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冒犯观众-人心的风球挂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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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王小妮的《很大风》,我的心理经过了如下历程:1.怀疑作家的诚意——它写得实在像一部电影脚本,一个场景一段,场景频繁转换。按照昆德拉的说法,小说应当写得没法改编成电影,那才是地道的小说;而它却是怎么像电影怎么写,完全不在意小说文体应有的独立性。2.又被它的细部吸引住,叙事语言的质感所体现出来的精微的洞察力、它的诗思维的跳跃性,令人叫绝,是影像不能传达的。3.从第三节兔子人开始,我被它攫住,因为一方面,小说的结构开始展开,秘密开始泄露;另一方面,人心的乱象开始逐步显现它的整体,我迟钝地意识到,这篇小说很大。4.读到终了,我感到欢喜和悲恸——欢喜于看到了一篇直指人心的小说,悲恸于王小妮绘就的当今之世人心真相的荒凉破败,真如一场巨大台风,在短暂的平静窒息之后,毁灭之神登陆,最终物毁人亡。小说里说到“风球”——一种预告台风的事物,我觉得,《很大风》就是一个关于世道人心的风球,它高高飘起,貌似平静,而内心焦灼暗藏。

    小说的人物关系是一个三角,三个角分别是:广告设计师阿进,有闲阶级、专职太太小兰,在豪门酒店门口扮“兔子人”的农民工老刘和小张。阿进这个角因为空间的同一性,总是和一个从未露面、却总被人想起和谈论、已经“堕楼”而死的“黄先生”重叠在一起,小兰、老刘和小张与阿进发生关联,起初就是因为这个“姓黄的人”。在这些人物关系之外,大家都受着一个巨大无常的力量的拨弄——一场台风。这是个运动三角,第一推动力是:阿进想从一个东北大客户那里接到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为了给自己的微型公司装门面,租了一间大写字间,只租两天。由此展开阿进的世界,于是扯出两条线:一条是他在和瘦子屋主去写字间的路上,被老刘和小张拦住,一个问要不要雇工,另一个问他是不是姓黄,把阿进当成了那个堕楼者,这是老刘和小张第一次露面;一条是阿进来到写字间后,接到小兰电话,小兰把他当作那个偶然结识的“黄先生”,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看台风,小兰从此也露面了。接着小说分别展开了小兰和老刘小张的世界。三个世界齐头并进,对于每两方发生碰撞的时刻,都从每个当事人的视角重新叙述一遍,这是我们熟知的“罗生门”手法。文学不像音乐,可以在同一时间里以不同旋律表现不同的动机,否则我们就会同时看见不同的空间里阿进、小兰、老刘小张的生活。现在,这段同一时间里的不同生活,只能随着文字的叙述次第展现。

    三种生活可以说代表了三个社会层面:小兰是中产太太,阿进是个一门心思要赚大钱的“个体工商业者”,老刘小张处在社会最底层。不够有钱的阿进和极其没钱的老刘小张都为同一件事紧张:钱,没钱程度越高,焦灼奔忙的程度就越高——在大台风天,小张还要穿上他的兔子袍,站在豪门酒店门口蹦蹦跳跳招揽生意,直至被台风吹倒的霓虹灯架砸死,那个从堕楼的黄先生身上捡来的手机还紧紧贴着他的身体,真真是“人为财死”。小兰是中产阶级全职太太,似已从没钱的烦恼里解脱出来,但是无所事事心无所系,所以她要做一件有情调的事:到海边看台风登陆。然而天气路况使她有心无力,终是没看成,还差点撞了小张,只好心惊肉跳地逃回了家。小兰的形象很富有中国中产阶级的特征:具有有限的主体意识,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事,自命不凡但是脆弱无力。

    小说用极简风格叙述,全知视角,零度语气,很残酷——对谁也不爱,也不恨,也不同情,却有点鄙夷:“老刘一点也不在意兔子人小张,骂他臭他也不在意。他把眼前的事情过滤得干干净净。世界上只有他和钱。老刘到这城市里挣钱,钱寄回家乡去。他关心那些悬赏布告、寻人启事,有时候还捡报纸看。眼前的所有人,全城上千万的人,只要不是从口袋里给老刘数钱,对于他就是没有意义的。”鉴于这样的句子很多,表明小说没能“零度”到底,也表明鄙夷是失控的结果,源于一个抱有既定价值信念的旁观者的情难自已。但它划开小说的一个裂口,关怀和意义之流由此溢出,由此,作者泄露了她要勾勒怎样的人心,怎样的世界——一座即将因物欲横流、金钱异化、道德沦丧、灵魂失所而走向毁灭的“所多玛城”。她不用地动山摇的方式描绘她看到的世界,相反,她轻描淡写地从微观入手。于是悲凉之雾,遍被危城,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黄先生”而已。

    “黄先生”在小说里没有正面出现过,他只作为种种痕迹,出现在偶然相遇的人们的谈论和回忆中,由此我们知道:他是个生意人,本想请小张做他的“活动广告人”;他平常忙得看不见天空,但是喜欢看台风登陆,他还约了偶然在音像店碰上的小兰和他一起看台风;然而小兰约他时他已跳楼死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凌空跳下时带着一个颇为高级的手机,落地后被眼疾手快的小张捡走了;老刘踊跃地替警察把他的尸体背上车,以为能拿到点赏钱,却分毫没有;他曾租过的房子,现在又租给阿进装门面了。小说写黄先生堕楼一幕时,叙述语气是平静超然漫不经心的,然而其揭示灵魂的荒凉麻木,却达到了残酷冷峻、触目惊心的效果:

    天很快热了,那个人跳楼当时是下午,有人还在困倦中迷糊。一件看起来并不很大的东西直落下来,酒楼的师傅保安后来都回忆说,当时都听见那人身上手机还唱歌,铃声带和弦的。他们说,可惜了那手机,不知道唱歌声是摔出来的,还是有人正好给这个跳楼的人打电话。他们都叹气说:人落在地上,手机却没见到。小张捡手机的动作没人注意,当时他们都在喊:试试那人喘气不?

    没有人对一个生命的毁灭表示发自灵魂的关切,人们关心的是他身上唯一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手机。这个细节,是对生存至上主义的激烈反讽,非心藏大爱又心狠手辣者不能写出。

    小说就这样从容不迫地编织着:毫厘不爽的细节,暗藏包袱的情节,看似多余无意实则百发百中的闲笔,看似松散断续实则精致严谨的结构……总之,看似一个作家懵懂才情的偶然产物,实是她的清醒判断力与文学才华相伴而生的必然结果。由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世界的漂浮乱象:它无根、破碎、垃圾化、没价值、没来由也没去处,它里面的每个人都孤独、疏离、紧张、殚精竭虑地想钱(“谁不是赚钱揾食呢,先生?”),相互挤压(“有时候看见骑摩托车抢包的。看见汽车抢道互相擦碰的。看一团人追着公交车门推搡拉扯。”),相互都是陌生人,相互的关系都偶然而不真实(“瘦子说:也许他姓黄,也许不姓,也许是用的假身份证,谁知道!现在有什么是真的,我不是想故意瞒你,他又不是在我的屋出事。”)。这是个历史与价值的生命之流被忽然斩断的世界,它似乎年轻,似乎在重新开始,但其实已是一座即将倾颓荒蛮破败的危城。它没有聚合力,没有方向感,没有善恶是非,没有灵魂抚慰,没有爱,没有敬畏与禁忌。对于生活其中的人,它是一个永远冰冷陌生的他者,一个随时暗含杀机的异乡。每个挣扎其间的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异乡人,无限的世界在他们心里的投射,从未如此单一、贫乏:只是钱,只是物,只是活命。人,这万物的灵长,已和一切没有灵魂和情感的生物无异,单一贫乏得如同死亡。

    因此可以说,《很大风》所表现的核心,是关于一个价值真空的世界里,中国人的灵魂失怙、心无所皈导致的存在危机。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斩断了历史、价值和信仰之根?它们为什么被斩断?这根系被斩断之后,导致了怎样的后果?人的精神状况,将因此发生怎样的异变?让我们追踪问题的根源,想想价值之根为何被斩断——那只是因为,真实而永恒的价值一旦深入人心,必会发生个人尊严的普遍觉醒与社会公义的普遍共识,它必顽强生长,必因背靠着神而对压迫势力心无所惧,必因心无所惧的反抗构成对极权力量最有效的颠覆与瓦解。也正因此,一个后极权社会在摧毁旧价值的同时,更阻挡任何被重新认识到的永恒高贵的价值的重建,它宁可空心,宁可对全民物质行贿,宁可让灵魂腐烂荒芜,也要阻挡这价值的生长,阻挡良知的苏醒与回归。

    这是我看到的真实。《很大风》以它独特的方式,又让我重新感知。在小说里,王小妮怀抱深刻的价值关切,但绝不采取道德主义姿态。她运动、呈现、反讽,绝不静止、审判、控诉。她直接呈现“是什么”,潜在地追问“为什么”,但从不回答“怎么办”,从而显现出其真实独特的文学立场——既忧思深广,又柔弱无力,不充当道德家和政治家,但是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由此,一个作家在喧嚣纷乱的世界中,才能最终保持她痛苦而无限的活力。

    200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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