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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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凤山已在中国军队脚下。

    就现实而言,来风山已经不是保护腾冲城的屏障,而变成攻破腾冲城的一个出击阵地了。

    从城外据点缴获的敌人文件说明,敌人已奉命死守腾冲城,妄图坚持到10月底,等待援军来解围。所以守城日军决不会投降。一切别的解决办法都没有了。唯一的途径只是强硬攻城,挖开地洞,消灭老鼠。

    公元1944年8月2日12时,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下辖的五十三军、五十四军所属的五个师,按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在护珠寺军事会议上“一举突入城内,将残敌歼灭之”的战斗部署,在美国空军的支援下,在十几个炮群的配合下,向一片火海的腾冲城发起猛烈攻击。

    腾冲城内街面上已没有一个活物,一切活物都已进入“活的地狱”——城下城。

    两年多来,日本著名的筑城专家、五十六工联队联队长八宝大佐(腾龙人叫他“地老鼠”)不断往返于龙陵松山和腾冲之间,精心绘制和构筑“滇缅路上的直布罗陀”——松山防御工事和十八层地狱——腾冲的“城下城”。据一个逃出来的民夫说,腾冲城下纵横交错,形如蛛网的通道如果连接起来,其长度说不清有多长,只晓得走完一遍,要耗费三对电池。

    现在,尽管中国兵在飞机大炮的配合下从四面八方向腾冲城发起猛烈攻击,坐在地下室藤篾椅上的藏重康美还是信心十足地在电话上给各部守军下达命令和鼓舞士气:“不怕的!我们联队储存了一百二十万发子弹,一万二千多颗炮弹,足可以对付在云南的全部中国兵。据判断,在云南的中国兵不上四十万人,在腾冲的中国兵也不超过六万人,我帝国皇军的射击技术是高超的,一颗子弹射杀一个中国兵是有绝对把握的!目前需要的是镇定。只要坚守三天,援兵就会到来。那时,来一个里应外合,将全歼腾冲城郊之敌。”

    到下午四点,各城门守军已纷纷向藏重报信:

    “进攻东南拐角的一一六师已被击退,敌军遗尸城下六十五具。”

    “我西北角守军击退从拐角楼进攻之敌军,阵地屹立不动。”

    “进攻西门之敌全被击毙在新桥河一带,尸体铺满稻田,血水已染红大盈江。”

    “我小月城阵地岿然不动。中国兵连续五次猛攻被击退,敌尸挡住了视界,请求爆破兵炸开龙云铜像附近之敌尸……”

    藏重康美高兴得一脸松弛的横肉跳动起来,立即给电报员口授电报:师团长阁下:

    我一四八联队固守腾城初战告捷。我四面守军英勇迎战,一举击毙中国军四百多人。眼下敌人已败至冲击出发阵地,重新部署,更大的攻势即将开始,我联队有信心等待援军的到来,以彻底围歼城郊之敌。此役中,环城工事起了巨大作用,我联队全体官兵一致为八宝大佐请功,待示。

    一四八联队指挥官藏重康美

    八月二日五时

    原来腾冲之敌被包围后,藏重康美大佐挑选了一批死心塌地为天皇尽忠的大和武士,在军旗下举行“玉碎”的宣誓仪式。根据城墙外围的地形,即城墙上、中、下火力扫射不到的死角,派出这些富有战斗经验的士兵去作“敌前设伏”,进行单兵作战。他们带着歪把子机枪,一口袋粮弹,暗夜里潜出城,在早先八宝大佐指挥下构筑的极隐蔽的工事内埋伏起来。这种工事,有的在城外建筑物的墙下,有的在巨大的独立树上,凡进攻部队可能展开冲击的地方,他们都设置了这种单兵,伺机射杀攻城部队。弹尽粮绝就自杀,“一死以报天皇陛下”。

    确实,我进攻部队全面受挫,尤其预二师伤亡很多。原先士    兵们认为,敌人在城内被美国飞机全炸死震昏,他们轰开城门进去只是捡枪枝、捆俘虏。而且,据说城内遍地是值钱的金银珠宝,顺便还可以悄悄地拿一点。许多青红帮的弟兄们还订了条约:把财宝在地下室中藏起来,以后找出慢慢享用。而且,前几天顾师长、彭参谋长受到嘉奖,因没有做好宣传工作,他们也不服:“妈个×,仗是老子们打的,功劳是当官的,妈个×!一将成名万骨枯哟!”士兵们就这样喋着二话,想着发财,散开成战斗队形,溜过齐脖深的新桥河(盈江源头),在冲锋号“的的嗒嗒”的凄厉声中,蜂拥而进。

    当中国兵距黑漆漆的全用巨大的黑石条砌起的高大城墙三百来公尺时,城墙半腰的一块块石条突然“空咚空咚”的掉下来,每距五十公尺就是一个射击孔;城墙脚每距四十公尺一个的暗堡,也揭开伪装,从黑洞洞的魔窟中一挺挺歪把子机枪疯狂地吐出火舌来。与此同时,红萝卜井边,西门北边的一棵大桉树上,日寇敌前设伏的机枪也狂吼起来。一时城上城下,弹如飞蝗,枪子儿急风暴雨般的狂扫而来。仅五分钟,预二师的两个营,便有二百多人倒在齐腰高的禾苗中和光秃秃的大路上。余者伏在河坎和田埂上伧忙还击,弹丸打在坚硬的城墙石上,溅起一点点、一股股石灰石渣,于日寇毫无威胁。

    进攻受挫,炮兵立即向城墙上轰击,许多炮弹把暴露了的日寇的敌前设伏,连人带枪掀上天去,在空中血肉模糊的翻转几下又沉重地摔下地来。那一棵巨大的桉树也被炸倒,躲在树洞中射杀过几十名中国兵的日寇也被击毙。(其尸体一个多月后被埋葬尸体的民夫发现在树洞中,已腐烂。民夫们用斧子劈开树,一阵斧锄狠敲,将其骨骸敲成碎片,丢进了荒草中。)

    入夜,腾冲城上空的照明弹照耀得如同白昼,一夜枪炮声没有停息。金木一雄按藏重的命令,在西城墙上,利用照明弹发射的间隙,把他的“决心书”从城墙上坠下来。到天明时中国兵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决心书”,而是七十八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中国俘虏兵,这一串倒吊着的中国兵正如腾冲农民冬腊月间在竹竿上挂着的干腌菜。

    这一串“干腌菜”,是被藏重康美关了一年多的腾北游击时期被俘的预二师和三十六师的官兵。他们在受尽了比地狱中更残忍的酷刑后,如今双手被铁丝反绑着,头朝下、脚朝上倒吊在城墙上,他们每个人的脚后筋都被八号铁丝穿通,双脚捆拢,每一根铁丝越过城墙,又在城墙的另一边坠上个大石头。这样,就形成了“一根铁丝两头拴,挎在城上如扁担,城里坠着大石头,城外国军喊皇天”(城外老百姓编的顺口溜)的惨景!这些破衣烂服、奄奄一息的俘虏兵被反绑着双手,背擦城墙石,脚和手上的鲜血一股股顺着城墙石流下来,在墙下凝成一汪汪紫黑色的血滩。被吊着的人不哭也不叫,因为大部分已昏迷,清醒的指望攻城部队把他们快点打死。

    这就是藏重康美向中国人、向日本人展示的死战到底的“决心书”。实际上,这是藏重看到死亡将至,咬牙切齿对中国人的一种报复,是他的守城军在7月29日傍晚在饮马水河、拐角楼突围遭到一九八师的迎头痛击后,使出来的小手段。

    7月30日中午,他命令二百多名日军再次向攻击西城门的一九八师反击,企图杀开一条血路,向缅北或龙陵逃窜。但才出城,就被一九八师射杀一半,余者又退回城来。藏重康美只好关紧城门,给守城日军下达“玉碎”的训示:“…现在,我一四八联队已陷入敌军重围,玉碎在即。但只要每一个军人誓死抵抗,各自奋勇独战,将为我军战史增添光辉的一页。本联队长将中国俘虏兵吊出城外,就是向中国人表示誓不两立的决心……血战到底,一死方休。”(摘自<;藏重讲话录》附录二)

    中国兵也是人。伏在西门外临时掘成的战壕中待命冲击的部队,一看自己的同胞弟兄被日寇倒吊着挂在城墙上,一个个愤怒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两肋插翅,飞入城内将一切日寇碎尸万断。他们先是以班为单位,跃进到城墙下。奇怪的是,敌人并不打枪。中国兵蹿上去,扣住挂在城墙上的这些半死不活的中国俘虏兵的脖子、下巴骨,正欲手拉铁丝、脚蹬城墙石冲入城去时,突然从城墙上探出七八个男女铁杆汉奸的脑袋,他们把一袋袋银元、布匹、罐头劈头盖脸地向这些中国兵倾泻下来,一个妖眉狐相的女汉奸(据说是大汉奸杨吉品的小老婆)还酸声酸气的在城墙头上叫喊:“国军弟兄们,你们辛苦了。大日本太君体谅你们没吃少穿太可怜,特拨一批吃的穿的用的慰劳你们。当兵没粮吃,当饿死鬼划不着呀!打死了后空肠空肚的没人给你们泼半碗浆水凉饭。来!拾去呀,皇军不打枪。”

    “冲!”战壕中的一个连长大吼一声。

    兵们狂冲而上。

    这时,原先冲到城墙下的那个班的十二个弟兄,并不顾迎头泻下来的布匹和银元,他们搭着人梯,已攀上吊着的人身上,正拉住铁丝往上爬,而后边冲过来的大兵们却拼命地拾银元往衣袋中塞,把布匹往腰上缠,有两个兵还因争一匹布而打起来,引起城墙上日军和汉奸的一阵哄笑。紧接着日军用钳子剪断铁丝,使中国兵全掉下来。这时,日寇丢下来的已不是布匹和银元,而是正冒烟的手榴弹……

    在血肉横飞中,躲在城墙中用一面反射镜伸出墙外观察这一切的藏重康美,兴高采烈地说:“我的试验成功了,帝国万岁!”他疯狂地抱住金木一雄,在暗堡中飞旋起来。

    “这是一次为我们大日本帝国最终征服中国的绝妙而成功的试验。试验证明:物质和金钱对穷极饿极的中国人的引诱力胜过千百万大军对中国的威慑力。历史证明:长年浸泡在血与火中的中国人,对战争是熟悉的,甚至比我们还热爱,区别只在于日本是打出去,中国是在国内互相打。当今世界,任何一个国家,想用武力征服中国,将大触霉头。中国已不是大刀长矛对付枪炮的时代,自从他们有了七九步枪和汉阳造之后,外国兵的钢盔和肩甲就失去了保护作用。今后,为帝国设想,要征服中国只有用物质和文明,用日本的科学和物质,将中国人变为奴隶。虽然中国的许多聪明人,早就料到了这种威胁,什么‘抵制日货’运动,就是他们的防范措施。但中国的芸芸众生对物质的渴求,其势正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什么运动都阻止不了。今天,在惨烈的战争环境下,中国兵舍生忘死抢银元、抢布匹的劲头,浸泡在血水中仍不放银元和布匹的情景,充分证明(表现)了这个民族可耻可怜的神态!

    “有这种神态的民族,必然灭亡。

    “如能生还本土,当向天皇陛下呈交这一妙策……”(摘自《藏重讲话录》附录五)

    当藏重康美写完“昭和十九年八月二日”几个字时,金木一雄便气极败坏地从地道中钻进地堡来,神色怆然地呈给藏重两张电文,一张是南方军司令部关于密支那失陷的通报(发至联队,绝密),电文很长,其核心内容就是通报密支那已经失陷,守军指挥官水上源藏少将自杀,一死以报天皇。

    另一张是五十六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发出的,关于死守腾冲城的电令:一四八联队长:

    天皇特使空降龙陵松山,传达天皇陛下谕旨,令我军死守松山和腾越。当此圣战告危之际,每一军人当誓死效国。继续切断中印公路,卡死中国咽喉,迫使蒋介石坐到桌边来,乃大本营决策。只要有了中国圣战就全盘皆活。故命你部,即使剩下一人一枪,也要坚守到十月底。我东北八十万关东军正待运动,胜利是我们的。切勿违误,此令。

    五十六师团长松山佑三

    即日

    看完电令后,足有十分钟,藏重一脸死灰,毫无表情地一言不发。地堡中是死一般的沉静,只有地面不停地猛烈震动,爆炸声震得耳朵发麻。幸而藏重栖身的这个大地堡离地面足有七公尺,否则,炸弹即使炸不死他,也会把他从这把古香古色的楠木椅上震得跳起来,把脑壳在横木上撞碎的。尽管他的地堡经过特别加工,第一层是柱子,第二层是桁条,第三层是椽子,第四层是板壁。东门街一家四合头的房子,几乎全被他用来镶盖了这个大地堡。去年张德辉进来时,确曾为这座阎王殿暗暗纳罕。后来张德辉向远征军司令部详细描绘过这个地堡的外部特征,但因狡猾的藏重康美早将地堡周围的什么楸木呀、桃树呀砍得一千二净,这几天又被美国飞机把全城炸得一塌糊涂,断墙残壁,浓烟烈火中,谁还能认识它在哪里?

    突然,藏重转眼向金木问:

    “外面的战况如何?”

    “整个城市几乎都成了废墟,美国人不爱惜他们的钢铁,幸灾乐祸地拚命炸,把这里当成了靶场。一切可以燃烧的都燃烧起来,连地皮都冒烟。已有十八个地堡被炸毁,五处城墙被炸塌,以天皇名义组织的敢死队正和冲进来的中国兵搏斗,战况至为惨烈。每一个缺口,几乎都被敌我双方的尸体堵住,成为肉的城墙。”

    “采取一切手段,向城外施放毒气和细菌。”

    “细菌仓库已被炸塌,全部细菌武器都被埋在地下,工兵们在挖掘,被美机扫死不少。在城东南角已施放过毒气,收效甚佳,但中国兵退回去后又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冲上来。还有,城墙上大部环形工事和地堡已被破坏。”

    “我军伤亡如何?”

    “约有五百来人失去战斗力。”

    “须想法把伤员送出去,把机密文件带走,密支那不也是这样做的么?”

    “有个下水道,可以把伤员送出去。”

    “在哪里?”

    “就是腾冲人叫‘拖牢洞打板子’那地方。”

    “妙!”藏重精神为之一振,哈哈大笑起来。

    “拖牢洞打板子”是地名,在腾冲城西北角县衙门前。因为历代县官老爷们在这里实行酷刑:先将犯人打板子,再放进水牢里拖。年代一久,老百姓就把这地方也叫做“拖牢洞打板子”。

    日寇侵占腾冲后,五十六工联队的八宝大佐苦心经营,派民夫扩大了牢洞,并在这里“处置”了一百多名“重庆军俘虏”和“良心大大的坏”的老百姓。而八宝大佐当初万万也想不到他扩大的这个牢洞,后来居然成为日军伤病员逃遁的通道。

    黄昏前,分散在城里各地堡暗道中的一百二十多名伤员,都从四通八达的地道里集中到“拖牢洞”附近,只待天一黑,他们就可遁出城外,溜之大吉。使中国人叫嚷的“不许日寇一兵一卒漏网”的狂言,成为笑谈。

    夜里十一时,当藏重康美确信北门外既无伏兵,也无中国兵从北城攻击的迹象时,才决然下令伤病员们突围。

    担任日军伤员护卫的一个小队(二十来人),乘坐三个橡皮舟,在前开路,后边是一百二十多名日军伤员。他们都在伸手不见掌的齐胸深的臭水中互相拉扯着前进。许多伤员的伤口被臭水一浸,本来火烧火燎的疼痛,反倒减轻了些。

    日军小分队已渡过护城河爬上外埂,并有几个士兵把橡皮舟划到“拖牢洞”出口处接伤员。

    北城墙上、中、下各层暗堡中的日军,全神贯注地担任掩护这些回国替他们报丧的同胞,各种轻重机枪都上满子弹,引机待发。

    荷塘中死一般的平静,连蛙声都没有。只有空中一闪一闪飞过的流弹和西门、东门猛烈的枪炮声,才证明这是战场。他们只是在这个战场的一个死角。

    日寇担任掩护的部队已进入荷塘。荷花塘中尽是稀泥,直陷到膝盖以上,水很深,直淹到脖子。此时正是腾冲坝子水患严重的季节,沟盈渠满。这几百亩荷塘,正是腾冲坝最低处,因不能种水稻,才种了莲藕。

    日军笨重的大皮鞋在陷泥中跋涉,显得十分的艰难和狼狈。走不上十公尺,全身就被泥水弄得一塌糊涂。

    突然,一阵暴雨袭来,荷叶“哗哗”乱响,这既给日军起了掩护作用,同时也淹没了日寇短促的一哼即逝的声响。因为,这二十来名日军骤然间全都身不由己地被拖入水中,瞬即泥浆和鲜血就冒出水面来。

    爬上护城河外埂的日军伤员,因见不到前面发出的前进信号,正湿渍渍地冷得发抖。猛然间一颗红色信号弹从荷塘中升起,一排八二炮弹也就落在护城壕中,十几名日军伤员被炸入河底,不久又飘浮起来。

    “杀——!”死一般的荷塘突然发出整齐的怒吼声。

    城墙上日军一齐开火,两军对射,一片血火。

    日军伤员慌忙退回,全挤进“拖牢洞”中,一些伤员倒下去,别的伤员就把脚踏在他们的躯体上,以使自己不被臭水淹没。

    “杀——杀——杀——!”遍地是中国人的吼声。

    藏重康美为防止中国军沿“拖牢洞”冲进城来,下令炸塌出口处。巨大的城墙坍下来,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洞口。与此同时,金木一雄在入口处见伤员们惊慌地爬回来,并乱嚷:“中国人杀来了。”便毅然下令炸毁入口处。“拖牢洞”两头一堵,百多名日军伤员全被活埋。拖牢洞的历史,便以这一百多日军的集体殉葬而告终。

    在荷塘中设伏并歼杀日寇的是张仁勇的游击队。原来八宝大佐扩大“拖牢洞”的事,张德辉早知道了。如今远征军兵临城下,日寇可能由此逃遁,他将此情告知张问德,张问德又与一九八师师长叶佩高密谋,由张仁勇的游击队伏击在前(荷塘中),一九八师一个团设伏于后(稻田中)。他们昨天后半夜就已进入伏击阵地,躲在“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次堵击任务。

    然而,张仁勇哪里知道,还有另一条神秘的通道,日后给日军溜出去几百人,在腾北一路烧杀,给中国人增加了麻烦。这是后话。

    藏重和金木又回到作为司令部的地堡里来。他俩对于各自果断地处置了伤病员之事,彼此都心照不宣,非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与其让这些失去战斗力的伤兵被中国兵俘虏,给爱拍照的美国人拍照,用这种丢人现眼的镜头去显耀他们的战绩,不如我们将他们深埋深葬!一个帝国军人四分五裂、身首异处的照片,要比一个垂头丧气的俘虏兵照片神圣、伟大得多。”藏重对金木说。

    “阁下的见解,应写进我们军国的教科书。”金木赞同地说。

    “这是天皇陛下意志的体现。不过,近几天来,中国兵以人海战术前仆后继,踏着遍地尸体勇猛冲杀的劲头,虽会加速我们的崩溃,但同时也令人振奋。做为一个军人,能死在勇敢的敌人手里,尤其死在精神胜过我们的敌人手里,是一种幸运和荣耀。因为具有这种不怕死精神的人,在这个文明世界上并不多,生活富裕的人,往往都怕死。”

    “阁下的意思是说,中国兵勇敢,是因为他们穷?”

    “活着和死掉,对他们也许没有多大区别。如果他们真的知道死是为了整个民族活着,那他们将无敌于天下。”

    “这是哲理……”金木一语未了,电话铃急响起来。他拿起话筒靠近耳边,便传来一句话:“松本大佐在南门玉碎。

    “命令全体官兵,用复仇的战斗行为向他致哀”金木对着话筒说,而话筒中声音更大:“敌人已冲上南门城,正向东西两边扩张。一个个中国兵正抱着冒烟的炸药和集束手榴弹向我们冲来……”

    “八格牙鲁!”藏重一把抢过话筒,暴跳如雷,“你们不会也抱着炸药冲过去!八格牙鲁,我亲自来督战!”

    藏重摔下电话筒,挎上指挥刀,毅然冲出地堡。

    松本的部队本是驻防缅甸的。一年前北上支援腾冲日军扫北,在地盘关决战中,被洪行打掉了皇军的威风,从此萎缩在腾冲城不走。他以研究军事理论为由,住在腾冲,一面协助藏重,一面搜集了解腾冲日军的军事情况。

    松本大佐虽然是很有“教养”的儒将,但自侵入腾冲后,亲自感受到“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所向无敌,长驱直入”的帝国军再不能前进一步了。他是个读书人,比别人敏感。首先预料到了这场雄心勃勃的大东亚圣战将以日本的失败而告终,“我做为一个军人到中国来,是尽一个日本国民的义务;但作为一个人,我到中国来是补课,补怎样做人的课。破衣烂服的中国草鞋兵,为什么能为民族的生存冲锋陷阵、置生死于度外?每一个日本的决策者都应深思。”前不久,他曾对他的老朋友金木一雄这样说过。(《金木日记》1944年4月13日)

    松本还爱画中国画,但他的画大多是衰柳残阳,败荷孤鹜,或瑟瑟秋风中的落叶枯枝,这也许就是他的心情的流露吧。正当腾冲城被围得插翅难飞之时,密支那也陷入中美军的铁掌之中。接到密支那失陷的通报,松本曾在腾冲城南门城墙上洒泪遥吊他的第一大队的官兵,甚至用中文写了几句:“魂兮归兮,忠兮烈兮,皇恩泽国,神社所安”之类的文字,以表示他连自己也不相信的信仰。

    虽然松本的职衔与藏重同等,但盛气凌人的藏重只把松本看作一个客人,很少与他共商军机。这原因一是松本在地盘关被预二师的大刀队杀得失去了帝国军人的气概,二是腾冲这块    地方已属藏重,一山不养二虎,按藏重口中不说的理由是:“平分秋色就是丧失竞争意识。而丧失了竞争意识,就等于死亡。”自从远征军围住腾城,藏重就把松本置于十分显眼、被飞机大炮日夜轰击的城内制高点——秀峰山,还再三嘱托:“这是全城的心脏,深为拜托。”而操着全权的藏重康美却躲进东门街极隐蔽的永久性大地堡中,在美机的狂轰烂炸下养精蓄锐,闭目养神。

    今天早上,南门城上战况危急,中国兵不顾死活地往上冲。不少人的腰间绑着四个以上的揭开盖的手榴弹,并把导火线用一根细绳串住,一头系在皮带上,必要时就拉出导火线冲向日军的地堡或敌群。这种疯狂的拼死劲头,确曾让大和武士们大开眼界,并深感惭愧。具有偷师学法天性的日本兵马上也学这一手,身上挂满手榴弹冲出地堡来,与狂怒的中国兵抱在一起,轰然一声巨响,血肉横飞,胳膊大腿、心肝五脏碎雨似的在空中横飞一阵,才与泥石一起落下地来,在城里城外铺成斑驳陆离的一层碎肉。如此情景,四方城墙,比比皆是。但中国兵毕竟人多,就在这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之际狂冲而上,用血与肉夺取一寸寸失地,炸毁一个个地堡。

    中国兵就用这种劲头,占领了城外之城——南门外小月城,并进而攻占了一片瓦砾的、曾经是腾冲保安大队司令部的南门城墙,并继续扩展战果。

    在秀峰山的松本,几天来虽没有被炸弹、炮弹炸死,却也被炸得头昏耳聋,耳朵鼻孔中尽是泥沙。当他听清了南门危急的告急电话时,便率领二十多名敢死队员从地道中冲向南门。谁知到了南城墙脚,出口处已被炸塌。城墙石乱七八糟地塞住了洞口。只有石头的缝隙间透出几丝光亮来,听得见外面枪声激烈、喊杀连天。敢死队员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开石条,可以勉强从石缝中挤出去,松本急于要看个究竟,才爬起来站直身子,一个头部负伤的中国兵就从城头上跳下来,他怀中抱着的那一包二十公斤重的炸药,导火索正冒烟,着地就炸。一声巨响,不仅把松本的一身血肉炸得满天飞,而且洞口又重新严严实实地堵住,那二十多名敢死队员也就全都被炸坍的地道埋葬了。

    回头说藏重本是气鼓鼓地要到秀峰山去督战的。他先得走过七弯八拐的地道。半个多月来他一直在宽敞舒适的地堡中,吃有罐头,睡有红绿帐子。他不必东奔西跑。他相信他的大和武士都有独力作战的本领,正如墙壁上敲进去的钉子一样。除非墙倒屋摧,否则,他的钉子将永远钉住不动。

    藏重康美赶到秀峰山从上层堡垒的瞭望孔中看了一下南门战况:那里硝烟弥漫、烈火熊熊,尽是在烈火浓烟中飞逝滚动的人影。那惨烈的战况,连这个久经战阵的帝国大佐也倒抽一口冷气。五分钟后,他便走到下层来,吩咐日军敢死队长(一个叫纠谷夫的军曹)和在场的汉奸们:“要坚决守住,与阵地的共存亡,我的就去调援兵!”说完命两名日军各带一包炸药随他从原暗道退回来。

    离开秀峰山四十公尺,藏重便命这两个日军炸毁地道,以切断秀峰山守军和汉奸的退路,让他们绝了活着离开秀峰山的希望。

    藏重又回到他的地下指挥所。他去哪里调援军?他只顾想自己的后事了。他想着刚才出洞看见的情景,哪里还是“参差十万人家”的繁华城市,简直是一座地狱了。他并不是怜惜那被炸成废墟的千家万舍,他只觉得中国军队进攻太厉害了,看来中国人的反攻决心是下足了。要让他把这座城市破坏成这个样子,他还感到力不从心呢!

    藏重的思绪停留在中国兵的勇敢精神上。奇怪,一向打仗不行的中国兵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勇敢?中国的军官是用什么办法提高士兵的勇敢精神的?他已经意识到一点:中国兵是在保卫本国的国土,所以勇敢。这一点日本的决策者预先估计不足。但仅仅是这点吗?过去中国兵一触即溃,难道那时他们不知道是保卫国土吗?难道说现在中国军官找到了比他藏重想到用到的更独特更有效的方法了吗?

    藏重又独个儿兴奋起来了。他在欣赏自己充分发挥了的日本式的提高士气的办法,就是利用军妓。他曾在军妓院联欢会上作过一次讲话(讲演稿收集在《藏重讲话录》里),每想起来都还觉得很得意:“我们研究过许多动物的雄性精神,一个猴王占有一群猴子中的全部母猴,一只雄鹿能率领一群母鹿,都是靠勇敢。一切雄性动物的勇敢属性,如果没有母性的天然刺激,它就不能充分发挥。人为万物之灵。因而,男人的勇敢精神更需要女人的刺激。没有女人的男人没法生活;不爱女人的军人,他还没有出世。我们帝国皇军之所以成立随军妓院,就是考虑到,或者说是科学地利用了女人对男人的勇敢精神的激发,越是柔软如棉的女人,越能激发男人雄狮般的勇敢。所以,利用一切你们女人所特有的柔情去激发我们帝国军人的勇敢,乃是你们的天职。

    在大东亚圣战中,发挥你们帝国女人伟大的功能吧!”

    派遣到腾冲的日本军妓,忠实而巧妙地发挥了她们的“特异功能”。除了在“洗城”中在李家巷用“集体效忠天皇”而被屠杀的六七十名从台湾、朝鲜抓来的女人外,真正的日本女人全留下来。腾冲城激战中,她们分赴各处地道、地堡,不论是单兵防御的散兵坑,墙角落,还是迎着狂冲而来的中国兵挺枪迎上去的日军背后,都有日军军妓在活动。她们敞胸露怀地在那些打得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的大和武士面前,施展她们激发“雄性拼搏精神”的全部本领:用洁白而柔软的乳房去擦他们的脸,把他们肮脏的手抬起来按在丰满的乳房上一压一放,用纤纤细手去扒开大和武士因连日苦战、瞌睡得像铅一样沉重耷拉下来的眼皮。哭叫着:“我还活着,就要被中国兵来抢去啦!你能睡吗?醒来!保护我,我给你当掩体,把枪搁在我肚皮上打!”对那些负伤的武士,她们又一抱搂在怀里,撒娇地说:“我相信你还能打。来,我背上你,冲向中国兵。你放枪,我当坦克!”此时再疲倦的士兵都会一跃而起,继续战斗。战斗一停息,她们又一丝不挂的唱歌、跳舞,慰问武士们。武士们拼光后,她们就吞下毒药,披头散发,赤身露体向中国兵冲去。战场上就有不少这种赤条条的日本婆的尸体。

    “我们日本军妓才是真正的战神!”藏重说。

    “我的三十多名军妓,她们激发出来的战斗力,等于一个大队。我们帝国军人勇敢的重要因素是我们有可爱的日本女人,她们每一滴眼泪,都是强烈的兴奋剂,她们消除了我们远隔重洋的孤独和寂寞。只要有我们可爱的日本女人在身边,每个士兵就如在家中一样。战场上,每一秒钟都可能死亡的军人,除了女人,不知还有什么能吸引和安慰他们。‘为帝国而战’那只是一种信仰,只有女人,对精力旺盛的士兵才是实惠。”藏重对金木说。

    松田也曾说过:“征服中国后再征服世界,一个士兵都发一个女人,打仗时躺在中国女人身上,把手拐头搁在女人的乳房上射击,那是一种伟大的享受。”

    “所以,战争就是为了土地和争夺女人。”藏重下结论地说。

    “中国军人没有军妓,难道还有什么更能激发士兵勇敢的绝招吗?”藏重在地下室里一直在苦思苦想。

    中国士兵勇敢精神的来源,藏重实在没法理解。首先是逼出来的。形势所逼,敌人所逼。包括他藏重本人都逼得中国士兵非勇敢不可。他使出的“决心书”——在城墙上倒吊着一串中国俘虏兵,这激起了攻城士兵多大勇敢?这是藏重想不到的。

    从根本上说,中国人都是爱国的。士兵虽然多数是被强行抓来的,但为了保卫国家,他们可以放下对政府、对乡保长的怨气,勇敢杀敌。这是日本侵略者逼出来的。藏重对此也不能理解。

    一九八师五九三团一营二连中尉连长明景沅,在攻城中勇敢献身,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明景沅是腾冲人,腾冲沦陷后被张问德介绍到大理军政班学习,在大理受到李根源的特殊辅导,并将他写的:“云南人民的真精神”、“金碧之神底话”、“拼死”等书稿赠给明景沅。而明景沅对“父母生我们做一个男子,付给我们一副千斤重担。这千斤重担是什么?是要能以武力保卫着祖宗传给我们、我们还得传给子孙的一分重大基业。以前男子初生,门外必须挂一张桑条做成的弓和一支蓬条做成的箭,意思是说,我们新添了一位会用这一张弓和这一支箭来克服外侮的人了……男子和武力是不可分离的。是男子便须要有武力,要会抵御外侮……没有武力,简直不能算男子”这一段话,反复领会,牢记心头。五十四军从滇南调入滇西,即将开赴腾冲时,阙汉骞向李根源要一个腾冲人,李根源便将明景沅推荐给他。临上前线,李老还写了“慷慨成仁,杀身卫国”八个雄健的大字给明景沅。明景沅初被阙军长任命为排长,后因夺取北斋公房有功提升为中尉副连长。攻城战斗开始后,从南门外进攻的二连被小月城外打得残缺不全的龙云铜像下的大地堡中的火力所阻,伤亡累累,明景沅便抱住一包炸药,身负重伤,滚至敌堡前拉出导火索,与敌堡同归于尽。为腾冲人增添了光彩,为攻城部队开辟了前进道路。明景沅舍身卫国保家乡的勇敢精神,就是中华民族的战斗精神的体现。

    同时,中国兵的勇敢是被,压”出来的

    中国士兵上了战场,上级长官组织了督战队,防止退缩逃跑。只要有退缩逃跑的就开枪射杀。据说当时腾冲城围攻将近一月还攻不下,蒋委员长曾发了一道严厉的电令,限二十四时攻下,对作战不力退缩不前的军官要正法。霍揆彰总司令召开了紧急干部会议,传达电文后,即当场枪毙了一个贪生怕死、逃离战场的副营长和一个连长。在如此严厉措施下,谁敢退缩?

    促成中国士兵勇敢的另一因素是情与义。

    驻在小西的预二师四团八连,半夜接到拂晓进攻西门城墙的命令。这消息被各班排住地的房东知道了,很快全村男女老幼行动起来,杀猪宰鸡,给部队饱餐一顿。老太婆们还拉住大兵的手千叮万嘱:“打鬼子要心毒手狠,同时也要放机灵点,莫吃亏。”姑娘,媳妇们还煮了自己舍不得吃、留着换盐巴的鸡蛋,硬塞给要上前线的哥弟们。正当部队吃饱喝足、整装待发之时,张问德县长、高级参谋刘楚湘连夜赶到了。他们与出征的官兵亲切地握手、慰问,张县长并作了简短的讲话:弟兄们:

    为了腾冲人民不被日寇当牛做马,为了中华民族四万万人不致亡国灭种,拂晓你们就要冲锋陷阵,浴血拼搏了。近百年来灾难深重、受尽外侮的中国,只有依靠你们的忠勇精神来洗雪国耻,扬眉吐气了。我代表腾冲民众,给出征上阵的英雄好汉一鞠躬。张问德的一鞠躬,使许多战士都感动得哭了。部队离村以后,家家户户就摆案焚香,不仅老太太们,有的人家甚至全家老小都齐排儿跪在家堂下,以虔诚的心祈祷天地,祈祷灶君,祈祷历代祖宗在天之灵,保佑攻城的中国兵“清吉平安,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前几天在老草坡观战的几千老百姓见西门城墙上有两个中国兵抱着炸药冲向敌人,正逢七八个日本鬼子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从地堡中冲出来,双方刚一接触,一道火光闪灼,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炸得敌人残尸满天飞。这时,满山坡目睹这一壮烈情景的老百姓,不约而同的全部跪下,追悼这两个英勇升天的中国兵。许多群众还向部队军官打听这两个兵的名字,要写下来,供在祖宗牌位上。而且,近来城郊各寺院如护珠寺、普光寺、高山寺以及远在腾北的松坡寺、云崖寺等,农村的斋太们云集寺中,为阵亡的中国兵念太平经、超生经。在鼓钹木鱼声中,这些眼泪长流的老太婆一跪就是十几个小时。

    腾冲郊区已有不少农户把伤员背到自己家中医治,并给当官的作揖:“反正他已残废,由我家养活吧!”

    (战争结束后,在腾冲安家上门的抗日军人,多达一千八百多人。)

    抗战胜利后,有不少人家到寺院求子,指名道姓地请求送子观音把抗日烈士的阴魂送到她们家来托生,以便有一个勇敢的、为国效劳的儿子!……

    当藏重还在想不通中国兵为什么如此勇敢的时候,二十集团军攻城部队,在限期攻克腾冲城的严令下,个个都卖命拼战了。全城每个角落,条条巷道都进行着面对面的拼搏。阵阵炮击,声声杀吼,都震动着藏重的神经。他感到自己再无回天之术了。他得赶紧安排后事了。他叫来金木,命他把一切尚能走动的灵敏一点的官兵集中到东北角:“一定要突出去,为帝国留一点种,不能让中国人把我们全埋葬在这里。你们一定要设法回到国内,告诉日本国民,我们曾经找到了一片神奇的土地,正等待我们的子孙去开发。大日本帝国的探险者们在这里付出的重大牺牲,完全是为了国民的幸福!”

    金木走后,藏重手里一直捧着个巴掌大的小金佛彻夜祈祷,用鼻音哼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什么“经”。十分钟前,他的两个卫士在洞口放哨,被一颗炮弹炸得血肉横飞,地堡入口也塌拉下来几根横木,一股硝烟带着尘土直喷进大地堡,呛得他直淌眼泪。这时,只有在这时,他才站起身来,整理一身戎装,挎上特别长的指挥刀,把手中的那尊小佛猛然摔在地下,在地堡外面“冲呀!杀呀”的一片吼声中,毅然冲出地堡,他要看看:中国兵到底是什么铜打铁铸的家伙!

    蔡省三、欧飞和另外两个战士在搜索前进中,突然发现破砖烂瓦下有个黑糊糊的深洞,欧飞提着大弯刀就要冲下去,被蔡省三一把拉住:“慢来,先摔手榴弹。”一言未了,突然见一个佩剑叮当、肩章闪光、一身笔挺毛呢军服的日寇大太君冲出来。四人如发现一个大金佛,恨不得上前一抱搂住,但见来者汹汹,气度不凡,便向后退了几步,拉开马步,端枪待拼。

    “呀!”沿阶而上,出通地堡的藏重康美咆哮一声,抽剑在手,两腿稍曲,立定桩子,双手握紧剑柄,剑梢向上,寒光闪闪地护住胸前,屏心静气,横眉怒目,那一种集武士道精神于一身的架式,的确让蔡省三们看着可笑可爱(注意,决不是可怕)。他们正如一只猫逮到一只老鼠,一头狮子按倒一头肥鹿般的高兴。要知道,当兵一场,出生入死,能亲手逮住这么个宝贝,会荣耀几代人的。然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又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杀气腾腾的日本大太君,从他的凶恶的目光中就可以判定,这个家伙不是当俘虏的人。因此,四个中国兵都悄悄地、目不转睛地运足气功,各人选定自己的突刺的目标点,一旦这个太君动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这个日寇。

    在这一分钟里,藏重实在不平:一个现代文明教养的、毛呢军服楚楚的帝国大佐,居然被四个中国兵以一种鄙视的目光用刺刀逼着,尤其他见欧飞手中的那把大弯刀,寒光闪闪,的确威势吓人,但握住这把大弯刀的并不是枣红脸、丹凤眼、五绺长须的关云长,而是一个面黄肌瘦、矮小伶仃、叫化子一般的无名小卒,这使他又气又恨,“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地被犬欺”,他突然想起中国的这两句话来,无可奈何地把鼓着的气,从七孔中泄出去了许多。

    蔡省三一直平静地看着藏重康美脸部肌肉和眼神的变化,他也在欣赏这个日寇:肥壮、高大,军服上一尘不染,黑亮的大皮鞋照得见人影。但蔡省三真正看定的却是藏重的心窝,那从上往下数,第三个和第四个铜扣之间,因为那地方是他的枪刺要戳进去的地方。

    欧飞估量的,却是藏重的粗脖子,要用多大力气才能一刀砍下来……

    “哇!”藏重康美突然牛一般地嚎叫一声,挥刀一抡。

    “杀!”四个中国兵一声齐吼,三把刺刀同时穿通藏重的心脏,也就在同一秒钟,欧飞的大弯刀在空中划一道弧光向藏重的脖子劈下来,干净利索,刀锋过后,藏重的头在脖子上停留了半分钟,才与狂喷的鲜血一齐掉下来,蔡省三顺势一脚,将它踢出两丈开外。

    藏重原委托金木给他“介错”,结果此任落到中国的一个普通士兵欧飞的手上完成。

    蔡省三和欧飞,曾在江苴白岩与藏重手下的兵交过手。可惜当时未曾领教藏重本人的能耐。直到藏重生命结束前一刻才直接交上手。但此时藏重已无心也无力拼刺就被砍杀了。使蔡省三和欧飞深为遗憾。

    蔡省三现在是搜索连的连长。白岩刺杀下来,搜索连只剩下十二个人。经过短期休整,又从师内抽调了一批精干的战士到搜索连,原剩的十二人都当了班排长,又是百多人的连队,在攻城中仍然发挥他们用大刀砍杀的特长,特别是最后的巷战中,杀得敌人无处藏身。

    藏重死后,大田上尉代行职务,指挥全城日军。至9月13日也是在蔡省三等搜索队包围下,大田等一伙日军被压缩在一个水泥地堡里,无法冲出。大田在我军战士的大刀、刺刀逼指下,临时切腹自杀。

    后来日军大本营作战部作战科科长服部卓四郎写的《大东亚战争全史》中,还加以美化叙述:“大田大尉在9月12日向军司令部发出诀别电,焚毁军旗后,9月14日,进行了最后一次冲锋,全体壮烈牺牲。”是自欺欺人之说。

    公元1944年9月14日上午10时,当我反攻部队在城东北歼灭了少数残敌外,全城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日本兵了。沦陷二年零四个月加四天的腾冲光复了。全国各大报纸迅速报道了这个重大消息。

    中央社怒江前线9月14日急电:“滇西重镇腾冲,14日上午10时,已为我军完全克服,在此次战役中,敌军五十六师团一四八联队三干多人,全部为我歼灭”。《大公报》:“滇西告捷!我军克服腾冲,该城自三十一年五月十日沦陷敌手,逾时二年四月又四日,我军历尽艰辛,自6月26日开始攻城……”《大公晚报》:“腾冲战果辉煌,前后毙敌八千余人……”

    在重庆统帅部一片欢庆声中,腾冲人民,特别是老县长张问德还悬吊着一颗心。因为金木一雄率领着二百一十三名日军已在13日黎明前趁着一场大雨,从城东北角一个秘密暗洞里逃遁出去了。这伙死剩的日寇,逃出城后,不走大道,通过七弯八拐的小山道,当天下晚即窜到距城二十公里的下北乡小回街,一把火烧了一座军用仓库和几十间民房。

    金木剑尖向西一指,日寇又向马站街杀去。

    14正逢马站街天,收复腾冲的喜讯传遍千家万户,民众们以重见天日的狂喜奔到街上来,一面做生意,一面寻找、打听亲戚朋友的下落。时近中午,突然一声惊呼:“日本鬼子来了!快跑!”话音未落,枪声骤响,子弹呼啸而至,炸街了。一时间呼爹唤子,失魂落魄,各奔东西,满田满坝尽是狂逃的跌跌滚滚的人流。

    这伙暂时捡了命的更加穷凶极恶的日寇冲进马站街时,街面上已空无一人,全是滚落在地上的板栗、江东梨和竹笆上摆着的罐倒碗翻的豆粉、米线。饿急了的日寇抓起就吃,吃完点火就要烧房子。正在此时,“哒哒哒”一梭子弹扫进街来,两个日军被击毙。“开路!”金木狂吼一声,冲出街口,向打鹰山落荒而逃。

    向日寇扫这一梭子的是张仁勇。他和仁二林是在夜间到打苴去捕捉一个逃亡的汉奸时发现日寇的。当时,张仁勇命仁二林去报告情况,他自己却尾随日军。一路上,他已五次钻进村中,派村民们去向部队报告日寇行踪。当日寇又要纵火烧马站街时,他一梭子甩出去,迫使惊弓之鸟一样的日寇逃离马站街。

    狡猾的金木一雄,仗着他对腾冲地形、道路的熟悉,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东来迷惑中国兵对他的追击。正当他率部进入打鹰山北边的密林时,突然三方弹雨如飞蝗般扑来,撩倒日寇三十多人。剩下的日寇以百倍的勇猛冲出伏击圈,隐入深山去了。

    在这里伏击日寇的是预二师的部队。霍揆彰接到仁二林的报告,即派出一一六师和预二师在腾北、在盏西设下天罗地网。

    五天后,金木一雄带着另两个日军已逃到中缅边境。他打开地图一看:这是在灯草坝和支那坝之间的一片野芭蕉林里。巨大的芭蕉叶遮天蔽日,地下是臭烂的野芭蕉。他借着从蕉叶间射来的一线阳光,看定地图,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化装成傈僳或山头(景颇族),从荨麻河,经老象房、昔马下南坎,五天后便可到八莫,会见本多司令,告知一切,卷土重来,杀你个鸡犬不留……

    五天来,提心吊胆、仓皇逃命的金木一雄,老是觉得有一双神奇的眼睛盯着他。在金龙箐的破碾房中刚停下来,就被中国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一阵猛打,使金木这一队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武士立即死去二十多人。在这深山老箐中无人掩埋,一任猪拖狗拽。金木率领残部杀开一条血路,从箐口逃到槟榔江东岸的芭蕉岭。在前有大江,后有追兵的情况下稍一迟疑,又被从山林中冲出来的一一六师的部队一阵排枪打死十多人。金木心一横,滚下槟榔江畔,在冒死渡江中,又被江水冲走、葬身鱼腹五人。爬到白马山,又陷入重围,只剩他和另两个护兵冲到这野芭蕉林中来。“要不是有人盯着,在这万山丛中,就是埋伏下千军万马也不会露出痕迹。”金木想到这里,不由的心中一颤,一身臭汗经冷风一吹,全身尽是鸡皮疙瘩。“我战功赫赫的一四八联队,开创了大东亚圣战中帝国皇军最悲惨、最狼狈的纪录,苦心经营多年,变成图纸的‘雪山山庄,还不曾破土动工,说不定藏重的家属为了来接收和顺乡,正笑眯眯地在日本海或印度洋上颠簸呢。中国人逼人太甚,变成鬼我也要搅你个天翻地覆!”

    突然,不远处“吱吱”作响,那声音凄厉而恐怖,似乎是眼镜蛇在叫。金木从胡思乱想中惊悟过来,“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他站起来,看一眼那两个睡在如屎一样臭烂的野芭蕉堆中鼾声如雷的护兵,正欲上前一脚将他俩踢醒,耳边突然“嗖嗖”两声,两个护兵面部上才流了一点血,就停止了呼吸。“毒箭!”金木看着那两支在日军脸上还在晃动的箭杆惊叫一声,急忙后退两步,背靠在一颗芭蕉树上,拔剑四顾。而四周却是一片寂静。

    “嚓!”一柄锋利的长矛戳通芭蕉树,还没等金木转过身来,那矛头已从他的后脊梁直穿心口透出来。金木全身一抖,丢了剑,双手握住矛头,惨叫一声,鲜血从心口喷出。这时,从他的左边从容走出一人,拾起金木的宝剑,对着两眼瞪得像核桃一般的金木说:“金木阁下,你是最先到腾冲来的第一个日本间谍,也是最后一个死在腾冲的日本太君。记住!本人是游击司令张仁勇,一生的职业是专门杀日本鬼子。现在,我代表中国人民,送你进地狱!”张仁勇说完,手举剑落。又很熟练地用铁丝穿了金木首级的下巴骨,接着打声唿哨,很快从蕉林后汇拢来三十多名傈僳和景颇族弩手。还有骑着大红马的古永抗日支队司令梁正中。

    “梁司令,这把宝剑钢火不错,送给你作纪念吧。”张仁勇说。

    “好!多谢。”梁正中接过剑高兴地说。

    “莫谢我,我得借你的宝马一用,驮上金木这颗首级去怒江栗柴坝渡口祭一祭蒙难同胞。”

    “可以可以。”梁正中跳下马来,把缰绳递给张仁勇。“用金木一雄这颗头祭奠腾冲最先死难的同胞是恰当的。他最先潜入腾冲当间谋,处心积虑,狡猾至极。后来当军官残酷杀人,最后垂死挣扎,策划遁逃,可谓顽固透顶。但他终究逃不脱我边疆人民之手。他的灭亡预告了日本侵略者失败的结局。”梁正中屈指一算,追歼战役中,累计敌尸和俘虏数(包括老百姓捉到的)共二百一十三名,正好是逃出城时的数字。他激动地说:“一个不漏,天理终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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