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变调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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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令全县老百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逃敌全歼,一个不漏,没有后患了。

    可是,领导全县人民抗战两年半的老县长张问德并没有因此开心。他正在为清除另一层后患——民族的隐患而苦斗着。

    多数老百姓并未想到,同是抗战的大人物,竟有清浊之分,品格相悖。抗战胜利后理所当然地是要严肃地惩办汉奸,以伸张正气,平泄民愤。不料有的人却索钱卖官,姑息养奸。一身正气的老县长,不肯同流合污,竟招来了巨大的压力,他一肚子的愤懑已积聚很久。

    9月15日,即攻克县城的第二天上午,张问德带着秘书费云章等几人视察县城。四道城门都被炸毁堵塞着,他们从西门旁边炸塌的一个缺口翻越上去,站在未倒的墙头上俯视城内,只见一片焦土上,到处都是凌乱的尸体。见不到一个活物,连一棵绿树都找不到了,只有横七竖八的、已倒未倒的光杆秃枝。昔日繁华的四平方里县城,整齐的铺面,雕梁画栋的房屋,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只见到一些断梁残柱从一堆堆破瓦上或断墙倒壁边上露出一点头,不少还正冒着青烟。再看城中心的文星楼,腾冲人引以自豪的宏伟古建筑,那状如方印把子的三层穿心古楼,也无例外地被炸毁了。此外就是数不清的炸弹坑。再看四周的城墙,虽然没有倒完.但都是一段一段的断壁,断口处露出不少石条的一端,恰像参差不齐的大牙齿。要修复这城墙已不可能了。

    张问德欲语无声,欲哭无泪,只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毁灭了,毁灭了,全国独一无二的坚固石城消失了……”他佇立良久,还想多看看多回忆一下过去的情景,但进城进行排雷引爆作业的工兵上来说:“老县长,城内还有不少未爆炸的地雷、炸弹,非常危险,请老县长赶快出城。”张问德一行只好快快走出城来。

    当晚,回到郊区县政府的临时驻地,张问德思绪翻滚‘彻夜难眠。他披衣起身,在油灯下记下痛心疾首的日记:哀我古城,痛我军民。忍看一片瓦砾,难计多大牺牲。

    侵凌突来,何等昏昏,初则全无防备,继而拖延抗争。

    不舍三千,宁舍二万,如此上峰决策,历史作何定评?

    空前浩劫,倭寇罪孽,子孙万代莫忘,史书亦当详记。

    无穷后患,诸多遗症,军政长官部属,岂能当之儿戏!

    军亡甚众,民死亦多,不顾民忧民患,何颜继续当官?

    千头万绪,抗争必先,忠奸若不分明,安邦治国何据?

    这篇日记的前半部是对国势、对抗战遭遇、对统帅部决策深感痛心。腾冲抗战他早就考虑到有上、中、下三策:早下决心,及早攻城,收复腾冲,做为反攻松山、龙陵,夺回滇缅路的出发基地,是为上策;保住腾北,保住高黎贡山,坚决击退日军向北扫荡,是为中策;轻易放弃腾北,退至怒江以东,将来仰攻高黎贡山,是为下策。三种决策必然导致三种结果。他曾三次上书,写过万言忠谏,要求采取上策:既可保住腾冲古城不致毁灭,还可避免以后之大量牺牲。但上边不予理睬,终究还是取了退守怒江以东的下策。腾冲两年半抗战所付出的重大牺牲,不幸被他早早言中:我方伤亡总计二万五千人(远征军一万八千,地方军和民众七干),死亡总计一万五千二百余人(远征军八千六百余人,地方军和民众六干五百余人),我方死亡数为日军死亡数(四千余人)的三点八倍,一座罕有的古城彻底毁坠,这到底算什么伟大胜利?!

    日记的后半部就是对霍揆彰的愤怒了。

    一个凭借着数万军民的牺牲,和万千农民忍饥挨饿拼出老命支前才取得最后胜利的将军,却翻过脸来对带着伤痛重建家园的老百姓,丝毫不加怜恤,只想一味地加重刮削。而同时却又别有用心地包庇纵容汉奸,这怎不令人愤慨!

    张问德回忆着与霍揆彰矛盾争斗的发展过程。反攻开始时,在保山,在怒江边,在高黎贡山半道上,霍揆彰对自己是何等热情、谦恭、尊敬呀,口口声声老先达、老前辈、老主人的叫个不停,怎么一进入腾冲地,就变成另一副面孔了呢?

    变脸是在界头开始的。集团军一到界头,就发生了士兵宰杀农民耕牛的事。张问德赶紧写了情况,叫费云章去向霍请求下令制止。保护耕牛,就是保护农民的命。霍揆彰制止了宰杀耕牛的事,但他怀恨费云章和张问德也就从此开始。

    户帕运粮问题。攻下高黎贡山后,总部即要求派上万民夫过怒江到户帕搬运大米六十万斤。当时正值栽插农忙季节,张问德考虑到已派出的几千民夫运子弹尚未归家,栽秧田中见到的大多是妇女、老头和儿童,就叫费云章去和兵站交涉:推迟半个月行动,并要求按军民合作条例规定给每个民夫每天发一斤半粮,因为农民无粮自带了。哪知兵站分监段钟祥,是霍揆彰的小舅子。他向姐夫诬告费云章反对派夫运粮,并扬言要逮捕费云章。当时,张问德考虑到攻城在即,为了顾全大局,避免军队与地方的磨擦,狠下心按数派出民夫,把六十万斤大米及时运到了江苴。段钟祥之流却把这些军粮倒卖给当地农民,他们自己饱了私囊。按说霍总部应该无话可说了吧!殊不知过了不久,霍揆彰却状告张问德支援军队不力,贻误了战机,要撤他的县长职。

    那是军队包围着县城,久攻不下,战斗没有多大进展的时候。保山专员李国清突然来到腾冲,调解“霍张纠纷”。

    幸而,张问德先得消息才不致临时束手无策。原来霍揆彰是向卫立煌密告张问德的。但他想不到卫总部里竟有龙云安插的人,及时给张问德通了风。不待李国清来找,张问德即带着费云章先去找他了:“撤职很方便,大印我带来了现在就交;如要逮捕费云章就得费点事,先查清他的罪责是什么?请专员定夺。”张问德开头就这么说。

    “张老,你说哪里话?卫总司令叫我来调解,你可想而知他的态度了。他不让霍揆彰胡来的。”李国清直率地亮了底,还表示了安抚。

    “那么,你是想认真行事弄清是非,还是只想走走过场?”张问德进一步追问。

    “我当然要认真听你陈述的。”

    “那我就直说了。粮食问题,从反攻到现在军队已在腾冲征集了一千五百万斤,按集团军报的人数五万人,每人三百斤,已够吃半年有余。民夫从户帕背来的六十万斤,目前正在江苴出售给已无粮吃的老百姓。请专员亲自去看看吧!”

    “啊!”李国清一声惊叹。

    “战机问题。”张问德继续说,“日军从江苴败退回城后,国军在龙川江边休息了半个月,没有乘胜追击,让日军在城里从容加固工事,不受干拢。到底是谁贻误了战机?他霍揆彰言在此,意在彼。问题的焦点在汉奸钟镜秋身上。不错,在如何处治汉奸问题上,我张问德确实是他的障碍。……”张问德越说越激动,脸都挣红了。

    李国清看着他这个年长的下级如此冲动,赶忙叫他先休息一下再说。

    所谓“霍张纠纷”是这么产生的:霍总部驻到城郊后,组织了一个缉奸队。抓了不少有钱的“汉奸”,逼着人家交赎命钱。而真正的汉奸却没有抓到一个。

    大汉奸钟镜秋,龙陵人,原是龙陵警察局长,日军一来就当了汉奸。因卖国坚决,被日军赏识,带到腾冲当县长。国军包围县城时,他化装成一个难民逃出包围圈。士兵不认识他,先向上送去审查,中途被几个打麻将输了钱的军官,收了点买路钱后即放走。后在腾龙路上被游击队长张仁勇认出抓获。霍总部得知即令解往总部关押。几天以后,总部说他有立功表现’通知张伺德接见他。

    。为什么?”张问德严辞拒绝,“要我堂堂的抗日县长与汉奸县长同流合污吗?那还何必抗战钟镜秋必须严惩’我不见他。”

    又过了几天。总部竟然送来一件保禀,让张问德过目。有二十四个社会人士和六个乡、镇长在保禀上签名盖章’保释汉奸县长钟镜秋,维持会长李子盛,要求不杀他俩。

    钟镜秋、李子盛是腾冲的大汉奸,为什么有人愿意保他俩?而且把保禀送给军队,这曲里拐弯的背后有什么名堂?

    张问德派费云章到军队里摸到了底。原来是霍揆彰要活动当昆明警备司令,需要花大量的活动经费,正想办法聚敛金钱。出售军粮和从汉奸身上榨取是两大财路。这在霍总部是公开的秘密。钟镜秋、李子盛被关押到总部后,把当汉奸时劫取到的大量金条,全部交出,以求不死。总部就说他俩有了重大的立功表现。至于地方保禀,是总部派人下去强迫乡、镇长签字画押送上来的。

    原来如此!”张问德震怒之余想到:“让国法来管你霍揆彰吧!我先管管我的下属。”

    张问德采取断然措施,将六个签名盖章保大汉奸的乡镇长撤职查办,并通报全县。

    县长撤掉乡、镇长,总司令就要想法撤掉县长。这就产生了需要李国清来调解的“霍张纠纷”。

    李国清查明纠纷真相后,感到为难了。这矛盾调解得了么?赶快脱身为好。他叫张问德备办了一桌酒席,恭请霍总司令及霍总部要员赴宴,美酒释前嫌。席上不谈任何矛盾,“纠纷”也就不了了之。

    这样的“调解”使霍揆彰愈发气焰嚣张:我撤不了你的县长职,你也奈何我不得。李国清一走,他就把钟镜秋放了。并且想着法的与张问德纠缠。

    7月28日下午攻克来凤山,霍揆彰即将张问德请到总部去通报战情。几句寒暄之后,话题一转,说道:“有两件事要请老县长支持。一是补充新兵。我集团军从攻高黎贡山到攻来凤山伤亡都很大,为了继续抗日必须及时补充兵员,腾冲能否给我补充一万新兵?二是接运军粮。我兵站在蒲缥还存有九十万斤大米,要派民夫运来,你估计何时能运到腾冲?”

    张问德打了一个寒战。一时无言。

    看着张问德久不发言,霍揆彰等不得了,问道:“老县长怎么考虑呀?”

    “难哪!难哪!”张问德摇摇头,随即直视霍揆彰,理直气壮地说:“从腾冲眼前的实情看,总座提的两项要求,目前实难做到。抗日,是要使人民能活下去。如果敝县再压上这两项任务,我怕老百姓活不下去了。”

    “哟!这么严重?老县长不必危言耸听吧!”

    张问德从户帕运粮一事即已看出霍揆彰是个不顾人民死活的将军。对这样的人不能不当面揭示其不良居心。于是提高声音说:“恕我直言,这两项任务只能分散眼前万众一心攻城的力量,搅乱民心,后果不堪设想。至于征兵,那要省上分摊数字,要腾冲单独承担也不合理。”

    霍揆彰变了脸色:“照你这般说,腾冲即可一毛不拔了?”

    张问德怒火中烧,血气上涌,冲口回敬道:“霍将军是要腾冲一毛不剩才甘心吗?远出运粮并非攻城所需。战斗已近尾声,腾城指日可下。一旦腾冲收复,贵军必将立即开赴龙陵,且目前贵军军粮,我县民众勒紧裤带,全力供给,十天半月内,还不成问题。”

    “张县长身为少将军法官,是当然知道‘军令如山’这句话的分量哕。”

    “不然,这要看实际情况。”刚直不阿,没有丝毫奴颜和媚骨的张县长顶上去,“作为将军,不体察民情,不顾人民死活,把已处于十七层地狱中的民众再推向十八层地狱,也不成其为良将。”

    “放肆!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县长!”霍揆彰拍案而起。

    “本人也是第一次面对你这种不顾人民生死的将军!”张问德怒目而视。

    “误会误会。”副官急忙来解围,“张县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乃兵家常识,料想张老不会不体谅国军困难,而且我军在为腾冲人舍身卖命,血流成河……”

    “腾冲人何尝不是尸骨堆山?!前久我动员上万男女老幼到户帕运粮,仅在高黎贡山就累死三百余人,难道不是为了解除国军困难?腾冲原来二十六万人口,被日寇杀的杀,撵的撵,如今已不到二十万人,而且几乎有一半配合国军作战,我县民众从无半句怨言。目前要劳师动众去运九十万斤粮,是完全不必要的。”

    “为什么?”霍揆彰怒问。

    “因为九十万斤军粮,须一万五千人,来回七天,运到腾冲时,贵军已开走了;而从蒲缥用汽车运到龙陵,路途短,省劳力,这也是常识范围内之事,何苦再逼筋疲力竭的腾冲民众白白地到高黎贡山送死呢!”

    “你就这么抗日么?”

    “是的,本人赤胆忠心,可对日月,离开民众,逼死民众,还抗什么日?”

    “你还不如一个钟镜秋!”

    “老夫一把穷骨头,无财可发,无礼可送!”

    “你……”

    “我这一把骨头,对得起民族国家。”

    “送客!”副官怕事态弄大,速令护兵送走张问德。

    张问德走后,副官对怒气冲冲的霍揆彰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人历来这么倔,连陈诚部长都说他是‘全国沦陷区五百多个县长中之人杰楷模,不愧为富有正气的读书人’……”

    “如此,我的计划不是又落空。你知道,向老蒋活动一个昆明警备司令要多少黄金……”

    打这以后,张问德就不再与霍揆彰见面了。

    不几天,秘书费云章接到一份盖着二十集团军司令部大印的公函,公函内容还是霍揆彰的话,要兵要夫,口气很硬,一丝不让。

    张问德看后丢在桌上说:“吓不着我。他要刮地皮请他自己去刮好了。不过文件要登记好收好,从现在起由你代行拆。”

    “代行拆?”费云章惊疑地问。

    “是的,代行拆,可以只拆不办。我向省主席请假休息。”

    当晚,张问德即发密电给龙云,以过度劳累为由,请假休息两周。同时把霍揆彰放走汉奸、要兵要夫等事作了报告。

    张问德用的密电码是龙云委他当县长时特为他编的五位数电码。约定在他和中央军长官打交道中碰到难题时,就发密电相商。这次龙云收到张问德的密电,他当然理解他的这位如同一面战旗的县长的处境了。当即复电准假二周。同时又以昆明行营主任名义,另发一电给霍揆彰,内容两条:一、将关押汉奸转交县政府处理;二、征兵由省里统一安排,不在腾冲单独征兵。

    霍揆彰拿着电报大骂:“你他妈的云南王要干什么?老子先剪掉你的爪牙!”

    高参提醒霍揆彰说:“总座还得冷静。这个电报是不能小看的。龙云用行营主任名义发电用意很清楚。行营主任是代表军委会、委员长在外执行军令的。蒋委员长给龙云这么大个头衔,是要稳住他,还不想和他决裂。我们不能犯妨碍委员长策略之嫌。”

    “唉!”霍揆彰叹了一声不再开口了。要不是高参及时提醒,他真是忘了这个复杂的背景的。

    因此,张问德的休假,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他利用休假时间,赶写了汉奸罪行材料及霍揆彰索贿放汉奸的报告,分别呈报龙云、李根源及军事委员会。他清楚霍揆彰节外生枝要兵要夫,是一箭双雕,既是趁机刮削百姓,同时也是干扰别人追问他包庇汉奸的一种手段。重要的问题是汉奸问题。

    当然,霍总部也并未休闲。他们也利用张问德休假的两周,抓紧做着索钱放奸的工作。

    县城攻克,张问德假满。霍总部即“遵照”龙云指示’将关押汉奸全部移交县政府处理。其实只是一些处理剩的榨不出油水的与汉奸不相干或只沾一点边儿的老百姓了。这使县政府清理放人大忙了好几天。而真正的汉奸,早已穿上校官服在外招摇过市了。共二十三人,他们都是有钱“立功”的。十两黄金买个少校,二十两黄金买个中校,三十两黄金买个上校。

    张问德为此气得差点病倒。

    与霍揆彰的冲突,已经是三起三落了。第一次在界头,段钟祥仗着姐夫势力要逮捕费云章,矛头对着自己。结果是他张问德忍痛及时派出民夫,妥协了事;第二次霍揆彰告黑状,结果是李国清来酒宴调和。李国清闭口不谈汉奸问题,使霍揆彰肆无忌惮地放了钟镜秋、李子盛;第三次霍揆彰要兵要夫,他请假对抗。结果,要兵要夫的事歇下了,却有二十三个汉奸“立功”成了大军官。汉奸不受惩处,天理难容!为什么送呈的报告还没一点回音?张问德忧心如焚。

    张问德假满后,度日如年地过了二十天。

    转机终于等来了。

    卫立煌给霍揆彰打通了电话:“霍总司令吗?你怎么搞的?竟把汉奸钟镜秋放了!张问德告了通天状,你这漏子可捅大了。立即重新逮捕法办!”

    是张问德寄给李根源那份报告起作用了。李根源当面呈交蒋介石,蒋叫侍从室主任给卫立煌打电话追查。

    卫立煌一个电话,霍总部一变而成了惩办汉奸的急先锋。钟镜秋、李子盛重新被逮捕了。三天后即开了万人公审大会。以滇西远征军总司令部名义出布告,枪毙钟镜秋、李子盛、杨吉品等十个汉奸。还指名要张问德当公审大会主席。张问德哭笑不得。霍揆彰先保大汉奸,一变而行滥杀。杨吉品一家就杀了四口,本可不杀的也杀了。这是国法吗?否,是霍法。

    公审大会上,费云章代表张问德讲话。他从全歼日寇讲起。逃遁日军再狡猾,最终一个也没逃脱天罗地网。话锋一转,点出尚有漏网汉奸,别看他们趾高气扬,招摇过市,政府将秉承人民意志,定要对有罪的汉奸追究到底。

    费云章简短有力的宣讲,引起热烈的掌声。

    张问德却一直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追查漏网汉奸,只不过说说而已。谁去追?怎么追?他们是穿着校官服的,发给他们军服的人站在背后保护着他们呢。

    张问德感到无力追查漏网汉奸,霍总部却有力量进攻张问德。一夜之间,满城谣传纷纷:“听说张问德也有问题。他贪污了巨款。”“支援军队不力,军队已弹劾他了,可能很快就要被捕。”……等等,等等。

    有两个乡长约着来问张问德:“老县长,你到底有没有问题?你不说清,我们干着工作也没底呀!”

    无风不起浪,谣传者也有借口。43年冬季,腾北丢失,县政府避居大理时,张问德收到过两笔救灾款,不回到本县没法处理,寄存在下关一家腾冲人的商号里,至今未动它。霍揆彰逼迫被关押的汉奸快快立功,一个有点轻微的汉奸罪责的在押者,交不出钱,他听到过有这么两笔巨款,就作为立功材料写给霍总部。霍总部如获至宝,把它说成张问德贪污了两笔巨款散布。

    张问德认为没有必要向两个乡长说明底细,因为还不到谈的时候。当下,只淡淡一笑对乡长说:“我有无问题与你们何干?你们各人好好把自己手上的抗战工作做好就是。”

    然而,持怀疑态度的乡长何止这两个。张问德的号令,已不畅通了。

    谣言越传越凶。张问德静观着谣言播放者下步的动作。

    不久,腾冲旅外人士回乡慰问团来到腾冲。其中两个成员,就是替张问德保存那两笔巨款的商号老板。他们将两笔巨款带了回来,交给张问德,不差分毫。

    张问德写了收据交送款人后说:“感谢,感谢。不过,我要辞职了。这款只能移交给后任县长去处理了。”

    “怎么?你要辞职!”大家都感到惊讶。

    费云章想不通:“你现在怎么能辞职?所谓贪污巨款的真相大白了,还有别的谣言你不管了?”

    张问德说:“谣言就是霍总部行动的先导。我不下台,霍揆彰睡不着觉。钟镜秋、李子盛交了金条保不了命,霍揆彰可是要拼死保住到手的金条的。一个收复腾冲的胜利将军,上面会舍得认定他是个大贪污犯吗?所谓‘霍张纠纷,,搅得人心不安,我一辞职,就风平浪静了。”

    当晚,张问德写出了辞职报告。他受命于危难之际,在两年多的艰苦搏斗中,在强敌和困难面前从未退却半步,可是腾冲抗战胜利后四十天,他这个县长却多一天也当不下去了,这是他当初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感到有些悲凉,但是并未失却自信,面壁沉思,掭饱笔墨,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掷地有声的大字:揽缰自豪,澄清必有可待!再给远在重庆的李根源写了一绝:

    印泉兄:

    余偶得一绝,与君共赏。

    日落黄昏后,

    夜永添寒重。

    叠水万声雷,

    声声唤归鹏。

    张问德辞职后即寓居大理,潜心编著《腾北偏安抗战集》。李根源与张问德是灵犀相通的,继张之后不久,也辞去了云贵监察使之职回到了腾冲。他倡导修建腾冲国殇墓园。经过半年多的努力,国殇墓园完工了。园中建了忠烈祠、纪念塔、纪念碑。国民党要人蒋介石、于佑任、何应钦、卫立煌及二十集团军将领都题了辞。腾冲抗战中牺牲的军队官兵和民工的名字,都刻在碑上,供后人凭吊铭记。

    1945年“七·七”抗战纪念这天,腾冲举行国殇墓园落成典礼大会,地方爱国士绅和上万民众集聚国殇墓园,一方面庆祝腾冲军民浴血抗日的胜利,一方面追悼为国捐躯的英烈。(老酉姓还捐款捐物,按照古俗举行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以超渡为抗战牺牲的亡魂。)大会开得隆重热烈,整个腾冲城沉浸在一派节日的气氛之中。的确,对于被日寇蹂躏两年多的腾冲人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扬眉吐气的盛大的节日。

    就在这个大会上,张问德和李根源两位老人相遇了。两人交谈了别后情况和编书著文的心得体会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童稚般地齐声说:“老同学,老同学,老了还要同学!”逗得在场的士绅们都哈哈大笑。

    会后,两人手牵手地巡视墓园建筑,张问德向李根源问道:“听说印泉兄也辞了?”

    “政府日益腐败,老夫岂能与其合污?”李根源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两张字稿递给张问德,“我打算把它收入‘曲石文录’。”

    张问德摊开一看,一张是“请准辞去云贵监察使电”,一张是于佑任的复电。张问德读完电文后微笑着递还李根源,说:“还记得我写给你的‘叠水万声雷,声声唤归鹏’的诗句吗?”

    “当然记得!”李根源回答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二位谋算得好巧,明是辞职,暗则养精蓄锐,以待天时,休想瞒过老僧!”

    李根源一惊,急忙回头,原来是“三光”和尚来了。急忙与“三光”握手:“吾师何来?一语道破吾之心机。”

    “腾冲举行水陆大会,超渡英烈,我等闻讯特来了却心愿,多有打搅。”平光说。

    “其实,腾冲人已把抗日烈士们安葬在心中。崇敬和怀念,才是永恒的天堂。”幼光说。

    “至于识破心机嘛,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你的学生正指挥雄师在北方横扫日寇,我中华曙光在望,你能不动心?”济光说。

    “看来,三位老佛的心早已动了。”张问德说。

    “三光”一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此后,张问德自号遁叟,在家读书写作,继续编撰《腾北偏安抗战集>;。李根源在搞石刻《叠园集》。

    1946年霍揆彰坐上了昆明警备司令的椅子,当年7月他指使部下杀害了民主斗士李公朴、闻一多教授,从一个抗日将军堕落成了人民的敌人。消息传开后,在大理教书的费云章给张间德写信说:“张老,我现在才真的佩服你了。前年要不是你拉着我激流勇退,或许霍是要拿我俩开刀的……”

    腾冲爱国士绅,多数的乡、镇、保长缅怀老县长抗日复国艰苦卓绝的功绩,为他的被迫辞职愤愤不平,联名上书省府当局,要求给张问德复职。也就在霍揆彰血腥镇压昆明民主运动的同一年,张问德被委派出任顺宁县(今凤庆)县长职。张问德在顺宁期间,平匪患,禁鸦片,发展茶叶种植,深得民心。到1948年告老卸任时,顺宁人赠他一块明镜,一把众人签名的万民伞,选派代表护送返乡。离开县城时,沿街各户都立案焚香,注目远送。这在历史上罕见,成为县政史上之佳话。

    人民终于给张问德澄清了大是大非,实现了他“揽缰自豪,澄清必有可待”的抱负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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