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之后幽默亡

    人得一半梦，一半醒；一半希望，一半幻灭；一半温情，一半冷峻；一半酸楚，一半欢快；一半怪诞，一半真实……才会有幽默。幽默产生于智慧的盛年，其时人对丑恶深有认知，然对拯救尚怀期待。一旦拯救之梦完全破灭，幽默也必随之沦亡。马克·吐温和冯内古特都在晚年目睹现实社会无可挽救的堕落，成为了完全的悲观主义者，再也幽默不起来了。

    唉，笑，真是人世间最脆弱珍贵的花朵。

    命运幽默

    里普斯区分了命运悲剧与性格悲剧、命运喜剧与性格喜剧、命运幽默与性格幽默。“其一，悲剧主人公所遭遇的灾难是无辜的、为命运所施加的祸殃；其二，灾难是由主人公本身的邪恶招惹出来的。我们称前一种为命运悲剧，后一种为性格悲剧。这种对立，我们可以推及一般。一切‘不应有’，或者是附着于一人一物本身的‘不应有’，即此人此物的属性或者规定，或者是此人此物所遭受的损害或者否定。前一种情况是性格问题，后一种情况是命运问题。喜剧性也是一种‘不应有’或者否定；它在我们看来是一种化为乌有。同样，这种否定也能存在于一人一物本身中，或者也能为命运施加于此人此物身上……前一种可以称为性格喜剧，后一种可以成为命运喜剧。”（里普斯：《喜剧性与幽默》，刘半九译，《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7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89页）

    “假如一个人遭遇的命运的喜剧性中，这个人身上的一种人的重要性或者相对的崇高性得以显现，并且通过喜剧性提高了它的感人力，那么这时候，可以谈到命运幽默。另一方面，假如和一个人的品质有关的喜剧性或者可笑性，显豁地说明了这种品质的人的重要性，或者使一种人的重要性正在它本身中显现出来，那么这时候，就可以谈到性格幽默。”（94页）

    “命运幽默、即讽刺性命运幽默的特点是这样的：幽默的承受者遭到喜剧的命运，他被嘲笑了，所以从表面看来，是被喜剧地否定了。但是，他以他对于善良与理性的意识、以他的正直与能干和喜剧命运相对立。他仍然保存他的本色，坚持凭借自己的正确和嘲笑相抗衡，并在内心显得比喜剧命运更强大；他在被嘲笑的时候，我们反而更爱他了。”（95页）

    王小波小说的主人公王二、李卫公诸人呈现出来的幽默，即为命运幽默。其含义比里普斯所言更为复杂，同时含有“隐嘲性幽默”的成分。

    萧翁的肉麻处

    不知是因为看的时候太困，还是确实如此——萧伯纳《巴巴娜少校》第三幕结尾处巴巴娜（又译巴巴拉）和他男友柯森斯的对话，让我感觉有点肉麻。

    彼时巴巴娜对“救灵魂”的事业和解脱生存困窘的罪恶事业之间的悖论恍然大悟，支持柯森斯继承自己父亲的军火生意，而她将不再“一手捧着《圣经》，一手举着面包”去救穷人的灵魂——穷人在承认得救时，也许只是为了面包而已——而是要到她父亲治下的丰衣足食、灵魂饥渴的人们中间，继续她真正救灵魂的事业。

    巴巴娜和柯森斯的这段思辨看来是萧翁自己的真实想法，被二主人公和盘托出。最后军火大王找到了继承人，巴巴娜和柯森斯找到了世俗与灵魂的救赎之路。大团圆结尾。真叫人受不了。萧翁的刁钻挖苦迷人至极，一旦他把解决之道善良地裸给观众，就难免让人难为情。

    萧伯纳和迪伦马特都是行动派作家，认真要为人类社会寻求拯救之道，且对自身之道颇有自信。艺术和行动的势不两立便在这里：作家愈把自己的“办法”端出来画上一个确信的句号，他的艺术愈遗憾。

    迪伦马特好得多。他也探究解决之道，但他的作品在悖论面前敬畏地止了步。萧翁相比之下哲学头脑差强人意，也天真些，所以他长寿到了94岁。

    幽默作家的科学嗜好

    “谁敢说在数学和理智的运用当中就没有激情？了解数学是人类最高贵的才能！说数学没有灵魂，说它是死的、无人性的机械东西之类的胡诌完全违反了人生和历史的最基本的事实！试问有什么曾比数学的预见力把人的思想推进得更远？……”（萧伯纳：《波扬家的亿万财产》，转引自王佐良《萧伯纳戏剧三种·译本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

    可惜我此生恐怕没有时间学习数学了，只能对数学和科学表示景仰而已。

    近日乱翻幽默作家的生平作品，发现他们对科学技术或发明创造有着共同的嗜好。萧伯纳如此礼赞数学，间接回应了人们对他“只有智慧的头脑，没有火热的心肠”的批评。马克·吐温在穷小子时期发明过背心上用的自动纽扣、设计过获得专利权的剪报夹，有钱之后又投资过蒸汽发生器、新式海上电报、表厂之类，还资助了一个发明家研究自动排字机，结果血本无归。拉伯雷是个医生。斯特恩胃口庞大地扩展他的土地面积和耕种品种，不过他的收入总是抵不上投入。罗素算不上幽默作家，可是他对尼采的评述算是幽默的经典——他的数学和逻辑哲学造诣至今无人可及。冯尼格特学生物学出身。王小波工科毕业，写作之余发明书写软件，之所以没被软件公司购买版权，据说是因为它的使用难度有点大……

    这现象真有趣。幽默是人类的高级心智，只有自由往还于主观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人，对宇宙和人类永存好奇之心的人，才可能具备此种心智。对外部世界无能为力、一无所知也无探索兴趣者，用罗素的话说，那种怀抱《传道书》主人公式的虚空感的人，是不可能理解幽默的。若要医治这种虚空感，他建议去学习“客观的知识”。他自己就是从学习数学开始，遏制了自杀冲动。

    人们都喜欢幽默，但是又贱视幽默，以为它是人类智慧的小小饰品。我却以为它是人类的高尚智慧登峰造极之时，溢出的含蓄的讯息。

    2007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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