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居所-广为流传的雕刻艺术语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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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映了民族的民俗心理和审美意识的象征符号,串联了人们普遍的精神心理,由此可见民俗力量的巨大凝聚力和感染力。

    与江西古村建筑的丰富多样相得益彰,互为辉映,雕刻艺术的题材、风格更是异彩纷呈,蔚为大观。祈福禳灾的祷祝,平凡生活的志趣,诗书传家的梦想,宗族门第的荣耀,都被艺匠通过刻刀注入岁月的年轮。一切有性灵的生命,被赋予了鲜活的思想;一切没有生命的器物,被寄寓了殷切的期望。图案的对称、和谐、自然、均衡,线条的自由奔放、灵动、流畅,令我们不难想象抒发情感的刀笔在艺匠手中,那行云流水般的无拘无束状;而每座村庄的雕刻所传达出来的情调韵致,却是迥然不同,亲切或庄重,优雅或富丽,轻灵或凝沉,宁静或动荡,精致或粗犷,等等。它们与绘画、书法、文学等共同存于建筑又融于建筑,使普通的民居也可以成为艺术的殿堂,使村庄成为人们身体和灵魂都可以安居的精神家园。

    雕刻作为造型艺术,以再现客观生活为手段,间接地表达创作者对生活的判断和自己的感情,它总是要描摹具体事物的形象,并擅长于精确地描绘对象,表述情节,塑造人物性格或再现景物的神貌形态,具有具象的、再现的性质。比如,耕读渔樵的生活场景,是江西古村建筑装饰最热衷反映的题材之一,经常作为浮雕出现在槅扇的条形板上,或被透雕在槅心里,这既是江西农村生活历史的真实写照,又非常形象地昭示了在农耕文化的背景下,人们对传统生活方式满足、迷恋或向往的集体心理。这类画面看得多了,便能感觉到,它的表述是津津乐道的,是赞颂的,像阳光下的田园牧歌,明亮而甜润。

    然而,当自己的朴实的生活也被雕刻为生活理想,高悬在心中,是不是意味着人们始终相信命运的无常,暗暗地、不露声色地传达着他们最基本的人生祈求?

    雕刻也常常通过再现画面来超越画面,流露出强烈的表现意识。在古村民居的雕刻中,因为注入了丰富的民俗内容,它的表现意识则显得尤为浓重。雕刻中大量存在的物像造型,被赋予了包括情感、意愿、理想和观念在内的丰厚的精神因素,而成为特定文化氛围中人们普遍认同的象征符号,这套符号的抽象性,是和建筑艺术的特质水乳交融的;缘此,或许可以说,建筑艺术的表现性和传达情感的抽象性,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由雕刻所体现出来。

    另一方面,即便雕刻艺术的再现性决定了它对生活图景、客观事物的大规模的复制,那也是与被建筑抽象化了的心灵图景相互映照的。如果,我们从建筑和雕刻中都能感受到它们的抒情性的话,那么,建筑是音乐,它的抒情是朦胧的,着重于对意境、情绪的渲染和烘托,表现的是丰富微妙的内心情感;而雕刻则是诗歌,以象寓意,托物言志,借景抒情,铺展的是人们的心灵图景,其感情蕴藉却不隐晦,一旦破解了造型中的艺术语汇,人们的心志心声几乎纤毫毕露。

    大量相同或相似的雕刻艺术语汇,书写在古村建筑的门楼、梁枋、槅扇上,似乎可以视作雕刻中的“普通话”。这样的艺术语汇,不为方言土语所惑,不受地理区域所限,流布在广阔的民间。

    比如,以花瓶、牡丹来象征“富贵平安”,以莲荷与鱼来祝愿“连年有余”,以雄鸡、鸡冠花来翘盼“官上加官”,以琴、棋、书、画抒写生活志趣或附庸风雅,美好的生活理想涉及人生的方方面面,于是物象的丰富驳杂不胜枚举。人们在组织这些纹饰图案时,有的是求物象的谐音意义,有的则是取物象在民间信仰与禁忌、神话传说、诗词歌赋中获得的观念意义。但是,它们既不是赤裸裸的观念的图解和生硬的象征,在构图布局时也不追求物理真实,而是按照人的心理需要来重新组合表现对象,要么,在情绪性的画面中,寓动于静,注重图案的装饰性效果;要么,在情节性的画面中,寓庄于谐,追求的是意境意趣。多子的葫芦与绵延不断的藤蔓,象征着“子孙绵延”,强烈的生命意识化作柔韧的线条,竟是这样简洁、自然、楚楚动人;蜜蜂追逐着骑在马上的小猴,表达的是“马上封侯”的向往,升官进爵的迫切心情一旦灌注于生动活泼的形象中,竟是这般狂放、浪漫、妙趣横生。

    江西古村雕刻中的纹饰图案或物像,虽然反映了江西人民在自己的文化氛围中,所传承下来的民俗心理和审美意识,但是,应该强调的是,其中大量的雕刻艺术语汇并非为江西所独有。许多纹饰图案同样常见于南方其它地方的民居中,乃至北方的建筑雕刻以及剪纸等民间艺术中;而且,由它们的题材来源,我们清晰地看到雕刻与民俗活动、祭祀表演、民间传说、戏文故事的渊源。比如,上面提到的“马上封侯”等图案,就可以在陕西剪纸中找到佐证。这是北人南迁造成的文化沿袭,还是仕商往来导致的艺术传承,抑或是人们心灵影像的不谋而合?仰望着古村建筑屋顶上的怪兽,我常常忍不住企图到《山海经》里去辨识它们的影像;抚摸着某些似曾见识的木雕纹饰,恍惚之间,我甚至觉得其中一定有着残存的关于图腾崇拜的远古记忆。假若穿越浩茫的时空,去探究民间雕刻艺术之源流,在我们眼前呈现的该是多么奇丽的景象。然而,这无疑要进行一番艰辛的考证,是我这本随感而发的笔记无法担当的。

    不过,这个事实至少提醒我们,江西古村建筑雕刻虽然有着鲜明的地方特色,它与建筑艺术结合,为不同的村庄营造了独特的情绪氛围,乃至使具体的建筑获得了个性,但是,我们最常见的却是那些广泛流传的纹饰图案。那些反映了民族的民俗心理和审美意识的象征符号,通行于广阔的民间,串联了人们普遍的精神心理,由此可见民俗力量的巨大凝聚力和感染力。

    而广泛流传的纹饰图案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可能正是因为它们表现情感的抽象性。那些被注入民俗意义的物像,本来就取自自然、取自生活、取自人们耳熟能详的传说,它们自然美的形态本身就与人们的情感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它们所象征的意义又是那么真挚那么温存地呼应着人们的精神欲求。理所当然地,它们既是人们喜闻乐见的美好形象,又是属于人们自己的丰富生动的心灵符号。

    常见的雕刻纹饰,因为它的装饰性功用,必然会呈现出图案化、程式化的特点。但是,有时它对装饰性、图案化的强调,反而会更加突出物像的精神性内涵,造成意想不到的渲染效果,令人徜徉在形式美感中的时候,为寄寓其中的强烈的内心渴望而震撼。

    我曾先后在两个村庄看到那种透雕于门扇上的大面积的图案,其中一处是一百个字体各异的“福”字,构成工整规则且富有变化的“百福图”,另一处则有一百只蝙蝠翩翩旋舞。这些幽灵总是藏匿在古旧阴湿的祠堂里,黑暗给了它们黑色的形象,潮湿给了它们潮湿的心情,我常惊扰得它们或三两只贴墙翻飞,或大群惊起仓皇飞奔。婺源豸峰的成义堂,是我见过的蝙蝠最多的祠堂,进入其中便有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满地的蝙蝠粪叫人难以下脚,乱纷纷惊飞的蝙蝠格外肥硕,稍稍镇静后,它们就坦然地栖息在藻井螺旋状的斜拱里了。可见,原本形象并不美好的蝙蝠仅仅因为谐音,就幸运地为人们所接纳。我想,成义堂的蝙蝠大概是被人们为自己祈福的心情养肥的吧。既然如此,蝙蝠为装饰艺术所钟情,并在人们的神思中获得了舒展的两翼和优雅的体态,也就毫不奇怪了。

    最令人吃惊的是,人们对蝙蝠的认同是极为普遍的,没有地域的拘囿,也不被村庄的个性所排斥,几乎在所有古村都能看到它们堂而皇之地匍匐在建筑显赫的位置上。这时,光明的寓意改变了它们阴冷的性格,祈福的心愿重塑了它们的形象,它们变得优雅动人。

    所以,黎川的洲湖船屋,把砖拱也雕刻成蝙蝠形,整齐地排列在屋檐下,构成另一种“百福图”,迎候着风调雨顺的年景,迎候着阳光灿烂的日子。

    由这些“百福图”可见,即便是在如此讲究工艺性、装饰性的图案上,人们迎祥纳福的表情也一样的神采飞扬。

    广昌驿前古镇有一牌匾题“奎锌联辉”。如果说,它道出了历史上古镇辉煌一时的真谛的话,那么,从这牌匾上下青石花枋的雕刻,我们则强烈感受到它对富贵的炫耀。“花开富贵”这非常普遍的民间传统花样,在坚硬厚重的材料上被表现得雍容富态且舒展自如,那些肥厚的牡丹花叶层次分明地布局在画面上,其中有的叶片翻卷如鸟的羽翅,这就使整个画面增加了空间感,也增添了几分轻盈和灵动。仔细端详,在牌匾之上的花枋上,花叶掩映之下,果然有祥禽振翮,而这祥禽只是显出翅膀;在门框和牌匾之间的花枋上,除了这样的翅膀,两侧还雕有龙头,这些局部的片段的形象,融入以花叶为主体形象的画面,构成对富贵生活的呼应和烘托。

    像这样以一斑而窥全豹的表现手法,不仅在门楼、照壁的石雕上可以看到,我在木雕的雀替上也发现了。牡丹的叶子依然丰腴,牡丹的花朵悄然绽放。把照片放大,把岁月的积尘扒开,我忽然看见有游鱼潜入其间,鳞片金光闪闪。这同样只是表现局部,却充满了动感,画面陡然活泼起来。牡丹花丛中的鱼,它毫不顾忌事物的真实性,本来追求的是装饰性,然而,当鱼身隆起、尾鳍扶摇,我似乎从花叶之间听到了鱼的呢喃。

    驿前古建筑雕刻最常见的图案纹饰就是繁茂绵延的牡丹花蔓了,而且,它着意强调了叶的肥厚和蔓的遒劲,可能因为有些图案中果然巧妙地藏匿着鸟兽虫鱼吧,有时候,猛然看上去,连牡丹的花叶也叫人产生酷似什么祥禽瑞兽的错觉,亦真亦幻,恍然如梦。不知其中寄寓着置身富贵的更大奢求,还是暗藏着沉醉浮华的几分隐忧?反正,我为雀替上的鱼怦然心动。

    赣江岸边的燕坊村,是个杂姓混居的村庄,这一特点恰好反映了燕坊作为水运码头的历史。舟楫之利带来的富庶生活,可由雕刻、绘画上的金粉朱漆得到印证。此地门叶、槅扇上的雕刻,鲜艳华丽,颇像一幅幅精美的剪纸作品。它的构图在讲究对称的同时,重视线条的变化,依靠线条的丰富变化形成由各种几何图形组合的图案,其间点缀以花朵、龙首、凤冠。槅扇的槅心为透雕的人物故事或大朵的牡丹,槅心图案和点缀在槅扇各处的龙首、凤冠和花朵均鎏金,使之得以突出,那些线条则施以红漆。与龙首、凤冠相连的线条虬曲弯环,使龙凤呈祥的寓意变得生动起来。图案中的曲线,好像有意要勾勒出花瓶的造型,表达对人生平安的祈愿。特别是在一户人家的门扇上,穿行在整个画面中的曲线,干脆组成了“天天”二字,与其巧妙勾勒出来的花瓶图案联系起来,那便是日日平安的祷祝了。

    平安富贵的生活理想,经常被人们选取瓶插花卉的物象表达出来。看起来,它的表达方式是委婉的、含蓄的,但是,一旦它被大肆铺排、大加张扬,那么,它所传达的情感就十分强烈了。在东乡浯溪村的农家里,我就领略到它的渴望之心、急切之意。那是浅雕于裙板上的两组图案,尽取瓶中插花的物象,依次排列开来,瓶有各式造型,花有牡丹、莲花、梅花等等,像一幅幅静物写生。由于雕刻在裙板上,图案所占的面积很大,且漆以朱红,它与这幢建筑的整体装饰就显得有些不谐了,对比雀替等部位精致而朴素的雕刻,尤其能够显现出它的构图、色彩及刀法的突兀。这似乎很难归咎于匠人缺乏对整体的照应,刻刀当是受命于主人按捺不住的内心渴求吧?

    正是在这里,我看到梁枋上有两幅十分生动的画面。它们采用的是深浮雕的表现手段,一幅雕有雀、鹿、蜂、猴的形象,另一幅在山石花木间只有雀来降与鹿回首,这些形象都显得肥硕夸大、憨态可掬。抱桃端坐的猴身体浑圆,形象特征主要体现在那尖嘴猴腮上;而鹿的体态似马又似牛,尤其那蹄子更像牛蹄,不过,它有回首的姿态和身上的梅花纹作身份证明;蜂与雀的形象被放大则在情理之中,尤其蜜蜂被放大之后,辨认它的依据只有一对翅膀了。我相信,在民间的这类雕刻或绘画里,形象已成为人们可以轻易领会其所指的符号,所以它对表象的描绘是否真实,也就不重要了。而且,在按照物理真实的要求难以重新组合表现对象的情况下,民间工匠的刻刀便得到了更大的自由,有了更大的随意性。因此,这一题材的雕刻往往充满稚拙的意味,同时也鲜活起来。

    并非只是浯溪的个例。遍访江西古村,我感觉到,像“平安富贵”之类的图案,尽管其各有人们皆可意会的象征意义,但它们描绘物象的手段却是写实的,若有变化的话,一般都是为了获得装饰效果因此更加强调工艺性和程式化;而在表现“爵禄封侯”、“马上封侯”的主题时,情形就不同了,雀、鹿、蜂、猴的形象几乎都被夸张、变形,其意趣横生的原因恰恰在于此。

    在宁都东龙的“东里一望”即“仁方公祠”里,其条形板上的雕刻别具风格。它以简洁的犹如花蔓般的线条构成连续的对称的环形,烘托中间的圆,所要表现的主题就在中间的圆框内,每幅雕刻的主题不同,无非也就是我们常见的那些吉庆的内容。和它对装饰的整体性的讲究相一致,中心图案的雕刻技法忌平、直、硬、陡,表现出圆润、柔和的特点,在舒缓的凹凸起伏中勾勒出物象的轮廓,并形成明暗对比和层次变化。

    由它对装饰性的强调,我猛然意识到,尽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来论证古民居建筑装饰艺术中的思想和情感的寄寓,而且,事实上我们已经找到了不少刻意表达主观精神的例子,但是,不能忘记的是,装饰毕竟是为了美化家居环境,工艺性的要求始终是建筑装饰的重要原则。

    不过,即便如此,除了某些地方单纯依靠线条、网纹的变化来美化门窗、槅扇等面积较大的木构件外,绝大部分的雕刻还是大量选择沿用了具有符号意义的图案纹饰。我想,这恰好可以说明这些图案纹饰因为浸润着民俗内涵,而具有了广泛的民间性。它们从来就投影在人们的内心深处,人们的情感就是它们的显影液,所以,不管具体的事主自觉与否,这些图案纹饰总能无法抗拒地展示在建筑上。再说,它们吉祥如意的能指,既然已被约定俗成,何不顺手拈来呢?

    于是,白马寨高墙之上的小小透窗,装点着“平安富贵”、“松鹤延年”等红石透雕,且未见图案雷同;在驿前等古村镇,则连大门上的门当也不放过,雕刻着鹿、鹤等祥禽瑞兽和花卉图案;在坚硬的柱础上,有的也雕有比较复杂的纹饰,如宜丰的天宝,老房子大多腐朽坍塌,却留下大量厚实坚固的柱础,柱础上有凤来朝;我在瑞金的密溪村看过槅扇上的一幅雕刻,做工尤其考究,整个画面斜向分割为众多菱形框,各个框内皆镶嵌圆形图案,计有二十列、一百三十个图案,如许多的图案精雕细刻着祥禽瑞兽的各种体态和花卉的各种形态,仔细分辨,有相似的但绝无相同的。这些图案都是取民间普遍钟情的形象,可是,一旦集中于匠心的布局里,更为诱人眼球的该是工艺的精巧了。

    这些点点滴滴的装饰,不也刻画出了老祖宗们对自己心愿的一丝不苟吗?

    人们还常常把自己的心愿装置在建筑里外,成为祭祀祖宗、供奉香火的香案、神龛,镇守大门的石狮,甚至成为家具和日常的生活器具。它们与建筑装饰相呼应,共同营构了反映着民情风俗、洋溢着民间理想的居家氛围。

    这种氛围是庄严的。尽管,神龛和祖先牌位的雕饰,与古色古香的长条形香案上描金的浮雕、带扶手的坐椅靠背的镂雕,可能比建筑装饰更为精致,但走进厅堂,首先让我肃然的不是这些家具、器物本身,而是它们在空间中各自占据的位置,以及各个位置之间所形成的层次分明的关系。推开虚掩的大门,哪怕屋里空无一人,仅由依次摆放在堂前的八仙桌、坐椅、香案,和设置在堂上的祖龛、牌位,我们也能感受到统摄一个家族的威严,想必它们能够轻易地唤醒人的敬畏之情。当香案上的红烛和香炉以摇动的烛影和缭绕的青烟,召唤着祖先的神灵庇佑子孙,我以为,正对大门的这些设置,很难说不曾包孕着辟邪的企图。

    有时,这种氛围是温馨的。比如,婺源乡村喜好在雕刻精美的长条形香案上放置闹钟、花瓶、镜子,寓意“终生平静”,而且,这些器物摆放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要求东瓶西镜,能够闹时的座钟居于中间。我注意到好些人家都是在香案上放置两个花瓶,仿佛人们在反复叮嘱家人“平平安安”。渴望生活安宁的祈愿,和婺源人纷纷外出经商的历史有关,它执意伴随着渐行渐远的背影,伴随着漂泊在商海上的每一个日子。我想,当人们拼搏一生最终落叶归根后,它大概也表达了人们对安适恬静的田园生活的迷恋。我在思溪一户农家小坐,得知屋主人的女儿刚刚收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指着香案两端正面精雕的花板兴奋地告诉我,一幅雕刻的内容是送子赶考,另一幅是状元郎荣归故里。雕刻着以红漆,因为古旧而呈现出金属的质地和光泽,更加突出了人物形象的立体感。而且,艺匠善于抓取情绪性场面来表现人物,通过刻画儿子与父母在离别和相见的瞬间动态,使人物之间产生一种巧妙的呼应关系,从而生动地传达出人物的情感。在屋主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雕刻艺术呼应现实情境的亲近关系,看到了沉淀在人们心里的装饰图案符号的投影。

    这些投影时时在人们心里随风漾动,顺水漂游。其实,摆设在古民居中的一些造物,也可能具有某种符号意义。我曾在两个村庄见过一种折叠式圆桌,收拢来如比较高的茶几,打开来就是一张大圆桌,能让人感觉其用心的是与之相匹配的八只凳子,凳面呈扇形,拼起来正好也是一个严丝合缝的圆。圆圆的凳面,圆圆的桌面,紧紧地包裹着阖家团圆的心愿。

    人们热衷于把自己的观念和情感倾注于生活器具之中,所以,在古民居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许多稀罕物。它们一般显得比较简单,但却奇异,叫人难以猜测其用途。比如,婺源乡间有一种猫凳,凳腿较高,凳子四面竖有木条,如一个小小的囚笼,前侧留有小门,任猫自由出入。想想看,当懒洋洋的冬日阳光抚弄着老人的白发,而猫在老人的腿间陶然入梦,这该是怎样温馨的场面。我在古镇瑶里还看过一种为方便三寸金莲缠脚布的机关,系木制,甚是别出心裁,不知在封建习俗的残酷折磨下,它是否给女人带来些许人性的温暖?但是,我相信,昔时乡间的造物艺术,确实有着人性化的讲究。

    仔细想想,即使那些庄重的雕饰,那些严肃的文字,在那润物无声的教诲或声色俱厉的告诫之中,何尝又不是充满了对生命的关怀呢?这是对自我的生命关怀,所以,它用心着意,真切而细微。它熔铸在建筑装饰和造物艺术之中,是人们宣泄情感的产物,同时又反过来,久久地抚慰着人心。

    感受着煨在木料中的人性温暖,再看镇守在宗祠或豪宅门前的石狮,在我温情脉脉的眼睛里,它们仿佛也变得中庸了。怒目圆睁、呲牙咧嘴的石狮,象征着地位和威势,其威猛的形象具有辟邪的意义。但是,这凶猛无比的百兽之王一旦进入儒雅的村庄,好像不由自主地庄重起来和善起来。有时,甚至变得憨态可掬。

    在流坑大宗祠的废墟上,惟有一对石狮依然完好地保全下来,面对四百多年的风云流变,傲然屹立于今天,任由孩子们骑在它们的头上嬉戏玩耍。这对石狮以红石为材质圆雕而成,连基座高近两米六米,分立宗祠大门两侧。雄狮口张开,右前肢蹬直,左前肢屈起踏一小球,后肢屈坐,昂头朝右侧视;雌狮口微张,朝左侧视,双腿间还有一幼狮。两狮均颈系圆铃,双目圆睁,脑后的鬣毛作太极阴阳鱼状卷曲,层层排列披覆至颈部。据说,这对石狮是重建大宗祠时由族人独资捐赠的,此人还将自己的屋基地一并捐出,其死后获得的回报是,享有入祀大宗祠的待遇。

    流坑的“理学名家”宅门前也有一对圆雕红石狮子。不知道这两对石狮有否亲缘关系。粗粗看去,它们大小不同,体态有异,前者更为壮硕雄健。不过,它们的脑门、鼻头、眉目等细部都被夸张了,这种夸张是拟人化的,仿佛阔大的前额包藏着人的智慧,高高的鼻头吞吐着人的鼻息,鼓突的眼睛散射着人性的光芒。在这里,是兽性被人性中和了,还是人性把神性稀释了?我感觉到了它们疏离神性、接近人性、直至抵达一个宗族内心的足下生风的过程。是的,对于流坑董氏这样显赫的大宗族,石狮原本具有的用以辟邪的观念意义已经不重要了,它的威势应该是族人富有尊严感的心灵外化。所以,回味流坑石狮通过拟人化的细部刻画被强调突出的憨态,我们竟能从威风凛凛中感觉到和风习习,感觉到那雄强威猛的形象似乎变得温厚可近了,有的甚至是慈祥可亲的。这样,它其实已成为美好的、让人身心愉悦的吉祥物了。

    对石材的选择,大约也可反映出人们倾注于石狮的吉祥寓意。渼陂等古村也保存有红石圆雕狮子,这个事实让我相信,温暖的红石,用红晕般的颜色,化解了石狮面部由于怒目、呲嘴造成的紧张,给了它温情,给了它笑意,给了和人们内心情感一样丰富的耐人寻味的表情。这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表情。

    镇守大门的石狮,有时还被个性化了,成为屋主人或一个宗族的内心秘密。龙南关西新围的主人徐老四,为感激从苏州、扬州带回来两位贤惠的小老婆,他不顾当地的忌讳,给新建的围屋开了东西对称的两个大门,还在西门外建了一处叫小花洲的园林,以讨那两个女人的欢心。他自己好像并不肯仅以建筑记录发家史,还要通过艺术来炫耀自己的风流史。他的豪宅前,有大小两对红石雕的狮子坐镇正厅大门两侧,大的为雄雌双狮,坐在高高的基座上,小的那对则全是雌狮,三只雌狮无疑就是象征他生命中的三个女人了。作为石雕,她们有尊卑高下之分,但渗透于建筑装饰中的个人情感,竟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免叫人咋舌。

    东乡浯溪村牌坊大门两侧的石狮,造型和神态都非比其他,有些奇怪,雄雌二狮皆取坐姿,但上身直立,且大狮子身边各有一只幼狮,是为罕见。右边抚弄幼仔的,当是母性了,而左边的雄狮似合掌抱拳,呈作揖状,又似抱球,球面上隐约有一“王”字,它膝下的幼狮则充满崇敬地仰望之。这对石狮的材料为当地所产的麻石,不知是否因质地坚硬故,未对狮子的面部作细致雕刻,经岁月濡染,反倒显得更加古朴、诡谲了。

    该村始祖为王安石之弟第四世孙志先公,王氏后裔迁居至此已达八百余年,出过明礼部侍郎兼翰林院编修任内务佐副侍郎、宏光太子的老师王廷垣等诸多达官贵人,被石狮镇守的“奕世甲科”牌坊上就记载着王氏家族的春风得意,牌坊明次间的上下枋之间曾大张旗鼓地刻写着祖先的荣耀,因为又被后人刷以白灰覆盖,如今只好借助油漆让其现形了。

    有了那只仰望着的幼狮,我把这组圆雕看作是王氏族人世世代代的心灵图像。它可以被岁月剥蚀得斑斑驳驳,却是不可磨灭,哪怕影影绰绰,模糊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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