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香港小说家”的头衔确会让人和商战、科幻、言情联系在一起,少数严肃作家,则让人联想到精致小巧的盆景。可见香港“国际商业都会”的地域身份,对文学家是很不利的。因此,当我被董启章的小说所惊后,就忍不住问他:香港环境于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心里纳罕的是:香港这个忙忙碌碌的大卖场,怎么会产生如此“卡尔维诺”的小说家哪?在一封信里,他好脾气地回答我:“香港的确是个功利的社会,并不重视文化培养,但香港也是一个开放的社会……在香港这样的社会‘三语并用’(广东话、汉语普通话、英语),我们较少固执于一种语言一种文化的习性。对于西方文化传统,虽未至于娴熟,但也没有隔膜,能较为自如地视为人类共同文化来领受。另外,香港从来不乏另类的传统。香港文学本身就是一种非商业非主流价值的边缘活动。虽然人数肯定很少,却从来没有断绝过……当然香港并不算一个真正的多元城市,主流价值十分单一,占去了大部分的条件资源。可是,人生存不单靠物质,也不单为了物质。拥有精神自由和自主的人总是存在的。也许是由于长期生活在商业社会里,我们反而对金钱产生了免疫力。我有时候想,香港文学作家比大陆作家更不顾虑市场,所以在这前提下,创作也更自由,更独立自主。这样做是不是很艰苦呢?我已经不觉得了。能这样下去,是幸福。”
若不了解董启章“职业作家的无业生活”曾经陷入何等困顿,你是不会懂得信中最末那句话的苍凉味道的。而如果你没看过他的小说,也不会知晓他的写作“不顾虑市场”到何种地步。现在,他虽是坊间所称“著名作家”,仍需每年上学期在三所大学教香港文学和写作课(“我从不教自己的作品。”他告诉我)——那点长篇小说版税是不够自己糊口的。
其实董启章出道甚早。1994年他27岁,以中篇小说《安卓珍妮:一个不存在的物种的进化史》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从此步入文坛。这篇作品的复杂样貌是今日内地拒绝长大的“80后”作家想象不到的。小说是双声部结构:一个绝望于家庭生活的女人在香港深山里的行动与独白为一声部,该女子写作的关于“斑尾毛蜥”的隐喻性学术片断为另一声部。它感同身受、技巧纯熟地探讨了女性的绝望,评委在揭榜之前还以为作者是个女生。董启章超越自我的“复调”才能由此初显。
不过这种罕见的能力在他近年的鸿篇巨制“自然史三部曲”中(第三部《物种源始》尚未完成),方得以酣畅施展。第一部《天工开物·栩栩如真》(台湾麦田出版,2005年)也是双声部小说,第一声部为叙述者虚构的女孩“栩栩”的“人物世界”,这是“当下香港”一个偏僻的精神横切面;第二声部为叙述者不断写给“栩栩”的信,此信以收音机、电报/电话、车床、电视机等日常生活中“物的更迭史”为线索,讲述董姓家族从祖父至“我”辈的精神情感历程,这是“历史香港”的精神纵切面。此书绝非“再现性史诗”的写法,作家的雄心也不在为“香港”立传,而是以香港场景为触媒,直接切入人物的内在生活,作“可能世界”、自由时空的无限探索。
第二部《时间繁史·哑瓷之光(上、下)》(台湾麦田出版,2007年)的此种探索更变本加厉,发展成“三声部小说”,每声部标题用不同语种文字标识——在中英文天文学术语作章节标题的“第一声部”里,笔名“独裁者”的作家在采访者维真尼亚、看护兼画家卉茵的促发下,追认与妻子哑瓷的情感历史和新生可能,这是一个当下的时空;在希腊字母作章节标题的第二声部中,药品店售货员恩恩在作家“独裁者”不断的书信“骚扰”之下,渐渐步入了“婴儿宇宙”,这是业已过去的时空;在表示时间的拉丁单词作章节标题的第三声部,永远十七岁的少女维真尼亚独守荒凉的图书馆,每天清晨为胸口里的机械心脏上弹簧,等待名字叫“花”的少年穿越五十年的时空来访——她是第一声部的“维真尼亚”死去的同名姐姐,“花”是“独裁者”和哑瓷死去的儿子,这是发生在未来的亡灵的时空。三个声部、三种时空平行而又交叉,人物用广东话袒露自己的精神世界,虽有点语言障碍,却别有一番滋味……
董启章的小说,旨在编织“无限可能性的世界”。在这世界的中央,站着一个滔滔不绝的人,他的自我被无限“分身”,去扮演无数“他者”的心灵,即便如此,他仍幻想通过自我的崩解,而走向无我的“大情感”。恐怕很少有人能明白他为何如此。于是,他成了他所命名的“婴儿宇宙”的秘语者——那是一个任何事物都成“初识之物”的所在,那是诗与惊奇的诞生地。若要听清这秘语者的声音,我们需得和他一样,逃离自我中心的习惯,以及对现实唯一性的信仰。
200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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