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喜剧《男左女右》既令人享受，又让人意外。与赵立新此前主演的玄奥深邃的“二人转”剧目《备忘录》（〔法〕让-克劳德·卡里埃尔著）、《婚姻风景》（〔瑞典〕英格玛·伯格曼著）和《审查者》（〔英〕安东尼·尼尔逊著，此剧虽三人，主干却是二人）相比，遵循“三一律”的《男左女右》（〔苏联〕盖利曼著，原名《长椅》）显然更写实，更轻松。这部剧作并未像前者那样由两性纠结跃入形上之思，而只是活色生香地刻画人物、观照人性，由此为演员创造的表演空间，是饱满辽阔而又微妙细腻的。

    此剧的时空高度集中：在一个周末之夜的酒吧里（原作是在公园里）。人物关系高度巧合：一对有过一夜情的男女，一年后在酒吧重逢。故事诙谐轻巧，悬念迭出，男主角赵立新和女主角李峥将人物的攻守、进退、悲喜、虚实演绎得层次分明而又摇曳生姿：男已忘记女，以新的名字和身份对她展开追逐；女却记得男，义愤填膺地拆穿他的谎言；男为了再度得手，不断用新谎弥补旧谎；女欲迎还拒，因为她的愿望不止于此。作为单身妈妈，她害怕孤独，她陷入歇斯底里的童话式狂想：一蹴而就地改造眼前这谎话连篇的男人，并将他据为己有。在这一过程中，男人似乎全然被动地置于女人的如炬目光下，女人似乎全然主动地占据着道德制高点：她一边审判男人的说谎，一边动用心机侦查其真相。在此，创作者先后运用了两个道具推动故事的进展——先是男人的外套，后是男人写了电话号码的餐巾纸，二者都在关键时刻泄露了男人的真实信息，进而推动人物行为，所谓“开头出现了一把枪，结尾一定要枪响”的原理，便是指此。

    于是，当真相毕露的时刻到来，二人的道德地位迅速逆转：女人准备以男人的软肋要挟其就范，就像她一贯对男人们做过的那样；男人却彻底翻盘，指控女人的侦查行为和他一样属于下作的欺骗，且比他还不堪——身为骗子，他已不再求欢，只求回家，可她明知其骗却仍死乞白赖硬送上门，到底谁更卑贱更可耻？男人扔下这致命的轻蔑，也扔下这孤单可怜的女人茫然独坐于黑暗之中。但是，片刻之后，最后的逆转到来——男人返回，大发恻隐，向女人告解他最后的秘密：他是个在女王般的妻子面前失去自信的男人，他的寻欢作乐只为找回自尊，现在他决心把看重自己的她带回家，与妻子离婚；女人却在此时拒绝了他的好意，给了他一把家门钥匙，以这份慷慨的守望，复苏这男人被摧毁的尊严，并以这男人的得救，来救赎同样失去自信、千疮百孔的自我。至此，这部真真假假的诙谐剧才在人性光辉的爆发中戛然而止。

    但观众却发生了致命的疑问：这男人的坦白究竟是又一个安抚女人的谎言，还是最后的真实？赵立新的表演一如既往具有“谜”的性质，且在最后也未给出谜底：他模糊了男人在那一时刻的真假界限，他的表现与之前的说谎情状并无本质不同。但关于人性的乐观结论，却能从女主角的表情上找到——她的自我救赎是真实的，这份真实，让那个男人的真伪变得不再重要，相反，即便他刚才说的依然是谎言，从拿起女人钥匙的那一刻起，他也必将带着她善意的印记，走上更好的人生——因为启示的神灵已笼罩在二人的头顶。

    赵立新是一位深不见底的演员。自从十年前看过他导演和主演的斯特林堡作品《父亲》，便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字。《父亲》里那个无辜、阴郁而神经质的面孔，似乎只是泄露了汹涌灵魂的冰山一角，他所隐藏的内在风暴，可能会随时进攻观众，并以令其沉酣和意外为乐。这种强大的控制力和内在的复杂性，在国内演员中是仅见的。可以看出，他极擅进入剧作深层，极擅整体性地把握剧作意图，并将角色本身与他的自我融合在一起。因此他表演的人物，总是有深刻的灵魂和自如的行动，如同那人物里藏有他的天性。而他的天性光谱竟是如此辽阔，不只适于诠释晦暗幽深的现代主义角色，《男左女右》里这位诙谐万端的男主角表明，他的喜剧天赋也同样丰沛。

    201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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