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IV-二叔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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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四婶子心怀爱的忧伤与青砖蓝瓦屋的梦想时。二叔这个呆滞老实本分的农民心中,亦揣着个梦想。

    那些天,二叔总跑到我们家来找父亲说话。有次他去湖南岳阳,经过洞庭湖,看见湖上好些打鱼的机船。他跑去岳阳,是为家谱,父亲没空叫他去的!不想二叔从岳阳回来后,就中邪了,每天念叨着洞庭湖上的打渔船,似乎金银财宝自水里打都打不尽。

    在那昏黄的油灯下,母亲仍旧纳着鞋底,将针往头发上一炽炽的。都不知那头发上可是有什么能磨针的东西?炽过一下,就会纳得更快更好吧。母亲不断重复着那个动作,二叔也不断的对父亲重复一段话。

    二叔说:“大哥,我在湖边看了一天,每网下去都打上好多的鱼,俺数了,一网就十分钟,那个快啊,一天可打多少网啊,起多少鱼啊……”二叔一说这,老实本分的脸上会添上一丝不安分的笑容。父亲总是笑,并不做声。二叔见父亲不做声,又说:“大哥,你看我们这里打鱼的船多慢,都没有机船,洞庭湖上竟全是机船,那快的,一天得打多少鱼啊,本钱很快就可以收回来……”二叔说这些时,总是乐傻乐傻的,似乎那些财富都到手了。父亲还是笑,不做声。二叔说完了,就回去了。外面路黑黑的,二叔心底却因为这理想而闪烁着光芒。

    二叔是想那样一只渔船都快想疯了,只要父亲一回来。无论农活多忙多累,也会早早收工洗罢干净,吃过晚饭,天不等黑,就过来了。因为白天干活时,二叔碰见母亲就问过,知道父亲今晚会回来。每次碰见总问母亲一句旧话:“大嫂,今晚俺大哥回来么?”母亲便答:“回。”那么听到这句话的二叔,今天一天对他来说便意义非凡了。天空大地不仅格外广阔,还比从前更为充满生机。那是二叔心中的生机。但二叔是害过脑膜炎的认,有这等头脑?所以至今,我们仍旧怀疑那是二婶子的主意?再说就二叔家里,啥不是二婶子说了算,没有二婶子的同意与支持,二叔断乎不敢来与父亲说这事!

    二叔来过许多回,跟父亲说了许多回,只是没有结果。机船加鱼网得上二千多块,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父亲个人并没有那个能力。后来二叔又过来对父亲说:“大哥,我们四兄弟可共买一条船一条网,我与老四园丘凑人,你与老三章军凑钱,利润我们四分之一分,反正农活也不忙,没多少收入,做点副业还活泛些,天鹅洲故道的水与洞庭湖的水差不多,我与老四会开得好船,打得到鱼的。”

    二叔知道父亲是担心他们开不好船,还要从船上把网撒下去,可不容易,万一掉进江里了,怎么办?水性再好,那可是四十五里长江故道。再说父亲他们祖辈里还没有打鱼的,一点经验也没有。长江故道虽不如长江凶猛,但夏天长江涨水会与故道连一起。父亲就是动了那个念头,也顾虑甚多。

    过不了几天,二叔又来跟父亲说:“大哥,老四水平高,让他开机船,我撒网,没问题的。要不,让老四去外头学习段时间,拿个驾驶执照回来,再去买?”这其实完全就是二婶子的主意了,就二叔再想有一条船,也想不到这上面去。二叔还说:“大哥,有了机船,我建儿以后都有事做了,不种地就去开船多好。”二婶子是想为自己的儿子置点家业?四叔的两个儿子还小着呢。我们家女儿多,弟弟也还小。当然她的儿子,我们的堂弟建是陈家长子,会是机船的第一继承人!那时在村上能拥有一只船是多荣耀的一件事。整个村上就一只船,在长江故道码头当渡船使。

    父亲也许对这点动心了。于是把三叔找回来,想征求下三叔的意见。

    三叔当了八年兵,转业回来三年了,重新读了师范,然后在小河镇教育组当组员,都不当体育老师了,还未结婚。(当时之所以当体育老师,完全因为三叔长得高。一米八九,不过一百二十斤,风一吹都要跌倒,哪里当得好体育老师。)听祖母说,三叔媳妇子说了一大堆,就没一个中意的。有次还说了个中层干部,比他大一岁,就是二十九。三叔还挑人家年纪大了。只听见祖母在家骂道:“也不数数自己多大了,人家比他大一岁,都中层干部多少年了,人家可是一步一步从农村上来的,他呢?才转业有工作而已,有啥不好的?看他老是看不中,到老结婚去,打光棍去……”

    但三叔对祖母说,他与那女子没那感觉。但不知祖母可是听得懂。

    后来三叔的一个战友说给三叔介绍个对象,叫三叔过去看。

    三叔到他战友家,门前碰见一个脸相古典,气质慵懒的女子,披着一头卷曲的发。这在当时可新潮。三叔或喜欢这类女子,对坐在门边的女子多瞧了两眼,才进屋去。吃饭时,女子亦在那里吃饭,穿着件白色上面开着红色小花的连衣裙,加以一头慵懒的卷发,气息就象头猫。

    吃完了饭,三叔并未见到相亲的女子。中途他问那女子是谁?战友只说是他妻妹。三叔当然不会多想。这不,饭都吃完了,相亲女子还未露面,三叔心底直纳闷,突然心就蹦蹦蹦的乱跳起来。难不成相亲的女子就是战友的妻妹?

    没料真是战友的妻妹。三叔当然欣喜若狂,一口就答应了。那慵懒漂亮的女子之所以相中了三叔,不因别的,就因三叔在部队当过食官,会一手好饭菜,人勤快,性格温和,长得也如王子般优雅斯文。个头还那么高。

    父亲把三叔找回来那天,三叔刚从战友家回来,心里正蹦着个儿喜呢。父亲跟他说到这个机船的事儿,他很快就赞成了。或在三叔心中,已决定娶那女子了,想成家也立下业吧。这机船在当时的确算得上是立业。在三叔心中,不过今年,他就要结婚的。

    那女子叫蓝平。与江青同名。在某镇汽配厂工作,家里有八个姐妹兄弟,是横式镇的老住户。她最小,也最受宠爱,比猫还懒。她的懒是不可形容的,懒得是连饭也懒得吃,买快餐;衣服也懒得洗,一套新的穿一次,然后换新的。喜欢读小说,看戏。窝在床上太阳晒着屁股了,也不起来。房间乱七八糟的也不收,唯她这个人走出去还干净。这么懒的一个女的,在当时名声是不大好了,都二十四了,还没有男朋友。相了无数次亲,开始还中,但一到了她寝室就不中了,被吓跑了。她的懒在镇上有名。这样的女子谁敢要。可不知怎的三叔就是看中了。无论战友怎样说她懒,他就是喜欢。

    后三叔还到女子单位去了两次。面对她那乱七八糟连脚都难得放进去的房间,并没有退却,而是帮她收拾了好半天。第二次去,又帮她收拾了好半天。临到三叔再告别时,蓝平已有些依依不舍。送三叔到车站,望着车上对她挥手的三叔,眼泪都要掉下来。她已经非常依恋这个大哥哥了。三叔在车上挥动军帽的样子,成了我们未来三婶子心中永生不忘的光辉形象。

    “象毛主席一样在车上挥动着军帽,边挥边交代着……”往后我们的三婶子这样形容那个令她终身不忘的镜头。一个形象在她心中如此高大的男人,怎会不嫁呢?

    三叔乘机就给家人说了这事。

    祖母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祖母说:“这么一个懒婆娘,弄起作么子用?乍懒都不用说,若是懒得孩子都不生,该乍办?不是白弄了么?”父亲的意见是三叔自己喜欢就行,祖母也不慌反对,带蓝平女子回家看看,再决定不迟。祖母反对是反对,但见三叔那么喜欢,也赞成带回来看看再说。

    于是第二天临近黄昏时,我与堂弟建在屋山头踢房子。只见三叔同着一个身材较好的女子慢慢从夕阳中走来。夕阳的辉煌与宁静,遮盖了他们脚下的路。三叔穿着军装,女子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天使一般。头发浓密的卷起,象个公主。真是柔软无骨娇小玲珑啊。三叔带着她到二叔家坐坐后,就到母亲家去坐。母亲在田间干活还未回来,他们就坐在我屋山头的那颗大桑树下,不知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三叔居然摸泪水,蓝平也哭,也摸眼泪。这情形真是叫人大为困惑。哪个谈恋爱是哭着谈的啊。我与建忙着踢房子,都不大注意听他们的话,听也是听不懂。

    第二天,三叔就带着懒女子去拜访了书英的家人。才想起昨天黄昏,两个哭着谈恋爱的人,可能是因为早死的书英姨妈。懒女子这点让我们全家人都很感动,特别让祖母感动。就祖母心里,先还想将书英的事瞒一段时间再说的。

    之后三叔很顺利的就与懒女子结婚了。二叔日思夜想的渔船也买了回来。我们一时有了新婶子,又有了新机船,心中不知多高兴。机船在江上行驶打鱼,看着都美好。买机船的钱是三叔与父亲从公家借来的,总共用去了两千六百块。可抵一栋青砖蓝瓦房了。

    四叔当了船长。二叔当了渔夫,从此开始了他那艰辛而坎坷的打渔生涯。

    渔船下江的那天,故道堤上放满了鞭炮,村上的人都来看。这打鱼用机船的,在村上还是头次。可二叔真是笨得很,每次都将鱼网撒在舵把下的挂机上。新网还没打上一个鱼,就被挂了好几个洞。这么大的洞怎么关得住鱼?这不刚开张,就折了回来,将鱼网拿回来补。乡亲们也不知道是乍回事,就三三两两回家去了,不再守着看。

    祖母,母亲,二婶子,四婶子都来补。那心理真是同先前船下江时大不一样。先前村上的人送船下江,放了好大的鞭,挂了红,以为会是个好开始,没想这刚起程就……村上还有些人很关心的,忍不住跑来看,不明白这活儿会这么难。没机器的船,网怎么撒都不要紧,这不有了机器的还是个害,把个新渔网刮得稀烂,这样刮下去,七八百块钱一张的渔网就不作用了,岂不是白搭么?

    二叔的梦想就换来了这充满了艰辛与痛苦的打鱼生涯。打了两个月,只见打破渔网,没见打到一个鱼。有次还在江中挂住了个什么东西,把机器都挂死了,停在江中心走也走不动,回也回不来。天又下起了雨。祖母打着把雨伞,在堤上望了又望,急得毫无办法。那或是端午节,家里的人都到齐了,只是都没有吃饭的胃口。望着那江心的船,担心二叔与四叔的生命安全。过了一会,祖母又去望,望了一会,又去望,看见船还在江中心,也就放心些。就祖母心中,那船是会被雨下沉的么?那么她的两个儿子就命归长江了。

    父亲与三叔到小河镇找了条大船,沿江开了一个小时到江心,才将二叔他们连船带人的救回来。至此,好多天后,祖母都不让他们下船去打鱼了,至此,我们家还立下了一条新规矩。就是往后若是下船,家里人都只准说好话,不能说坏话。这样出去的人才会平安,否则,就会遭遇不幸。若是船在江面漂浮的话,家人千万说不得“该不会翻吧”之类的。

    我们勉强能够遵守,而鹿女则完全没有禁忌,随口就说了出来:“我们的船该不会翻在江里吧?下了这么大的雨,起了这么大的风,四叔有那个本事将船开回来……?”鹿女还没说完,脑壳便重重的挨上了一顶弓,只听见祖母说:“你这小女子嘴巴有毒,吐不出一个好词来。”然后便跑到厨房灶门前,又是磕头又是装香,似乎灶神与江神是亲姐妹或亲兄弟,或是河神跑来做了灶神了。鹿女觉得祖母行为奇怪,我亦不懂祖母为何要那样。四婶子未怀孕时,祖母还喜欢把屋前果子树上的第一个果子摘给四婶子吃,说是吃了就会生儿子。没想四婶子这样一吃,吃了三四年才怀孕。对于这些,祖母是很固执的,家里人谁也不敢违背。

    网也补得有个样,基本上与姐们小时候穿的裤子差不多,到处都是补丁,揪结达。一出太阳,乡亲们去干活就看见二婶子,母亲,四婶子,祖母她们在补渔网。渔网铺在堤外边的河滩上遮住半边天,还迎着阳光,谁都看得到。乡亲们看着看着,半是讥笑,半是羡慕的对祖母大声说:“唉,有钱人家赚几个钱也不容易啊!”祖母听了,就随口答道:“是啊,俗说行行出状元,条条蛇都咬人。”一说还一笑,蛮开心似。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这渔船从下河起,根本没赚一分钱,还贴了许多钱。都不知道长江故道的水与洞庭湖的水有啥不同。二叔说:“我明明看见他们一网,网上少不于几十斤的鱼,全是两三斤重的草鱼,而这水里怎么就打不到鱼呢?”

    父亲与三叔借的公家的钱,半年后要还的,可拿什么还?二叔说半年就可收回成本的。半年很快过去,钱要还了,二叔的鱼却打得没有任何进展。

    有次二叔可高兴了,因为那天他们打了许多鱼。祖母望见船一次一次的靠岸,心里也不知有多高兴。我们也很高兴。家里从买了条渔船后,还没见打过那么多鱼。全是清一色几斤重的红色鲤鱼。

    自从家里买了条船后,我与堂弟建就改变了玩耍地点,不在屋山头玩了,就在堤上玩。因为堤离江近,还高,一眼就可望见江面的船。它一动,我们就玩得很开心,它一不动了,我们也玩不开心了,忙跑去汇报祖母。无非是:“祖母,你快去看看,船停在江心不动了……”祖母听了,便急急的跑上堤来看,等一会,船开动了,我们才放心。就这样,不久我们都清楚船为何要动一动,停一停。因一网撒下拉上来,得个十分钟,这样反复。开始还不知道,总以为船一停就出了问题。等到真出问题,它是一下都动不了的。可是无论怎样,不是鱼特别多,还是打不到几个。

    的确,故道的鱼多藏在水底下,不是天气烦躁,不会浮上来。一般天气闷热要下雨了,江面的鱼会很多。二叔他们也渐渐的摸索到了点经验,往后还是打到鱼的日子比较多了,只是数量一直不多。又没有人上街卖,上给贩子价又低,也攒不到钱。

    可是公家的钱要还,怎么办?于是父亲就把二叔四叔及三叔招在一起召开紧急会议。决定让大家有钱的拿钱,有田的拿出田地的收成,先把钱还上了再说。但二婶子怎么也不肯。这时的二婶子早不是那会的二婶子了,不光不同意还钱,还将二叔骂得狗血淋头,无非你这头蠢猪,你这头憨猪,粗活粗活干不好,细活细活也干不好,撒个网都跑边,撒在挂机上,象你这样的猪,还活在世上做什么,我是瞎了眼,才嫁给你……日也吵,夜也吵,吵个破网回来,一个鱼都打不到,一个子儿也没赚,还要还钱,还钱,拿命还……如此等等。骂得父亲叔们心中是五味齐全。会怎样还开得下去!

    父亲一说开会,二婶子就与二叔吵架,将二叔骂得要死。父亲想了许久,最终决定那些钱归他与三叔还吧,二叔与四叔就甭还了。毕竟父亲与三叔是公家人,有工资拿,转点钱也容易些,而二叔,四叔纯种地的,能过日子就很不错了,哪有钱做副业?

    这个决定让二婶子非常满意,还叫二叔不要渔船,也不下河打鱼了,反正打不到几个鱼,赚不到钱,还耽误了农活。

    至于四婶子,她从来不过问船上的事。在她心中,有大哥二哥三哥一起参与的事,不会把她吃亏,用不着操心。祖母也觉得无可厚非,谁叫他们能力强,弟兄之间,就得大帮小助。只有二叔觉得对不住大哥。三叔都还好,有着三婶子拿工资,孩子还小的。而父亲呢?母亲也在种地呢,家里还有那么些孩子。二叔自觉愧对大哥大嫂。只要二婶子心情好点,就多过来帮母亲干活,耕地耙地啥的,以弥补些内心的歉疚。母亲心里当然不高兴,从前她还帐,是因为自己在那大家庭里,这不,不在那个大家庭了,分家了,还要替大家还帐。都什么个搞法?但怨归怨,母亲还是坦然的接受了。在她心中,或许老大就意味着一辈子与这家的大大小小牵扯不清吧。好在母亲是个劳动狂!可在劳动中忘却一切。

    那青天日光下的每日劳作,那田间日益成长成熟的庄稼,那广阔无垠绿荫的大地,让母亲忘却了所有烦恼。唯在此,她感知自己如鸟一样轻盈快乐。在此,家人敬重她,丈夫呵护她,土地无限亲近她,她心中没有什么好压抑的,相反是那么的至高无上。无论什么时候,母亲总是一幅有劲有力的样子,从来都看不到一点被债务困住的样子。在母亲心中,真的什么都可做得来,唯有感情不可多得,买都买不到。无论面临多么大的挫折与灾难,父亲总是以博大的心胸劝慰着母亲。这世间的夫妻又有几对做得到呢?母亲的幸在嫁给了父亲,父亲心怀广阔,能容纳她所有的情绪……而同为别人老婆的女人,我的三婶子,四婶子呢?在此,就让我们一同来感受下我的婶子们初为人妇人妻人母的悲喜忧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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