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我们离开源头太久了——灵的源头,美的源头,精神本体和文化传统的源头,在今天这个功利快速、历史断裂的时代,几乎被忘得差不多了。段子、小品、金句、时评漫天称王,通俗文学僭越经典地位,大众文化决定创作风向,我们的精神生活从未如此丧失标准。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说的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吧。读木心可以让我们知道:一个人终可以战胜时代,以一己之身溯源而上,让文明的源头活水奔腾在自我生命中,且让自己也成为这源头的一部分。你不觉得这是个奇迹吗?在经历了六七十年的汉语文明大破坏之后,还有这样一个历尽沧桑而传承完整、既年迈又童真的灵魂,活生生地对我们说话,如果我们不倾听、不回应他,那真是辜负了上苍赐予的一个历史机会。
胡赳赳:说说您编《读木心》一书的感想?
李静:最强烈的感受是:受到木心吸引的,总是那些独自行走、与文坛话语权绝缘的素心写作者,没有被中国当代文学史所洗脑的天然文学爱好者,敏感率性、知觉开放者,以及能够超意识形态地感受和思考的人。文坛中人很少谈论木心,即便谈起也往往觉得他是应当肃清的迷信。这其中固然有争夺话语权的因素,但更根本的原因,还是长期形成的文学价值观和感受力,与木心完全属于两个系统。我的朋友、浙大学者许志强曾这样精准地概括木心的写作:“他承接古希腊和福音书的遗泽,融汇启蒙文学的批评传统,浸润尼采哲学,出入于象征主义诗域,把读者引向一个富于现代性的精神空间。”这样一个唯灵论和超越性的谱系,与中国当代主流文学秉承的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谱系既不同源,更不同流,当然是难以相通的。
胡赳赳:谈谈你对木心作品的评价。
李静:他曾这样评价陶渊明:“他不是中国文学的塔尖。他在塔外散步。”我想,陶渊明在塔外散步时,一定会碰见木心先生。中国文学分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这种划分既是时间性的,又是精神性的,各自有明晰的分界,但这个分界被木心的写作打破了。他打破了这种分界还不算,更汲取了西方人文主义的哲学精神,用自己独特的天性,冶炼出优雅的理性和炽烈的疯狂精微交融的个性文学。现代主义的美学经验和人文主义的价值信念为他所采,而现代主义的绝望价值观和古典主义的刻板美学则不取。他的作品虽多短小,可处理的精神领域却庞大繁复得不动声色。只有阅读者具备足够复杂的心灵褶皱和足够辽阔的精神视域,才能领会他所触及和隐喻的一切。
胡赳赳:你对木心其人的看法。
李静:诗哲、王子、顽童,加起来就是我心中的木心。自先生2006年9月回国,我只和他见过两面。第一次长谈了一天半,第二次带朋友探望他两个多小时。他目光顽皮,言语机警,神情害羞又矜持,偶露孩子气的小虚荣。跟他谈话像在海里游泳,酣畅淋漓,灵魂没有边界。记得最后一次通电话,他突然对我说:“青年瓦格纳去拜访老年贝多芬,临别时,贝多芬告诉他:‘孩子,你若挨不过生活的痛苦,就请想起我,或者来看看我。’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大意是这样的吧。我愣住,不知说什么,只笨拙地应了句:“好的。”就放下了电话,没想到这是最后的交谈。当时只想着:我一定拿着像样的作品去看你,我可不用无谓的烦恼去打扰你。我忘了他已八十几岁。我以为他会一直顽童似的活着,不停地写下去,不停地给我指点指点。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现在看来,顽童也会死去。
胡赳赳:木心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李静:他有博大的智慧,可又极其虔诚——对艺术,对人生,都是如此。我非常吃惊他和我都喜欢梅列日科夫斯基《诸神复活》中达·芬奇的一句话:“知与爱永成正比,知得越多,爱得越多。”那是我大学时代的座右铭,后来很少想起了,直到三十几岁时,在木心先生的作品中突然与它重逢。眼见这位长者用他孤独的一生实践此言,说句僭越的话:就像看见了未能实现的自己。他的孤独看起来是欣快的,他的智慧是开启性的,跟他本人交谈与跟他的作品交谈一样,让人感到清新如洗,仿佛回到了一个不会污染的源头。
胡赳赳:木心与我们这个时代的关系是什么?
李静:套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意味着”的关系。他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了这个贫瘠的时代。因此他不是、也不会是这个时代的宠儿。宠儿是那些跟他相反的人。可惜他们不能给这个时代增添任何营养和意外,就像他做到的那样。
2013年2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