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发现古村的消息,令我应接不暇。每有线索,我必趋之若骛,恨不能将江西古村搜罗净尽。就在此书煞尾时,又有新的发现见诸于报端。比如,拥有官吏庄园、祠堂牌楼、深巷豪宅、古塘古井的进贤县艾溪陈家村明清建筑群;宋代理学家李觏的故里资溪县三口村;与资溪比邻的金溪县,有个游垫村,至今保全着一片明清建筑,五条青石村巷的巷口,分别矗立着大夫第、侍郎坊、尚书府、方伯巷、进士第等五座门楼……江西民间古建筑的存量可能会让“发现”着的媒体跌破眼镜。究竟有多少古村以及零星的古建筑藏于深山人未识,恐怕是一个难解之谜。
其实,这种发现不过是文化人的好事,即便披露于媒体又有多少人会关注呢?在人们眼里,那不过是一片片、一幢幢破败的废弃的老房子,量的积累是毫无意义的。不必抱怨人们的漫不经心,大量的古村介绍实在传达不出民间古建筑的魅力。我写作此书的动机恰恰源于此——我试图从各个角度挖掘出寄寓在绚丽多彩的民间古建筑中的情感和思想,引领读者去品味建筑、想象历史,启发读者欣赏古村建筑的审美主动性,反观一个地域乃至我们民族的文化风度、精神气质和心灵历史。我知道我力不能逮,所以,我端起相机,我更愿意让图片现身说法。
我写作此书的速度,也不及古村被破坏的速度。在东乡浯溪村的老房子里,有位婆婆在滔滔不绝地叙说家世之余,指着雕花槅扇说:“偷雨不偷雪,偷风不偷月。而胆大的贼,竟在白天潜入人家,夜晚行盗。”屋里的木雕也有被屋主人卖掉的,五十元一个雀替,一千元卖掉了满墙的槅扇。而我在前文中提到的吉安卢家洲卢氏宗祠里六对汉白玉石鼓,竟在此书煞尾之际,连续两次被盗,无一幸免。早些年这座宗祠就已有宝鼎、雕龙斜撑先后失窃的教训。无怪乎,有些村子的屋主人索性把自家房屋上的精华拆卸下来,藏于城里的亲戚家以防不虞。有直率的村民竟认为这是宣传之过,是记者、文人招去了窃贼。我在拍一幢老房子时,便遇一汉子提着柴刀打屋里冲出来,怒目相向,甚是凶狠。想来的确悲哀得很,当我们自以为满怀文化责任去发现民间古建筑的时候,殊不知,我们的“发现”真的有可能为不法之徒提供线索,使之成为他们觊觎的目标。
我从村民口中得知,被盗、被卖的建筑装饰,大多是流向经济发达地区游人如织的古村镇。就是说,那些雕刻精美的门窗、槅扇、斜撑、雀替,极可能被用来造假。假也不假,东西是真的,只是张冠李戴了。看来,今后一旦光顾那些地方,到此一游便罢,若要提笔,千万小心,免得以讹传讹。
几年前,黎川县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某处影视城,对洲湖船形屋颇有兴趣,曾三次派员扛着摄影、摄像和测绘器材前来考察,据说其愿以百万元的价格买下它,作拆解搬迁,而后重建。村民获知,大多欣喜,内中未曾迁居新房的住户更是翘盼。幸好县里在听取了各执一辞的咨询后,还是拿出了保护措施,使船形屋得以继续立足于故土。
在这个故事里,值得注意的是村民的心态。众多古村历经沧桑得以留存至今,除了环境、交通等客观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条件在于人们以强烈的宗族观念庇佑了它。在宗族观念的支配下,守护着老房子就是守护着祖先的牌位,就是守护着祖宗在上时的那种充满敬畏的心境。由我说的关于雕刻的老虎会叫的故事,大概也可窥见人们对祖产的那种微妙心态。但是,随着生活的变迁,乡村的宗族意识逐渐淡薄,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正如作为宗族活动的民俗活动渐渐失去它的生存土壤,日见颓败的民间古建筑也将最终失去它的精神支撑。一旦抽空了精神寄寓,现实、功利的人们拿那支撑物去换些钞票用,也就不奇怪了。
既然如此,对星罗棋布的民间古建筑进行抢救和保护,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某地,牢骚满腹的村人借我等客人来参观之机,指着钉在古祠堂门口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索要修缮资金,吼得当地干部面红耳赤下不了台。走进古村,经常遭遇这种难堪。想必,这也是所有“抢救”、“保护”者共同的尴尬。
许多村庄已经有了保护意识。我听见它们在大声疾呼。我看见那声声呼唤震得金粉朱漆、朽木墙土飘落一地。是的,古村在迅速老去,它老去的速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当我们面对老房子指出它的古老所在时,就好像老人经不得心理暗示似的,转瞬之间那房子便垂垂老矣。每当我再度造访一座村庄,哪怕距上次去仅一二年,我也能发觉它新添的白发、皱纹和老年斑。不,它的衰老应当是一个骤减的过程,风蚀了去,虫蛀了去,霉腐了去……
所以,我得赶快记住它们;
记住。这是我所能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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