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却传来了令人愤慨的消息:英国要逼我茶里游击队退出未定界。外交部的亲英派也出卖良心偏向英国逼政府表态。李根源给蒋委员长连发五封电报,力主批驳英国政府的无理要求。电报发出后没有回音。才将这个危险写信告知张问德,叫他作好思想准备,以防不测。
不必细说,预二师长官和腾冲县官绅民众一致感到很担心,深怕外交部成了卖国部。茶里游击队一撤.腾北就难保了。
张问德想到要做做英国人的工作,起一点地方政府的作用。他说清朝时代,出现过一个怪圈:官府怕洋人,洋人怕老百姓,老百性怕官府。今天说不定又要出现一个怪圈了:外交部怕洋大使,洋大使怕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又怕外交部。不管怎么样,我这个前线的县政府也可以做点外交工作的。只要能起到一点现实的作用,为了抗击日寇,我们不放弃任何时机,先试试看吧!
原来,张问德手里是有一张牌的。
英国一支驻新家坡的军队,撤退到缅甸后,又被日军追赶冲散了。皇族介尔克少将率领着三十五名官兵,败逃后,困在中缅边境上陷入绝境,后被古永梁正中救援收容,尚在古永休养着。找他们谈谈这个问题,要他们表个态,至少也是一种宣传争取工作吧。
先回头说介尔克等英军进入中国的情况,那是日军占领腾冲以后几个月的事。当他们在缅北走投无路时,介尔克心里想寻找的出路只是印度,不是中国。一因日军已进入中国,他以为到中国和在缅甸一样,是日本人的天下了,等于自投罗网;二是历史原因使他害怕中国。所以唯一安全的地方就只是印度了。但有人告诉他,要去印度,也必须沿中缅边境向北走。这是一条窜山过箐的路,走起来很艰难。但如从缅中、缅南走,恐怕难以避开日军。他就选定了到缅北,沿中缅边境的路走。在八莫附近,他找了一个华侨做向导。那华侨建议他还是走中国好,再走一天路,就到中国边境小镇蛮允了。华侨不知道介尔克的心情,一片好意,却惊坏了介尔克。他一听“蛮允”两个字,便吓得瑟瑟发抖,“我不想成为马嘉理第二!”他说,“那里土人砍脑袋如切萝卜的手段,我们大英帝国早就领教过了!我们大英驻华公使馆一等翻译官马嘉理就是被腾冲人李珍国把他当为间谍于1875年2月在蛮允杀掉的。”于是他沿中缅边境、沿片马孔道,沿老象房、火烧田、五台山、角乃、陆鸡、昔董、甘稗地,在原始老林中不辨东西南北的左冲右突,害得这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的英国大兵跌跌滚滚,疲于奔命,狼狈不堪。
最初几天,他们不敢下坝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坝子,只是原始老林和竹林覆盖的、江水咆哮的河谷老箐而已),因为这一带正是中国入缅远征军的败兵们所过之地。介尔克深知,中国人对英国兵怀有巨大的深仇大恨。远的不说,就这次入缅作战来讲,自1941年12月7日日本对英宣战,按中英共同防御缅甸计划,同月11日,中国就把第五军的先遣部队开到畹町来,继而26日第五军、第六军的主力就在保山集结待运,。然而抱定“远东殖民地宁可丢给敌人,也不让与友邦”的英国驻缅甸总司令胡敦,一忽儿说“第五军第六军主力勿庸入缅”,一忽儿又放弃仰光引狼入室,让日寇从中国兵的背后杀来。中国入缅远征军一心为解救英军在缅甸的困境,前仆后继,浴血冲杀,得到的却是被英国人的玩弄和谋杀。这怎能叫中国人不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所以介尔克想:如果英军撞入气不打一处来的新仇旧恨把牙齿咬得咯嘣响的中国兵手里,被他们剁成肉泥,也难消他们心头之恨!
介尔克在仁安羌见识过中国兵的拼命精神。4月18日,也就是他们英缅军第一师和装甲第七旅在仁安羌被日军一个大队包围的第二天,眼看七千多日不落国的大块头就要被一千五百多短小精悍的大和武士斩尽杀绝之时,中国远征军新三十八师的两个团舍死忘生的中国兵只一个冲锋,便使日寇土崩瓦解,使束手待毙的英军得到解救。“如果胡敦不玩弄阴谋,不设置圈套,缅甸战局决不会这样糟,远征军不会败北,我们也不致这样惨!”介尔克想。
前天,他们在楚余河畔烧烤被老虎吃剩的半截马鹿时,几架日机飞来丢下燃烧弹将他们身边的原始森林烧起漫天大火。他们突出火网后,经一天一夜的奔波,神差鬼使地撞到甘稗地西山泉。
当响导认真看了地形,确认山下那一片巴掌大的小坝就是甘稗地时,介尔克又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
原来,自1840年起,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用他们的舰炮轰开大清帝国闭关自守的门户后,贪得无厌的大英帝国为了缔造日不落国,又瞪了眼死盯住从迈立开江到怒江这一片数干公里的崇山峻岭,妄图把怒俅地区划入他们的版图。如果说俄国佬只承认中国北边的国界是长城,那么英国人认为中国南边的国界在怒江。根据“征服”的进展,将来说它在长江又有何不可!
为了征服,光绪26 (1900)年,农历正月14日,英军数千人以勘界为名,由密支那越过恩梅开江,进犯腾冲北部,妄图侵占片马,打通进藏入印的通道。“北京的皇帝,只看得见故宫,只管得了故宫,甚至故宫也是由列强加以保护才存在的。至于万里外的蛮荒,清朝皇帝是怀疑它的存在哩。”大英帝国就是以这样的借口开兵来“发现”我怒江以西的大片领地的。不提防在甘稗地,英军却遭到了腾越茨竹隘土守备左孝臣率领汉、白、傈僳、景颇等族弩手、练兵的猛烈抗击,被打得屁滚尿流。这一仗,英国侵略者也欠下了中国一大笔血债,左孝臣身中八弹而死,各族练兵陈尸一百具。此时一脸死灰的介尔克,却突然想起了一个华侨翻译给他的一首诗:
里麻吞噬后,
片马又沦弃。
守土左孝臣,
战死甘稗地!
介尔克知道这是李根源的诗。前久他的收音机没有坏时,他曾听到过英国皇家电台广播的“中国国民党元老李根源西上抗战”的消息,“如果我进入中国,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李根源找我算总账怎么办?——何况他还是被驻缅英军在1910年通缉过的人!”
“哪里还有生路?”介尔克六神无主地问向导。
“生路?生路只有一条:越过甘稗地,爬上高良贡,进入腾冲的古永。”向导说。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然。此一时,彼一时也。”
“难道别处再没有求生之道?”
“没有了。向南,回到密支那当俘虏,如果不死,就替日本人修工事,当苦力;向西,走两个月山路,过野人山,被老虎吃掉或被野人砍了头祭谷;向北,在他念他翁山冻死。阁下如不到中国去,本人只好告辞!”向导严肃地说。
“我们对不起中国!”介尔克低下了头。
“中国人不爱落井下石,何况中英是盟国。”向导又说。
“好吧!只好听上帝的安排了。”介尔克说着站起身来,仰头望着高矗入云的高良贡,对一群饿得半昏不死的英国兵说:“走,到中国去!”介尔克怕到中国,在缅北绕圈子。耽误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不得不到中国。
介尔克十分害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当他带领的这一队败兵穿着虽然脏污破烂,但还是清一色的草绿色军装、身上都还背着武器,翻越高良贡垭口,进入牛厩河时,立即被上百名手持长刀弩箭的傈僳入团团围住了。只见他们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想要射杀。但却又仔仔细细地看着不动手,当他们看出这三十多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家伙不像日本鬼子,又放下刀来。突然一个人大吼一声:“是长毛子!”大家的刀又举起来,步步进逼,吓的介尔克乱咋呼,乱摆手,只求翻译向导快想办法。其实,向导也被吓住了,因为他觉得是否能说服这多的傈僳勇士,并无把握。他在这些人面前同样是语言不通。果然,他才说了几句汉话,就被傈僳人认定是汉奸,倒先将他捆了起来。傈僳是听得懂汉话的,但说出汉话,又很别扭,他们只反复咬定一句话问:“你得了长毛子的多少钱?”
向导也是急中生智,突然想起了梁正中。虽然他不认识梁正中,但他知道梁正中是古永有名绅士,在民众中很有威望,少数民族也最听他的话。对了,梁正中还是政法专科学生,懂英语,只要找到他,不仅能说服傈僳,还能和英国人直接对话。于是他提出要去找梁正中。这个名字真管用。傈僳勇士的态度立即起了变化。看样子是他们的几个头头,在一旁小声商量了一会,问他要找梁正中做什么?向导这才有了机会,向他们解释,这些英国人是抗日的,被日本兵追赶的没办法,才逃到中国求援,中国和英国现在是共同打日本的同盟国,梁正中懂得这个道理,要请他来解释给你们听。傈僳对向导说的似信非信,几个头头又商量了一下,-说由他们派人去找梁正中。叫翻译告诉英国人耐心等着,不准乱走乱动。
梁正中飞马赶到,用英语和介尔克交谈了一会,介尔克激动地举起双手高喊:“梁先生,我的上帝!”
梁正中用汉活夹着傈僳话,向傈僳勇士们解说:“他们是可怜的盟友。他们知道,历史上英国做过对不起中国的事,但眼下是共同抗日。在缅甸英军有的头目也不好,不配合中国军队打日本,使中国吃了亏。他们对那些头目的做法也不满意。看样子这些英国人是真心抗日的。盟友遭难,我们要帮助他们。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也是体现中国风格高尚的事。既是盟友,我们就君子不念旧恶了。你们说对不对?”
傈僳勇士,一个个笑开了。立即收起刀、箭,并将那个华侨放了。
梁正中又说:“他们已有好些天吃不上饭了,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怎么办呢?傈僳兄弟们先想点办法吧!”
“嘿嘿,这个么又好办了!”傈僳说着,请梁先生带他们进村去。他们一个个先跑回家了。
不大功夫,好些傈僳人就送来了热烘烘的荞粑粑。英国人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梁正中把英国人安排在一个隐蔽的村子里,找乡、保长落实了吃住后,立即写信派人送到界头,向张县长报告了此事。
张问德回信,托梁正中负责到底,让他们吃好休息好,有病要帮助医治,待他们身体康复后,送到县政府,由军队转送出去。
当梁正中奉命亲自送他们去界头找县政府那天,英国兵告别古永游击队的情景是非常有趣的,以后人们多次眉飞色舞地讲述那件事。
三十五名英国兵,已休养得面色红润精神十足,那本来就又高又大的鼻子,也红彤彤地像一根红透了的大辣椒,深陷的眼眶也恢复原状,一双双特别的眼珠又兴奋地闪着光。只有身上穿的——农民们脱给他们的半新半旧的土布衣和只长及膝盖的裤子。使他们上遮不住肚脐,下遮不了脚干,像一个松包鸡,又活像一个高脚鹭鸶。这一副怪模样,使送行的古永游击队哈哈大笑起来,连英国兵自已也笑了。
送别双方各自感到稀奇的是两样东西——苦荞粑粑与自动武器。
英国兵不断地举起那人头大的里面包着红糖的苦养粑粑,嘴里不知说着什么。经梁正中翻译说:他们发誓要将苦荞粑粑带回英国作为永久的纪念品,因为这些苦荞粑粑救了他们的命。哦,这英国人也真怪,他们不说:打扰你们很久,很过意不去了,谢谢,谢谢。而只会讲珍贵,珍贵!
游击队举起手中的自动武器,表示感谢。因为这些武器,是介尔克赠送的。他们曾经历过日军的一次扫荡。游击队将他们转移上琊玡牙山,避开了危险。介尔克亲眼看到了这些由汉族、傈僳族农民组成的游击队,个个机智勇敢,不怕敌军,可就是缺少武器。介尔克很受感动,决定将长武器留赠游击队,他们只带着小枪走。游击队当然认为这是最珍贵的礼物。
英国兵走了两天山路进入界头,立即受到张问德的热烈欢迎。尽管时局艰难,县政府还是周到地招待了这批英国难兵,并和他们开了一个恳谈会。预二师师部长官都参加了会。
恳谈会只谈一个问题:茶里游击队的抗日活动,有利于中英抗日同盟的利益,英国政府为什么喋喋不休叫嚷?中国远征军开辟茶里游击区,完全着眼于当前抗日的需要,而不涉及国界的争端,希望英国人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介尔克少将阁下去到重庆,找英国大使说说这个问题,叫他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不要再催逼中国撤出茶里游击队。
完全出乎张问德的预料,梁正中当即介绍说,他同介尔克相处以来,多次交谈过中英抗日同盟问题,缅甸战场上英军长官的背信问题。介尔克的观点是和中国一致的。并当场用英语请介尔克表示。
介尔克不断点头称是:“梁先生说的完全是我的内心话。”
哦!这么说来,英军上层也不是铁板一块。介尔克的态度也并非他个人仅有。原来,介尔克是英国驻新家坡总督波普汉中将的部下,波普汉就是完全赞成中国观点的一个人。1941年中国组织“中缅印马军事考察团”,提出的考察结论,明确提中英军事同盟的建议。波普汉赞不绝口。很快中英军事同盟实现了。当日军进逼新力口坡时‘波普汉、介尔克等都认为中缅战区前途会按着中英军事同盟协定的指望发展的,所以驻新加坡的英军才往缅甸撤退。谁知’缅甸英军头目从胡敦到韦维尔,都先后捣鬼,又想利用中国军又要限制它,出尔反尔,耍弄诡计,终于导致缅甸失守。撤退入缅的新家坡英军因此落难。介尔克怀着愤怒的心情,表示回国后要控诉胡敦、韦维尔。并~再表示对中国的同情。
“啊!这么说来,介尔克将军和腾冲人民是患难朋友了。”张问德也表示同情地说。
“也士,也士(是,是)!”介尔克不住地点头。
既是难友,张问德也就开门见山提出要求,望介尔克向本国政府反映,别再纠缠茶里未定界问题。
介尔克当即表示,他的态度是明确的,他也愿意为此努力。但涉及国家外交,他的意见能否起作用不敢说定。
然而,张问德已经完全达到目的了。他要立即将介尔克的发言整理出来,并写出自已的紧急报告。再附上介尔克的意见,要求军事委员会不要作出撤出茶里游击队的决定。起码是拖延不理英国要求~段时间。
当三十五名英国兵穿上预二师发给的新军装像个军人样高兴地东渡怒江时,张问德的报告也同时往上送了。
张问德的报告,首先揭示英国政府放着抗日的大前提不顾,在关键时刻纠缠边界历史问题的险恶用心。接着阐述保留茶里游击队,保住腾北抗日根据地的重大意义。最后以“赤子之心,望能体察。张问德泣叩”收尾。
他要学春秋时楚国使臣申包胥。为求救兵,曾七日七夜跪哭于秦廷,终获成功的事例以自勉,最后再哭一次。他已作过几次哭谏了。从接受抗日县长职务时起,就向上哭谏趁日军立足未稳之际,增兵抢先收复腾冲城。几次哭泣未能感动上峰,已经失去上策。若茶里游击队一撤,必将落入下策,那后果太严重厂。所以这次他横了心再哭一次。不哭增兵了,只哭晚下撤军令。他心想应该会有效果的。哭谏送出去了,等着吧。
英国的官员,有顽固的殖民主义意识,只要涉及国界问题,他们总是寸土必争的。但英格兰民族又有讲究面子,重视交情的习惯。介尔克回国后,报告了在中国获救援的事实。抗战胜利后,英皇颁发给梁正中一枚皇家勋章,以感激他对英军接济之恩。这是以后几年的事。
那末,眼下的事态怎么发展呢?张问德等待的结果将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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