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人民一时还没有反抗活动。他们措手不及,正沉浸在极度的悲愤之中。悲愤的顶点是昨天才达到的。说来话长,得从龙监督和邱县长到腾冲说起。
龙监督即龙绳武。他的官职全称是腾龙边区行政监督专员。公署设在腾冲城内,他坐镇腾冲已有多年。腾冲、龙陵两县县长都听命于他,腾冲驻军也听命于他,因为他是龙云的大儿子。他手下的军队有护路营第三营、梁河营、特务大队第二营、县自卫队。这护路营是1937年以保护开始建筑的滇缅公路为名成立的,隶属云南省绥靖公署,实际龙绳武是坐地指挥官。由他指挥的军队总兵力约一千人。龙绳武是坐守腾冲的第一号大官。
1942年初,省政府有令要撤销腾龙边区行政监督署,改设滇西行政专员公署。在腾冲人民听来,反正只是改个名称,专员依旧是龙绳武。缅甸战争紧张的消息不断传来,他依然稳坐腾冲若无其事,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腾冲绅士张问德、刘楚湘等人联名写信给他,要求采取保护腾冲的措施。他说意见很好很好,待我和邱县长研究研究。
邱天培是在抗日高潮中上任的腾冲县长。他一到下就大谈抗战,召开过全县抗日救国大会,号召各界人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致抗日。并采取了一项果断措施:修补城墙。因长期太平无事,城墙掉落了一些石块。他下令在全城搜找城墙石,把各家灶上的石条都撬去了,让你有嘴说不出话,反正修补城墙是关乎抗日大事。当时老百姓中流行着一句歇后语“邱天培上任——百姓倒灶”。总之,他给人的印象是重视抗战工作。据说是龙云很信任的一个得力县长。
有龙绳武、邱天培这样两位大人物坐镇腾冲,备战抗战的大事,还要老百姓操心吗?老百姓只要响应号召做自己该做的事就是了。先说出钱出力的事,就看赶修滇缅公路吧。腾冲分担了四十三公里八百公尺,半年完工。全县起了刮地夫,每户出工一人干一月,轮流上工。全县的路段上每日有五万人干,全县出粮食二百万斤以上。老百姓丢下家里的生计去筑路,父兄在路上生病受伤退下来了,就换子弟顶上。结果全县死亡民工二千多人。老百姓都认命了,为修筑抗战公路而死是光荣的。当时修路总指挥王锡光曾编歌唱道:“伟大工程数百里,数月完成凭苦干。民众力量真魁伟,前方流血后方汗,不是公路是血路,百万雄工中外赞。”
谁想到修通滇缅公路,最终是让日本军队畅通无阻打到家乡来呢!
再看支援抗战的事吧。腾冲群众抗日宣传、服务活动曾驰名全省,当时昆明的报纸有过报导。抗日宣传运动遍及城乡,学生街头演讲,抵制日货,从大商号里搜出日货当街烧毁。妇女募捐寒衣,做军鞋,缝背心。寄出时放进一个针线包,有针有线,还有几粒茴香籽,意祝前线战士得胜回乡,曾感动过多少前方战士啊!
腾冲是个文化发达的边疆县城,县里有一份油印的《腾越日报》,虽是油印,却也是很有气派的四版大开报纸(纸质厚实),为当时全省罕有的一份县报。它登载全国抗日消息,宣传抗日思想,深入人心。
全县城乡还出现过宣传抗日的文艺社团:艺友社、新路社、旭光社等,发表诗歌、小说、美术,演出话剧,进行街头演讲。有的社团活动,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
腾冲又是一个经济繁荣的边疆重镇,有过“小上海”之称誉。不少商店老板、华侨家属,慷慨解囊捐钱捐物抗战。有的妇女听了学生的演讲,当场抹下金戒指作捐赠。
几年的抗日宣传活动和人民表现的实际爱国行动,难以尽述。现在单讲腾冲失陷前四天的活动吧,5月6日。
这是县商会特别繁忙的一天。“会长,昨天龙家又送走八十驮,最后一批了吧,该想法疏散我们的货啦!”一个商会会员,一大早就来敲门喊叫。他的喊声带来了一天的忙乱叫嚷。相继涌进商会的人络绎不绝。有本城人,也有从缅甸回来的华侨,有商店老板,也有文化界、妇女界的人,甚至有乡下的老百姓。来干什么?求帮助、筹经费、联系疏散物资、商量逃难、讨主意、打听消息,什么都有。因为腾冲商会在腾冲的社会影响和作用是不寻常的。商会本是商人的组织,但因经济实力雄厚,能支援地方办许多公益事业,许多头面人物都在其中。地方要办的大事,县长也得请教商会。腾冲与缅甸商业间有广泛联系,华侨来往也只找商会不找官府。因而商会实际起了半官方的对外联系作用。战火烧到大门口了,老百姓都要看看商会打什么主意。官府衙门不容易进,都跑到商会来了。
商会的繁忙已开始一个多月了。3月8日仰光失守后,缅北八莫、密支那的华侨物资,腾冲商人在缅甸的物资,都往腾冲送。每日千驮以上的商品运抵腾冲,大都和商会有联系。4月中旬开始,就有华侨、难民、败退来的远征军散兵在腾冲出现。商会就自动担负起接待安抚工作。社会上各方面人士就常集中到商会交换意见。
商会越来越重的压力,就是看着堆积如山的货物发愁。4月下旬,龙绳武强迫马帮为他赶运大烟回昆明,有骡马进城就被专员公署扣留,还派出兵到城郊重要路口去堵截。凡见赶马的连人带马一起带进公署,年轻的发给军装就变成龙家兵了。消息传出,马帮不敢进城,远走他乡。附近零星的骡马也都藏了起来。腾冲乡下有不少靠驮运为生的马帮、牛帮,经常给商会货。往常带个口信就来了,要多少来多少。龙绳武这一整,商会也找不到骡马了。
3月、4月,龙绳武的公署大院里,先后到达过数千驮的大烟和玉石等贵重缅货。是从缅北的八莫、密支那和国内土司属地的盏达,遮岛、陇川运来的。每五个驮子上都插有一杆三角形的黄布旗,绣着个黑色大“龙”字。就依仗着这一杆杆的龙字旗,使护送的护路营的大兵们在深山密林,崎岖弯曲的山道上不必瞻前顾后,左右顾盼地担心成群结队的强盗袭击,同时,也依靠着这“龙”字旗,一路招引来许多从缅北溃败下来的入缅远征军官兵。他们知道,这种在马帮背上驮着的烟土是龙大公子的宝贝,保护它,不仅路上可以弄到一碗饭吃,说不定到了腾冲之后,龙大公子认为他们护驮有功,还会奖给每人几个半开。
其实,即使没有护路营一路荷枪实弹,没有在万山丛中回响不绝的铓锣声,没有远征军败兵们大叫小吼,一路加强护路的声威,龙家的烟土在赶马哥的吆喝下也可安全到达腾冲。因为每一杆小小“龙”字旗,其威力和神妙,决不亚于姜子牙的杏黄旗,境外的山官,境内的土司都知道这是云南王龙主席的旗号‘凡插有“龙”字旗的马帮路过他们的辖地,都派山兵和土司兵迎送,以保证万无一失。尤其境内土司们都领教过龙大公子龙专员的厉害,万一在自己管辖的地面上出了岔,只要龙专员的上眼皮抬起来一丁点儿,那么,苦的和辣的就要吃一辈子了。
这些大烟驮子,安全运抵腾冲,又安全转运昆明,腾冲老百姓司空见惯,平常谁也不去关心它。这时,龙家赶运物资,却显出时局紧张,引起人们的惊惶了。有条件的商家,就跟在龙家的马驮后,往保山、昆明跑。
这下,龙家的大烟驮运完了,龙大公子又该忙什么了呢?这天,商会在忙乱中,照常派人去专员公署催捉部署腾冲防务的事。去的人带回来了大喜讯:龙监督和邱县长下午六点要到商会与绅商父老共同研究防务大计。去的人还说,他到公署正遇上龙监督调兵部防,命特务营作好战斗准备,派护路营到官坡去堵卡了。这大喜讯就是一道希望之光,迅速照遍全城,人们的振奋情绪相互感染,自动奔走相告。
下午,本已人心惶惶的腾冲城,却显得异常平静,秩序井然了。文星楼下,南门外,各条街道的十字路口,省立中学、县直中学、女子中学的学生们在聚众演讲,悲壮的抗日歌声也此起彼伏,市民们知道全县有名望的士绅们要和龙专员、邱县长一起讨论抵抗日本强盗的办法,因而人心安定下来,许多本来打算向乡下,向深山老林逃难的人们,也暂时停止了行动,想听一听风声再说,万一政府下决心组织老百姓抗战,也可尽一分力,这比拖儿带女、担惊受怕地逃走要好得多。
龙绳武和邱天培在护兵的前呼后拥下,神色自若地走到南门外龙主席大铜像前,见上千的市民在听一个女学生演讲,静静的人群,围着那个女学生,她站在一条凳子上动情地说:“我们腾冲人自古以来就有守土御敌,保家卫国的光荣传统。1874年英国侦探马嘉理到腾冲偷画地图,我腾冲老百姓,群起围攻把他赶走,第二年他带领武装从缅甸犯我边境,被我腾冲、盈江的民团追赶消灭。1900年土守备左孝臣,带领几百少数民族,就把入侵甘稗地的英国兵打退了。左孝臣虽然牺牲了,但他的精神永远鼓舞着我们边疆人民。我们今天也不能让日本人得逞的。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左孝臣那样的土守备。”这个女学生说到这里,突然望见邱天培和龙绳武在人圈外听她演说,机智地把话锋一转,接着说:“我们龙主席的铜像就屹立在我们身边,我们的龙专员就坐镇腾冲,我们的邱县长早就修复过腾冲城,我们相信我们的父母官一定会率领我们和日寇血战到底同胞们,如果日本鬼子敢于进犯腾冲,我们大家要团结一致,想尽一切办法消灭它。锄头镰刀闩门杠都是武器,我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保卫腾冲、保卫祖国……”
这个女学生,名叫徐秀红,是中学里的代表人物,她热情、大方,有闯劲。邱县长是认得她的。过去他接见过她,表扬过她的爱国热情,今天却觉得她的话很刺耳了。
“唉!热情天真的学生!”邱县长听着,轻声说了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忙转脸去看龙专员,见他的嘴角在抽动着,又像哭又像笑。继而抬头看一眼他令尊大人的铜像,长吁一口气后’拉住邱天培往商会里走去。背后喊起了“誓死不当亡国奴”、“誓与日寇血战到底”的口号声。
古老而宽敞的腾冲商会会议室里,今天挂出一张孙中山先生的肖像,两边还挂着青天白日旗,中间是一溜长桌,桌子两边是陈旧而珍贵的楠木椅,上面坐着二十多位腾冲有名的士绅,其中有老参议长、老县长张问德,省府高参刘楚湘,森林委员会主任杨筱山等,士绅们正在交谈着各自听来的消息。见龙专员与邱县长来了,一齐起立,离开座位,趋前迎候。
龙专员一副军官打扮,笑眯眯地双手示坐,随即开始讲话:各位先达,各位士绅,龙某在此非常时期,来向诸公请教,实感万幸。龙某来腾执行公务,一向得到大家支持,在此表示感谢。大家关心抗战之精神,尤使敝人敬佩。张老县长等写信建议部署抗战之事,已同邱县长研究过。眼下之防御已有部署。以后看日军趋势,如何处置,邱县长再和各界人士磋商。龙某很想和大家共济时艰,坚守腾冲,无奈身不由己。省府已来调令‘今天只好来向诸位辞行。”
在座的听到这里,个个都像当胸挨了一拳似的,气阻难言,觉得被愚弄了。
龙绳武看着大家异样的表情,忙将公文包推向邱天培,示意他念电报。邱天培不敢看众人的眼睛,顺从地打开公文包,抽出电报念:接蒋委员长电谕,为加强昆明防务,调原腾龙边区行政监督专员龙绳武担任昆明警备司令之职,即日起行,来昆履任,不得延误。新任滇西行政公署专员李国清,亦即日起行赴任。
龙云
4月30日
邱天培念完电报,也不看大家,接着就讲起话来:“这个电报已发来几天了,专员因腾冲防务问题放心不下,没有即刻起行。在新专员没有到来之前,龙专员一走,我就失了依靠。本想向上峰请求留专员的,但事关昆明防务大局,不敢贸然行事。往后我只有依靠在座诸公协力了。”
邱天培讲话,意在提醒大家,小局服从大局,不得多言。
在座的个个低头不语,都在心里暗骂,你龙家父子搞什么鬼哟!太平时,大公子坐守边疆,尽力搜刮,危急关头,溜之大吉。腾冲人民就该抛弃吗?
性急口快的杨筱山可憋不住了,他起立发言:“龙专员荣升,我等理当祝贺。只是这时机不大作美。日军逼进来时,龙专员如能推迟赴昆,先在边疆高举抗日大旗,稳住阵脚一段时间,我想这贡献不会比急忙赴昆就任小吧。请专员衡量!”
龙绳武暗自一惊:这个在广东当过一任县长的杨筱山够厉害哟,一来就用抗日大旗包围我。不抗日而去,这是绝不能默认下来的,必须当场回敬他。想到这里,也顾不得什么叫涵养,遂忙说:“杨老县长说的道理极是,抗日大旗是要高举的。我回昆明也是抗日。在腾冲,这抗日大旗就靠在座诸公来举了,相信大家不会俯伏于日寇铁蹄之下,愿诸公好自为之。”
杨筱山欲再起立发言。
张问德忙盯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必再抬杠了,那只是白费时间。随即转向邱天培说:“邱县长,防务何时研究?局势如此‘我等当仁不让,愿全力支持抗战,听从父母官指挥。”
邱天培说:“明早我送专员一程,回来就和诸位研究”。
张问德说:“也好。我们先拟个草案,等县长来最后定夺。此刻,我们就代表全县绅商各界向专员表示送别了。请原谅,时局紧迫,不能按常规礼送。”
龙绳武忙说:“不必,不必。”虽然他心里有点不悦‘但实在也巴不得行前再没有任何纠缠。突然他又品到张问德当场送客的滋味,就悻悻地向邱天培丢个眼色,二人即起身匆匆走出商会。
张问德看着龙、邱走出大门,也憋不住喷发怒气了:“真是自欺欺人!明明是逃跑,还弄来这么一纸冠冕堂皇的调令,哄小娃娃也该比这更高明些吧。看来,他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走’实际是为了那些大烟驮;今天的官坡堵卡,是为他明天走得放心些。唉!”嘿!龙、邱二人,活像一主一仆,主子先走,奴仆岂不跟后。邱也要溜的,诸位信不信?”杨筱山说话就无拘束了。
杨公话虽尖刻一点,说的却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我们得认真考虑一下今后怎么办?”刘楚湘郑重地说,也表示了自己的忧虑心情。管他呢!我不信离了红萝卜就做不出斋菜来。他溜了,我们也要抗战。”
“说的是。我们组织个抗日县政府,领着人民干!”
“还可组织游击队,我先报名。”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带着怒火,也带着强烈的爱国真情。
张问德急忙表态:“不可,不可!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抓住邱天培不放。只要县政府不倒,由他领导着抗战,要人要物,筹集钱粮军火等等就都好办。好在今晚他还表示留下,我们就要给他鼓气,稳住他,这是最后一着了。我们还是赶紧理出个措施来吧。”
当晚,商会里热闹到更深,拟出了《抗日保腾十项措施》,希望着明天就变成全县抗日的行动基础,5月7日。
腾冲城东门外,毗连着一个大村子名叫满金邑,村边有个送官台,专做迎送官员之用。如果龙绳武在一年前或两月前离开腾冲,就会在这里领受腾冲各界人士的礼送的。今天那里只见到一个空旷的场地和无用的送官台,龙绳武在邱天培的陪送下,天还不亮就从它旁边悄悄过去了。人们事后才知,还是有八个马驮和一排兵的行列的。悄然而过总有点什么不足之处吧。大概邱天培为了弥补这个不足,他就来个远程送别,直送到二十多里外的芹菜塘。
龙绳武远去了,还不断有人到商会打听他有什么抗日措施。抗日牵连着全城人的心。
张问德的心情是痛楚的,他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想到龙绳武一走,全城人民稳不住了。他一早起来,要出街看看老百姓的动态。果然往乡下搬运东西的人更多了。
街头路口,还有站岗的兵维持秩序,但他们不阻止百姓疏散,当然也无法阻止。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走到中学校门前,一群刚听完第一堂课的学生,聚在一起商量继续上街宣传的事。这使他突然热血上涌。妙哉!大人物惊惶失措,小青年热烈镇定。他凑近去问学生:“你们还在上课?”
“上课,只是老师讲的,已经听不进心了。我们问老师,日本人会不会打到腾冲来,老师又不敢回答。”一个学生笑着回答他的话。
这时徐秀红也跑来了,她认识张问德,老远就大叫起来:“张老县长,我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你,肯赐教么?”
“嗬嗬,你这位学生闯将,名不虚传。”张问德笑呵呵地说:“一万个问题,我能回答几个呢?你先检重要的问嘛。”
徐秀红说:“抗日抗日,到底要我们学生干些什么?我们学生又没有枪。”
“有枪你就敢打日本兵了?”
“敢!你帮我们要枪来。”
“好,算个重要问题,我们去找几位当兵的问问。你能跟我去么?”
“行。今早上我们班是自习,我跟你去。”
徐秀红跟着张问德,看了几个散兵接待站,后来走进财神庙里,那里集中了一批养病的兵。一个包着小腿,显得瘦弱的兵,坐在厚厚的稻草铺上,伸着腿,让一个脸红精干的年轻士兵,解开裹带仔细查看。这个兵俯着身子,跪着一只腿,怀里还抱着一杆枪。这引起了张问德的注意。他站定看了一会问道:“他的腿是怎么打伤的?”
那红脸兵抬头认真看了看穿着长衫,胡须飘拂的张问德,冷冷地回答:“不是打伤,是逃跑时跌伤的,流脓了。”接着把眼光停留在徐秀红身上,徐秀红赶紧往张问德身边靠。
张问德听他自己说出“逃跑”二字,觉得很有意思,便有意放慢语调,诚恳亲切地问:“两位兄弟是哪里人呀?”
“河南。
“愿意谈谈打仗的情况吗?”
“打仗?”红脸兵瞪着双眼,似要冒火,旋即低下了头:“你们去找当官的问吧!”
“两位兄弟是河南的,那么远来到云南,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张问德刨起根来。红脸兵放开那个的脚,两人靠在一起不说话了,只顾放眼去看徐秀红。突然,他抱头呜呜大哭起来。
张问德和徐秀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手足无所措了。张问德连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多问。两位兄弟请原谅!”
“是日本人造的罪孽,你老不知。”瘦弱兵代红脸兵说话。他谈了他的家世。原来,红脸兵名叫张仁勇,父亲早死了,有个母亲,两个妹妹,一家人在逃难途中,张仁勇先被中央军拉去带路。日军追来,两个妹妹被日军轮奸而死,母亲跳了河。张仁勇回来掩埋了两个妹妹,弃家当了兵,一心要报仇杀敌。他本人叫仁二林,和张仁勇同村,两人当兵在一起已经五年了。可是部队老是逃跑,没好好打过仗。这次在缅北也没打就退了。他的脚是在逃跑时跌伤的。部队冲散后,他俩跟着老百姓,从山间小路摸进了腾冲。
徐秀红在仁二林谈到张仁勇的两个妹妹被日军轮奸致死时,就失声痛哭起来,此时还拽着张问德的衣服,偎在他肩后抽泣。
仁二林接着说:“前天、昨天张仁勇一出街回来就哭。他说有个演讲的女学生,很像他妹妹。他受不了,总催我快离开这地方,可我这脚红肿流脓,唉,把他拖住了。”仁二林说着眼圈也红了。
徐秀红放开张问德揩揩眼泪,看起张仁勇来。
仁二林转问张仁勇:“你说的学生,是不是这位小姐?”
张仁勇点头作答。
徐秀红也想起来了,几次看见一个背枪的兵听她讲演,听得很入神。想不到是两颗痛苦的心碰在一起了。她一下站到张仁勇面前说:“我像你妹妹,那我就叫你哥哥吧,哥哥就留在腾冲消灭日本鬼子,保护活着的妹妹们。”
徐秀红和张仁勇奇迹般地一下子成了亲人,以后他俩合作,在腾冲抗战中,创造了可歌可泣的抗战功绩。以后慢慢细说。
当天下午,徐秀红按张问德的主意,专门做了张仁勇的工作,通过他联系了城里城外、接待站和路上走着的许多散兵,留在腾冲和人民一起抗日。
邱天培下午才回到城里。当然他要休息一阵。防务会议到晚上才开。
日思夜盼定大局的会议,商会、绅士们作了充分的准备。公推刘楚湘陈说十项措施。张问德准备补充发言,他想把收容编集远征军散兵的计划说详细些。白天和张仁勇交谈的例子,也许会使邱天培感兴趣的。邱天培呢,他经过长途送别龙绳武,已经讨到上谕,他也有果断的决定了。当刘楚湘才说了第一项措施——立即对全县人民作紧急战备动员时,他即打断刘的发言说:“我先宣布一个消息:龙陵已经在4日失守……”
“啊!”会议变成一窝蜂,嚷开了。
“你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为什么不早宣布?”杨筱山愤怒地质问。
“今天和龙专员最后告别时,他才告诉我的。”邱天培也显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误国误民,他将逃不出历史的惩罚。”张问德像是自言自语。
龙陵在滇缅公路上,它的失守是意想得到的事。令人吃惊的是,丢得这么快,丢了四天后腾冲才有确信。
说来可怜,当时腾冲还没有有线电话。全县只有两台发报机,一台是龙绳武的,另一台是日本间谍的,当时都不为人所知。《腾越日报》发不出电讯,只发传闻的消息和采访新闻。消息来源于商业渠道和海关。3月下旬,二零零师在同古激战的消息,《腾越日报》靠海关提供,及时发表使腾冲人民大为激动,街谈巷议,喜形于色。到4月底,《腾越日报》就登不出前线的战讯了,因为海关的联络网断了。4月28日腊戍失陷,就没有正式消息。只从难民、败兵传出可能失陷的揣测。因为他们都是失陷前跑出来的,经过半月以上的山路辗转来到腾冲,对以后日军怎样占领腊戍,怎样进入中国,谁也说不准了。
最终还是难为了邱县长,他总算正式发布了龙陵失守的消息。那么,腾冲怎么办呢?绅士们力主抵抗:当晚就派人断路、拆桥,设伏堵卡,等待中央派兵来;邱天培的决定是:迅速撤退县级机关,避免损失。他说:“十来万远征军都打败了,一个小小的县长怎能抗拒?”自然,他遭到了谴责:“县长守土有责,怎能不战就退?”绅士们已经急红了眼,对县长已不像往常一样客气了。邱县长成了孤家寡人。
最后,张问德冷静地分析说:“龙陵失陷了,腾冲还是可以抵抗的。腾冲距龙陵八十多公里,只有马路小路,日军汽车开不进来,全凭步行,翻山越险。我们完全可以据险埋伏,消灭它的小股部队,至少可以堵住一些日子,等待形势转机。关键是下决心抢在日军之前,做好一切阻击准备。估计日军短时间不会调大部队来占这个地处拐角的腾冲县的。”
张问德没有直接带过兵,但他在护国军和后来的滇军中做过军务工作。他的分析,大家都表示赞同。他转向邱天培诚恳进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家都肯为抗战出力,只要你坐守腾冲,开创一个抗战局面,功莫大焉。如果不战而逃丧失良机,恐将来不好交待。望县长三思。”
邱天培顿时醒悟过来似地爽快答应:“好”就依诸公所言办吧,敝职马上调护路营长李崇善来布防。”
又是一场空欢喜。邱天培耍的是脱身之计。绅士们一走,他马上调集警卫保他的驾,半夜后就往腾北方向溜了。
5月8日。
这一天的腾冲城,恰像一口炒着豆子的大锅,颗颗豆子都蹦跳爆炸。
邱天培虽是半夜后逃走,但已瞒不过老百姓了。路上都有人连夜疏散,来来往往的。天一亮全城都知道邱县长逃跑了,也骂开了,百姓的大逃散也开始了。老百姓又编了一句歇后语:邱天培出走——全城逃难。说他是灾星,来时叫人倒灶,去时叫人丢家。
人民嘴上骂着邱天培,心里还想着抗日,机关团体有条不紊地做着撤退前应做的事情。学校上了最后一课。老师含着眼泪嘱咐学生要牢记自己是个中国人,要经受住艰难的磨炼。
文艺团体,开会研究在日军占领下,如何开展抗日工作。
妇女会也在碰头,约定到了乡下也要相互联系,继续为抗战前方服务。
商会里也在研究,如何抢运物资,为抗日反攻提供物资支援。忙中又添喜讯。一个不速之客到来,又引发出了一天的群众抗日活动高潮。
太阳刚出不久,有六个穿一色将校军装的人物,每人骑一匹马,一溜风似地飞到龙绳武的公署门前,大叫小吼好一阵’才有个睡眼惺忪的大汉子出来开门。
一个军官问话:“我们刘一师一长给龙专员的信收到没有?”
刘师长?哪来的刘师长?
这刘师长是远征军六十六军二十八师师长刘伯龙。他在腊戍失陷前带着副官和参谋长逃跑,一个士兵也没带。他当过蒋介石的警卫队长,在远征军中不怕任何人,现在倒有点害怕了,成了光杆司令,将来怎么混?他一路打主意。到了龙陵,听说腾冲很富,又不在滇缅路上,日军不会往腾冲追,不如钻到那里去捞点钱,收罗一批散兵回去,照旧当师长。主意打定,当即就找到一个团长,两个营长,六个人抄小路摸进腾冲东南最边的蒲川乡,在那里写了一封信给龙绳武,说自己一路收集散兵,要到腾冲抗战,急需军晌三万元半开,和一个师吃的粮食,叫龙绳武立即为他备足等候,信叫乡长派人送去。然后他一天换一个地方,连游玩带打财喜,磨蹭了几天,六人六骑也配齐了,估计龙绳武已有准备,才赶到腾冲来。他和先到腾冲的败兵一样,对畹町、芒市、龙陵失守的情况一无所知。
再说那个开门的大汉,见了六个气汹汹的军官已害怕起来,他们追问给龙专员的信,他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得冷汗快冒出来了,连忙结结巴巴地说:“小人不,不知道。小人是看守房子的。”
“龙专员在哪里?”
“他调任昆明升官去了。”
“哪天走?”
“昨,昨天。”
“他妈的晦气。腾冲还有啥官在?”
“邱县长。”
不必犹豫。刘伯龙一挥手,一齐又奔县府。却先看到了一幕精彩的滑稽戏。
这时已日上三竿,县衙里倒好像还正常的,门大开着。远远就听见里面有喊声:“开一堂!”刘伯龙等飞身下马,直入厅堂。见有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大约是半闭着眼睛,拿起惊堂木往下一砸:“从实招来!”
刘伯龙伸手示意,几个人不出声音停步细看,是个反披衣裳歪戴帽的伙子,正在装模作样过官瘾呢。
副官大喝一声:“是何狗官?”
惊得那伙子腿弹了一下,跟着即梭下椅子顺势跪下,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是官,不是官。”
“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看门的。”
“去叫邱县长来!”
伙子这才慢慢站起来。刚才他还以为是日军来了呢。当他说出邱县长已在夜间逃去的情况时,刘伯龙就把气发在他身上,叭,叭两个耳光:“你就是这样看门?赶紧给老子找个管事的来!”
巧中有巧,恰在这时替刘伯龙送信的人走进县衙来。原来刘伯龙的信,蒲川乡长派乡丁送给保长,保长派保丁送给下一地段的保长,第二个人又派保丁送给第三个保长……层层传递才到最后这个手里,已经过了好几天。他怕误事,天不亮就赶路,跑得满头大汗。奔到大厅前,他要停下揩揩汗水,却听到了大厅里的对话。自叹倒霉,写信的人刘伯龙正拿那伙子出气呢。如果他挤进去也是一顿打。他进退不得再一听,听出那伙子也说不出县里谁在管事,他只知道平时有好些事情,都交给商会办理。这个送信人脑子还灵,悄悄返身就往商会跑,总算是在刘伯龙之前把信交到商会后,安全脱身。
刘伯龙等出了县衙,故意放慢脚步,一路骂街。他骂龙绳武是胆小鬼,是又奸又滑的家伙。骂龙家父子都不是东西,太平时来边疆刮地皮,危急时就往后缩。蹲在昆明抗他妈的战。骂邱天培是个软骨头,是个小人。日本人还不知在哪里先就逃走了,抗日军队来了也没人管吃喝。他骂出了腾冲人民的心里话,从而也显出他刘伯龙来势不凡,敢骂敢为。他的骂收到了奇效,满街乱哄哄的人群,听出他是来腾冲抗战的意思,顿时觉得希望又有了。都用欢迎的尊敬的目光,送着他们走进了商会。刘伯龙进了商会,也觉得不一样了,像个办事的机关。一伙人走来迎接,一片欢迎声。并有人招待茶水,先请休息,准备吃饭。至于来信提出的要求,已送主事人去研究了,请他稍等。刘伯龙无须骂大街了。他就边喝茶,边问些他感兴趣的问题。他恭维起腾冲的富裕来了。他要摸清捞钱的路子。
此时,刘伯龙的信,正在张问德手上阅读。商会觉得刘伯龙是顺路来腾冲敲诈钱粮的,要的数字又太大,不好对付。在他跨进商会大门时,会长才揣了他的信,跑来找张问德拿主意的。他想张问德资格老,又做过军队工作,他会对付这个师长的。
不料,张问德的想法大不一样。他看完信一拍桌子:“来得好,正是时候。我们要借助刘伯龙。他要的无非是钱粮,我们要的是抗拒日寇。只要他留下来,用师长的名义,树起抗战旗帜,力量我们凑。在腾冲的散兵正好请他收编。只要他真的打起来,钱粮可以完全满足他。即使他再败退,只要能为我们堵住日军一段时间,我们的力量就可顶上去了。建议商会,先伸出肩膀,把现有的大米,先拿出来垫底……”
涉及钱粮的大事,平时商会是要开会研究的。当此危急关头,会长点了头,也就没人说不行了。
张问德和商会会长,很快就赶到了商会。
“欢迎刘师长在腾冲抗战,我们全力支持你。”张问德开门见山和刘伯龙接谈了。现在不是寒喧客套的时候。
“你是前任老县长?”刘伯龙打量着张问德,想估计一下他的成水。
“不不,那是老皇历了。现在是国难当头,老少有责,请相信我说的话可以作数。”
“那么,老县长自然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了?”
“我懂,只要你把兵组织起来,进入阵地,就不会有一个兵饿肚子,已和商会说好了,商会的几千驮大米先做底垫。至于钱嘛,当然要等研究筹措的。不过,只要你的部队一打响,按人头关晌,不会少你一分。”
“我招兵就得先花钱。”
“兵是现成的。昨天我们才了解过,还有近千名散兵在腾冲。今天可以开个慰问大会,把他们都请来,当场收编。还有护路营也可联系归你指挥。”
刘伯龙暗暗叫苦,遇上个软中带硬的老头子了。他本是假意要米真心要钱的,要米只不过是句迷惑人的话。大米拿不走,要的是现大洋。这张老头子满口答应,但要在腾冲打仗才兑现。糟透了,把他刘伯龙的灯笼戳破了。看来钱在张问德的玻璃框里,看得见拿不着。不过可以收编近千人的散兵,却是现成的买卖,干!
两个巴掌拍一起,响了。当即决定下午五时开大会,组编散兵。
于是,全城沸腾了,大家都投入紧张的活动。刘伯龙的信,立即抄出多少份满街张贴。张仁勇被请来了,由县衙那个看门的伙子带路去追邱天培,将刘伯龙原信给他看,并请他回来主持慰问大会。
徐秀红带上一批同学,一个不漏地约请散兵来赴会。
刘楚湘是中学的老校长,他出面请全体师生去布置会场,并协助开好大会。
商会、妇女会去动员群众,要求尽可能多的人去参加。
镇公所承担了一桩大事:借护路营的营房备办一千人的吃住事务,从各街道派了强劳力杀猪宰牛办伙食,慰问大会后就要大会餐。
强敌压境,逼出了人民团结忘我的精神。不到三个小时,大会会场已布置就绪。
腾冲城西南郊一里处的小团坡下的广场上,突然搭起了一个雄伟庄严的大台子,台子两边各挂着二丈来长的一块红布,红布上有一副对子,是:重整旗鼓誓报昨日丧师恨,同仇敌忾军民协作振国威,台口上方一大幅横额写的是:“腾冲各界人士慰问远征军归国将士大会”。
当张问德、刘楚湘、杨筱山等陪着刘伯龙一行,步入会场时,实际会议已经早就进行了。只见台下满是学生和归国的士兵一丛丛地围着谈心。
通知5点钟开会,但3点多钟,徐秀红负责邀请的散兵都到齐了。这些兵是少见的散杂兵,来自好几个师。在缅甸打散后,乱奔乱闯,从腾冲南面、西面、西北面进来。有的是4月初就离开部队了。历尽艰辛,进入腾冲后,有人接待,有吃的。伤病员还有医生给免费医治,心里舒展了不少,但终究是在逃跑途中,哪里是归宿点?突然有个师长来收编,县里还开慰问大会,当然高兴,一叫就来了。还不到开会时间,学生和士兵们先自由交谈。腾冲的学生很有趣,对士兵的生活,对战场上的情况,途中经历总问个没完。有的士兵就乐得大吹特吹起来。仁二林今天特别兴奋,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小背心,上面还绣着“腾冲妇女会捐献”一行字。他指给许多士兵看,也指给学生看。他说:“这是在刚进入云南时领到的慰问品,当时我不知道腾冲在什么地方,只觉得腾冲妇女,定是一个个热心热肠的。这些天,接触了这位徐小姐,果真就是这样。”
徐秀红心里一震,她突然感到宣传的机会来了,立即接上仁二林的话说:“我叫徐秀红,你们就把我当妹妹吧。军士哥哥们,我代表腾冲妇女,求求你们,留在腾冲打日本鬼子吧。如果让日军杀进来,不知有多少妇女要遭难呢。”一向坚强开朗的徐秀红,这时已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了。她不是感情脆弱的人,此刻是有一股悲哀情绪袭击着她的心。几年来她积极参加抗日宣传活动,进行过多次街头演讲。那时她觉得是在唤起民众,支援军队打仗。老百姓没文化,对他们讲些大道理,他们愿听。近几天龙专员、邱县长、护路营一个个都跑了,这给她很大的刺激,难道说他们也不懂抗日大道理吗?!刚才,她本能地又想讲点抗日道理了。但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些从战场下来的远征军士兵,要他们再上战场,只有向他们哀求了。她也想不到这一哀求竟然触动了自己的感情,控制不住了。
幸好有个同学灵机应变,马上带领众人呼起了口号:“誓死保卫腾冲!…‘决不当亡国奴!”“我们要抗战!”这才使徐秀红的情绪转变过来。
徐秀红镇定下来,看着士兵们巴望的眼睛。她说:“现在大会尚未开始,我们来唱歌吧。我起头,大家跟着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预备——唱!”这是《义勇军进行曲》,士兵都会唱,而且此时此刻唱这支歌,都把逃到腾冲这段生活的感情融合进去了,唱得悲愤激越。个个都是含着眼泪唱的。这时,许多市民也涌进会场了,他们大多是想来听听这位刘师长说些什么。却先听到了学生、士兵这感人的歌声,不少人也跟着唱:“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这军民合唱抗战歌的气氛,把刚进场的刘伯龙也感染了,他要立即讲话。主持会议的刘楚湘是拟定了会议程序的,先是各界代表发言,最后才请刘师长讲话的,这下顾不得原定程序了,只好对刘伯龙说:“请讲!”
刘伯龙一来就大声叫喊:“弟兄们,大家都受够罪了,是他妈的英国佬整的冤枉……”他大谈英国兵的败绩,迫使远征军措手不及的种种情况,以此掩盖他自己不战而逃的责任。但他说到要报仇雪耻,还是引起了士兵的同感的。因而会场情绪一直在不断高涨。最后归结到腾冲的要求了。他说:“腾冲父老的抗日热情,我刘伯龙是佩服的。但是,打仗不是闹着玩的,不是纸上谈兵。打仗要靠土兵往前冲,士兵要靠指挥官组织指挥。散兵游勇是不能打仗的,必须编队整训,必须服从命令,必须……”言下之意,就是腾冲抗战,必须靠他刘伯龙。
刘楚湘见机行事,接着代表腾冲各界人民讲话,简要提出:欢迎刘师长留在腾冲抗战,要求士兵把腾冲当做自己的家乡来保卫。只要官兵一心一意为腾冲而战,腾冲保证军队的一切给养。并宣布会后就请刘师长编队带去打牙祭。士兵听到最后一句,交头接耳,互问啥意思。经刘楚湘解释:打牙祭就是酒肉招待大会餐。不少士兵欢呼着蹦跳起来。
会议提前结束,让刘伯龙编集散兵。清理结果实际到会八百多人。编成一个团、两个营的架子。他带来的一个团长两个营长,现场就任。又从散兵中挑选指定了连、排、班长。各有职责,皆大欢喜。
腾冲县各界人士慰问远征军归国将士大会把军民的抗日热情推上了高峰。
刘伯龙原只打算来腾冲敲一笔钱带走。他的进攻目标是龙绳武。他想只要抓住龙大公子非挤出他几万元半开不可的。但是,此刻,在群情振奋的情况下,他也确有要在腾冲打一仗的主意了。一因几万块半开得通过张问德、刘楚湘等人才能取到;二因有兵可带,可以埋伏在腾龙路的险要处,消灭小股日军,也可挽回一点腊戍溃败之名声。
当刘伯龙带着编好的队伍,得意洋洋进城会餐时,邱天培赶到了。
原来张仁勇二人骑着快马,飞奔到五十里外的曲石乡公所,追上了邱天培,他的一行四十多人,刚叨扰了曲石乡公所的一顿急就美餐。他看了刘伯龙的信,估计是派来坚守腾冲的大兵到了。还有张问德要他回县主持慰问大会的口信。说明已有一帮人在张罗一切,一个真要抗战的形势已经摆好了。身上背着腾冲县政府铜质大印的邱天培,怎敢迟疑拖延?他叫队伍留在曲石等待他的命令,随带两名警卫跟张仁勇飞速返回县城。他见到刘伯龙后,说了一大堆非常抱歉,非常惭愧,非常敬仰,非常庆幸的话,即邀刘伯龙到空荡荡的县府里进一步面谈。
谢天谢地l邱县长又回来主持工作,军事行动自有刘伯龙操心。紧张忙碌了一天的众人暂时可以放心地回家休息了。
5月9日。
天还不亮,张问德正在熟睡之中,一阵敲门声把他吵醒。他问明敲门者是张仁勇和仁二林,即叫家人开门让进。二人报告:刘伯龙带着队伍往界头方向跑了。是邱天培带路走的。
这是怎么回事?才几个钟头他就变卦了。这就得先说一点金木一雄对天皇的贡献了。
金木一雄是日本间谍机关精心培养多年的一个中国通。“七·七事变”后,他以商人的身份来到腾冲,用金雄的名字,在城里开了个“瀛越杂货店”,扎下根子。他这个商店不大起眼,没有显著的品种,生意并不兴旺。但有个特点,经营比较随和,可以贵买,也可以贱卖。金老板肯急人之急,其他商店急用钱时,他愿意帮忙兜下一些货。不久就广为同行称道,人缘颇好。后来金老板更以乐善好施出名了。平常,店铺由他带来的“帮工”张罗,他自己东游西逛,把城内的大街小巷,乡下的九关八隘,大路小路,山势地理,风土人情,民间故事都摸得一清二楚,并且还弄来一本腾越志放在床头,对腾冲的历史沿革,官场升浮也牢记得滚瓜烂熟。还经常穿一身长衫马褂,到城里的财神庙、城隍庙、法藏寺、药王宫拈支香、磕个头,顺便出个十块八块的“功德钱”。所以被吃斋念佛的人称为金善人,活菩萨。谁知他竟是一个老谋深算,狡猾阴险的日本间谍。
日军未入缅甸以前,他对学生的抗日宣传活动不大介意,经常是谨小慎微的样子。学生搜查日货,他赞扬,主动邀学生进店检查。平时他照旧到处游玩取乐。
日军向缅北推进以后,他开始忙了,凡有抗日集会活动,他都要挤进去看看。
日军进入中国后,他更忙了,经常出入县府、商会,逢人就表示他的忧虑,并几次找到县长要求采取措施,保护商店。当然他最忙是在深夜。5月初他向日本间谍机关发出腾冲情报。5月7日,龙绳武一走,他即发报告诉日军已是进占腾冲的最好时机。不料第二天又杀出个刘伯龙来,这使他颇费脑筋。刘伯龙骂着大街进了商会,早被他盯上了。他也跟着进了商会,以爱国商人身份,要求刘伯龙保护腾冲,攀谈不上几句,他即认定刘是军之将,到腾冲只是想顺便捞点油水。即决意对刘略施小计。建议刘将军作点民情调查。并邀刘伯龙去他的店里小坐一会。刘伯龙与张问德商定下午召开慰问大会以后,他又瞅空钻到刘伯龙休息处,以有密情相告为由将刘单独引进了他的“瀛越杂货店。”
特别小宴,两人对饮。金老板当面吹捧,刘伯龙如遇知己。一个急于想听密情报告,一个却故作迟疑。酒过数巡,火候到了,金老板长叹一声:“唉,刘师长恐难预料,腾冲商界准备投敌者大有人在。”他接着说了数个名字,说得有鼻子有眼,叫人不能不信。
刘伯龙胸有成竹地说:“我正想抓几个内奸,敲它几个富商的骨髓看看。”
金老板摇摇头:“难那。腾冲绅商关系密切,不到时候,你不能抓。”
刘伯龙:“那你对我说这些是啥意思?”
金老板:“我是想提醒你,腾冲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你要在腾冲抗战,先得注意身后有虎,多加小心。”
刘伯龙:“哈哈,我刘伯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怕,我就不来了。”
金木一雄原想,说些危险情况,可能就会吓退刘伯龙的。可惜,他自己不慎说出有富商准备投敌之事,反而使刘伯龙感兴趣,说不定因此贪恋着不走呢。看来是野猫子进宅,叼着鸡才走。得抛一块肉给他了。金木转进里屋,拿来一个小红包,放在刘伯龙面前:“实话对你讲啦,我要求你为我报个大仇。仇人就在投敌者中。我和此人有深仇大恨,如果等他投敌成功我就不要活了。为公为私,我都要豁出我的家产报此大仇。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师长笑纳。”
刘伯龙打开小包,五根金条,他放到手上掂了掂,问:“你的仇人到底是谁?”
金木一雄:“报仇不怕晚。等你人马齐备时,我再找你详谈。”
刘伯龙哪管以后的事,他只庆幸自己开门见红了。
金木一雄想不到,慰问大会开出那个结果。邱天培也赶回来了。说不定刘、邱二人为了应付老百姓,真要组织个半路阻击或守城待援什么的呢。虽然他相信成不了大气候,可是却要大大降低他的情报价值。
于是,他急速采取了另一个行动:炮制了日军已进到猛连的假情报,叫他的“帮工”化装成一个老农民,深夜送进县衙。这一计果然奏效。刘伯龙和邱天培都是惊弓之鸟,根本不考察情报真假,只顾逃跑了。
邱天培返城一趟,结果是当了刘伯龙北走的向导。
刘伯龙进腾城一天,没有过夜就走,却有了三大收获。一是五根金条,二是近千人的散兵,三是金老板提供的“腾冲有人准备投敌”情报。这后一项成了他离开腾冲的理由。过了怒江他就写成报告往省里送,曾引起过省府的重视。
刘伯龙和邱天培一走,金木一雄即派“帮工”连夜骑马奔至腾龙桥接应日军。
原来日军十五军团5日从龙陵出发奔袭惠通桥时,即派出松田少佐带领一个混合大队向北插进,占领腾龙桥,以防堵腾冲方向来的中国军。松田守住腾龙桥四天,太平无事,他正感到寂寞,接防的部队带着命令来了,叫他北进占领腾冲。
5月9日早晨,松田集中起他的二百九十一名大和武士,刚要向腾冲开出,金木一雄的“帮工”骑一匹快马冲到他的面前。这是一个穿民服说日本话的伙子。原来他是金木一雄的一个得力助手,也是一个狡滑的日本间谍。松田已看过日本间谍机关转发来的金木一雄的情报,和对金木本人的介绍。又见到了他派来的人,松田乐坏了,立即拿出一套军官服给来人穿上,让他在前领路急速奔往腾冲,当晚在猛连坝住下。1 0日上午爬到官坡顶,远远就见腾冲城大坝子了。
那个带路的日本间谍立马坡顶向松田指指点点,介绍腾冲城的位置和前后左右的山形地势情况。突然“咔一咚”一声枪响。松田迅速命令:“散开,准备战斗!”
带路人哈哈大笑:“少佐阁下,没有战斗,那是欢迎日军进城的枪声。他们远远地打一枪就逃遁了,不会设卡对抗。要不我前天夜晚通过此地怎么会畅通无阻呢?”
这个日本间谍对中国军的描绘,暂时是说对了的。这一枪是护路营的一个班长从侧面高处的一个观察哨里发出的。原来,6日晚龙绳武派的一个连到官坡堵卡。那一夜他们是布了两道防线认真监视着从猛连来的道路的。第二天上午,龙绳武从距官坡几里远的玉璧坡过去后连长知道他的防守任务已经胜利完成,就将队伍分派到北面坡下的几个寨子里,去征收“抗战物资”,仅留一个班在山顶守住,任务就是日军来了就打枪报信。这一声枪响,报告了近城方向一个山头上的第二观察哨,第二观察哨也跟着打了一枪。链锁反应到城边上一个高地的观察哨又打了一枪。三枪过后,队伍就无踪无影了。这就是日军进城我军费了三粒子弹,而日军一粒不费的原因。
回头再说9日黎明,张仁勇和仁二林向张问德报告刘伯龙逃跑的下文。
张仁勇谈了详细经过。他说:“我们在护路营营房会餐后,等待命令。刘伯龙从县政府匆忙回来即下令集合出发。说要与护路营汇合,就往西北方向走,到了十里路外的侍郎坝,刘伯龙和邱天培骑马随后追上队伍。即叫停下集合成讲话队形。刘伯龙训话:‘我们这仗打不成了。刚才收到情报,日军已进入猛连镇,距城仅四十多里。他妈的护路营不先设防,叫老子们临时怎么堵?你们这千把条生命,是九死一生从枪林弹雨中抢出来的。我不忍心叫你们在此丧命。我决定带你们到后方休整。只要听我的话,每个兵都可以当个班长、排长,当官的可连升三级,我刘伯龙拍胸脯保证。’我听了刘伯龙的话就想:你刘伯龙真是个不要脸的逃跑将军。就算日军已到猛连,还有一道官坡屏障,如果当即开部队去抢占有利地形,还是可以抵抗的。你收到情报,也不通告百姓,却把腾冲人收容集中的散兵全部带走,太死绝良心了。我越想越不是味,就悄悄约了九个弟兄,窜进森林,绕道跑回来报信。我们决心在腾冲打日本鬼子。”
张问德问:“你那些弟兄在哪里?”
张仁勇:“在街边等着听候派遣。”
张问德很激动,一把抓住张仁勇的胳膊说:“好!我们就在一起同命运,共患难吧,走,到商会去。”
不大工夫,几天来一直围着商会转,不甘心当亡国奴的一帮人,又都被叫来了。张问德作了筒短讲话:“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了,留个空城,以示对抗。”
商会、学生、妇女会等依旧是忙碌的一天。不过,这天的任务最单纯了,就是动员帮助全城人民,尽速撤离县城。张仁勇等九人协助维持疏散秩序。
全城老百姓,扶老携幼,在呼儿唤女的叫喊声中,在“千刀万剐刘伯龙”的咒骂声中,日以继夜向乡下散去。到10日上午,城空如洗,不仅没有任何岗哨、防卫,连狗都没见一条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