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冒犯观众-在这残酷的世界,看一次大师的小憩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最终没能现身“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引得国内剧人憾声连连。好在他的作品《情人的衣服》(英文名The Suit,直译应为《西装》或《衣服》,下文简称《衣服》)总算在12月6至9日在国家博物馆剧院上演,聊慰观众的期待。此剧改编自南非黑人作家康·塔巴(Can Themba)的同名短篇小说,法语版诞生于12年前,英语版重写了这个故事,依据当下时事增删了背景内容(彼得·布鲁克方法:“戏剧即当下”),于今年4月首演。北京是该剧亚洲巡演的第一站。

    古云“大道至简”,彼得·布鲁克一直寻求用最少的演员和道具,在一个“空的空间”里实现意义和活力的最大化,《衣服》一剧也不例外。这部叙事体戏剧讲了个“小故事”:丈夫某日撞见爱妻与她的情人躺在一起,情人仓皇逃离,他的西装留在了这个家里。曾经待妻子如待女王的丈夫从此用这件衣服对妻子无情地报复,直到她自杀,他才陷入深深的懊悔中。但包裹这个小故事的,是一个“大世界”——它不被戏剧化地呈现,而只出现在叙事人的台词和动作中,正如饰演马菲克拉的演员在开头所说:“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不可能发生在别处,只有在南非,在种族压迫的铁腕下。”

    叙事人是多个而非一个——丈夫菲勒蒙,妻子玛蒂尔达,丈夫的朋友马菲克拉。马菲克拉的功能是提供大社会背景和菲勒蒙的行动理由。在这个表面的婚恋悲剧中,除了开头,还穿插着三处种族压迫的背景描述,都借马菲克拉之口说出:第一次是在早班公交车上,马菲克拉对心里装满柔情蜜意的菲勒蒙说,他想进教堂“跟我们的上帝说句话”,却一处是“黑人与狗不得入内”,一处把他锁在教堂顶上的小房间里不许出来;第二次是在小酒馆里,马菲克拉告诉发现奸情心灰意冷的菲勒蒙,镇上发工资这天简直就是魔鬼的生日,有三个人在火车上被盗后又被扔到窗外摔断了腿,所有人都被偷得裤子上只剩一个破洞;第三次是在菲勒蒙宣布玛蒂尔达要举行家宴之后,马菲克拉跟他说,镇上的一个吉他手被警察剁去五个手指、射击34枪后死去,他们居住的这个索菲亚镇也将被强拆(啊,强拆!与时俱进的彼得·布鲁克)。

    在这样的背景中,观众才能理解这个惩罚偷情的故事何以不纯粹是一个私人故事。20世纪50年代南非的索菲亚小镇,在黑白、贫富的等级压迫和穷人之间的相互倾轧中,家是菲勒蒙最后的灵魂栖息地。妻子背叛的消息使他感到“这不像一颗毁灭性的炸弹爆炸,倒像是一个无限精巧的机关,此刻决定性地崩塌”。接下来他对妻子展开的没有暴力而胜似暴力的报复,会让洞悉人性弱点的观众产生和玛蒂尔达一样的感觉:“她受的惩罚过于严厉,相对于罪行的恶劣程度来说。她试图把惩罚当作一个笑话。”但惩罚不是笑话,在丈夫当众羞辱了妻子——让她和西装共舞一曲——之后,妻子自杀了。

    社会环境和丈夫虐妻的因果关系,没有在剧情中有机化,而是以叙事人的叙述,暗示菲勒蒙生活在怎样一种屈辱不公的大环境中。起初他用对妻子的崇拜和爱来净化自己的空气,抵御这种窒息;发现真相之后,他既无力抗争社会和制度施加给他的屈辱与不公,更无从获得原谅和遗忘的空间与热能,为了得到尊严的替代品,他以自己受辱的证物来羞辱妻子,从她的受辱和服从中获得征服的快感与存活的动力。以自虐来施虐,以施虐来统治,在这样一个践踏的链条中,处于最底层的女人玛蒂尔达被碾碎了。她的死揭示了整体性残酷的根本秘密。不知为何,这竟让我想起中国社会新闻里那些失意丈夫虐杀妻子、无良凶徒为害无辜儿童的故事——动因相同,只是我们的情节更粗粝更骇人罢了。

    此剧的演员实在优秀。他们在叙述和表演之间转换微妙——当用第三人称叙述自己扮演的角色行为时,肢体和表情却与该角色合一,叙述人和角色双重而同时地共存于一个演员身上,鲜活自然、行云流水而毫不生硬。女主角的歌声醇美,三个白人乐手的伴奏极美地烘托氛围、控制节奏。不到90分钟的演出,就这样浓缩了一个深刻的故事。

    但我也忍不住感到些许遗憾:它太流畅,太轻盈,轻得像大师的小憩,以至于男主人公疯狂而悲伤的内心只如清风浅浅掠过。如果在某些沉默的时刻,他肯停下来呢?如果他肯露出灵魂冰山的狰狞一角呢?我想它的分量会有不同。

    我不知这是我的口味,还是我的思想。

    2012年12月13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