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媒体说,“《厕所》是一部蹲着的《茶馆》”;有的说,“《厕所》离《茶馆》还差得远”;过士行说,“《厕所》在结构上是反《茶馆》的”;我说,《厕所》在艺术上接近着《茶馆》,而思想上与《茶馆》相反。
《厕所》有一个仿《茶馆》的结构:三幕剧,三个时代(20世纪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展现同样一群人在三个时代里各自不同的命运。比较起来我们可以看到:在《茶馆》的三个时代里,主人公的命运由如履薄冰走向黯淡毁灭,然而在一个旧时代黑暗终结之处,升起的是老舍先生对一个新时代甜蜜的憧憬与讴歌;而在《厕所》的三个时代里,主人公们的物质境遇由肮脏落后走向文明现代,精神境遇却由压抑窒息走向残酷荒蛮,在一个新时代物质进步的繁华表象之下,埋藏着过士行对历史现实苦涩的冷视与反思。《茶馆》的荒诞是一个已然画了句号、反衬现实之幸福的荒诞;《厕所》的荒诞是一个正在进行、昭示现实之病的荒诞。《茶馆》是温情的,这温情里流淌着上一代知识分子从传统浸淫中形成的脆弱与纯真;《厕所》是叛逆的,这叛逆里涌动着一代新知识分子从切身经验里获得的清醒与疼痛。黑与红、冷与热、笑与泪、脏与洁、冷嘲与温爱、痛挞与抚慰、绝望与祈祷、死亡与新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同一命意的两端,正是它们的相反相成,构成了《厕所》的复调风格。
虽然《厕所》在我有限的理解力看来,还不能说是完美——对同性恋的脸谱式刻画,结尾处知识分子(“外乡人”)脱离了全剧一以贯之的社会—历史逻辑,而展开的对于“单独排便”与“集体排便”的抽象文明论的思考,在我眼中都是白璧微瑕。但是说到底,谁能否认它的力量呢?那些既令人捧腹又令人含泪的台词,那些不思量自难忘的形象,那份对我们时代与人的忠直、愤怒与大爱,那份表达的粗鲁、精致与慧黠,诸种荒凉,诸般乱象,使它成为国内五十年来罕有的一部真诚戏剧。观众是最心明眼亮的,他们本能地被吸引前来,打破了长久以来戏剧作为小圈子内自我欣赏之物的封闭状态,而使《厕所》成为浩浩荡荡的公众会心地大笑、鼓掌、回味自身处境的场所。简言之,《厕所》终于发挥了戏剧作为“社会论坛”的现代功能,在艺术与现实之间,创造了一场动人心魂的对话。
这种对话,产生于艺术家对现实复杂性的勇敢直面和对艺术复杂性的深入探寻,那些被“美好生活”的甜腻面纱长久遮蔽的眼睛,大概一时半会儿很难承受真实惨烈的自然光。对《厕所》这部复杂作品的探讨,现在正越来越简单地集中在剧中几位“落后分子”的那几句脏话上,翦除之的呼声越来越高,意思是如果删干净了,这部戏也就正派了。长此下去,不知我们还能有什么戏可看。
200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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