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聪:为什么会给你新出的文论集起名为《捕风记》?
李静:“一切皆是虚空,一切皆是捕风。”这是《圣经·传道书》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捕风”一词用在书名上,算是对虚无感的一种表达吧。中国当代文学二十多年来一直处于式微状态,从国内公众到西方汉学家,多认为它分量轻、注水多、缺少真实与痛感、精神性和艺术性差,那么关于它的文学批评,读者更是提不起兴趣了。我本人对当代文学的整体成就也持怀疑态度,但又不由自主花了很多心思在这上面,“捕风”的感觉当然是很强烈的。
但还有另一层意思,正像周作人说的:“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伟大”就不指望了,但周氏这种刚健的精神态度,却是于我心有戚戚的。当代文学为什么会如此遭人诟病?是普通读者的眼光有问题,还是作家们对自我和社会—历史真实处境的书写,想象力、趣味和思想的展开,的确有令人失望之处?同时,是不是已经有了杰出的作家,却得不到应有的评价和拥抱?当代文学的生产、评价机制和价值尺度是否出了问题?……这些都是值得追问的。对当代文学现场的干预,是与正在进行的精神创造力的对话,需要冷静和敏感,更需要对才华和勇气的爱。从这一点来说,“捕风”又颇有些自许担当的意味,呵呵。
邵聪:这10年来,你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国当代文学还有话剧这两块,研究范围的选择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李静:因缘凑巧吧。和许多批评家一样,本打算写小说和戏剧的,最初写的东西也的确很杂,尝试各种写作的可能性,散文、随笔、小说、剧本、思想评论、社会批评,都写过,但都不是心里想要的那种。2003年,因为那篇关于王安忆的批评《不冒险的旅程》,评论的约稿多起来,那么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就写将下来,自己内心的理念和体验,暂且借助评论这一管道,先宣泄一番再说。
邵聪:《不冒险的旅程》算是你第一篇“正式”的文学批评,怎么想到要拿王安忆“开刀”?
李静:最初动念评论王安忆时,是在北师大读当代文学研究生的时期。那时看了她的《小鲍庄》、“三恋”和《长恨歌》,觉得很有意思,她是个很好的评论对象,并没想专门剖析她的“困境”。但通读了她的所有作品之后,觉得有种致命的封闭之感,为了寻索文学上的原因,便写出了最初的一稿《失名的漫游者》。
1996年开始在《北京文学》杂志社工作,算是有了点社会生活的体验,感到原创文学在社会—历史面前失声的状态,实在需要从文学伦理上做一深究。王安忆作为一位经典化作家,同样面临着承担真实与平滑写作之间的两难,而她在两难之中的安全选择,在当代主流作家中堪称典型,于是将评论初稿做了补充,增加了社会和文化批判的维度,引入“冒险”这一文化概念,对她“固化的社会生物学视角”和“不冒险的和谐”美学,做了深层分析与批评,在2002年10月定稿。整篇文章的写作横跨六年时间,现在看来,它提出的问题,依然是个真问题。
邵聪:文章发表后反响如何?
李静:反响出乎我的意料。这篇文章被收到各种文艺批评集里。还有些家伙热烈地扑上来,从此成了文学上的君子之交。文章发出来后有很多微妙的事,我看不到它在发生,但是它确实发生了,在无法明言的层面,那个过程慢慢发酵还挺长的。因为此文,贵报的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给了我年度批评家的提名,那是九年前了。这世界似乎需要干“力气活儿”的傻瓜,也会偶尔鼓励不怕得罪人的鲁汉。
邵聪:你跟王安忆本人有没有过直接的对话,或者听到相关的回馈声音?
李静:对话?没有过对话。
邵聪:借着这个话题,你觉得中国当代小说写作存在什么问题?
李静:最重要的问题,是“精神本体”的缺位。现在很多的小说,无论形式上多么纯熟和新颖,风格上多么别致和有趣(这也是不容易的),你很难看到文学形象背后,那个结构性的精神核心,或者说,看不到作家精微的精神结构。他/她可能对生活有感受力,有丰富的经验,对社会有责任感,对政治有批判意识,可是你读他/她的小说,会觉得人物面目模糊,故事轮廓简陋,思维线条粗糙而短,缺少个性和力趣,最后,你很难受到作品的触动。这是因为,作家们往往只是从世相的角度,从世俗秩序的立场来寻找题材和手法,和现实生活太同步了,缺少一个彼岸性的观照角度,一种陌生化的眼光,来叙述“凡常”的生活。使凡常生活显得陌生和令人惊讶,才是好的文学,而不是相反。如何才能做到呢?作家需要有个体自由的观念,有丰富的内在性体验,而不是完全被外部世界所主导,这样,他/她才可能体认到所谓“精神本体”。“本体”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你不需要通过感官就能感知的那种本源性的事物。“精神本体”就是本源性的精神存在。
其实当代颇有些才华横溢的作家,早期作品质地独特,语言诗性,充满丰饶而奇异的生命感受,可后来的作品制作性太强,渐渐失去打动人心的力量。什么缘故呢?自由作家王小波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作家应该被文本所操作,而不是去操作文本,这样才能写出“真”的作品。换句话说——通过写作改变自我,把自我投入到作品里,同时作品的形成也在造就自我的成长;而不是我制作一个作品,我讲的故事、塑造的人物、表达的困境,与我的深层自我没有血肉相关的联系。当然啦,仅仅把自己真实的一面放进作品也不成,你还是要化妆,精通语言和想象力的魔术。
相比西方作家,中国作家要拥有自由丰饶的精神源泉确实很难。因为我们没有建基于个体价值与自由的哲学和宗教传统,反倒是与个体价值和自由为敌的文化传统与政治传统非常深厚。在这样传统的空气中,中国作家与物质性和群体性贴得太近,与精神性和个体性离得太远,很难既抽离又在场地看待世界,想象世界。
但是五四以来,西学东渐一百年了,许多精神资源就在那里等待我们选择和亲近,与自由结合,与精神性结合,并不是难比登天的事情,关键看你的生命深处有没有这种呼求。但接着也会产生新的问题:精神性复杂的作品,读者也少。这是严肃作家必须承担的代价。
邵聪:这是否也跟整个社会大环境脱不开干系?
李静:中国文学缺少尺度明晰的分层。在西方,严肃文学就是严肃文学,通俗文学就是通俗文学。严肃文学虽然发行量无法和通俗文学相比,但是它的地位很高,没有人会拿阿加莎·克里斯蒂跟耶利内克相比。严肃文学的读者也并不少得可怜。但中国不同。由于体制内文学长期占据严肃文学的位置,而它们的品质又良莠不齐,其魅力又无法跟体制外的天才作家如王小波、木心相比,文学秩序不依创造力的等级而定,严肃文学不严肃,通俗文学便会因庞大的读者数量占据价值制高点。
还有一个原因:现在的人们偏爱资讯和言论,青睐非虚构和通俗传奇,对发掘内在性和追求深度的作品,不再感兴趣——除非作者是名家“名牌”。因为当下人类对外在经验和外部空间有着强烈的饥渴,更希望得到关于外部世界的真实讯息,包括人的真实经历,如果他听说这事儿是编的会非常失望。而对虚构类作品,他们则嗜好穿越、玄幻、科幻、侦探、悬疑等类型化作品,这种虚构文学需要纯智力的虚构能力,人物都在紧张的行动中,而不再沉湎于自省和发呆。
这种转变是新世纪、网络时代之后的事情。网络改变了人的阅读习惯,阅读的文化和思考方式也随之改变。大家不愿意再读漫长的东西,而是喜欢一针见血的言论。内省式的虚构文学也处在非常悲惨的境地,而类型小说却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邵聪:你觉得这种类型文学的复兴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有无积极意义?
李静:还是有的。当代中国文学正处在重新洗牌的阶段,类型文学的发达会给严肃文学带来智力层面的挑战和压力,那些外表“内向”而内里虚空的作品,带有过于简陋和沉闷的严肃性的作品,会遭到淘汰。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除此之外,大众阅读对体制文学造成的冲击也是良性的。
邵聪:但体制内的评论貌似很少涉及当下大众阅读的作品。到底是作品不够优秀引起不了评论界的兴趣,还是评论圈本身的原因?
李静:也许是评论家们太忙了吧。
邵聪:在你看来,评论者和作家之间应保持一种怎样的关系?
李静:实际上,一个作家很难从一篇对他本人的评论中受到启发,无论棒喝还是褒扬;但是他却往往能从关于别人的评论里受到启示——如果那是一篇好评论的话。原因很简单:任何人都很难反观自己。所以,一篇评论的价值,并不实现于评论对象,而是实现在利害无关的第三方——也许他是创作同行,也许只是热爱阅读的人,它给他们带去思维的启示。
因此,我以为评论家和作家之间,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对手的关系——评论家的写作,即是与作家之间深度和美感的较量;作家动笔之前,也要想着自己可能会碰上塞缪尔·约翰逊那样的评论家对手,这会使他少些放纵的败笔。评论家都会有一些作家朋友,但最好不要给他们写评论,因为意见很难说透——不能说透为什么要写文章呢?那不是失去了你最重要的乐趣了吗?如果你不给他写评论还能做朋友,那就是真朋友。如果你写了全部的真话他还跟你是朋友,那也是真朋友。实践证明,真东西是很少的,真朋友尤少。因此,为了避免感情的浪费,也为了对自己的乐趣和读者的智力负责,建议未来的评论家在评论谁之前不要和他交朋友,交了朋友之后,不要评论他。如果他因为你不再评论他而离开,一定要欢送,呵呵。
邵聪:除了文学评论选题的差异外,你的评论在语言上与学院派的批评语言差异很大。你如何看待批评者与其文字之间的关系?
李静:瑞士评论家阿尔贝·贝甘说过:有那么一种批评家,他的所有作品都是一种私人日记,一种在三重对话中探索和定位的日记——首先是和自己,其次是和他所亲近的人,最后是和世界上最伟大的创造者。我觉得再也没有比“私人日记”的说法,更能准确描述批评者自我与其文字之间的关系了。而批评与作品之间,则一定是“我—你”关系,即两个主体间的关系。批评者最好的表现就是能深入到创作者的内在精神里,与他的创作意图相重合,同时,批评者自己也有一个自我,也有自我表达和自我发现的意图。文学批评就是对意图和图景的发现、理解与判断,这是一项充满血肉体验的工作。
学院派的文学评论是一种学术化、规范化、反个人化的评论,大量分发刚性术语,运用客体化的“我—它”言说方式。不如此,便不能算是学术成果,受学术评价体系所累的批评家不得不归化于此种规范。但它对文学本身有何意义?文学批评的本质不是学问,而是哲思,是心灵的开放啊。
邵聪:语言风格上你是有意识地规避规范化吗?
李静:恐怕是的。不但想避免规范化的语言方式,也试图避免文章样式的重复。我只希望自己的批评文章能有一点“作品”的诗性品质。
这恐怕要归功于我读大学时的几位老师对我最初的影响。北师大的任洪渊先生,当时教我们当代文学,解读诗歌的方式和他的文章给我们冲击非常大。当时就觉得理想的文学批评应是一个自足的文本,很漂亮,有点像罗兰·巴特。但是比起巴特,任洪渊的文章更结实。他对诗的意象捕捉、发挥和解读,让你有通灵的感觉。
邵聪:你分析莫言的小说和过士行的剧作时均用到巴赫金的文学理论,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李静: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是对我启发最大的巨著。它用狂欢理论分析拉伯雷《巨人传》的怪诞美学,谈论诙谐和自由的关系,以及对非官方真理的呈现,等等,这些元素,在莫言和过士行的作品中都有鲜明的表现,那么把巴赫金的理论作为分析工具来应用,就是非常称手的了。
邵聪:由于你评论的对象大多还在创作,你是否会担心自己以前的文学评论会失效?
李静:担心?怎么会呢?当你对评论对象投注生命的体验,并把对它的判断和自身的困境与爱恋联系在一起时,评论本身也就成了一个创作的过程,也成为一个生命,它会带着评论者的欢欣与痛苦,继续活下去。
我现在看自己对王安忆的批评,十年前的东西,现在看依旧有效,因为它不光是写王安忆这一个作家。批评者的态度是一个恒在的态度,有人格在里头,它就不会褪色。
邵聪:除文学评论外,你也有涉及戏剧的评论,目前戏剧评论家大体是怎样的状况?
李静:戏剧评论目前也分学院批评和媒体批评两种。学院批评的从事者多是大学教师和科研机构的研究人员,如果他们文字畅达,观点直接,就会成为在媒体上活跃的评论家。此外,一些跑戏剧的记者出于热爱,随着看戏和阅读量的积累,慢慢也成为重要的媒体评论人。但戏剧圈实在太小了,无论学院出身还是媒体出身的评论家,和戏剧创作者彼此太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情批评”、“圈子批评”也就难以避免。也因此,网络上既专业又直言不讳的匿名评论反倒越来越被信赖。
虽然戏剧评论家牺牲了一些诚实,戏剧导演们依然不买账,认为他们没搔到痒处:“戏剧是舞台的艺术,表演的艺术,你不分析我的舞台,我的表演,只分析剧本,那不成文学评论了吗?那哪儿是戏剧评论啊?”这是一种典型的指责。目前,能系统探讨导表演方法的评论和研究的确非常之少,多是印象式的蜻蜓点水的批评。但问题还有另一方面:二十多年的“导演中心制”导致导演权力过分膨胀,一部标明“某某作品”的戏,指的就是某某导演的作品,编剧处于从属地位,这是不公平的。剧作是一部戏的灵魂,导演赋予灵魂以肉体,二者精诚合作,才能让灵魂行走在舞台上。很多导演的意思是:评论家只要描述好我做的这块肉就可以了,灵魂是扯淡的事。但实际上,评论家如果不揭示和评断戏的“灵魂”,只谈那块肉的色香味,才是真正的扯淡。
任何时候,评论家都要对才华和创造力怀抱无保留的热忱,同时,又不要被创作者所挟持,这样才能做好自己的事。这是我的一点心得。
初发于2012年4月,2013年12月略有修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