩鲜艳,富丽堂皇。把上下两幅画面联系起来看,其寓意便显而易见了,无非是象征着出污泥而不染终于通达荣华富贵的得意人生。

    ——果然,这座画壁正是为了喜迎皇妃省亲归来而建。

    靠姻亲一举鸡犬升天的情况毕竟稀少,但是,自隋以后各封建王朝推行了千百年的科举制度,却是许多农家子弟飞黄腾达的通衢大道。寻常人家门前的荷花,成为宫苑里的牡丹。

    奉新县会埠乡的招远村,有一座四方济美牌坊临河耸立。它建于明万历二十八年(公元1600年),表彰的是自北宋以来奉新华林胡氏四位先贤的善行义举。坊内各层青石板上,记载着他们捐廪赈饥民、架桥修路、创办华林书院、创建孔子庙等乐善好施、造福桑梓的事迹。

    似这样由四根石柱擎起、四面均为门楼式的四方牌坊,为江西古村建筑中不多见。三层的牌坊高十二米多,宽为四米多,一百五十多块青石,靠石榫紧紧咬合。各层石枋上,雕刻层层叠叠,不仅有“龙凤呈祥”、“二龙戏珠”、“寿子富贵”、“福喜平安”等传统图案纹饰,还以华林胡氏的佳话为题材,将宗族的荣耀刻录于比磐石更经久的记忆,比如千里快马送喜报的深浮雕,眉飞色舞炫耀的是,当年奉新华林书院三位学子同年并登进士第,朝廷派员送喜报的动人情景。相传,宋太宗曾为此写诗赞道:“黄河曾见几番清,罕见人间有此荣。千里朱幡迎五马,一门黄榜占三名……最喜状元和榜眼,探花皆是弟和兄。”

    导致鱼龙变化的,正是攻读入仕的民间理想,正是崇文重教的社会风尚和诗书传家的儒家传统。文学不仅为人们提供了登科进第的身份证,更重要的是,它为人们注入了改变身份的生命基因,世代绵延在血脉之中。

    既然,在有着璀璨的历史文化的江西,儒雅之风传布于广阔的民间,那么,民间建筑的装饰自然而然地会表现出满腹经纶的才学性情和文化风度,于是,我们常能看到撷取诗情画意的雕刻。比如,钓源的那种“竹节梅朵”,在别处也时常能遇见。古村雕刻中的竹与梅,分明就是诗歌的意象,它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咏竹、咏梅的佳词绝句,并沉浸于诗的意境中。

    一般古村的建筑装饰都有所侧重,或多雕刻,或重匾联,或工于书法,或巧于绘画,但渼陂村却是装饰艺术的集大成者,在它尚存的三百多座明清建筑里,汇集了各种装饰艺术,调动了各种表现手段,真可以说它是一座民间艺术博物馆。这里的雕刻艺术也是丰富多彩的,从艺术手段来说,除了常见的圆雕、透雕、深浮雕、浅浮雕外,还有民居中少见的堆雕;从内容来说,由悬于窗或嵌于墙的古朴的吞口,到表达文人雅趣的“岁寒三友”,林林总总,万般气象。

    让我惊讶处正在这里——梁氏宗祠有着数百年历史,祠堂两边“出则弟”、“入则孝”两座侧门的门罩上,遍布着用色讲究的堆雕作品。这些堆雕分别描绘牡丹、荷花、梅和菊等等,由门罩上的楹联和题句看,那些花卉当是从诗书里采撷来的,那是为人品格和境界的写照。当这些意象集中在一起,我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浓郁诗情,因此,在我看来,儒雅的渼陂似乎比别的村庄少了几分标榜的自得,而多了几分持重和深沉。

    特别是,在“入则孝”的门罩上,竟有堆雕刻画了富有动感的一对兔子,这是古村建筑中罕见的形象。如果一定要追究它的寓意的话,也许,它和繁育有关,和它置身的巢窟有关,但这幅堆雕更加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通过两只兔子形体布局和环境的关系,所营造的和谐、温馨的意境,以及充满画面的敦厚而甜美的情绪。品味它,我总觉得它与我曾经提到的那组马的浮雕,应该都受到文人画的影响,这本身也不奇怪。

    无论是固守耕读为本,还是依靠农商发家,几乎所有的村庄都少不了拿“琴棋书画”的雕饰装潢自己的颜面,少不了到诗词文章中去寻章摘句以显示自己的风雅,即便按捺不住对财富的渴望,其表达也是羞答答的,往往隐匿在儒雅的粉饰之下。

    但是,也有例外。婺源的游山村在明代人口发展到几千人,成了“千烟之村”,为解决人多用水的困难,村人将后山边的小溪引入村中,并按风水的讲究让河流突然来回拐了两个大弯,再流出村外,这就形成了辟邪纳吉、藏风聚气的太极图。村人肯定相信,正是这八卦形局让他们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以至到得清末民初,游山成了富甲一方的村庄。

    村人毫不隐讳他们对金钱的三尺垂涎。四川成都有座题柱桥,传说少年司马相如遭人讥笑,一气之下在桥柱上写下血气方刚的誓言:“非高车驷马而不过此桥。”后来,他被朝廷重用,果然驷马高车衣锦还乡。游山村于明万历年间建起一座单孔廊桥,说的是“登高桥远眺儒林赞扬先辈,站函谷遐思文笔羡慕前徽”,故沿用四川题柱桥为此桥桥名,意在激励族人发奋图强。然而,桥上另一副对联却直言不讳,道出了人们心底的最爱:“村大龙尤大隐隐稠密人烟,桥高亭更高重重频生财气。”他们发奋的指向与司马相如竟是南辕北辙,而且,居然还敢如此振振有辞!

    于是,铜钱的图案成为村人心中最美好的寄情物。村中道路、一些人家的门前地上,都用卵石镶嵌出铜钱图案,许多人家索性把它请进正堂,雕刻在堂中地上的方形石板上。有一大户人家在门前用卵石砌了两个铜钱图案,寓意“遍地是钱”。在月明之夜,可见这两个磨盘大的铜钱浮出地面,成为此地一处胜景。遍地是钱,正是游山村逐利于商海的强劲动力和美妙梦想。

    面对众多温文尔雅的村庄,我只能把它看作一个特例。比如,婺源的思溪也是著名的商宅古村,它的才大气粗,它的奢华铺张,在一处客馆的门面上得到尽情的宣泄。正面十扇槅扇门及其上部的梁枋、斜撑遍覆木雕,层层叠叠,以致失之繁缛。每扇槅扇门的条形板上,分别阳刻八至十二个不同字体的“寿”字,一共九十六个,另外还有四个字分别安排在中间门的横板上、屋内厢房的窗户上和房屋宅基的轮廓线。其中寓意是寿不到顶。两对斜撑中,或雕有倒趴狮,或是莲荷与仙鹤。舒卷自如的荷叶丛中,壮硕的莲蓬孕育着多子多福的祈愿,象征长寿的仙鹤探颈回望,殷殷之情流溢其中。

    如果说,铜钱的图案坦陈了聚财的心态的话,那么,在这里,我们则看到了茁长在财富中的,包括长生、多子、平安、和合等生活愿望在内的强烈的生命意识。其实,不仅仅如此,即使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大面积的木雕中,我也能很容易地就找到那些为人品行、境界的图案,它们生长在槅心里,是几竿清癯挺直的新竹,是一树暗香扑鼻的梅朵。

    思溪的儒雅更在别处。且看占地七百平方米的敬序堂,它由庭院、正厅、后堂、花厅、厨房、花园等组成,正厅梁枋上场面宏大的人物雕刻,与楼上回廊雕花的阑干相映成趣,营造出优雅怡人的居家环境。这些人物雕刻取材于历史传说、戏文故事,人物众多,虽头部几乎都被破坏,但仅由人物的体态、动作,也可看出他们之间的呼应关系,在这里,我感觉这些木雕非常善于运用必要的景物交代特定的环境,物象简洁而明晰,以此突出置身特定环境中的人。敬序堂中,连通小花园的花厅也是个雅致的去处,靠着花园的整面墙均为镶有玻璃、嵌有花格的槅扇,既有利于采光,又起了美饰的作用。光线因此有了花朵的线条和轮廓,有了鲜花的气息和姿色。

    打开槅扇门进入小花园,只见一面墙上镂有一葫芦状窟窿,是谓“敬惜字纸”龛,和吉水栗下的那座惜字塔一样,它也是用来焚烧废纸的。当地朋友纠正道:是专供焚烧习字学画后要废弃的笔墨。

    古村建筑雕刻融汇文学艺术的盛况,极为生动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诗书传家的社会风尚和时代氛围。令我感慨不已的是,文学曾经是那样口碑相传、深入人心,如自由出入寻常人家的衔泥紫燕,以至檐下梁上尽是它的呢喃。其中,取材历史传说、戏文故事的人物雕刻最为普遍,且最是壮观。

    当历史和传说中的人物大规模地进驻祠堂、宅第时,神禽瑞兽、吉祥纹饰也就退居于次要地位了。由建筑雕刻,我们可以感受到自明中叶以来俗文学的兴盛和雅俗文学的混融,可以感受到文学既得宜于印刷业的空前繁荣、又借重于曲艺和戏剧等形式,流传民间的广度和影响人心的深度,在乡野间口碑相传的文学形象,日益为津津乐道着“耕读渔樵”却心有旁骛的人们所喜闻乐见。

    古民居装饰之所以重视历史传说和戏文故事,除了它们具有借古鉴今的意义外,我想,可能也和体现了“忠孝节义”思想的那些人物已被人们的观念意识所神化有关,它们走进了民俗信仰。因此,那些人物雕刻同样也具有了祛除邪祟、召唤祥瑞的作用。就像寄生于宗族活动的各种民间艺术,包括戏曲、舞蹈、灯彩以及江西较常见的抬阁、高跷等形式,总是借助这些文学形象来驱邪纳吉一样。

    所以,当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黎民众生纷纷出现在祠堂、戏台、牌坊、楼阁以及民居的梁枋、条形板等木构件上,或门楼等处的砖石上时,简直就像一次次盛大的精神典仪。

    丰城的白马寨喜好在门罩上雕刻人物,且多用红石做材料,也有砖雕。题材当是取自戏文故事和民间传说,但场面不似通常在祠堂梁枋上可见的木雕那么宏大,而是根据门罩的特点,围绕牌匾,将若干个画面布局在有限的空间里,形成对牌匾的烘托。这样,石雕的画面只能截取传说故事的某些片段了,出于对称的考虑,两边画面的场景往往十分相似。如,在“香挹西山”的门罩上,上下各有三幅雕刻,下花枋左右两边的画面都是战斗场面,猎猎旗旌下都有兵戎相见,然而人数却是不等;上花枋两边画面似表现孺儿求学,人物体态和环境却有了些微变化。由此可见,门罩上的人物雕刻也是注重装饰性的。对装饰性的谨慎小心,在每幅画面中则表现为人物的数量、体态及其置身环境的景物,都讲究对称关系,显得严密而规整。尽管如此,当各种人物形象赫赫然出现在高大气派的门罩上时,不能不叫人对这家门户、对这个村庄肃然起敬。

    其实,当我说到人物雕刻的取材时,是有些心虚的。因为,大多数村庄并不能给我确切的说法,我只能根据画面展示的场景和人物关系来猜测。题写在白马寨民居大门上的匾额,有些显然是追溯宗族的历史,如“香挹西山”、“派分晋阳”等,有的则可能是与先贤的事迹有关,如“星聚庚垣”等。若然,那么,门罩上的人物雕刻反映的也许就是与宗族历史有关的人物故事了。我注意到,在这些画面中,有显赫的车马仪仗,有繁华的城池宅第,有旌旗翻飞的军阵场面,有悠闲和睦的日常生活,有时候人物形象只是点缀在画面中,成为城池宅第间最为动人的风景。“星聚庚垣”宅额枋正中的一幅雕刻,在非常有限的画面中竟展示出城乡生活的全景,一边是有着亭台楼阁的城池,一边是城外的景象,两三条或泊岸或穿行的舟船,与对岸的人产生了一种呼应的关系,把两岸的生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也把整个画面统一起来。

    如果执意去考证白马寨杨氏的来路,很难说这些雕刻中的风俗景物不是人们对属于老祖宗的故土的缅怀或想象。

    雕刻取材于历史传说和戏文故事,并不妨碍人们借其以张扬本宗本族的荣耀。甚至,为与故事主人公同姓的村庄提供了攀附的依据,让蓬勃生长的炫耀有了厚实的立足之地。

    瑶里镇程氏宗祠有两个天井,门厅、前厅和享堂依次抬高,门厅两侧有楼梯可登楼廊,站在享堂正中看大门,我发现通过两边廊庑联系在一起的三个大厅并不在一条中轴线上,它是歪斜的,显然,这同样是出于风水的考虑。这座祠堂的富丽堂皇,是通过花楼廊庑和遍布其间的精美雕刻来展示的。花楼的窗扇和楼廊的栏杆,雕有多种纹饰,以“瓜瓞绵绵”的图案为主,梁枋上则是深浮雕的人物故事,有些画面的人物则是圆雕而成。这些木雕有的构图宏大,场面甚是壮观,一个个人物的情绪通过其动作和形体的特征表现出来,从而形成完整的情绪氛围。因此,每幅画面给人况味是不同的,有的慷慨壮烈,有的威武刚强,有的温文尔雅,有的情义绵绵。说它精致,那是因为它对人物形象的刻画细致到表情神态依稀可辨,服饰的差异显而易见,各个人物尽管姿态不同,动作力度不同,但其躯体结构都无不给人以平衡感,特别是,在宏大的场面中,凭借由人物造型处理而形成的空间感,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它对主次关系、明暗关系和人物与环境关系的准确把握。

    听说,其木雕内容多取材有关程咬金的故事传说,这是因为窑里程氏以程咬金为荣,便认祖归宗把自己划在了他的门下。究竟若何,也没有必要查证了,反正一笔难写两个“程”字。

    三国故事在古村建筑的人物雕刻中比比皆是。有的场面宏大,人物众多,具有很强的仪式感,且各有不同的性格刻画,格调庄重豪放;有的布局简洁疏朗,物象鲜明醒目,具有古朴深沉的风格特点;有的表现戏剧性的矛盾冲突,擅长抓取人物在冲突中的瞬间表情和动作;有的善于处理人物之间的呼应关系,并运用必要的景物交代特定的环境,使人能够很容易地读懂它的情节。

    三国故事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这是因为存在于民间的“义”的道德,即民间所说的“义气”,特别强调人与人之间相互扶助以及知恩图报的原则,而《三国演义》把民间的“义气”与封建正统道德相结合来解释历史和政治,这种道德正是人们所崇尚的,因此,三国故事对于老百姓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关羽被民间奉为“关圣帝君”,在民间的影响远甚于孔圣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三国故事成为建筑装饰中的常见图案,不仅生动地证明了《三国演义》的流传程度,它也真切地反映了人们在遵从封建正统道德的同时,对民间“义气”的道德追求。在农耕社会中,由血缘所形成的宗法关系高于一切,而随着人们在仕途、尤其在商旅的步履渐行渐远,很多活动超越了狭小地域以及家庭、宗族的范围,能够帮助建立强有力的共同利益关系的“义气”就显得特别重要。

    瑶里的“狮冈胜览”宅建筑外观像一座欧式小洋楼,内里依然是徽派民居的布局,梁枋、槅扇和其它木构件上尽是精美的雕刻,尤以人物雕刻最为惹眼,其中气势恢弘的传说故事,有分别取材《水浒传》《封神演义》的三打祝家庄、姜子牙大战黄飞虎等。

    婺源理坑村的九世同居府,是因其额枋上雕有九世同居图而得名。传说屋主人在朝廷当官,参与了“杨乃武和小白菜”冤狱的平反,得到千两白银的赏赐,他用这笔款项建房买书。九世同居图取材于明代浙江浦江的郑义门九代不析炊的事迹。据光绪《婺源县志》记载,明代理坑人余准“少孤,事母孝,仿浦江郑氏家法立规七章……”看来,郑义门的故事经余准仿效在理坑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建筑雕刻中也不乏风花雪月,譬如《西厢记》等戏文故事。我以为它们的出现是值得注意的。

    以《西厢记》为例,它描绘了青年男女对自由的爱情的渴望,情与欲的不可遏制和正当合理,以及青年人的生活愿望与出于势利考虑的家长意志之间的冲突,在生活化的戏剧冲突中表现了反对封建礼教的主题。当它的故事情节永远定格在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牌位的居家环境中,仿佛有一股清新的风羼入了浓厚的封建道德教化氛围。它不仅为建筑装饰提供了更加生活化的、具有质朴美、温婉美的图案,丰富了建筑装饰中包括了威猛美、庄严美、狰狞美、慈善美、祥和美、诙谐美、刁顽美在内的审美意蕴,更重要的是,它体现出建筑装饰的娱情倾向,而娱情化的发展和明清时期俗文学的兴盛和俗、雅文学的混融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张扬个性、追求自由完美人性的文学精神点点滴滴地穿透厚重的传统观念渗入民间。

    白马寨门罩上的红石雕刻如今已风化。风蚀去了的还有画面的规整,形象的呆板,那些人物的形骸依在。那些形骸很自然地凹凸着,却好像被自然、被时光赋予了灵魂。凭着对它们的想象,那些人物雕刻反而在我的遐思中生动起来。

    我觉得这些人物雕刻通常代表着古村建筑雕刻的最高成就。其手法善于把深浮雕、浅雕、透雕和圆雕相结合,装饰性与写实性相比衬,装饰作用与独立欣赏价值相统一,工艺精巧华美,多有玲珑剔透之作,当然,常常不免失之繁缛。

    广丰县的十都大屋及铜钹山区散落着的一些老房子,其斜撑一反别处比比皆是的鳌鱼、倒趴狮等吉兽形象,而喜爱雕刻人物,其表达的仍是迎祥纳吉的寓意,或者是快马报喜,或者是山中得鹿。尽管在斜撑上难以铺展画面,工匠们还是穷尽刀笔,通过透雕、圆雕等手段开掘空间,在其上遍覆层层叠叠的松叶花朵,人物形象正是在这繁复的图案中呼之欲出。人物形象之所以能够突出画面,除了其生动的造型十分抢眼外,还在于它们夸张的憨态可掬的面部,似乎总是有一种按捺不住的窃喜流溢在眼角眉梢。憨厚而真诚的笑意,感染了那些花朵和针叶。

    就连小小的构件都能容纳万千气象,那么,槅扇、梁枋等处更是工匠们驰骋想象、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了。装饰的繁缛尤其表现在建筑的门面上。比如,我们已经浏览过的众多富丽堂皇的宗祠及民居大门,那些百般雕饰的门楼门罩;比如,为了争强斗胜不惜大肆堆砌的戏台。

    相传乐平浒崦古戏台是由邻村一个十七岁的天才娃娃主墨,由浙江东阳的建筑设计师主雕,用了三年时间建成。是谓晴雨台。作为主体建筑的晴台,台面游梁镂雕着一幅气势恢弘的象征天下安定“九合一匡”的九狮过江图,一条飘逸的丝绸连接着姿态各异的雄狮,两边是刘海戏金蟾的图案,其下是当地家喻户晓的剧目《龙凤阁》中杨波抱太子登基图,尺幅之间数十个人物错落有致地布局在金銮殿前,而在这主体画面的两侧和上面,则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镂雕的戏文场景图案和圆雕的戏文人物。台中天花棚顶饰有三口华丽的螺旋式藻井,中央藻井嵌着《封神演义》八岳木质雕塑,显得端庄肃穆、古朴典雅。戏台的门、窗、壁等部位均镂雕有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图案,其题材涉及《三雄战吕布》《三战樊梨花》《穆桂英挂帅》《劈山救母》《辕门斩子》《薛刚反唐》《哪吒闹海》《八仙飘海》《单刀会》《追韩信》《霸王别姬》《借东风》等一百零八折戏。尽管有如许多的人物荟于一堂,人们仍意犹未尽,他们直拿雨台比晴台,不肯有须臾的懈怠,又在雨台的游梁上雕出生动细腻的《蟠桃会》,贺寿的八仙惟妙惟肖。梁的两侧为两条鲤鱼相托,据说当时工匠把梁锯短了一点,无法与柱子相接,生怕受到责罚,忽然急中生智,雕出一对鲤鱼托住正梁,以减少正梁对接楔的压力,同时也增加了美感。雨台的门梁、壁窗也是琳琅满目的人物图案,却是内容不同,那些人物来自《四郎探母》《桃园结义》《走麦城》《托孤》《下河东》《贵妃醉酒》等等。满目是金光闪闪的人物形象,满目是金光闪闪的祥禽瑞兽,似乎人们为了实现繁缛的效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又在台内外飞金上漆的纹饰图案中,镶嵌了无数玻璃小镜,金碧辉煌中但见银光闪闪,宛若繁星,令人眼花缭乱。

    九狮过江图同样也为项家庄戏台所钟情,除此之外,在这座戏台的台面上,还雕有早朝图、双龙日月图以及双凤、蝴蝶、鹿、鹤等祥禽瑞兽,在繁复多变的美中,洋溢着安定祥和、生气勃勃的气氛;九溪徐家戏台台面上布满描金绘彩的取自《昭君出塞》《打金枝》《魁星点斗》《三英战吕布》等戏文故事中的人物和狮、虎、麒麟、蟠龙、凤凰等吉祥动物,还有寿星、罗汉、金刚、观音菩萨等形象,各种人物形象累计起来竟多达二百左右,真可以称作是民间文学的形象画廊,此处有匾额云:百看不厌,指的是台上的精彩和台下的好戏,其实,雕刻在戏台上的人物形象也是包罗万象,蔚为大观,他们以各自的姿态各自的神情,传达出昔时乡村的生活气息和精神气质,十分的耐人寻味。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当取材于历史传说和戏文故事的人物雕刻出现在这样大面积装饰的部位时,人们好像刻意要追求繁复的美,不仅通过若干幅画面的组合来强调它的装饰性,而且,在每幅人物雕刻的周围遍布各种纹饰图案,以此实现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视觉效果。

    据此,我觉得,繁缛的美应该是符合民间审美心理的一种美学形态。它和人们对宗教信仰采取的实用主义态度,和人们见神就跪拜、见庙便烧香的心理是相通的,正如人们信奉神道、礼拜神明只是出于功利考虑,只为保佑自身,而根本就无意弄懂宗教博大精深的教义,同样,在充满辟邪纳吉意味的大门装饰中,为了充分表达自己内心的祈愿,人们并不在乎图案与纹饰之间的形式关联,也不在乎图案所表现的戏文故事之间的意义链接,宁肯不厌其烦地堆砌,也要尽取各种吉祥符号。

    所以,万字纹、卷草纹、缠枝纹等纹饰,瓜瓞绵绵、太平富贵等图案,凤凰、麒麟、鳌鱼等祥禽瑞兽以及福、禄、寿三星的雕刻,经常和表现传说故事的雕刻布局在同一个平面上。这时,往往看不出大门雕刻所强调的重点了,尽管这些画面分明有主次之别,但它们一旦组合在匾额的周围,则以其共同营造的纷繁绚丽烘托着匾额,起着突显门第荣耀的作用。可见,门面装饰原本追求的就是整体效果,就是壮观夺目、乱花迷眼的美。

    毫无疑问,这种繁缛的美正是人们在建筑中格外重视门面的具体体现;而且,由繁缛的门面装饰,我们不难窥见驳杂的民间信仰在人们内心深处汇合交融、并和平共处的奇丽景象。

    江西古村建筑中的许多人物雕刻,场面宏大,意境深邃,造型丰富生动,技艺娴熟精致,堪称建筑装饰中的精品。其精致处恰恰在于人物形象的刻画,好像那些伟大的民间艺匠对人类的各种表情早已烂熟于心。偏偏,正是这类雕刻最遭人嫉恨。在我所造访的每个古村里,差不多都可以看到被毁容的雕像。惟有乐平的古戏台是个例外,我所造访过的几座古戏台未见有人为的破坏,大概乐平人始终把戏台当作“天赋子孙基”、视为“父老开心地,乡村体面场”吧?除此之外,各地建筑装饰中人物雕刻但凡保全完好的,大抵因为那座建筑曾做过学校,如瑶里的程氏宗祠,被有识之士抹上黄泥白灰或贴上神圣的标语掩护着,才幸免于难。如今虽早已卸去伪装,但那些木雕人物仍是落难者的形象,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至于那些被破坏的木雕,由凿痕不难断定,雕刻人物的脸是被人施以斧錾,是凌迟铲去的,是一点一点撕碎的。从下颌部下手,由浅渐深,血与浆喷涌出来,红与白汇流一股。我在婺源思溪看到,呈拱手作揖状的众多圆雕人物,则是被人狠狠地拧断了脖子,无头的身体居然也是楚楚动人,衣袖垂垂,袍服拽地,袖里藏有经世韬略、持家祖训,腰间盘缠宦海沉浮、商场悲欢,仅由体态亦可看出,一个个,或谦恭,或矜持,或热情,或庄重。其表情该怎样生动,只能任由后人想象了。好些地方,密集的人头无一幸免,逐个被揭去了脸部,从錾痕看,吃刀的部位一致,用力均匀,技艺娴熟得绝不伤及其它,这精致的破坏真是叫人叹为观止了。

    然而,人物的身子还在,他们的造型依然。依然灞桥折柳,西厢拜月,依然茅庐三顾,桃园结义,依然抚琴弄萧,裙裾飘飘,依然横刀跃马,盔甲铮铮。这群无头的冤魂!没有了花容月貌也没有了千娇百媚,没有了慈眉善目也没有了怒发冲冠,没有了经世的吟唱,千古的聆听,没有了滋润四季的泪和笑,激活生命的苦和怒。这群失去表情的人!

    在好些老房子里,我吃惊地发现,被毁容的并非只是雕刻在门、窗、槅扇这些比较顺手的地方的才子佳人,梁上、檐上、门楼上的帝王将相们也未必能幸免。想来,那是得借助很高的梯子才能攀爬上去的,而在乡间,依我的乡村生活经验估计,要找一架现成的高高的梯子并不容易。却也不难,可以去村后的祖坟山上砍来竹木特制。我吃惊的是破坏者的耐心,老房子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满目是神话传说、戏曲故事,哪怕老祖宗把“脸”高高地雕刻于梁枋上,也一张也不肯放过,想来,那真是件劳神劳力又费时的活儿。千百年的灰尘烟垢不会迷着他们的眼么?马马虎虎悬挂在梁上的铁钩木钩不会磕着他们的头么?扑啦啦打黑暗中窜出的燕雀蝙蝠不会惊着他们的魂么?靠老墙朽木支托,梯子站得稳么?柱础已经风化,经得起震么?一手握錾一手举锤,不会闪着腰吧?

    看来,破坏者对那些雕刻并无深仇大恨,否则就该大刀阔斧杀它个片甲不留。众多的无头之躯和老房子里保存完好的花卉禽鸟、祥龙瑞兽的图案证明,敌意全是冲着人类的面孔、历史的表情去的。

    为什么?

    我一次次抚摸着丢失面目的地方,想象着那些身体应有的容颜,追问着自己。

    ——该不是年轮里那气韵生动、光彩照人的表情和心情让自惭形秽的后人羞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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