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一个女友，虽然兰质慧心，可年过而立仍是单身——我是说，不只是没有结婚。原因全在她的父亲：女友从十四岁她的母亲去世那天起，就和父亲相依为命，发誓要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他的百年。她父亲精神有点问题，作为孝女，她不放心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也不放心把他交给训练有素的保姆，甚至她都不放心买个相对独立的两代居，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会儿——她自己照顾他，下班之后永远形影不离。她父亲的症状是这样的：打开电视，一看见男女拉手、接吻、上床，他就会倒地一滚，惨叫一声：“那是些肮脏的事情！对我影响不好！”看见女主持人穿得少一点，他也这样。最过分的是有一次我和我先生一起去她家，老头的目光一落在我先生的身上，就立刻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一边蹬手蹬脚一边喊了起来：“那是些肮脏的事情！对我影响不好！”其音高亢凄楚，无休无止。起初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见女友不时看看我先生，面露为难之色，我才恍然大悟，赶紧拽着他离开她家。门刚关上，叫唤声就停止了。

    后来我才得知，她父亲每当病情发作，就回归童稚状态，重复他在十四岁偷窥别人时父亲教训他、让他背诵的话：“那是些肮脏的事情！对我影响不好！”这位纯洁的父亲，一见男人出现在女儿面前，就会疯病大发，以致那些对我女友心仪的男子最后都不得不落荒而逃。有时我觉得女友自己也有责任：她完全可以让父亲在一个时间段内与自己分处两个空间，她不，那么她就只好当修女。

    之所以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就置身于此故事之中。近日以来，打开电视、报纸和网络，我都被告知：为了加强未成年人的思想道德建设，现在的电视荧屏正在展开“净化工程”——涉案剧23点以后播出，不得有“过于”暴力、血腥和恐怖的镜头，删除不健康的“涉性”内容，主持人的着装、发型、发音、头发颜色、言行与表情“不得过于标新立异”，等等，等等，对未成年人的感官和思想进行了全方位、全时段的呵护。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愿望，只是“度”实在不好把握——最头疼的莫过于判断何者为“过于”，何者为“涉”（不健康的“涉性”内容）。对此，大体有两种立场。

    其一，心智成熟者的立场。对这种人来说，由于他对人性的光辉和弱点都有深刻的洞察，因此他很难觉得有“过于”和“涉”的存在，当然，为了给未成年人一块净土，他赞成“分级制”，就像我的女友可以和他父亲分住两代居一样。成熟立场要求文化领域——包括电视领域——的政策制定、价值取向与行为方式，以能够增进人的心智成熟、或便于心智成熟者求知与创造为目标。就是说，让世界尽可能地开放，而非尽可能地封闭；让人们尽量多地了解，而非尽量多地禁忌。持此立场者相信：人是自主、自由和独立的，人类可以通过求知获得智慧，扫除蒙昧。智慧可以抵达善，以及一个更文明的世界；蒙昧则导致恶，以及一个更野蛮的世界。

    其二，心智未成年者的立场。对这种人来说，由于他对世界和人性了解甚少，因此看见什么他都会觉得过分，同时，为了避免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对他们施加坏影响，任何文化产品都不能有“分级制”，就像我的女友认为自己必须和他父亲住在一起一样。未成年立场要求文化领域——包括电视领域——的政策制定、价值取向与行为方式，以能够培养“思无邪”的接班人、或在理解力和创造力上迁就心智未成年者为目标。就是说，让世界尽可能地封闭，而非尽可能地开放；让人们尽量多地禁忌，而非尽量多地了解。持此立场者相信：人是一个整体的零部件，一个有待驯养的生物，一个随时会贼性大发的作乱分子，人类决不可以通过求知获得智慧，扫除蒙昧。因为智慧导致恶，并颠覆一个秩序安稳的世界；蒙昧则导致善，以及一个驯顺平静的世界。

    鉴于我们在文化上有迁就智力弱势群体的传统，在判断何者为“过于”和“涉”的问题时，多半会采用第二种立场。那么如何量化“过于”和“涉”，就是一个问题。说到这里，我忽然发现自己立功的机会到了：量化标准是现成的，那就是我女友她爸。只要请他坐在电视屏幕前，只要他发出一声尖叫：“那是些肮脏的事情！对我影响不好！”我们就可以将该节目判定为“过于”和“涉”，那些平静地通过老人家视线的节目，则可以放心地定为广大未成年人的精神食粮了。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立刻向女友家走去。可是邻居叹息着告诉我：那个对她爸百依百顺的孝女，不知为何近日得了和她爸一样的病，要找他们，你现在只好去精神病院了。

    200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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