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冒犯观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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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陈芳《感子故意长》

    挚友陈芳,少爱诗,多感怀,敏于文而有洁癖,编辑为业十余年,资历眼界深广,却不自肆其笔,情动于衷方作文章。断续煮字二十年,拣选合乎己意者,集成此书,名之曰《感子故意长》。读者或可从这流转的心迹中,结识一位悄悄特别的陈芳。

    人与人的相识,实出于偶然;但若由相识而为友,则冥冥中又有些必然的神秘了。陈芳与我,一个在香港,一个在北京,相识十五载,谋面六七次,即便见面,也常未及深谈便匆匆作别,但那份相互的觉知与默契,却是日渐其深的。记得十几年前的初见,不啻是一场噩梦——虽然已经互通邮件不短的时间,见面仍如两只不知所措的蜂鸟,还未及看清彼此羽毛的颜色,便紧张得各自飞逃、寻一树枝喘息定神去了。二人性格都羞怯内向若此。陈芳是典型的林妹妹,身材娇小,步履轻轻,凝神屏息方能听清她柔弱的声音,稍一鲁莽,这小瓷人儿恐怕就摔碎了。我当时暗想:这女孩哪儿像效率至上的香港人?分明是古书里走出来的。此念一动,便永沦为怜香惜玉的角色,眼看她一日日放下温婉的面具,渐渐示我以尖利、刚率和顽皮的一面。当然啦,这也是“林妹妹”的题中应有之义,不必意外的。更不必意外她那轻藐世俗、秉持原则的决绝品格。有时,这决绝之刃天真锋锐地迎面劈来,会令我感到,“黛玉陈”对于自己的真理不能抵达的地方,着实缺乏同情的理解。但更多的时候却是钦佩:人世间的扰攘势利之气,竟伤不着她,亦污染不了她。自有一种不可褫夺的尊严静气在她身上,使一切虚荣浮名显得寒碜。

    慢慢才知,陈芳的“林妹妹”气质实有深因。其父乃印尼华侨,青年时代受左翼思潮影响,回归故里热血报国,在福州上大学,当教师,娶了妻,生了女,但因革命时期身份“可疑”,满腔赤诚却从来不蒙接纳。陈芳十岁时,国门已经开放,这位郁郁不展、满腹华章的书生,遂举家移居香港,最后以看更之职退休。此种童年身世,养成陈芳敏感多思的性格,亦助长了她对诗词歌赋的沉湎。台大中文系毕业后,她愈发乐而忘返于古典文学的江湖。古中国诗章,对陈芳而言不只是趣味爱好,更是生命故乡和深情所托——祖辈漂泊南洋,父亲故国受伤,自己谋生香港……放眼望去,实体世界无不动荡无常,安妥灵魂之地,唯有纸上故国的缕缕馨香。因此她的文章有这样的话:“只有一种幸福,我深信不疑,那便是‘中文人’的幸福。与书为伍,使微不足道的生命丰润圆满。其他一切,无不让人感到矛盾困惑。”

    在幸福与困惑的二重奏中,陈芳的写作避开了当代的熟路,而走上古典的僻径。这么说并非因为她喜欢在文章中援引古诗——窃以为有些援引反倒显得稚气了,而是由于她整体性地运用古典文学的思维感受方式,传达一个现代香港人的生命经验。香港/古典。一个是如此纷繁细密的现代空间,一个是如此空灵萧疏的恒在世界,二者之间如何焊接呢?陈芳全然不用焊接,心远地自偏而已。一颗敏感的诗心,时时好奇,时时开敞,时时羞怯却时时勇敢,感应着匆忙城市中一株沉默的树,一本钟爱的书,一个逝去的人,一些孤单惶惑却必须惜取的时光……节奏是轻缓的,心思是厚朴的,意象是结实的,目光、情怀与香港空间的反差,是强烈的。因其强烈,所以得趣;因其得趣,所以是诗人。

    顾随先生曾言:“诗人有两种:一、情见,二、知解。中国诗人走的不是知解的路,而是情见的路。”又言:“诗中最要紧的是情,直觉直感的情,无委曲相。一切有情,若无情便无诗了。”一语道破“情”在古典诗学中至高的位置和价值,亦可以此解释陈芳作品中“情”的分量为何如此之重。对她来说,“情”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是心灵的又厚又暖的被子,更是她与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方式。当她在黄昏雨中得知吴冠中先生过世的消息,心想“难怪下了一整天雨”,翻出先生旧书,救助那锥心的思念;当她清明节走在南丫岛上,见蝴蝶飞上衣襟,想起雷叔叔曾说“蝴蝶是人的魂变的”,深信他此刻就在自己身上;当她仰头望见擦洗玻璃幕墙的男工在吊篮里劳作,暗问“他们做工时聊几句吗?头上的阳光是不是太灼热,吹在汗水淋漓身体上的风从哪里来?”;当她发现花槽里又栽下树木,暗念“不大有人计较或估量那是不是从前的树木吧,鸟虫的想法更无关紧要”……涉世深者或会叹道:这些大学女生式的婉转心绪呀!我却觉得,汤显祖写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句时,触发他的没准儿就是这样的女孩心灵——手捧一掬洁净无目的的深情,孤单站在人世的崖岸边,永远祝福宇宙间一切过往的生命。

    这样一颗真挚的诗心,无论怎样书写都是好的。作为她的友人,我只愿陈芳从此愈发大胆和壮健,在生活与文字的旅程中,收获更加辽阔浩瀚的风景。

    2013年2月4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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