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的“培尔·金特”是堕落、反讽版的浮士德,挪威版的阿Q,中庸、利己主义者的讽刺史诗。易氏的戏剧纯然产生于精神的内面,他的戏剧与哲学的关系最近,一部戏往往是多种哲学相互驳诘的交响乐,这个艺术样式的精神能量因此被发挥到了极致。
《培尔·金特》的主题是《布朗德》的反面。《布》表现了一个追求彻底神性的人(人神—神人的复合体)的毁灭,说的是人性与神性的冲突。《培》则讲了一个被布朗德所唾弃的那一类型人的成长历程及其最后的得救(被爱所救)。这是什么类型的人呢?他的格言是“为自己就够了”,他的口头禅是“保持自己的真正面目”,他的自救之道是永远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理直气壮,为自己的当下谱写赞歌,在犯下罪过的同时做些好事,在靠近魔鬼的同时礼赞上帝——走到哪儿都给自己留条后路,并认为通往天堂的路也可以这样买到手。这是现代人灵魂的画像。
这又是一个漫游结构的戏,但是首尾相应。培尔·金特青年时代出发之地,又是终老时回归之所。中间每一遭遇,每一场景,都隐喻人类的一种带病的品行,都是培尔·金特的一次堕落。这些嬉笑怒骂的喜剧性的堕落人物个个是格言警句的大师,振振有辞,发人深省。
多沃瑞山妖大王:“为你自己就够了。”
勃格:你要绕道而行。(即绕开原则而行。)
在此人生哲学武装下,培尔·金特离开深爱他的女天使般的索尔薇格,纵浪于人人为己的凶险之途:成为富商,结果被和他信奉同样人生哲学的同伴骗个精光;到沙漠里当“先知”,企图诱拐女奴,反被女奴以他所宣称的神圣理由拐去所有钱财;当半吊子学者胡说八道,结果来到了实现他的胡说八道的疯人院;晚年的培尔·金特雇船回归故乡,结果遭遇了沉船,他把与他争夺救命筏的大师傅推入海底。这一场戏颇具存在主义味道,但显然易卜生已知存在主义是人类精神的毒药。
上岸的培尔与他早年遭遇的人物一一相遇。全剧最精彩之处从第五幕第六场开始。主人公内心已有但从未展开的可能性,借线团、落叶、叹息、露珠、折断的稻草之口唱出。那是些可以让他得救的品行,但被培尔以“自我”之欲扼杀掉了。
“铸纽扣的人”出场,令对白哲思迭出,这一形象的性质和功能与《第七封印》的死神相近。他让培尔·金特出示自己美德的证明,或者罪恶的证明,他要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等着拿到,否则就把他的灵魂和随便别人的灵魂混在一起铸成新的纽扣。
培尔·金特与索尔薇格重逢,在她爱的赦免中,铸纽扣的人离去了。
当代社会再也产生不出如此伟大的作家作品了。易卜生看见了上帝和人,当代作家眼里只有人。
萨拉·凯恩
人在表达最后的绝望时,语言总是力不从心的。力不从心而依旧竭力喷涌,人所能见到的是黑色的血、疯狂、心脏一块一块被呕出。旁观者旁观不下去了,被这诀别的诉告卷了进去。看完,好像经历了一场死。这就是萨拉·凯恩的《4.48精神崩溃》。
这位英国女剧作家生于1971年2月3日,自杀于1999年2月20日,伦敦的国王学院医院的卫生间里。她是用鞋带把自己吊死的。此前两天,她已自杀了一次——吞食150粒抗抑郁药片和50粒安眠药片,被邻居发现及时送往医院抢救活转。但是两天后,在护士离开她的90分钟里,她迫不及待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有五部剧作存世,生前已声震欧美。她的剧作给人极大的开启性和自由感。这是个让我感到亲切的人——真实得凶狠,对地狱图景拥有发达的感受力和想象力,但她之凶狠书写,非为讨好罪恶,而是为阻止地狱在现实中的降临。她死于对地狱秘密的深度知晓。她被称作“唯一具备古典艺术气度的当代剧作家”。胡开奇的译笔极富诗哲之力。我注意到他为中国剧坛输送了不少当代佳作,《枕头人》《民主》《哥本哈根》《求证》等都为他所译,真令我深深感激。
海纳·穆勒
海纳·穆勒说过:“马克思谈到过去世纪人的梦魇,本雅明谈到解放过去。死人在历史中并未死去。戏剧的一个职能就是召唤死者——与死者的对话不能停止,直到他们交出与他们一起被埋葬的那部分未来。”“对死尸的爱就是对未来的爱。我们必须把死者当作对话伙伴或对话捣乱者来感受——未来只会从与死者的对话中出现。”
在《哈姆雷特机器》中,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一个人物同时既是他自己又是他的对立者,甚至可以成为所有人。在第四场,扮演哈姆雷特的演员否定了自己的角色,“我不是哈姆雷特”,撕毁了作者的照片,自责于自己的特权,要回归到自己的血液和粪便里,回到死亡之中。这种精英的自我屠杀,是对“历史正义”的弥赛亚式解决的形象化。之后,他又穿戴上哈姆雷特的服装和面具,穿上他的幽灵父亲的铠甲,用刀劈开三个国际共运领袖的脑袋,暗示叙述人又回归到先前的权力和理性秩序之中。
统观全剧,所有角色参与的只是一场又一场的生命、性别、社会、历史角色的循环和转化。死亡与新生、大粪和血液随时可以互相转换,历史的一个瞬间既是此时,又是彼时,但最终都呈现为海纳·穆勒恶毒的诅咒。诅咒的背后是他对人类一切可能凝固为权力的事物的高度警觉。这是作为剧作家的海纳·穆勒的艺术解决方式,它作用于单个观众的意识中,而不期待被纳入群体性的历史。
海纳的精英自我屠杀,与鲁迅的急于自我牺牲、“从速消灭自己”,其本质是一样的。世界上的左翼艺术家,都是迪伦马特式的“罗慕路斯大帝”,以自我权力的自我摧毁,来表达平等的理想。这是一种从未实现的理想,最终为左翼政治家所背叛。
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
昨天鬼使神差想起来看贡布罗维奇的剧本《伊沃娜,柏甘达的公主》,才知道此日(8月4日)正是他的诞辰105周年。就算冥冥中有缘纪念了他一回吧。这个作家我说不出为何如此喜爱。也许因为他天才、骄傲、苦命、幽默且恶作剧。可惜目前只能看到他的长篇小说《费尔迪杜凯》和这个剧本(台湾唐山出版社,陈奂廷译)。他的长篇小说《横渡大西洋》《淫书》《宇宙》,戏剧《婚礼》《轻歌剧》,像纪德日记一样浩瀚的他的日记,以及短篇小说集,文艺批评集,文艺对话集,等等,都没有中文译本。我问高兴老师这是何故?他答:译者难找,销路难保。我说:您就不能呼吁一下这事么?《世界文学》就不能译点他的短篇和剧本么?他悲愤地答道:这些事我早就做过了。你太不关心我了。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唉,罪过罪过。不过我泱泱大国,财大气粗的出版社多多,难道它们的头头像我一样不读书不看报不留神高兴老师做过的事么?真是成何体统。
《伊沃娜》的女主人公是个众人皆嫌的丑女,沉默、淡漠、恐惧、混沌、柔弱、迟钝、没精打采,但是“她拥有一种对所有魔鬼的害怕”。她是宫廷中的国王、王后、王子、达官贵妇们所有弱点的镜子。她是以丑陋而非美丽让人愤怒的,她是人类丑陋和弱点的能指。每个人都从她丑陋而沉默的存在联想到了自己的不堪。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她就是以一种绝对的被动与坚持,保持自己毫无个性但又独一无二、令人不安而又安之若素的存在的。
贡布罗维奇把人类潜意识深处的这种丑陋无力状态命名为“伊沃娜”,如同他把人的“不成熟”状态命名为“费尔迪杜凯”一样,这种精确的捕捉真是神奇至极,鬼斧神工,只能说他是一个魔鬼化身的心理医生。他没有把这种潜意识“翻译”成常人能懂的语言,而是直接运用了“潜意识语言”本身。伊沃娜形象让我想起高中时代的自己。我清楚地记得那种因积重难返的心理封闭和迟钝无知而产生的“对所有魔鬼的害怕”(那时的内心是如此混沌无力,一切正常和不正常的恶意对我而言皆为“魔鬼”,我的心是一个因畏惧而敏感于“魔鬼”的雷达,并且因为畏惧而时时战栗),以及不知所措的死一样的沉默和自卑。那时候,所有同学都嫌憎并且习惯我的沉默——这种沉默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冷傲,而是一种由于自认一切意义上的“不配”而产生的噤声失语。有一天,当他们突然听见我挣扎而出的不自然的声音时,全体流露出了惊讶、恐怖和替我无地自容的神情。这神情把我锁进了更卑微、迟钝和没有意义的沉默里。但奇怪的是,在我沉默和自卑的同时,我的确感到了周遭人们——无论同学还是大人们——那种家长里短的世故中,让我不知所措的无意义。我渴望融入这种无意义,但不得其门而入。我自己则是另一种无意义。于是这种无能的沉默里隐含的对他们之“无意义”的映照、这种映照形成的冒犯,的确激怒了我前后桌的女生。
《伊沃娜》让我毫无防备地想起了高中时代。因此我大概是读懂了它——它不是讲述关于专制与自由的故事,而是揭示了一个人心灵深处的丑陋无力,以及这种丑陋无力与他人之恶产生的化学反应。
2009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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