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君,是个极有趣的人。有趣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宽容又诙谐,而是相反——他苛刻而严肃。任何品行只要走到了极端,皆会成为有趣的源泉,苛刻和严肃更是如此。话说七年前与朱君相识,是在北京鲁迅博物馆的一次讲座之后,他跟我打的第一声招呼,便是一个谴责。原话记不清了,大意是说:我的文字他一直读,印象颇不坏;但自从某日看到某人编的一本哗众取宠的书,印象便坏了——因那书收了我的一篇文章,可见我已默许并参与这哗众取宠的行为,这实在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在那个正午的大厅里,这学生男孩直视着我,神情是那么稚气、严肃,目光是那么清亮、急切,就像发现了透明玻璃杯上的一块污渍,痛心而急欲擦去。不知为何——许是他的洁癖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功效罢,我不愿失去这读者,便告之以实情。他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了,杯子似已重归透明……可是,没有完——临别,他谆谆告诫我:“以后小心点啊。”
以后,渐成文字上的君子之交。正所谓“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那眼里不揉沙子的,生活难免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七年的时光过去,原来那个心直口快的愤怒青年,被命运安排去做了一名案牍劳形的文职军官,文风也由原来的火气外露,变得知人论世,旁征博引,平心静气,娓娓道来。这其间笔趣的迁易,隐含了他多少自我的搏斗、磨折的降伏,我虽知之不详,却也了解若干。也正因此,我不敢小觑他的文字,因为它们活生生的,是意志与热诚的凝结——看似采菊东篱,其实猛志常在。
航满读书胃口好极,单看他的议论对象,就可知道——既通现代掌故,又搔当代痛痒;既解金刚怒目,又爱菩萨低眉;既喜雅士之趣,又怜草根之难……貌似什么都谈得,什么都感冒,那嘴刁而老道的读者,恐怕是要起疑心了。但细究起来,他的阅读和写作却有一极清晰的指向,那就是对精神友伴的寻求,对不安灵魂的安放——就像荒野上的夜行人,每遇一星光亮,便宝贝似的拢在怀中,天长日久,那聚合的光热已足以暖其心胸,启其性灵,让他自己也成暗夜中的一粒火。可这种自我的启蒙与救赎,却不以庄严布道的表述出之,而是敏捷、松弛、自然、得趣,随想随写,抛洒性情,从心思到语言,无不追迹他所倾慕的先贤。
航满本是学历史出身,后来转道文学,但史家的笔调和趣味已成了他的底色。因此他的读书随笔虽多涉文学与文人,却极少从形式和品质的方面去作审美批评,而是叙述事实,查究谱系,提供世情的知识,勾勒命运的轨迹,从别一向度上,弥补文学批评在历史感上的不足。当文学及其批评日渐式微之际,航满的这种写作,或许不失为一种重燃读者兴趣、扩展批评空间的方法。
但是,我有点怀疑这历史化的阅读和写作是一柄双刃剑。专注于事实肉体的描绘,会不会降低对精神气体的敏感呢?浸淫于中国文人的空气和习性里太久,关切与思考的天空会不会变矮呢?当理解和认知一个客体时,能否超越于一己的习惯和趣味呢?当迅捷而庞杂的文字从笔端涌出时,能不能用力雕刻它们,使精神的轮廓更其强烈、自我的天性更被认出呢?这是我想问航满、更想问自己的。
读完航满的这部《书与画像》,算是重温了一个人跌跌撞撞的成长,以及在这成长的岁月中,他对孤独洁净的精神战士从未更改的陪伴之情。此情深重,出于赤子,或将随着航满君行脚之远而慢慢蕴蓄积压,直至火山喷发。作为友人,我盼着他光焰万丈、予人热能的那一日到来,但并不着急。先哲有云:“时代犹如大河,空虚无物者浮,实学有才者沉。”好在航满君对沉浮之事,并不介怀,他真正在意的,倒是自己这块石头究竟能炼成怎样的质地——这是我最敬重他的一点。谨此为序,聊表祝福。
2012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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