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战地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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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集团军各师,先后经过半月至将近一月的休整与战斗准备,至7月上旬除一三O师布防在龙江腾龙路上,防堵腾冲、龙陵之敌来往串通相互支援外,其余各师已将腾冲城外日军各据点扫平,逼近县城,将敌人团团围住,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7月10日,集团军进攻来凤山,攻城之役开始。虽然来凤山在城外,是腾冲城南面的屏障,但因它距城只里把路,日军又筑了坚固的工事防守,事实上等于南城墙,攻占了来凤山也就等于占领了南城门。

    本来,来凤山并没有令人头昏目眩的嵯崖怪石,也没有阴风四起的深涧老箐,其形状颇像一枚椭圆形的印章。如果在云霄俯瞰,它又如一颗绿色的玉珠,引逗得四方游龙来戏:青龙山从北边蜿蜒而来,宝峰山从西边逶迤而至,长坡横卧于南方,崃哞山又雄踞于东方,其中间形成一个葫芦形的大坝子,来凤山就在这葫芦底威严地耸立世间,怀中拥抱着一个美丽而古老的腾冲城。

    腾冲城本是一座文化名城。前人在来凤山顶建造了一座高耸的文笔塔,就是一种向往文明的标志。有个民谣说:“好个腾越州,十山九无头,财主无三代,清官不到头。”那是因为曾有人把一切兵灾苦难归咎于“十山九无头”(多为火山秃顶)。所以前人建造一座文笔塔作为来风山的头来使百姓们免遭兵灾水火。

    但日寇却把文笔塔作为钢铁堡垒来使用了。有个敌军官(大概就是金木一雄吧)曾写过一首诗:“腾冲要塞算来凤,象鼻营盘左右拱,文笔形成钢铁塔,何妨诸葛显神通。”

    为了死守腾冲,藏重提出“要把来凤山变为松山,用中国人的白骨作雪,铺一座美丽的富士山。”两年多来,日寇苦心经营,在文笔塔下建筑了连环堡垒,是钢骨水泥造的坚固工事。

    因此,攻占来凤山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再说,日军从高黎贡山败退回城后,中国军没有及时追来。藏重得以从容部署,从精神到物质,从下命令到加固工事,都进行得很充分,他要死守到底。他败退回城后,既担心腾城守不住,更担心东条垮台,在秘室里对金木小声说,“这场战争只要能坚持下去,最后胜利还是我们的。我们的陆军正为打通中国大陆交通线而努力。只要我们占领中国寸步不让,即使日本本土全被炸沉,我们有中国的土地和良民作为依托,也决不会失败,关键是国内的稳定。”

    “我们需要的是首相精神!”金木说。

    “他是这场圣战的支柱,他是我们帝国精神的化身,我们一代军人,能为他舍身卖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藏重说。

    “我担心我们守不住腾冲城,将有负重托。”

    “放心,只要能坚持一个月就是胜利。”

    “打仗,全靠不怕死的精神。可惜的是这场战争好像给中国人打了强心针,使这个垂死的国家复活并暴跳起来,效法我们的精神,与我们拼命。在精神上,我们给中国人太多了。他们的拼死精神,显然比我们更厉害了。”

    “他们会垮的!历史将作出最后的结论。我将在腾冲城创造一个历史的战争奇观,为帝国增添光荣,塑造最生动的大和魂。你看!”藏重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纸,金木一雄展开一看,是:河边司令长官阁下:

    我一四八联队已在腾冲城陷入敌军重围。本联队每一军人都决心为国玉碎。用鲜血和生命来塑造光照日月的大和魂。我们即使不能粉碎敌人之企图,也要使我们的大和精神流芳百世,成为国民万代子孙的楷模。现在,激战前夕,我已请参谋长金木一雄为我介错并将此事传达官兵。日天之下,有我无敌,我联队全体官兵,将从容接战,视死如归。

    一四八联队步兵指挥官藏重康美

    昭和十九年七月一日

    “阁下伟烈,足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万古流芳。”金木激动地说.“但如果我先切腹,谁替我介错?”

    “我自会安排的。现在一切均已布置就绪。兵书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已张开大口,等待鲸吞二十集团军的小鱼小虾了。”

    松田是最先率队占领腾冲的。先当了城防司令,后被撤职,调去当军妓管理院院长。藏重率兵去救龙陵、救高黎贡山时,又恢复,了松田的城防司令职。

    当藏重从江苴败退回城时,松田力主烧掉来凤山南面的侨乡——和顺乡。

    “为什么?”藏重大惑不解。

    “到了这个时候,不烧和顺乡留它干什么!如果它在日本本土,我将率领全家用生命保卫它;但它是在中国!在这样野蛮的地方,却有着世界第一流的乡村。它的存在,是对我们帝国文明的挑战,不把这颗支那明珠化为灰烬也是我们帝国军人的耻辱——我们拿什么向世界、向历史证明自己的战绩!八国联军把圆明园烧为白地,至今有哪一个外国人感到惋惜?不都像喝了一杯咖啡一般的痛快!而且,为了替牺牲了的将士们复仇,也应该把它烧掉。我们不能占领中国,也应使它赤地千里,变成洪荒。既然中国人不愿大东亚共存共荣,就教他们永远当叫化子。”

    “好吧,你说得很对!我看看战局再说。”

    6月27日,松田硬是率领一队日军,用汽车、马车驮着汽油、稻草,分两路包围了和顺乡,要将它烧光才甘心。幸好,正在危急时,已推进到和顺乡附近的预备二师某营营长罗鹏得信,鸣枪、放炮赶来,才将松田追赶进城,保住了美丽的侨乡和顺。

    当中国军包围来凤山时,松田又执行藏重的“洗城”命令,把围在城里的居民全赶进地下室,关紧铁门,施放窒息性毒气,而后再把民夫、俘虏、靠不住的汉奸,以至当了几个月日军的中国人(从龙陵、芒市、八莫、腾冲各地抓来的,共一百三十八人)的双手拇指和双脚拇指用铁丝拴住,用钳子绞紧,拖进地堡中像码柴似的码起来;接着再给从朝鲜、台湾弄来的军妓每五人一颗手榴弹,让她们抱在一起,集体自杀。光在李家巷门前,这种女尸就有二十三堆。“把日本人以外的一切活物全铲除干净,以防暴乱!”松田说。

    当来凤山战争吃紧时,松田奉命率领七十多人的一支敢死队增援山顶文笔塔。在美国第十、第十四航空队重型轰炸机的轮番猛烈轰炸下,文笔塔阵地的十五个地堡已坍塌了九个,两个储存粮弹的地下仓库门也被倒塌的泥巴、石块和木楞横七竖八地堵住。在凝固汽油弹、电粉的焚烧下,在重磅炸弹的轰炸中,山头完全变形,连仓库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剩下的几个地堡,虽然还有几个喘着气的日军,但也全被炸聋、炸昏,失去了战斗力。松田的这支敢死队,毕竟是兵中之英,他们在来凤山顶一个个被炸出的深坑中蹦来跳去,在美机俯冲轰炸的一刹那或紧贴在坑壁上,或仰面朝天瞪着牛铃般的眼睛看定直向他们冲下来的飞机,决定如何翻滚,以躲闪重机枪子弹的射杀。这些经过特殊训练的日寇,虽然十分狡猾,还是被炸死炸伤了四十多人。其尸体(还有伤兵),大多被炸弹掀起的泥土、碎石和弹片掩埋。剩下的二十多个耳朵都被震聋,七孔中已被泥灰塞满。军帽和钢盔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满头满脸的泥沙加上一身破烂衣服,一个个奇形怪状,活像从地狱中钻出来的妖魔鬼怪。

    松田也挺能应付飞机的。当重型轰炸机震得山摇地动的隆隆声才从高山寺方向传来,他就钻出地堡,顺交通壕进入前沿阵地,蹲在胸前掩蔽部中闭目养神,他知道这里距已攻到营盘坡来的中国兵的前沿阵地只百十公尺,中国士兵在那里摆着布标。美国的飞行员不会把重磅炸弹往那里扔,因此,越靠近中国士兵越保险。

    松田蹲在胸前掩蔽部中,没被炸弹炸死,却被老百姓的呐喊惊吓得跳起来,他怒从心上起,恨不得张开血盆大口全吞了来凤山下那呐喊助威的老百姓!以前他率日军下乡扫荡时,鬼都不见一个,现在满山遍野尽是他妈的啦啦队,这是看足球比赛么?!关于这种现象,自远征军将腾冲城包围以来,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不论在中国战史上,日本战史上,以至世界战史上,都没有发生过这种现象。而且他在日本士官学校学习期间,也从没学过这一课:如何对付敌人的啦啦队?看来世界上的一切军事著作中都没有写过这种名堂!

    城被围以来,腾冲的男男女女,不顾流弹横飞,硝烟呛鼻,天一亮就拖儿带女地打着花花绿绿的油纸伞,戴着“鹊雀掸梅”、“白鹤游松”图案的小篾帽上山去观战。前几天,他陪同藏重康美到腾冲城墙东北角的碉堡中用望远镜观察中国的军事布署,从老草坡、大佛寺、马场、龙塘坡到飞凤山、董库山,尽是一山山穿红着绿的男女在观战,不住地大叫小吼,为中国兵呐喊助威。尤其是当宝峰山、芹菜塘的山炮、榴弹炮、野炮向城中倾泻而来,美国的轰炸机把城里炸得浓烟滚滚烈火冲天之时,成千上万的观战者就都欢呼雀跃,掌声如雷。仿佛被炸的不是他们的家,而是日本的东京或大坂似的!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民族!”藏重放下望远镜无限感叹地说:“一个民族被激怒或被扇动起来不怕破坏和死亡,这个民族就是可怕的!我们帝国的失败,就在于用枪炮声唤醒了中国人。一个民族从躲避战争到敢于战争,兴高采烈地欣赏死亡和破坏‘这里面就深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和自信。看来,世界列强要用战争灭亡熟悉战争的中国是行不通的,必须另找途径!”

    松田在躲避飞机轰炸的短时间内,都在转动着脑子。他想得很多很多。最后又想到中国的老百姓为中国士兵呐喊助威时,大大叹了一口气,他产生了一种酸溜溜的嫉妒,也产生了一种勉强的暂时的理智。如果中国兵占了日本的富士山,他松田带着军士去反攻,那么情况也会是一样的。东京的国民也许会来为反攻的日本兵呐喊助威的。如果那样,他在国民的眼中该多么光荣。松田同时也感到恐怖和临死之前的一丝痛楚。两年多来,他已学会了几句中国话,约略懂得老百姓发自肺腑的“中国兵万岁”这句话的分量。这句话会使每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国疥子兵都会成为勇猛无敌的战神。

    “杀——!”

    中国人雷鸣般的怒吼把松田从胡思乱想中震醒过来,他唰地抽出指挥刀,一跃跳上战壕嚎叫一声,率领二十多名被硝烟和尘土染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大和武士,挺刀向冲近前来的中国士兵大步迎去。

    “我要死得使中国人骇怕!”他想。

    向文笔坡勇猛冲锋的突击队,是赵连长的英雄连。这个连在腾北游击时期,就打过不少漂亮仗,如双山阻击战、夹角山伏击战、林家铺之战和北坡之战等等。后来预二师撤到永平整训,连里死剩的四十多人就成了骨干,到西渡怒江反攻时,他们又是一百五十多人的连队了。在血战狮子山,反复争夺桥头街的战斗中,这个连又伤亡九十多人,在腾北短短的几天整训中,又补充五十多名从四川和贵州调来的新兵,投入攻击来风山的战斗时,他们又是百十号人的连队了。赵连长说:“我们连自1938年在贵州改编以来,南征北战,前后伤亡了一千七百多人,但只要中国人死不光,我们这个连就不会绝种。”

    当赵连长率领连里的弟兄们正飞一般向来凤山顶冲击之时,突然见松田率二十多名日寇像一群从地里钻出来的鬼怪端着枪刺,开着正步的架势直扑下来。那种目空一切,凶狠沉着,把生死置之度外而又信心十足的阵仗,确实会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感觉。

    观战的万千男女老少,一见平时威风凛凛的日寇突然从地里冒出来,那种“鹭鸶死了不倒头”的凶恶劲激怒了人群,于是便山呼海啸般的狂吼起来:“冲上去——杀!”

    “杀!冲上去!”

    “中国兵万岁!”

    “勇敢万岁!”

    这喊声带着泪,带着血,带着情,像惊雷,像是中华民族的哭喊!

    突击队的勇士们顿时浑身血涌,怒目圆睁,挺枪而上。当!刀枪碰处,火星闪烁血肉飞溅,眨眼间敌我便搅成无数团,在地上翻滚。

    文笔坡很陡,一坡绿草已被凝固汽油弹和电粉烧得焦糊。许多站着的、倒了的树干还在冒着烟,整个战场是军人们闻惯了的硝烟味、焦臭味、血腥味。由于日军在上,中国兵在下,日军的枪刺只照准中国兵的头部刺来,而中国兵的枪刺又只认定日军的小腹戳。几个回合之后,’已互相抱在一起。中国兵有意抱住日本兵往坡下滚,因为下面尽是鼓舞自己的民众。而且民众看到中国兵已抱住日寇,正不顾一切地涌上来。

    赵连长带着五个老弟兄直奔挥舞着指挥刀、“嗷嗷”怪叫的松田。,松田看定这个一手提手枪、一手握手榴弹的赵连长,知道他一定是个指挥官。便“呀呀”一声,挥刀直取赵连长。由于坡陡,松田几乎是蹦跳而下的,那股子冲劲,确实像一头横冲直闯的野猪。

    观战的群众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心都要跳到口中来了。只见松田唰地一挥刀,弧光闪处,眨眼间就要将赵连长挥为二截,但同时赵连长的二十响一梭子扫出去,松田浑身通了十几个窟窿,由于惯性,仍向赵连长扑来。赵连长一闪身,顺势一脚,将松田踢翻在地。后边的弟兄一涌而上,几把刺刀同时扎进松田的肉里。

    松田就这样死在赵连长的枪弹下,死在中国士兵的刺刀下。他死得很普通,死时并没有显出奇异能耐,一点不像他想的“死得使人骇怕”。

    赵连长回头一看,他的战士们抱着滚下坡的日本兵,正被观战(实际上也等于参战)的民众按住。卡脖子、抠眼睛、抡拳头,如同宰杀一头头猪,那欢声雷动又咬牙切齿的痛快劲,实在令人感动。此时后续部队冲上来,赵连长手一挥,带领所剩的战士与兄弟部队一起直扑山头。

    预备二师第六团团长方诚,曾写过《收复滇西之役》一篇回忆,对这一天的情况,作过叙述:“7月26日12时,本师开始进攻之际,白发苍颜之老先生,西装革履的少爷公子们,以及男女学生,乡镇保甲民众等,均争相驮沙袋,担子弹,送茶饭,并有许多太太小姐成群结队地跟着部队后面观战,好像赶会看戏似的。此时官兵的心情异常兴奋,几不自知是在‘打仗’!”

    方诚文中还说到:最后攻破来凤山,“据上峰复案,预计十日可能攻下。”结果,在民众的观战和协助下,当天下午六点半即将文笔塔整个堡垒群全部占领了。以后两天又打退了敌人的几次反扑,终于固守了阵地。

    说到抗日将士与民众的水乳关系,还得说说赵连长这个连。这个连是反攻县城时于七月初到和顺乡的。在腾北游击时期,他们虽也听说过“和顺乡是小上海”,,“和顺乡是顶善良、顶文明、顶热情、顶厚道、顶有钱的‘五顶’之乡”,“由于来凤山这颗天印摆在他们面前,印上又放了一支笔(指文笔塔),所以,和顺乡尽出官,出状元,出大人物”,但百闻不如一见。这些在深山密林中长年转战,与岩涧、战壕、茅草窝棚打交道的大兵们一见和顺乡的画栋飞檐,楼台风光,仿佛顿时进入了另一个极乐世界。原先他们认为,住这样好房子的人,一定都是文化人,戴眼镜、穿西装、抖皮鞋、穿长衫马褂,女人们都穿绫罗祺袍、点胭脂、抹口红,高跟鞋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像青蛙叫。但进入和顺乡一看,这里的居民也和腾北的老百姓一样,都是勤劳善良的庄稼人,只是声音特别软和,好听,衣服也比别处的干净一点而已。

    最使赵连长和他的战士们感动,甚至发誓要为和顺乡战死的,却是和顺乡的民众对子弟兵的关怀。

    前几天,驻在一位姓尹的(也许是神医尹大典,待考)医生家的几个士兵病了,发摆子。这位医生立即给他们诊治,并给这个连的士兵全打了预防针,这对在江苴因害鸡窝病死亡大半的连队来说,真把尹医生当作救命菩萨。而且,这些天和顺乡民众在乡长李德颐带领下,全乡吃稀饭,把一切可以搜罗来的食物送给部队。妇女们绞尽脑汁,在战争环境极端恶劣的情况下,还煮糖稀饭、荷苞蛋给伤兵吃,许多老太太还扶住伤病员,一勺一勺地喂,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这个连的老兵和新兵,和腾冲民众已有了深厚的战斗情谊。(后来滇西战役结束后,预二师从芒友撤回国来在芒市改编入七十一军等部,赵连长和他的大部分士兵都开小差回到腾冲安家上门,与腾冲人民共同安居乐业,建设边疆。)

    中国军民的这种血肉关系鱼水情,引起日寇的极大震动和恶毒诅咒,如金木一雄在日记中写道:“中国兵的勇敢拼斗精神,不是因帝国皇军的武勇和征服激发起来的。我们的武勇精神,一般情况下只给他们造成溃败和逃亡。中国兵的勇敢,来源是最普通最便宜的,那就是人情:长官的几句好话,老太婆的一碗热水,小伙子拍他一下肩膀,姑娘们送他一个微笑,这些不足挂齿的人情味,便会使中国兵和我们拼斗起来变为狮子般的勇猛。我们帝国的心理学家们,要征服中国,不能不研究这一种原始的心态。”

    1944年7月29日旭光初露之时,一面青天白日的国旗在炸毁的文笔塔附近冉冉升起。这是一个异常美妙的好晴天,长期淫雨洗涤过的天空,显得又高远又清新,似乎多看一会就会使人陶醉。城里的日军就集中所有的大炮向来凤山顶轰击,藏重康美不知是对这面忽啦啦迎风飘扬的中国国旗恨得咬牙切齿,还是要对埋葬在来凤山上的六百多大和武士进行凭吊,他命炮兵们一口气向来凤山头发射一百多发炮弹,以发泄他的仇恨。

    然而,这么多炮弹并没有把这面旗帜炸倒,它反而在滚滚浓烟的冲击下,在炮弹爆炸时忽闪忽闪的烈光中,显得分外的耀眼醒目。由于来凤山顶风很大,日军的炮火才一停,硝烟也就随之散尽,在满是弹片、弹坑、黑土、焦木灰烬中屹立的这面国旗,更加肃穆威严。

    中午,在美军重型轰炸机轮番向城里日军轰炸扫射时,预备二师师长顾葆裕、副师长彭劢、医师张德辉、徐秀红等和几个美国战地记者登上来凤山顶,俯瞰山下的战争场景。世界上的战场固然多,但在来凤山观看这种壮烈的现代化的战争场面,对于久经鏖战的这些抗日者来说,各自的心情和感慨自是很不相同的。

    美国援华飞虎队的空中保垒(腾冲人管它叫“双身子飞机”),P42型、P51型战斗机(腾冲人叫它“蜜蜂机”),野马式轰炸机从昆明巫家坝,从祥云,从弥渡,从云南驿起飞,组成强大的战斗机群,越过条条横断山脉,飞过一条条奔腾急湍的江流,在求蛑山顶出现了,它们黑压压地在腾冲坝子上空绕着圈儿,对腾冲城里的日军阵地轮番轰炸,俯冲扫射,一串串黑色的重磅炸弹呼啸着从空中落下,一阵阵银白色的电粉从空中飘下,紧接着一片片烈火,一股股浓烟冲天而起,还没等它飘散开来,另一批飞机的炸弹又丢下来,接着是第三批、第四批……爆炸,烈火、尘土、浓烟遮天蔽日,在猛烈气浪的推动下,滚滚地散向四郊,而后徐徐地飘落下来,把大片大片的禾苗染成黑色。与此同时,巨大的运输机也向远征军占领的城郊各个山头把系着降落伞的炮弹箱、子弹箱、大米包丢下来,一时间天空上白的、黄的、蓝的云朵,飘飘荡荡,东摇西摆纷纷落下,民众们欢声雷动,争相上山替军队运送,一坝子顿时生机蓬勃,热闹异常。

    顾葆裕、彭劢的心情特别好,今天早上,他俩收到重庆军事委员会转发来的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贺电,和即将收到罗斯福总统颁发的军功章,这是预备二师的荣誉,也是中国远征军的荣誉。罗斯福总统对在美国空军支援下,中国军队前仆后继,勇猛顽强,一举攻下战略要地来凤山的胜利,给予很高评价。他说:“这是美中战斗友谊的果实。”而且,美国各大报也刊登了美国通讯社关于来凤山战斗的详细报道。

    “来凤山位于腾冲城南,为日军最坚强的据点之一。那个山头可以俯瞰腾冲城,为腾冲屏障,所以为双方所必争。在争夺来凤山的战役中……中国军队以大兵力一举进攻,而不像过去之零星使用。占领敌军阵地后,并且还遂行追击,未稍停顿。在这一次作战中,中国远征军首次使用美国的火焰喷射器,中国军队使用火焰喷射器获得很满意的战果。美国十四航空队的战斗轰炸机协同攻击,中国军队占领了该山,夺获相当多的器材,毙伤敌约六百人,并于27日早晨击退敌三、四百人之反攻。”(摘自美国通讯社编《怒江战役述要》一文)

    整个腾冲城淹没在浓烟烈火中。

    在来凤山顶观战的美国战地记者、顾、彭、张、徐等人的心情各自不同:每当一阵重磅炸弹猛烈爆炸震得山摇地动时,“引起焚烧,火焰上升达二千尺”(摘自“史迪威公报”——中央社七月十四日电”),美国记者们就兴高采烈地向几乎是擦身而过的美国飞行员挥手致意,口中狂呼:“OK!”而且用照相机拍下了美利坚合众国伟大战绩的不少精彩镜头,这是显示美国科技力量最好的场合,反正腾冲城里尽是日本人,他们来这里狂轰滥炸日寇是天经地义的,即使把地皮全都炸得翻转过来,战后也不需美国人来这里砌一块砖,盖一片瓦;如果在美国设立一个靶场,须要费多少事!而这里却是现成的、生动的、实在的绝妙靶场,所以,美国记者们愉快的心情,促使他们又高又大的鼻子在战火辉映下,像一支燃烧的红蜡烛。

    顾葆裕和彭劢的心情是一样的。顾葆裕说:“抗战七年了,像这样把日军包围在一个城市里,认认真真、轰轰烈烈地消灭的场面还不多。虽然蒋委员长早就提出‘焦土抗战’的口号,而真的用焦土埋葬日寇,这还是第一次。作为一个抗日军人,我感到无限的欣慰和自豪。”(摘自《顾葆裕答记者问》——美联社7月30日电)。

    张德辉和徐秀红的心情是复杂的,既高兴又痛苦。每一颗炸弹爆炸,都使张德辉闭一下眼,面部的肌肉抽动一下,而徐秀红眼泪汪汪的似要掉下泪来,只把洁白的牙咬住惨白的下嘴唇,每一阵爆炸,就捏紧一下拳头。

    “此时此景,面对燃烧和毁灭的你们的城市和家园,不知徐小姐有何感想?”美国记者问徐秀红。他经过张德辉的介绍,已经知道了徐秀红的来历和身份。

    “用毁灭我们美丽的城市来埋葬丑恶的侵略者,代价是很高的!但日寇死而不能复生,我们的家园却可以重建。”徐秀红用不太熟练的英语答。

    “徐小姐除了自信,难道就没有痛苦?”美记者又问。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我们百代祖宗,千辛万苦创建的家园,一旦毁于日寇之手,能不痛心么!”

    “这才是真话。”美记者说。

    “我们对珍珠港并没有幸灾乐祸!”徐秀红听出美记者的话音有点嘲弄,便这样回敬了一句。

    为了圆场,顾葆裕急忙解劝:“张医师喝口水吧,这是你们和顺的清泉。”

    张德辉接过水壶,点头表示谢意,但他不喝,递给了徐秀红。徐秀红也不谦让,仰起脖子咕嘟嘟一口气喝了小半壶。

    “我们的女英雄真能喝。”彭劢笑着说。

    “她太累了。”张医师为她辩解。

    徐秀红自户帕运粮病倒,恰逢张医师夫妇从后方医院赶来,打了几针,尚未完全恢复元气,又同县政府随军南下。前几天,县政府移到大罗绮坪观音寺,徐秀红抽空随张师母到和顺家中探视,今日被顾师长邀上山来观战。

    “可惜张夫人不能同来一饱眼福。”彭劢说。

    “她是个铁嘴菩萨心的人,不会来看这种惨景的。哦,顺便请示一下,我已和张县长说妥,因伤员太多,我内人正缺个帮手,今后你们别派任务给秀红啦。”张德辉说。

    “就按张夫人的要求办吧。”彭劢说。

    此时,三架成品字形编队的重型轰炸机飞过他们头顶,气浪把徐秀红的短发刮得飘扬起来。隆隆声震耳欲聋。

    “报告!”一个传令兵满头大汗地跑来,递给顾师长一纸电令。

    “总司令在护珠寺召开紧急会议,团以上干部全都参加。咱们下山吧!”顾师长看完电令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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