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冒犯观众-当米饭变成了鲍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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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算是国内戏剧最活跃的城市,但演戏、看戏和评戏的也仍是极少数人。不过“国际戏剧演出季”除外,今年整个的五月,各大媒体上关于各国戏剧演出的报道总是长篇累牍。你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集中看到欧美亚非的不少好戏,很有点普天同庆之意;有些国外戏剧人的讲座,其实也很有意思。

    其中有个德国人曼弗雷德·拜尔哈茨的讲座给我印象很深。拜氏是国际剧协主席,他的讲座主题是“欧洲当代戏剧发展”。主席的开场白便说:“在社会变化的当口,戏剧是最最重要的。戏剧给我们一个公开的论坛,表达我们的思想、感觉与政治境遇,它是一个想象的实验室。”他介绍道:德国越来越多的青年人在写剧本,一个原因当然是戏剧所需资金少,容易得到资助,但更重要的一点在于,新一代剧作家觉得诉诸语言、动作的戏剧能够更直接地与外界交流。接着他罗列的情况很让我这个中国人眼红:在德国有156家剧院是由国家资助的,剧院上演的剧目有40%是当代原创剧。单是他所在的黑森州剧院——有550多个演职员,分布在歌剧、话剧、舞蹈、儿童戏剧和音乐会五个门类里——在威斯巴登市每年就要进行800场演出,上演32部新作品,其中话剧新作有十四五部。威市是个28万人口的小城市,而来看戏的则有35万人,也就是说,周边城市有不少人也来看。他说,戏剧的繁荣不是欧洲现象,在伊朗的德黑兰,每年都有一个戏剧节,在三个星期内有80部伊朗新戏上演,它有个神圣不可侵犯的规则——前三天的演出不可有外界的任何审查,因此那三天的戏剧气氛是活跃放肆的,其中不少戏剧能真实地表达艺术家对伊朗现实问题的思考。

    我不厌其烦地记录以上数字,是基于对北京戏剧状况(此处单指作为“社会论坛”的话剧)的感受。与小小的威斯巴登市不同,北京有1500多万人口,有颇负盛名的国家话剧院和北京人艺,以及各行业文工团几十家、大小剧场十几个,但是每年看话剧的观众恐怕不到一万人(说实话,这是我大概估计的,因为没人做此项统计);与黑森州一个剧团每年有十四五部话剧新作不同,国家话剧院或北京人艺每年能有两三部原创剧就不错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搬演国外经典剧目或自己的家传老戏,有时做做名著改编,比如国话今年大成本投入的《九三年》。由于对票房的担忧,剧院一般不敢上演新的原创剧。而关于票房低迷,高票价是个关键因素——高则280元(有时会高到800元),低则80元,一个普通市民即便买最便宜的票,也要花掉工资的三十分之一,这可算一项不小的冒险。从这一点上,说我们的话剧不是给“普通人”而是给“有钱人”看的,应不为过。若如此,则背离了话剧作为“社会论坛”的功能。在欧美,话剧属于普通文化消费,好戏的票价也大概只相当于最低月薪的六十分之一,因此公众看戏是家常便饭。话剧既是表达思想、情感和政治境遇的“社会论坛”,则应该谁想进都能进得起,都能与“坛”上保持真实的互动,否则怎么保持这个论坛的开放与活力呢?

    但是话剧作为“社会论坛”的观点似乎尚未被内地的戏剧人接受,或者说,尚无法被我们的戏剧人付诸实践。台湾导演赖声川几年前带他的《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来京演出,使我见识了华人怎样把话剧作为“论坛”来使用——此剧第三场专门戏仿台湾的政客竞选,其嬉笑怒骂的批判力量令每个观众捧腹深思。内地不多的原创剧则集中在私生活领域和古代题材,几乎不触碰更广泛的社会生活领域,这种谨小慎微和画地为牢与文化环境的禁忌压力密切相关——有一届大学生戏剧节出现了一部表现农民工的戏,但很快就不许再演了。我们的话剧的确没有伊朗的审查程序,但是也没有德黑兰每年三天的无边际赦免。话剧创作人的智慧时刻耗散在对付“不成文规则”和商业票房的风险之间,时间一长,也难免反倒在戏剧本身里无智慧可言了。

    难以实践话剧的“社会论坛”功能,加上话剧门票的高门槛,使有条件的戏剧人转而热衷于制作“戏剧大片”——国家投资上百万,豪华舞美,大腕明星,全力营造“完美视听效果”。这意味着戏剧人正在转向对戏剧的物质绚丽的追求,以弥补其精神层面的贫乏——尽量在“硬件”上让观众感到钱花得值吧。这是一种精神蜕化的风尚——把给精神充电的一日三餐,变成单纯让眼睛和耳朵养尊处优的难得吃上一回的鲍翅大宴,总有一天会让话剧失去其存在的根基;公众一旦失去这个直接以艺术来反思生活的重要场所,则我们总有一天会在文化生态上受到报应。

    200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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