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人寰-童年履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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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河纪事

    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向南飞去。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至今我还记得小学课本上那富有诗意的句子。似乎我的童年是在诗意中度过的,然而,恰恰不是这样,大跃进的热浪冲破了我们学习的氛围,一至五年级我和我的同学没有读完过一册课本。每年我们有一半的时间是下地劳动,而劳动的成果就是饿肚子。36岁那年,我第一次在香港见到了爷爷,他对我惟一的不满意就是我的个子比他低。我明白,那是我正长身体的时候没饭吃。可以说,我是在苦难的田土上长大的。谁也不希望自己有个苦难的童年,我也一样。不过,哪一个渺小的个人也无法跳脱时局的囹圄。我只能认认真真地去饱尝经历。当然我不会想到时光过去,苦难竟然变成了我的财富。这财富不仅是我笔下凝结的文字,也是我人生无法改变的底色。有了这底色,幸福就会和我常常相伴。因为当今的日子再累也累不过先前,再苦也苦不过童年。因而,像咀嚼苦瓜一样我品味着童年的履痕。

    1973年我第一次走进北京,在颐和园照了这张相。这是一张迟到的照片。在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中,我的不少同学都串联去了北京。可是由于爷爷流落台湾的原因,去往火车站的途中我被红卫兵追截了回来。其时,我的眼前昏暗一团,以为此生将与北京无缘。然而,时隔7年我进了北京,而且是代表临汾县的语文教师去的。这标志着我在昏暗的氛围里没有气馁,在挣扎着扩展生命的空间。

    2009年10月19日

    滔滔的汾河水日夜南行,赶到尧都临汾,却不由放慢了脚步。西岸绿树连天,芳草茵地,林梢莺鸟啼鸣,草丛野兔窜逸,这景致吸引了那一脉水魂。

    那汾河翘首观望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城居村。我们村庄的名字,很有点来头。上千年前刘渊曾在这一带建过都城,都城里有他的金銮宝殿,留下了现时的金殿村。紧邻金殿东南的村落当时住满了文武官员的眷属,他们可能是那会儿的城市居民,也就有了城居村。当然还有供皇家游乐的御花园——花园村,给官家磨面的官村……

    我们村边有一条亮晶晶的小河。她从西山脚下蹦跳过来,在村西北角一弯,汩汩南流,奔汾河去了。我家住在村子西边,院子紧挨河沿。我常在河边玩耍,看着乡邻们下地归来,在河里洗一洗满头的汗渍,涮一涮浑身的尘灰,这么一洗一涮好像身上的困乏便随水漂去了。然后,他们乐悠悠地朝村里走去。

    夏天的夜晚,河边是歇凉的好地方。丝丝凉风轻轻抚来,擦干了人们的热汗,也卷走了想来偷袭的蚊子。吃罢晚饭,男人们来了,抱一卷蒲席,端一个茶碗,当然也还捏着个烟包油黑的旱烟袋。女人们来了,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拿着线架,线架穿着昨夜纺下的线穗,一边拉话,一边还要缠线呢!小孩们手里也不空,抱着个大枕头,别看他玩兴挺浓,一眨眼困了,倒在枕头上做梦去了。

    我也常来河边歇凉,仰脸躺在蒲席上,哎呀,满天的星星朝我笑哩!我知道哪是北斗七星,哪是南斗六星,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心里还装着他们的故事呢!故事是奶奶讲的,奶奶的故事好多好多,白天没空儿,只有夜里才能在河畔边缠线边讲。这夜,奶奶讲起了龙河的故事:

    那年刘渊在金殿建都后,抓民夫修筑城墙,闹得四乡八村鸡飞狗叫。有一天,皇宫闯进个名叫橛儿的美少年。他要刘渊放了百姓,由他修筑城墙。刘渊不相信这娃娃的话,命他立了军令状,七天筑不好城墙就要杀头。百姓们都为橛儿担心,眼看七天要到了,还不见筑城的动静。谁知,第七天鸡叫时分,狂风大起,飞沙走石,刮得天也摇,地也抖。狂风吼叫了一个时辰,忽然停了,城墙也高高耸起。刘渊高兴极了,可又疑心这娃娃神通太大,日后会作乱,就派兵去捉拿。

    橛儿闻讯,慌忙朝西面逃去。官兵们骑马紧追,追到姑射山下,眼看橛儿无路可走,连忙下马擒拿。忽然,橛儿倒地一滚,变成了一条银龙,朝山脚下的石缝钻去。官兵们挥剑砍杀,只斩断一尺长的尾巴,鲜血喷溅着流了出来。流着流着,艳红的血流变清了,变成了清清的河水。众人说橛儿是真龙的化身,把这河叫做龙河。

    奶奶还说,至今姑射山脚下还留着变成石头的龙尾巴。我听了挺想橛儿,想去山下看看,看看那不断流水的龙尾巴。奶奶答应等我长大,带我去看。我使劲地长,恨不能像集上吹糖人一样,短瘦的一点,吹口气马上变得又长又圆。我虽然长得不快,总算长了些,能下河凫水了,龙河成了我的欢乐世界。

    晌午时分,河里光屁股的娃娃挤成了团儿。我们扑在清柔清柔的河心,让水流在前胸后背尽情尽致地揉搓个痛快。我学会了凫水,狗抱,仰游,还有钻洞子。一个猛子钻进去,半天不露头,大伙的眼睛搜呀,寻呀,好半天,才看见从老远的岸边冒出了水淋淋的脑袋。有时,不知该哪个伙伴倒霉,看得正入神,脚下猛被一扳,倒在水里。那个钻洞的家伙偷偷袭击了他。他不恼,爬出水,抹一把脸上的水花,嘻笑着撩水击打那个偷袭他的伙伴。那边也不示弱,掬水还击,围观的伙伴手早痒了,也弯腰击水。一场水战开始了,河里兵分两伙,赤条条的胳膊胡乱扑打。空中水花四溅,阳光把水珠染成五彩锦缎,如虹,如霞,罩在河上,待伙伴们累得停住手,马上虹收霞散,一片平和。

    我们躺在水上休息,不摇不摆,任河水随兴飘流。脸正对着天,我看到天也像河水一样蓝,一样清。天河里也飘着一群小伙伴,那是一朵朵的白云,他们不摇也不摆,静静地瞅着,瞅着地上的伙伴……太阳忽儿隐到了云朵后面,水里冷了,凉丝丝的,我们一窝蜂地涌上河沿。嘴里上下牙磕打着,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谁也不敢停脚,沿河边撒腿跑步。不多会儿,身上热了,汗也流出来了。我们不跑了,伸手拽过一条垂在河沿的柳条,绾个圆圆的圈,说是“拴牛”。拴住牛就不会“放牛”了,放牛是指伤寒病。绾好圈,我们放心了。太阳又露脸了,我们光溜溜、黑油油的身上又痒痒了,这群水鸭子又扑到清水里。

    龙河上头有座小木桥,桥不宽,刚能过去一辆铁轱辘车。车到桥边,车把式跳下来,拉着牛过河,只有我们对门的毛崽叔例外。他头上常拧条白羊肚毛巾,说是白的,实际早变成灰色的了。他坐在车上,扬鞭吆喝着“吁——哒吼,哒吼——……”那黄牛不慌不忙走着,不偏不倚拉着车过了桥。毛崽叔左腿往右腿上一搭,鼓劲唱起了乱弹:

    ……

    不饶不饶是不饶,

    王朝马汉抬铡刀。

    ……

    他嗓门粗,公鸭般地吼叫着,我们都哈哈笑了。我们一笑,毛崽叔更上劲了,扬手甩个响鞭,黄牛一颠一颠地跑着,他一声一声地吼着。

    有一天,毛崽叔蔫巴巴的,没赶车,也没坐车,肩上担着两筐粪。有人问:“毛崽,车呢?”他嘟囔着:“卖——了。队长说要(跃)进哩,点灯不用油,拉车不用牛了。”

    我好奇地问:那用啥拉东西?”

    毛崽叔拍拍黑亮的肩膀:这家伙顶着。”

    说着一摔担子,去河边洗汗水了。

    我们不管牛车卖不卖,只要不卖小木桥就行。桥上是我们的跳水台。伙伴们在桥上站好,一跨步蹦进水里,钻个洞子游出好远。跳水的高手要数连奎了。他比我大几岁,身上滑溜得赛过泥鳅,一扑弄跳得又高又远,使起绝招还能在空中鹞子翻身哩!跳水的高潮是“下饺子”,这是我们的专用名词,大人们根本不懂是干啥。说明了也简单,就是我们在桥上排成一溜,一个接一个跳下河去。一霎时,河面叮叮咚咚,水花喷溅,泡沫四起,像是往锅里倒饺子,可要比倒饺子壮观多了。

    娃娃们喜欢耍水,大人们喜欢看娃娃们耍水。晌午时分,河沿上的树荫里,挤满了人。年轻人站着指指划划,像是评价我们凫水的好赖。老年人坐个马架,摇着蒲扇眯眼看着。也有抱孩子的婶子、大娘,嘻嘻哈哈地说笑逗乐。别看我们光着屁股,谁也不嫌难看,不嚷我们害羞。可是,女娃们就没有这种自由和福气。小河只是男娃的自由世界,我记得偏亲便因为下水遭了难。偏亲是我们班里的小八哥,说话铜铃般响,走路风一样快,她胆子比别的女伴大,老师让同学上堂算题,男娃们还犹豫,她却“腾腾”地跳上去。那回下水,她是偷偷去的,穿着衣服躲在僻静的小鳖湾,还是被人瞅见了。村里人稀奇地传言:

    “啧啧,五狗子家那女子真野,下河了。”

    “嘻嘻,小骚货!”

    很快,这事儿全村老小都知道了,我们也跟着瞎起哄,远远看见偏亲就喊:娃——女子!”偏亲听了不再朝这边走,拐进身边的胡同溜了。但是,溜到哪儿也能听到这刺耳的喊叫声。这事竟让偏亲爸五狗子知道了。五狗子是村里有名的二杆子,他拉着偏亲的腿,一拖好远,喊叫着要往河里扔。众人见了,好说歹说才拦挡住。

    第二天前晌,下地的人在南滩里发现了偏亲泡涨的尸体。一早上,偏亲娘满村子前院后厦的找闺女,哪里知道,闺女早寻了短见。她疯疯颠颠地抱着偏亲哭得昏死过去。五狗子也来了,跪在偏亲身边,把自己的脸打得劈劈啪啪,众人怎么也拦不住……

    偏亲死了,我总梦见她还活着。我喊她“娃女子”,她不溜了,捏着拳,瞪着眼,朝我扑来。我一惊,醒了,心口扑扑地跳,看着黑黑的屋子,好半天睡不着觉。

    过了些日子,偏亲的事儿淡了。我们照常在河里耍水。龙河照常是我们男娃的自由世界,可是,我再没记得第二个女娃下河。

    1998年4月1日北京

    中言心语:

    时隔五十余年,儿时的往事仍然如家乡的河水那样清澈纯净在眼前。然而,家乡的河水却在混沌的世事中萎缩成了一痕细线。虽然,河水还没有枯干,可是再不能像往日那样浇灌田地了,更别说在盈溢的清流里栽水稻,种莲藕。曾经被誉为“北国江南”的灵秀之地,逐渐贴近了黄土高原的本色。对于无法亲历沧桑之变的我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变易之课了。

    2009年10月22日

    合欢树下

    我们村中央有个大院。大院原来是座庙,庙里有正殿和东西配殿。院子里有两棵大树,树干离得不近,枝丫却紧紧交织在一起。太阳出来,树叶张开了;太阳下去,又缩合了。立夏不多日,树梢开了花。花是粉红色的,像个小绒球。绿树一下变得富丽堂皇,大院里也让香气灌得满满的。村里人叫它绒线树,书上称它合欢树。

    合欢树下的庙院曾是我们村的学校,我的初小生活就在这儿度过。那时候,村里人口不多,学生娃也少,东西配殿是我们的教室。每个教室两个班,复式的。学校有两位老师,一位教一、三年级,一位教二、四年级。我们一、三年级在西教室,教课的是位姓周的女老师。周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年轻活泼。她个头不高,脸皮白嫩,和我们说话很温和,和村里人说话就脸红。她穿戴很讲究,衣服三天两头换洗,没有一点尘灰折皱。宿舍里也收拾得极净,被子叠得像刀割下的豆腐块,桌子抹得油光发亮。周老师爱唱爱跳,课余时教我们唱歌跳舞。我们在合欢树下围成一圈,男孩女娃拉起手,像梢头的小鸟儿一样唱呀跳呀!

    可惜没过多久,周老师调走了。她调动的原由很可能因为太干净。那会儿,村里人还喜欢到学校串门。有一回,毛崽娘抱着孙子到学校来,把娃搁在桌上和周老师拉呱,不料那娃尿了一桌子。毛崽娘撩起袄襟赶紧擦,紧擦慢擦,还是浸湿了周老师的备课本。周老师没敢埋怨,皱了下眉,还是被那婆子瞥见了。那婆子逢人便说:

    “你婶子,学堂里那女先生还穷周整哩,那×窟窿里给钻出几个来,看她还有啥能耐?”

    不知为啥,村里人那么相信毛崽娘的话,每逢周老师从村巷走过,看见的人总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长道短。这话越传越远,上级知道了,把周老师调了。周老师走时,我们都哭了,合欢树下“呜呜”的一片响声。两个班的学生都骂毛崽娘不是人,那婆子再也没敢走进学校的门。

    周老师走了,我们的歌声也走了。唱来唱去,总是那几支老掉牙的歌子,没味了,不唱了。舞蹈也不能跳了,每天活动时李老师都让我们背书。我们沿西教室圪台一溜坐下,大声念着,说是念书,实际是伊伊呀呀地哼唱:

    秋天——来——了,

    一群——大雁——向南——飞去——

    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一会儿——排成个——人字——

    这唱书声四面飞去,大人们说全村都听得见。念上一阵儿,口干舌燥,停了嘴。你挤我,我挤你,挤上一起儿,没趣了。不知谁突然喊:“老师来了!”大家又猛劲地喊书了,震得耳朵嗡嗡响。喊过几声,有人发现上当了,逐渐停下来东张西望,院落里顿时静了。正静得当儿,人窝里发出一丝轻响,便有人憋不住了,悄悄笑那声音。这时,就听三年级的连奎一本正经地喝斥:笑屁呀!”

    这一下笑得像起了大潮,有搂腰的,有岔气的,有擦眼睛的,女同学倒成了一团。要不是老师及时赶来,笑的瘟疫还要蔓延。老师很快查明了制造事端的连奎,命他站起好好收拾了一顿,还说不好好学习休想升级。连奎蔫乎了,老师戳到了他的疼处。和他同岁的伙伴高小也毕业了,连奎却还是三年级。

    我上学报名的那天,正碰上连奎爸来找李老师。李老师五十来岁,头发全落了,常板着脸,严肃得怕人。连奎爸陪个笑脸,问:李先生,我娃在三年级念了一星期年了,还不让升级呀?”

    李老师想笑,张张嘴,硬使劲闭住,停一停才说:“我早想让你娃升级,就是成绩太差。你看这分数……”

    说着,李老师翻出连奎的卷子,在他爸脸前摇晃。连奎爸不识字,瞅着那红红的圈圈发楞:“李先生,你看我这穷命,喂的鸡不下蛋,养娃的倒下开蛋了!”

    李老师绷紧的嘴咧开了,掉了牙的豁儿也露了出来。

    我怕像连奎那样留级,念书很用功,安下心学习。有一天,李老师突然把全校学生集合在树下,说是要大跃进啦,还要上大课哩!我不明白“大跃进”是咋回事儿,只见村里不少墙壁刷得雪白雪白,有人用刷子往墙上写字,别的我不认识,只认得这么一行:

    “一天等于二十年!”

    我好奇怪,一天就是一天,算术课本上明明写着一年要三百六十五天,怎么忽然变了?我回家问妈妈:

    “妈,我多大啦?”

    妈妈剜我一眼,说:傻坯子,越闷啦!”

    我挠挠头,故意装糊涂。

    妈妈上当了,说:记住,八岁啦!”

    “不对!”我马上反驳说:我二十八岁啦!”

    这回轮着妈妈糊涂啦,她在我头上揉一把:去吧,别胡捣了!”

    我不走:不是说一天等于二十年嘛?明天我就四十八啦!”

    妈妈慌忙捂住我的嘴:可不敢胡说,外面……”

    过了几天,老师通知,上学时书包里背个碗,要去金殿镇上大课了,晚上才能回家。我们离开合欢树,抬着课桌出发。刚上路,大家笑嘻嘻的,猜着大课堂是咋个样?还没出村,手先勒疼了,渐渐胳膊有点酸,走不了几步,就得搁下桌子歇歇。李老师跑前去返后来,喊同学们加油,千万不能落后,落后了给咱挂白旗。我们使劲往快里赶,平时来来回回,我一点也没觉得路长,这天却好像孙悟空师徒去西天取经,走了十万八千里。到了地方,松手放下桌子,同学们都坐在圪台上喘粗气。兄弟学校比我们路远,我们到得早,夺了红旗。

    人到齐了,桌子并在一块,在院里上大课。六个村子,二百名学生,没有那么大的教室,院子里坐了一大片。一个留分头的老师在前面讲课,其余老师下地劳动去了。分头老师课讲得真好,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高的时候如响鼓重敲,槌槌震耳;低的时候如秋虫轻吟,引人屏气静听;快的时候如骏马飞奔,听得人手舞足蹈;慢下来又如清水潺潺,缓缓流进我们的心窝里。大课堂出奇地静。

    晌午时分,我们排着队去领饭。一人一个白蒸馍,一碗热烩菜,吃得肚子鼓鼓圆。上大课满有意思。倒霉的是碰上雨天,我顶个草帽,穿双布鞋,擦擦滑滑上学去。到了学校,衣服湿了,脚上成了一团泥。一二百名学生活像一群刚出壳的小鸡。桌子在院里淋雨,教室里又装不下这么多人,课没法上。我们只好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停。可天气专门跟我们做对,下个没完没了。大家愁坏了。有人哼起从小听会了的《避雨谣》,大伙儿应和着:

    老天爷老天爷别下啦,

    山上的青石头沤烂啦!

    老天爷老天爷别下啦,

    地里的田禾苗水淹啦!

    ……

    天使劲下,我们使劲地唱。谁也没有听见老师让我们停下来。过了好久,才听见分头老师大声嚷:

    “不要胡乱唱,不要胡乱唱,记住,人定胜天,人定胜天!”

    一连几天,天不放晴,我们没法上课。看样子要下半月四十天的。老师就让我们天晴了再来。

    天到底晴了,我们又到学校去。分头老师不见了,我们李老师上课。李老师讲得干巴巴的,同学们蝇蝇嗡嗡地说话。他大声喝斥,课堂才静了,却尽是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同学都说分头老师讲得好,想念他。我向妈妈念叨,妈妈说:还不是你们害的,下雨时你们胡喊叫啥啦?上头把那老师拔白旗啦!”

    我吃了一惊。

    没晴几天,又阴了,又下雨,没完没了。我们还是无法上课。又过些日子,上级才来了通知。我们搬着桌子回村,回到了合欢树下。

    1988年4月1日北京

    中言心语:

    很感谢在鲁迅文学院里的那段日子,让我有了家乡观念,在怀恋中写下了这些文字。最先看到这些文字的是刘小珊老师,她笑眯眯地告我:“你成功了!写得有特色,没有像别人那样去批判大跃进,可在诗化的叙述中透出了反讽,比直接批判更具批判效应。”我听得明明白白,却又懵懵懂懂,刘老师说的特色其实于我只是本色,我只是写下了儿时的真实生活和感受,没想到却成了特色。我很侥幸没有用成人的眼光去审视那段岁月,便在童稚中走向成熟了……

    2009年10月22日

    田园诗话

    合欢树叶儿还是那么绿,花儿还是那么红。我们却很少在树下自由唱读了。自习时由老师给我们读报纸,大部分我听不懂,也记不住。记住的只是些有趣的事儿。比方说,县里搞萝卜竞赛,张庄的张三一心要夺头名,拉了一个大萝卜上城去,那萝卜压得牛车吱吱响,天黑赶到李庄朋友家里,心里还美滋滋的。晚上出来撒尿,才发现住的是萝卜房子,羞得他连夜套车逃回了家。

    这萝卜还不算大,李老师又念了一首民歌,那萝卜大得我们想也不敢想:

    一个萝卜六亿三,

    全国人民吃一天。

    我们听得好不快乐,叽叽喳喳,把教室吵得能翻了个儿。大伙儿也想试试身手,创出个大奇迹。

    我们想得晚了。报上又登了,有个叫什么朝的,在田里种出了三层楼,地下是红薯,中间是茄子,上面好像是西红柿。我眼前出现了这么一张画儿:高高的棚架缠满绿藤,绿藤上挂满嫩叶,嫩叶间有紫有红,红的是一嘟水的西红柿,紫的是我们课本上的谜语:紫色树,紫色花,紫色瓶里装芝麻——茄子。

    我们也有了创奇迹的可能。村上给了学校一块地,李老师钉了个木牌,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上:试验田。牌子插在田边。试验田分了好些块,一组一块。我们把土翻得虚虚的,又抬着筐子去拾粪,拾来撒进地里。种上了花生,又种了西红柿、茄子、辣椒、豆角,计划都接到一块,搞个五层楼。五层楼,不是三层楼!我们也做开了登报的梦。

    我们不会嫁接,村里只有水秀爸独个儿会。他年轻时赶车碾伤了腿,跛了,重活不能干,揣摸出了这手艺。水秀探到了消息,他爸嫁接那天,我们去学习。水秀爸见围着这么多娃娃,以为是看热闹,也没在意。后来见我们看得挺认真,问这问那,比方芽怎么削?桩怎么插?绳怎么绑?他有些奇怪,问我们要干啥?我们点破了五层楼的秘密,他摇摇头走了,快出门时,又回头说:小娃家,别胡闹。安心念书吧!”我们不服气,这是创奇迹,怎么是胡闹哩?报上还登“胡闹”哩?水秀也随大伙儿骂他爸“老脑筋”。

    试验田的种籽发了芽,黄黄的,像是落了一地小星星。不几天,全变绿了,像是染过的,绿得能滴下水珠珠。我们锄地,施粪,隔几天浇一次水。绿苗儿使足劲往上长,长得我们脸上笑嘻嘻的。嫁接时,我们选了个好天气。太阳红红的,一大早就露出了笑脸。对着太阳我突然说:

    “太阳老头你早,早早把我们照。”

    不知谁粗声粗气地接上说:小娃们好,快快把五层楼造。”

    李老师听见了,说我们是作诗,就记住了。我们不管诗不诗,一心想弄五层楼,马上分了工,有的剪枝,有的削桩,有的插接,有的绑绳,忙完了一看,绿茵茵的地里成了光头,田边的小沟里却扔满了青枝绿叶。从此,我们天天盼新芽出来,可是天天不见发芽。等了十几天,下面的蔓也成了干柴,完了,我们坐在地里全哭了,天黑了也不愿回去。

    晚上,在外地工作的爸爸也回来了。他是个老师,有一年多不教学了,搞公社化哩!爸爸问我为啥不高兴?我流着泪哭诉了伤心事,爸爸安慰我说:“别哭啦,我比你们还倒霉!去年种的一块麦子,地翻了二尺深,粪上了三寸厚,籽下了二百斤。前天一阵雨,全趴下啦!我看连一粒籽也收不回来。”

    五层楼的美妙幻想破灭了,也别想登报了,我们像那些扔到河沟里的小苗,蔫巴了。偏在这会儿,有件稀奇事进了校门。李老师说我们三小队的诗登了报,他召集大伙儿高声朗读呢!从来没见过他使那么大的劲,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头上,秃顶亮得闪光,嘴里喷出的唾沫星五光十色。原来,李老师把我们那天胡谄的话句向上头汇报了,报纸登出来变成《太阳和少年》:

    太阳公公迟到了,

    我们起得比你早。

    小朋友们志气高,

    你们把奇迹来创造。

    我们成了少年诗人,学校的同学这样叫我们,邻校的老师、同学还写信祝贺我们哩!据说,县上还要组织人到我们学校参观学习。我们不敢骄傲,还得努力作诗。

    我们不上课了,每天下地干活,不是摘棉花,就是掰棒子。我们一人拎一个小篮儿,排着队下地。起先路上唱歌儿,自从登报后,不唱了,李老师让我们作诗。我们照着课本上《秋天》的句子,你凑一句,他凑一句:

    秋天来了,

    一群孩子向田里走去,

    一会儿摘来雪白的棉花,

    一会儿掰下金黄的棒子。

    李老师赶紧记在随身的小本上。到了棉田,我们分行去摘,只只小手抽出朵朵棉花,小篮儿里白绒绒地长着。我们说说笑笑,干干停停。抬头一看,蓝天上也有棉花,好白好白。李老师又让我们作棉花诗,我们作不成,他吟出——

    棉花多,棉花大,

    多得地上装不下,

    一堆堆到天上边,

    天宫成了棉库啦!

    我们又照着他的诗样胡谄,第一天下来,作了三十首,第二天作了五十首。李老师天天向上头汇报,我们又受表扬啦!李老师说,要鼓足干劲,力争一天作诗一百首。

    这天的日头特别毒,还没半前晌,晒得头上汗直流。我们不停地用袖子擦汗。有几个同学猫腰钻到田头的柳树下躲着,老师发现了,又撵了回来。我们不时偷偷坐在棉花杆下歇凉。棉杆太低,遮不住阳光,还是晒得难受。李老师看看大家无心干活,便招呼到田头的柳荫里,要同学们歇下来作诗,说离一百首还差三十首,眼看外校要来参观,作不够不能回去。

    坐在柳荫下不热了,还有习习凉风,我的汗落了。偏偏肚子又饿了,咕咕叫,还是没心思作诗。我坐在地上发呆,直朝那边的水田里看。小花鱼摇头摆尾,游来游去;小青蛙蹦蹦跳跳,咕咕哇哇……我想他们大概不用作诗,活得多自在。

    我们学校的诗会到底召开了。来了好多好多的老师、学生,合欢树下的校园竟然变小了,挤挤攘攘的。教室里外、校门两边,有墙就有纸,有纸就有诗,都是我们少年诗人的作品。李老师在会上念了几首诗,来人都鼓掌哩!

    起风了,刮掉了纸片,校园里飞花落絮,到处是纸,遍地是诗。好在外校参观的老师、学生都满意地离去了。

    1988年4月3日北京

    上天的路

    我们村西七八里外有座姑射山。天阴时,山离我们老远老远,一点也看不见。天晴时山很近很近,仿佛就在眼前,山上的绿树、巨石,都看得真真切切。尤其是山坡上那条带子,煞是好看,从山脚弯来绕去,挂到白云里去了。那是山路。

    我常常站在村口看山,对着上山的弯弯小路发呆。我总想,沿那条带子爬上去,定能上到山尖,上到青天,上到白云朵去。我希望能到白云上去,坐着,或者躺着,就像在村边的母子河里仰游,飘来飘去,该有多么爽快!我最好能拿一条很长很长的绳子。当云团飘过我们村时,我就探出头来,呼叫地上的伙伴。谁要乐意和我玩,我吊水般地把他拉上白云……我着了迷,打算起个大早,溜上山,爬上天。可是,每回醒来,天都大亮了。

    有些天,村上的哥嫂叔婶们天天开会,动员上山炼钢铁。他们暗地里都说不想去,山上活儿苦,不如在家里。我想,上山还不好嘛,高兴了就干,不愿干躲到白云后面散散心,要是我能去多美。可惜我太小,不能去。世事就是这样怪,想去的去不了,不想去的又躲不了,接连几批,村上的青壮年走光了。

    忽然,从山上传来消息,说是炼钢炉马上要开,没有柴,点不着火。要村里人准备些柴,赶快送去。各家各户翻东倒西,搜寻出家里闲着的棍棍棒棒,留在村里收秋的大伯大娘送了一趟。柴送去了,还不够用,家户里也搜不出来了,有人出了个主意,伐树,先从坟里的树木下手。

    村里每家都有个祖坟。祖坟里都有高得挨着天的大树。一棵一棵,枝伐树是从我家老坟动手的,带头的是五狗叔。众人都说五狗子是报仇哩,因为他在乔家坟里吃过亏。我家老坟的树又多又高,有椿树,有白杨,也有槐树和柏树。每棵树上都有几个柴草团儿,日晒雨淋,柴草变得黑黑的,那是喜鹊窝。成群的喜鹊住在里面,白天飞出窝,飞到村里“喳喳喳”地叫。喜鹊一叫,奶奶、妈妈都喜欢,都说会有吉利事。喜鹊是好鸟,村里没人伤害它,五狗子却不。那天刚下过大雨,地里泥得进不去,众人都闲着。五狗子不知怎么想起吃喜鹊蛋,神差鬼使地钻进我家老坟。脱了鞋,扒上椿树的梢杈,伸手往窝里一掏,妈呀,吓得差点摔下来。他一把捏在蛇身上,“哧溜”地滑下树,光着脚往外就跑。那蛇也被惊得窜出窝,正好跌在他背上。五狗子当成蛇扑来了,腿一软,栽了个嘴啃泥。这回伐树,五狗子就是报那仇。果然,我家老坟的椿树先倒了。

    树伐倒,剁成尺把长的小截,队长却为难了,眼看地里的棉花摘不完,豆子割不了,好好的庄稼要糟蹋了,心疼哩!他不愿派大人去送,主意打在我们学生娃身上。我知道后高兴得直蹦跳!

    那天趁早,我们上路了。一人挎个馍布袋,背着又劈去一半的木头截,那木头还没有我的小枕头大,背在身上没觉得重。我们沿母子河边的路西行,河水拐着弯儿扭秧歌,扭得欢乐自在。黄莺在柳树上唱着,唱得悦耳动听。同学们你一句,他一句,也唱着,南腔北调地哼叫。跨过小桥,穿过柳林,走得热乎了,冒汗了,身上的木头也有重量了。李老师让我们赶几步路,在白水滩休息。

    歇下来耍笑一会儿,我们又背起木头朝前走。赶晌午时分,到了山脚下的窑院村。在村头,我们吃了自己背的馍馍开始爬山。这会儿,背上的木头像长了一倍,重多了,压得我胸膛也挺不直,绳子勒得两肩也有些疼。我们踩在那带子般的路上,路又窄又陡,走几步就得喘口气。爬了一个坡,汗水湿透了粗布袄。我撩起袄擦把脸上的汗,猛然想起村边墙上画的跃进马,那马四蹄腾空,不用着地,长着一对翅膀,飞哩,我要有对翅膀多好呀!我叹口气,抬腿又爬,腿酸得抬不动,眼看着落在后面。我咬牙猛赶,又爬上一个小坡。同学们都坐在石头上喘气,拉风箱似的。

    换换气,我抬头往上看。高高的山,山还是那么高;蓝蓝的天,天还离那么远。带子般的小路,仍然在弯,在弯,不知啥时才能弯上云团?我胆怯了,怕这样走赶天黑也到不了。正瞎胡想,远远看见天边上,山尖上,有些黑影移动,移着移着大了,越来越大,是一群人下来了。又过一会儿,才看清那是我们村的人。三牛喊:爸——”

    喊声未落,那边山沟里也响起:爸——”

    大伙儿咯咯笑了,满有趣的。过了片刻,才听见三牛爸的声音:“嗯——等我们着!”原来,山上的大人听说学生娃送木头,怕累坏这些嫩芽芽,来接了。我们把木头交给他们往回返。下山时,身上轻了,高兴劲上来了。有的拽一片绿叶,做个口哨,吹得山里沟里都响。有的往深沟里扔石子,石子落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沟底的响声,蛮深哩!吓得李老师不断提醒我们:小心!小心!”下山不多会儿,太阳落了。我们摸黑走了四五里路才到村边。你看吧,都跛了腿,一摇一晃的。

    回家洗脚,奶奶说我脚掌打下了泡,我也觉得疼疼的。奶奶埋怨着:“小娃家不上学,上山,真叫人担心。”洗完了,她才告诉我,昨天她嫌不吉利,没敢说。那山路她也走过,日本人打来时,去逃难,爷爷赶头骡子,骡子上骑着奶奶,两边的驮筐里一头坐着大姑,一着坐着小姑。爬坡时,骡子突然踏空,滚下山沟。爷爷吓得坐在地上抱头痛哭,没想到,奶奶跌在一块石头边,大姑挂在树杈上,小姑抓住一枝刺条条,扎破了手也不敢松,人没死,骡子下沟就摔碎了……奶奶说:以后送柴,千万别去啦!”

    我点点头,吓得直往被窝里钻。

    心里却又想起山上飘来的大人们,他们多好呀,天上地下来来回回多自在!我长大了还要去,还要爬山,爬那上天的路!

    1998年4月4日北京

    弯弯的桃树

    我家院子里有三棵树,两棵枣树,一棵桃树。枣树是姑姑从外祖母家移回来的。外祖母家在汾河东边的伊村。伊村是尧王的故乡,传说尧王当年种下了好多枣树,至今伊村的地垅上一棵挨一棵。姑姑扛了两棵回家,一路上累得歇了好多次。我一吃枣,便想起姑姑,甜甜的姑姑。

    桃树给我的印象比枣树要深,因为它比那两棵枣树有故事。桃树是奶奶种的。据说,奶奶去金殿镇赶集,卖了连夜赶织的腿带,想给老奶奶买点什么吃的。老奶奶没牙了,苹果梨儿都不好咬,从南头跑到顶北头,才找到一家卖桃的。那桃个个都像大馒头,圆鼓鼓的尖上比抹了胭脂还要红。捺一捺,软软的,老奶奶准咬得下。一问价,贵咧,奶奶的钱只够称一个。卖桃的是个老头,头顶又光又亮,胡子又长又白,他很和气,笑着说:

    “我这是长寿桃,比蜜还甜哩!吃了保险你身子硬朗。”

    奶奶买了一个请老奶奶吃。老奶奶捧着儿媳的一颗孝心,笑眯了眼。咬一口,连声说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桃子!说来也怪,老奶奶吃了桃子,身体比先前确实好了,不咳嗽气短了。下一集,奶奶又把织的布卖了,再找那个卖桃的。满集市找遍了,也没见到那个长胡子老头。一连几集,那老头再没露面。

    第二年开春,奶奶把那颗桃核种在东厦前。那核桃真的发了芽,长成了。老人们说,桃三杏四梨五年。三年头上,桃树果真开了花。赶秋里,挂了果,熟了的桃子大大的,像吊着个蜜罐,摘下的第一个桃子,敬老奶奶吃了。打那会儿起,这便成了我家没有成文的规矩。

    又听说,那会儿的太阳毒着哩!夏日里又大又圆,像个悬在头上的热鏊子,人心里火燎火烧。偏过晌午,狠狠烙在东窗上,烤得屋里火炉样的热,半夜了,老奶奶还无法进屋睡觉。家里人都在想办法,先挂个竹帘遮住了窗户,也不顶大事。后来竟在桃树上打开了主意。那桃树长得偏北点,要是弯南些,就会遮住阳光。爷爷狠劲把它往过扳,好容易扳过点,一松手,桃村又闪回老地方。看着扳不过来,爷爷在地上钉个木桩,拴上绳子,把桃树硬拉过来。桃树弯下了腰,绷得像个弓一样。风一吹,树梢一摇,绳子断了,桃树又挺直站好。看这一招不行,爷爷换条绳子勒住它,在它腰身上挂了一摞砖。桃树屈服了,乖乖弯下腰,绿树遮得屋里水沁沁地凉爽。秋天来了,阳光淡了,家里人想到桃树也该伸伸腰了。爸爸卸了砖块,松了绳子,桃树却纹丝不动,弯着腰,还像有千斤巨石压着似的。爸爸用劲扶直,一松手,桃树又弯下了,唉,没治了。从我记事起,我家的桃树就是弯弯的。

    弯弯的桃树默不吭声地站在我家院子里。春天先从它那儿来,粉红粉红的花儿爆开一头,香得蜜蜂、蝴蝶闹嚷嚷往一块凑。冷寂的院里热火了,那红红的花儿映得窗上、炕上都是红的,我心里也红了。夏天里,桃树一面悄悄长着桃子,一面用茂盛的叶子使劲遮住阳光,东屋里凉爽得很!秋天,我们吃过桃子,田里的玉茭成熟了。父亲挑起两个箩筐下田去,往回担玉茭。担回来,倒在桃树下,堆起高高一座山。晚间,我们坐在山边剥玉茭皮。全家人一边剥一边说笑,嘻嘻哈哈,手不闲,嘴不停。老奶奶也闲不住了,凑在人窝里搭把手。大伙儿乐悠悠的,一口气能剥到月挂西天。我却不行,眼皮硬往一块粘,粘得用劲也撑不开。我要睡了,姑姑说:“别睡,你不是要红玉茭吗?咱掏个窑往里剥,准能掏出个红的来。”

    一说红玉茭,眼睛马上亮了,我的困劲散了。使足劲往里面掏呀掏,掏得深了,再深些,一碰动,塌了,窑洞不见了。重来,我们又往里面掏,掏得眼看快塌了,我掏出一穗剥开皮,呀,红的,紫红的玉米石榴籽般的。我蹦起来,举着棒槌般的玉茭穗在院里跑了三圈。姑姑帮我把玉茭皮拧成个小辫,挂在桃树上。我的劲头更大了,掏啊掏,剥啊剥,不知不觉,树下的小山不见了。秋天去了,冬天来了,树叶落了,桃树光秃秃的,我那红玉茭还在梢头冲着我摇摇晃晃地荡秋千。

    在村上,我家的院子不算小,公社化了,选准我家的院子给队里堆玉茭。好多的人,一个跟一个,个个担着箩筐,闪闪悠悠往我家送,倒下玉茭又去担。只两天,忽然不用箩筐了,使开了小推车。小推车是木头做的,木头把,木头板,木头轱辘,木头轴。推车当然比担着多,我听大人说,要跃进,多快好省哩!这可忙坏了二孬叔。他是队上惟一的木匠,白天黑夜的赶制小推车,也不够大伙使唤。队长又派二刮子把式小驴帮手干,那日,我转悠到他俩做活的屋子里,好家伙,俩人甩了袄儿,挽着裤子扌票着劲干,脊背上的汗,一道一道流下去,洇湿了他们打褶的长裤腰。他们也不停手,刨子推得嚓嚓响。刨花一朵朵冒出来,落在地上盖住脚面,高高垒起,没了膝盖。

    不几天,村上人都使上了小推车。小车车一转,木轴轴吱扭扭叫。小车叫着,人们好奇地笑着,推上大路,推过小桥,推回一车车玉茭。我家院里的玉茭越堆越高,这才叫山哩,比我家原来那山高多了。我坐在山尖上摸得着桃树梢了。可惜桃子早摘光了,要不,在山尖上摘桃子多省劲。

    老奶奶在屋里坐不住了,倚在门框上看着高高的玉茭堆,露着没牙的嘴一个劲儿笑:

    “咱家的棒子真多,嘿嘿。”

    我一听,老奶奶真糊涂,对她说:老奶,这是队里的!”

    老奶奶看着我,我知道她耳朵背,没听见,对着她的耳朵说:

    “老奶,这棒子是队里的!”

    老奶奶越乐了,哈哈笑着:对着哩,咱的棒子真不少。”

    我急得蹬蹬脚又说,她还是听不清。老奶奶咧着嘴又说:

    “咱家人气好,帮忙的人好多,嘿嘿。”

    我又高声纠正她:那是队里的人!”

    她还是咧嘴笑,又说:对哩,不熬煎没好日子过了。”

    午饭时,我学了学老奶奶的糊涂样儿,家里人都笑了。奶奶说:“糊涂些好,糊涂些她老人家高兴。”

    高兴了没多少日子,老奶奶生气了。玉茭打完了,入库了,我家院里的山不见了。队上又在我家屋里办食堂,好多好多的人来吃饭。头一天,老奶奶没在意。第二天,她皱着眉,没吭气。第三天,她对我说:

    “这些人老在咱家吃饭,把咱吃穷了。”

    我对着她耳边高声说:

    “这是队里的食堂。”

    “哪咋不到别人家吃去?”

    我真说不清楚,就叫奶奶、妈妈去解释。老奶奶谁的话也不听,冲着他们气恨恨地摇手:

    “你们都是踢塌光景哩,多打了几颗粮食就胡糟蹋啊?”

    老奶奶火气更大了,把她们撵出东厦。

    老奶奶气不打一处来。那些小伙子领不上饭,坐在桃树上等着,一个,两个,多的时候坐上十几个,压得桃树弯得快挨着地了。老奶奶让我赶他们,我赶不动,去叫奶奶。奶奶一说,他们散了。过一会儿,又坐上另一伙。又赶,又来,赶不完,撵不走,奶奶没法了。老奶奶坐在炕上生暗气。平日里,她常给我剥葵花籽,她剥一粒,我吃一粒。这些天,她剥着剥着,停住了,盯着窗外喘长气。

    冬天里,寒风紧了,老奶奶病了,倒在炕上,没有醒来。

    春天里,百花开了,我家弯弯的桃树却没有再吐叶开花。

    1988年4月4日北京

    月亮的故事

    夏天的夜晚,屋里闷热闷热,人们无法入睡,都抱一卷蒲席躺到母子河边来了。月亮高高挂在头上,像我们点亮的一盏天灯,清清朗朗地照耀着大伙儿。河垅上,柳树下,草丛里,到处都有谈笑的声音,这儿,那儿,一阵阵响起,响得河水也潺潺地笑,大家都合不拢嘴地笑,一直笑到月亮上去。

    我喜欢躺在蒲席上看月亮。那月亮走得飞快,穿过一团又一团棉絮般的云朵,一个劲向西走去。我对奶奶说出这个重大发现,奶奶笑着说:那不是月亮走,是云团走。”

    我再看那月亮,仍然在走,仍然走得飞快,飞快。但是,当我定定瞅住那几朵白云时,霎时怔住了,可不,原来是它们傻了劲的飘动,从星星上,从月亮上一刻也不停地飘过。不仔细观看,还真发现不了这个秘密,满以为是月亮在走呢!

    接连几天,月亮下面的人少了好多。那一回,山上的炼铁炉因为柴少,没有点着火,至今没有炼出铁来。邻村的人们早把红旗夺过去了,我们村再不加把劲,就有挂白旗的危险。村里人都嚷着不挂白旗,于是,又掀起了弄柴的高潮。不几天,村里村外的绿树都砍了个光。送上山去,但是,山上捎回信来,柴禾还是不够用。这可让村里的人犯了傻,一切闲着的棍棒都搜寻出来了,还有啥招数?有几家,咬咬牙把门板摘下来送去了。

    大人们着急,我们这伙孩子比大人还要着急,凑在一起,就是生发新的主意,看怎么能解决了没柴的难题。思来想去,谁也没有高招,每次只能无可奈何地散去。

    有一次,铁钻冒出个好主意。他是听爷爷说的,月亮上有棵很高很高的桂树,一会儿就长一大截。长着长着就要撑破月亮了。月亮一破,不把大伙儿都砸在下面了吗?在东海牧龙的吴刚真是条好汉子,他怕大伙儿被砸着,捞起把斧子就上了月亮,对准桂树砍呀砍,砍得桂树断了半截。他直起腰,歇息歇息,正要回东海去,一看,唉呀!不好,桂树又长到月亮顶上去了。吴刚只得返回来又砍呀砍呀,一点也不松气地砍,砍到了今天……大伙儿一听这故事,真来了劲,只要爬到月亮上去,把吴刚砍掉的树杆扔下来,不就解决了村上的大问题嘛!可是,瞅瞅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到底怎么上去,伙伴们没了招数,一个个愁煞煞的。

    这天傍晚,我和三牛在河湾里钓鱼,天擦黑了还贪贪的不愿回去。三牛还说,非钓一条大鱼不可呢!于是,我们就较着劲地钓。突然,浮在水面的木漂全不见了,准是条大鱼。我连忙把鱼竿甩了上来,但用劲太猛了,鱼竿断了,鱼也掉进水里去了。我只得挽起裤筒下河去摸鱼钩,摸了好久也没摸到,我低着头爬上岸来。但就在我穿鞋子的一霎间,一轮圆月正好露出地面,红红的,大大的,好不惹眼。我高兴地把鞋子扔出老高,跳着奔到三牛跟前。我对三牛说,谁说月亮上不去,咱们去找月亮升起的那个地方,在月亮上天前就爬上去,等到过我们村时就把吴刚砍下的柴禾大堆大堆扔下来,准够用的。三牛也乐了,扔了鱼竿,直拍巴掌。我们奔回村里,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伙伴们,大家都乐了。

    累了,就坐下来喘喘气。

    我的屁股刚坐稳,就听三牛喊叫着:

    “那不是月亮吗?”

    我抬头看去,月亮正好搁在那个土包的边缘上。我俩真乐了,敢情没有白来,月亮就是在这土包顶上升起呀!三牛也来了精神,我俩像电影上打仗一样,冲呀,杀呀,一阵高喊着冲上了那个高高的土包。但是,土包上哪有什么月亮呀,月亮早挂在天空了。我埋怨三牛撒谎,三牛说我的行动太慢,耽误了时间,要上快点?月亮准还在土包上呢!我俩吵吵嚷嚷争得正凶,胳膊却被人拧住了,一看是位大胡子,我想挣开,哪里挣得动他那铁钳般的大手!

    大胡子说话像吼雷:我还以为是谁破坏砖瓦窑呢,原来是你两个贪耍的小猴子!”

    我和三牛都不服气,谁贪耍了?明明是为了大炼钢铁吗?

    大胡子听了我俩的话,哈哈大笑。

    笑完了,把我们领下土包,领进他的土窑。

    这时候,我们确实困了,脊背一挨墙角,眼皮也粘在一块了。大胡子却把我们叫醒来,不让睡,要连夜送我们回去。他说,你们只顾瞎跑,大人们不知该咋着急呢!

    出了窑,我俩东倒西歪,一步也走不动。大胡子也不勉强我们,抄起一根木棍,挑起两个泥包子,我俩一头坐一个,颤悠颤悠的,颤得真真切切,又迷迷朦朦。

    突然,大胡子“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像一阵滚雷惊醒了我。揉揉眼睛,只见对面来了一簇火把,拿火把的人们边走边呼叫着什么?我终于听清了,是叫我和三牛。我连忙应了一声,但声音微微的,大胡子接上话喊:

    “喂,——孩子在这儿呢!”

    一声惊雷响过,那边就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火把朝我们拥来了。不多时,我俩被围到那么多人中间。三牛妈搂住三牛就哭,我也酸溜溜的。惹得这么多人忙碌,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我低着头不敢抬起。

    打这儿以后,我很少提到月亮,只怕牵出我那难为情的往事。

    不知为什么奶奶却喜欢上了月亮。那时,河边不见那么多蒲席,那么多乡邻,也没有那么多笑声了。人们都上山大炼钢铁去了,地里的庄稼没人务植,收成不好,只有饿肚子。饿肚子实在难受,河边的笑声落了,静静的。人们静静地躺在蒲席上等候月亮下去,等候太阳上来,等候一个能填满肚子的日子。人们静默无语的时候,奶奶仰头瞅准月亮,好半天好半天地瞅着。我问奶奶看什么?奶奶说是看收成,看明年还会饿肚子么!月亮能预测收成么?真奇怪。奶奶却说,能!每月的初七八看月亮,这当儿月亮正好半个圆,月亏了收成不会好,要是满出好多,那就是好年成!

    月亮一下在我眼前亮堂了许多,这家伙本事真大,不仅能照亮大伙儿,还掌管着众人的肚子哩!于是,每逢初七、初八,我也像奶奶那样望着天上,呆看着月亮。想从月亮上逮住个好年景,也让乡邻们早早高兴高兴。但是,我眼中的月亮总是那么吝啬,总不肯盈出一点,老是亏亏缺缺的,偶尔凑成整半个儿,也让我欢呼雀跃了。

    月亮常常亏着,我的肚子也就常常饥着。

    有一年,我总算看到月亮满了,满得半月鼓出了好多。我指给奶奶看,奶奶乐了,说是真的满出了不少呢!我在蒲席上躺不住了,跳起来,边跑边喊:

    “月亮满了,我们不再饿肚子了!”

    三牛、铁钻他们也跟着喊:

    “月亮满了,我们不再饿肚子了!”

    我们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喊声越来越响:

    “月亮满了,我们要吃饱饭啦!”

    这声音闹得整个村庄都沸腾起来,大人们心里也热乎多了,静了好久的河边、村边第一次热闹得这么可爱。我们一直闹着,闹遍了村里的各个角落,村里最年长的白须翁也颠达颠达出大门来,听了我们的喊闹,用拐杖戳一戳月亮,笑得胡子直抖索。

    第二天,村头那棵弯脖子桑树上的大钟响了,吉春叔喊叫大伙儿去上工。众人来得比往常快了好多,但一听说种倭瓜都不愿去。

    磨蹭了好半天,还是没人愿意去。理由很简单,好不容易熬来个好年景,不多种点粮食,还种这胡弄肚子的东西呀!

    吉春叔反来复去说,我这是为大家,大家还是不听。后来,他火了,蹦着说,谁不去,往回滚!众人不言语了,乖乖地跟在后面走了,去种倭瓜。

    一连几天,天天钟声响过。

    一连几天,天天都种倭瓜。

    月亮起起落落,秋天很快来了。果然是个丰收年,玉米棒子长得活像家里的洗衣杵子,掰棒子的人们来了精神。钻在青纱帐里,也锁不住喉咙,有人放开嗓子吼:

    月亮满了好年景,

    玉米棒子长成了精。

    棒子堆在队里的场院,好高好高。场院变得窄了,装不下了。老人们都来剥棒子皮,讨论这么多棒子,分回家里怎么能装下?有人说往房檐下挂,有人说往树杈上挂,大家都嘻嘻哈哈,每天都从太阳当空,剥到月上中天。

    众人的笑声突然不见了。上级来了一道命令,公社今年要修水库,每人先分30斤粮食,其余全都送往工地!

    村子里突然间霜打了似的,蔫巴巴的。

    分东西的钟声也还响着,倭瓜也丰收了,滚得田边堰垅到处都是。各家各户拿筐子装,车子推,分了一趟又一趟,一直分到秋风紧黄叶落时。原先各家各户准备搁玉米的地方,都挂满了倭瓜,房檐下,树杈杈,一个个大倭瓜醒目耀眼,出奇得好看。

    凉风一阵紧过一阵,秋收完了,地里空了。钟声催着上水库工地去,一车一车的玉米早被运走了,只有倭瓜还高高挂在房檐下,树杈上。

    各家的粮食少得数也数得清,谁也不敢放开肚子吃饱饭。只能煮个倭瓜,拌一把面糊弄肚子。这一来,倭瓜确实派上了大用场,众人突然间明白了吉春叔的用意,没有人怨怪他了,他成了村里人尊重的英雄。多少年后,还有人说,那一年多亏了吉春,要不,说啥也熬不过来!

    1991年8月22日

    中言心语:

    那个饥饿时代,对于正在长身体的我们这一代人实在是最大的摧残,但是经历了那场大饥饿的我们却拥有了人生的最大资本。这种资本当然不是物质财富,而是心理承受能力。有了这种承受能力,后来再痛苦的磨难似乎都变轻了。至于工作中的劳累,那更是毫不在意。苦难历练了我们的意志。不过,我并不欣赏苦难,而且千方百计抵御苦难,甘愿下一代,下下代都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那么,他们的意志如何历练?他们的承受能力又从哪里来?

    2009年10月22日

    直直的河道弯弯的流

    母子河像个喜欢跳舞的小姑娘,腰肢一弯一弯又一弯,从西山脚下弯到了我们村前。弯来了也不觉累,也不歇息,一弯一弯又一弯,弯到悠长的汾河里去了。

    母子河的河湾有深有浅,深的浅的都有迷人的乐趣。河里有鱼,鱼在水里很欢势,游动得如同天上的飞鸟。忽悠忽悠翱翔的是鲶鱼,不慌不忙地寻找可以下口的鱼虾。利箭般闪射的是鲤鱼,电光一样的机敏快速。那鲤鱼飞射往往不是一条,是一群,一大群,万箭齐发,晃动得水面波光粼粼的。那个场景谁见了也会眼热。鱼欢势过了会累,累了要歇息。歇息时便钻进了河湾,湾里水流得缓慢,长满了水草,水草飘飘摇摇,活像农家窗前的垂帘。鱼在垂帘间进出,闲适得如同大家闺秀。

    我真喜欢那母子河的河湾,说穿了是喜欢那河湾里的游鱼。鱼在直道里飞奔是无法逮住的,只有在河湾里闲歇才有被捉住的可能。捉住鱼,好玩。舀盆水,放进去,看那鱼的双鳃一开一闭,不紧不慢,恬静而有节奏,全不知自己身陷囹圄。就想,这么俏柔的水魂,怎么会成为河中的飞箭?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轻轻触那尾梢。哈呀,可不得了,水花溅了个满脸,衣裤也花花点点的,眼睛涩得睁不开了。抹去水花,睁眼看时,那鱼正在好远的当院蹦跳,跳得兴致极高。连忙上前捧起,放回盆里,一落水,鱼逗个激凌转了两圈,又安闲了。当然,我贪的还是吃鱼。在笼里蒸,在锅里煮,在油里煎,味道都好,不过,还数油煎最香。可那会儿的日子,谁家都少盐没醋,哪还敢奢望搭油锅煎鱼呀,只要能煮鱼吃,就美滋滋的。

    想吃鱼就得逮鱼,逮鱼要去河湾。河湾的深浅不同,逮鱼的法子也不相同。深湾里只宜钓鱼,不能摸鱼,下了水,把人都漫过去了,站立不稳,没法伸手。钓鱼是件趣事,细细的竿,长长的线,拴上个小小的钩,就能把那活蹦欢跳的小精灵弄上岸来,多有意思。只是,为了这活蹦欢跳的意思,往往要在河边枯坐,煎熬那漫长漫长的没意思。熬不住了,就用书本上小猫钓鱼的故事安慰自己。小猫三心二意,蝴蝶飞来了,去捉蝴蝶;蜻蜓飞来了,去捉蜻蜓。猫妈妈钓了一条又一条大鱼,小猫却两手空空。后来,小猫一心一意钓鱼,也钓上了大鱼。多美好的故事呀!我于是向猫学习,坐在河边,眼睛盯住那个鱼漂,坐得那个牢靠劲呀,莫说小猫,就是猫妈妈也比不上。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鱼就是不上钩,别说钓大鱼,连条小鱼也没见着个影子。我熬不住了,将鱼竿斜起使劲插进河边的泥里,窜了。窜去和场上的小朋友丢手绢了。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轻手轻脚地放,飞快飞快地跑,就会抓住他,不像钓鱼这么难。干等着,老是没动静,好不容易鱼漂动了,慌忙抡起,什么东西也没有,抡早了,鱼没挂住,真丧气。丢手绢,丢手绢,跑了一圈又一圈,转眼太阳升到了头顶,肚子叫了,该回家吃饭了。伙伴一散,我才想起河边插着鱼竿。赶到河边,鱼竿偏了,鱼漂沉了,赶紧一拉,挺费劲的。不再忙乱,一点一点将鱼线往岸边拽来,拽来,觉着费劲,甩了鞋子,双脚扎进水里,轻巧巧的再拽,拽呀拽呀,嗨呀,一条大鱼跳出了水面!是条鲤鱼,红红的嘴,黄黄的眼睛,真让人喜爱。俯身一抱,那水魂好大的劲,竟甩了我一跤。甩也无用,我挣起身,跳上岸,撒腿跑回家里。

    天暖的时候,我不去钓鱼。那回又丢手绢又钓大鱼的美事让我痴迷了好一阵子。甚至,让我嘲笑猫妈妈钓鱼的死板。嘲笑过后,再玩,再钓,却再没遇上那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耐不住枯坐的寂寞,便下浅水里摸鱼。除非天寒了不能下水,才不得不钓鱼。摸鱼是件乐事。裤子一挽,跳进河里,双手往凉柔凉柔的水中一塞,说不定直起腰,手上便捏出一条水珠四溅的精灵,不由你不欢跳。鱼也聪明,要不怎么说是精灵呢!有时,手刚伸出,水稍一动,倏地窜了。你欢跳数步,扑到前头,堵手拦住去路,才会俘虏了这水魂。摸鱼要有心计。光有心计还不行,还要胆大,说不定,你手一伸过去,那儿没鱼,却有一只张开大夹的螃蟹等你一天两夜了,不夹个手指流血才算怪哩!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要是摸到水蛇,不咬住你,也吓得你仓惶逃窜。摸鱼千万不要一个人去,人多了胆壮,伙伴一多,碰个险事,吼喊助威,添了胆量,多了乐趣。可是,人多声高,常常惊走鱼,这么摸鱼,收成很小。因而,时常对着河水痴想,这水咋就不累,不歇?停上一霎,水枯河干,让我痛痛快快捡上两条鱼,再往下流不行么?

    母子河真的干了,河里的鱼银光闪耀。有梭子鱼,有窜条子,还有红鲤鱼。红鲤鱼这会儿也不招眼了,我迷上了鳝鱼。鳝鱼好长,长过腰间的裤带,身柔体滑,有骨无刺,好吃容易咽,我想捡两条就走,捡了两条,还想捡两条;又捡两条,还想再捡两条。弯腰捡起,捡起,直腰看时,怎么还是两条?埋头又捡又捡。心里还想课本上的故事,不要像那个老大到了太阳山,见了财宝贪个没够。想是这么想,腿却钉在河湾里拔不开步。自己催自己,快走,小心水流冲过来。正催着,水真的来了,水来得好猛好大,铺天盖地,一下把我卷进浪里,不用说,我的鳝鱼也泡在水中了。鳝鱼一甩尾巴,游得欢乐自在。我怎么扑腾也到不了岸边。奇怪呀,我是会游泳的呀?使劲扑腾,扑腾,扑腾醒了,屋里漆黑,是做了个梦。梦醒了,碎了。碎了,还有点儿后怕。

    可怕的事不在梦里。母子河边插上了一杆红旗,红旗上飘扬着耀眼的金字:大跃进。旗下站着队长,队长领了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扛铣的,握镢的,挑担的,推车的,像是愚公移山的架势。哪料,队长大手一指,裁河!原来是嫌这母子河弯道太多,要打直,让水一溜线穿过去,腾出地来种庄稼。坏了,河湾要糟塌了,这下别说摸鱼,连钓鱼也没地方了。我揪心地疼。可那些担土的,姑娘飞,小伙儿追,热火得很!我真想变成队长,大手一指,喝令停工。可我不是队长,做梦也变不成队长,就想长大后我什么也不干,就当队长,先把改直的河道又弯转回来。可那是以后的事,眼前的人都听队长的没人听我的。太阳在天上转了没有几个圈,一条直直的河还真挖成了,就等填土造田了……。完了,全完了,我的河湾完了,泪水不由得流了出来。

    事情真是有趣。又是队长大手一挥,河边的红旗拔了,姑娘小伙儿不垫地了,追着红旗朝西山涌去了。大炼钢铁,都去工地砸矿石了。河边儿真静,静得好像连河也没有了。我坐在河边,看到了个奇景,直直的河道,弯弯的流水。直直的河道,闲干着;清清的流水,弯转着。我不懂什么大炼钢铁,只见人马走得那么急火凶险,觉得那事要胜过裁河造地。我真高兴,钢铁救了我的河湾。

    我下到河湾里胡蹦乱跳,跌了一跤,又跌了一跤。我躺在河边的青草上,斜身一瞅,看见一丝细流正悄悄向直直的河道里渗去。顿时,眼亮生光,将弯道口堵住,让清水流直,河湾不就干了么?不就能捡鱼了么?我一跃而起,回家拿来小铣,铲土、堵草,河水乖乖直身而去。湾道里的水小了,流着流着断了。我没敢松气,走近脸前那个河湾,端着小盆往外泼倒。倒一盆,河湾里的水就少一盆,水渐渐下去,偶尔已有鱼碰撞到我的腿上了,那种感觉让人亲切、心痒。我不顾手麻胳膊酸,泼倒得更快了。泼着,泼着,鱼的背脊露出来了,头往中心的深洼处钻,尾巴朝着外围。再倒几盆,都露了原相,一条条摇头晃脑,全没了水多时的那活泛劲。我真高兴,撂下水盆,长喘一口气,不慌不忙地捡拾着那鱼。此刻,那心情好美,该怎么说呢,就像电影上打了胜仗捉俘虏,比那还要得意。一个小湾,竟捡了一桶,提起鱼,沉甸甸往家里走,走得像在梦里。不由得抬头看天,艳红的太阳亮光光的,不是梦。我忽然想感谢队长,可是,队长在哪里呢?远山消隐在淡淡的云雾里。

    我的丰饶漏了风,伙伴们知道了,涌来了。大湾小湾里都成了孩子,都飞荡着笑声。落霞缤纷的傍晚,孩子们满载而归了,一路走,一路笑,笑进村里,笑回家里。一连好几天,笑声不断。

    有一天,笑声没了,大伙蔫了,那是河湾里的鱼捡完了。蔫蔫的孩子凑在一起傻呆,呆看着干涸的河湾不愿离开。后来,不知是谁呆出了个心眼,蔫蔫的伙伴立马活泛开来,七手八脚挖开了我堵住的弯道口。清水柔漫着身肢又流了进去,不一会儿,河湾又成了河湾。水流进了河湾,鱼也游进了河湾,河湾里又有了闲逸着的鱼。那时候,鱼真多,真多。隔三五天,我们相随着下河,堵了弯道口,水直直流走,又可以捡鱼了。

    河湾里成了逮鱼的聚宝盆。

    我们捡过了夏天,捡过了秋天,队长和那些上山的人还没有回来。地里禾谷熟了,收不到场里,分不进屋里,家家锅里无米煮。亏了河湾里那些鱼,填补着老老小小的肚子……

    2003年5月10日

    中言心语:

    我和我众多的乡亲,现在能够生活在这个世上和家乡的河流有很大关系,是河里的鱼养育了我们,其实是鱼救助了我们。让我们度过了那段荒唐苦涩的岁月,将生命延展进今日。我们活下来了,鱼却因为我们过早地献身了,死亡了。鱼有何罪?人不种田,惹下了饿肚子的灾祸,却嫁祸给鱼了。看来,这世上不只是城门失火才殃及池鱼啊!

    2009年10月23日

    养鸭记

    我家紧靠村边。村边有一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虾。鱼虾是鸭子的好吃食。于是奶奶决定:养鸭子。

    这决定深得我的拥护。且莫说鸭子能生蛋,鸭蛋能吃,也能卖,能换钱。仅就他们那摇摇摆摆的样儿,我就极为喜欢。何况,小时候,那黄茸茸的毛,滴溜溜的眼,扁长长的嘴,更是讨人十二分的喜爱。我盼望早一点买回鸭子,好逗着他们玩儿。

    然而,一连好几天过去了,没有卖鸭子的来,我真有点焦急,问奶奶买不到鸭子怎么办?

    奶奶说,自家孵。

    自家孵,怎么孵?奶奶说用鸡孵。

    我愣住了,只见过鸡孵鸡,没听说鸡孵鸭呀!

    我更纳闷了,真能行?

    奶奶肯定地说:行!鸡孵鸡二十一,鸡孵鸭二十八,不过多几天么。

    凑巧一只白母鸡蹲窝了。奶奶买些鸭蛋放好,白母鸡就老老实实蹲上去了。两只翅膀微微展开,把鸭蛋盖了个严实。

    白母鸡蹲窝可真忠于职守,废寝忘食,不吃也不喝,每天奶奶拌好食,抱她出来,她匆忙吃上几口,就又钻进窝里。她安详沉稳地蹲着,一动也不动,像在思谋和憧憬着什么。我想她可能已想象到,蛋壳被尖尖的小嘴啄破,小生灵一个个钻出来,她儿女成群了,如将军一样带着他们,到处游转,好不威风!

    这么一想,我倒有些不安了。真到那一天,当小鸭一个个爬出来时,母鸡该会多么失望和懊丧?我们不该欺骗老母鸡。

    日子在我的不安中过去了。果然白母鸡发现蛋壳里爬出来的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儿女,竟是一伙儿丑陋的异类,先是惊疑,继而暴怒了。她怒发冲冠,张开翅膀,狂扑上去,就要往死啄这些怪物。好在我早有准备,连忙把她抱走了。

    抱了很远才扔下,然而,我刚回来,白母鸡也追回来了。围着黄茸茸的小鸭发出愤怒的鼓噪,不断进击,让人防不胜防。无奈,一狠心,我把白母鸡堵在窝里,关她的禁闭,以图使之醒悟,再不要与她辛辛苦苦孵出的小鸭为敌。

    可是,白母鸡不思改悔。一放出窝,她便又到处寻觅,发现鸭子的踪迹就穷追上去,一只水灵灵的小鸭便在她的尖喙下丧生了。

    看着死去的小鸭,我也火了。追上去,狠狠一脚,将白母鸡踢出很远。白母鸡怏怏地走了。可是,不多一会儿,又凶凶地踅了回来。

    白母鸡时刻威胁着小鸭子。我和奶奶真有些不安。正思谋如何处理这棘手的难题,姑姑要生孩子了,下奶要喝鸡汤。于是奶奶决定,把白母鸡抱走熬汤算了。

    白母鸡被抱走了,院子里成了小鸭子们的自由世界,它们不必提心吊胆了。

    我家的鸭子一天天长大了,快要下蛋了。奶奶说,鸭子屁股下面有一个蛋包,蛋包大的下蛋就早。最让人高兴的是那只灰花鸭,肥大的屁股下面鼓着一个大包,活像包着一个鸭蛋,看一看真叫人眼馋。最让人没劲的是一只黑麻鸭,屁股后面平平的,不见有蛋包的影,跑起路来,又轻又快,很是灵活,看不出它哪一年才能下蛋。

    我喜欢灰花鸭,盼它早下蛋,有时捉个小鱼、小青蛙,专门优惠灰花鸭。灰花鸭好笨,走不快,跑不动,我扔的小鱼、小青蛙常常被黑麻鸭抢去。为让灰花鸭吃个饱,我往往把黑麻鸭赶出很远,才喂它。灰花鸭长得更肥更大了,蛋包也鼓得更圆了。

    我的偏爱有了收获。这天放鸭子后,我朝窝里一看,哟,一颗鸭蛋。我轻轻取出来,是颗青皮蛋,好大,好大,在手里一掂,足有二两重。我好高兴,准是灰花鸭下的,我赶忙跑出村捉了许多小青蛙,都喂了灰花鸭。黑麻鸭几次偷着要吃,都让我赶走了,滚开吧,你这好吃懒做的东西!

    下蛋的鸭子越来越多,一只、二只、三只……七只鸭子每天可以收六颗鸭蛋了。还有一只鸭子没有下蛋,哪只呢?准是黑麻鸭。黑麻鸭的屁股后面还是平平的,还是不见蛋包,下蛋的希望一点儿也没有。我讨厌起黑麻鸭来,白白喂它到底图个啥!

    我对奶奶说,把黑麻鸭卖了。

    奶奶说,别着急,再等等,会下蛋的。我们又等着,等着黑麻鸭下蛋。黑麻鸭不见肥,也不见大,屁股后面还不见蛋包,还是没有下蛋的希望。

    我再也沉不住气了,又一次对奶奶说,把黑麻鸭卖了。

    奶奶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襄陵镇逢集时,我们把黑麻鸭抱去,很快就有人买走了。我用那钱,买了几本小人书,好看极了!

    第二天早上放了鸭子,出人意料的是,只收了五颗鸭蛋,那颗最大的青皮蛋不见了。

    我想起了黑麻鸭,愧悔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哭得直跺脚。

    1991年2月3日

    买烟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喜欢抽烟。她不抽好的,只要能冒烟就行。奶奶抽过水烟,白铁的烟袋锅上捺一小撮烟丝,火头一点,呼噜呼噜吸着,猫打鼾似的。她抽过旱烟,点着烟锅,吸得火头一闪一闪,美滋滋的。她抽过纸烟,尽管都是一毛多钱一盒的,也抽得有滋有味。奶奶抽烟确实有一片苦心,费尽气力养几只鸡,好不容易攒了十来个鸡蛋,拿到金殿集上去,待上大半天,好不容易卖了,到手的钱全抽了烟。

    要抽烟,就得买烟,那会儿买烟不算方便。我们村不像现在开着十多家代销店,村里只有一个买卖摊,是外来的一位王姓老汉开的。小摊上只卖些针头线脑,做活的零星物件,要买烟还得到镇上去。金殿镇离我们村不远,不过一箭之地,可奶奶去一趟也挺费事的。她那一双缠裹过的尖尖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鸭婆婆一般,艰难得很。我6岁时,胆子刚刚鼓圆,敢一个人东跑西颠了。上学,年岁太小;干活,劲头太小,是个闲人,闲来没事到处瞎窜,一溜小跑,刮风似的就可以从镇上转个来回。于是,给奶奶买烟的任务历史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喜欢买烟。往常出去疯颠,奶奶少不了叨叨:小心点,别摔着了!”“早些回来,别让我着急!”惟有这买烟的事,奶奶最痛快让我去,对我一点儿戒备也没有。我趁着买烟的空儿,可以在镇上东瞧瞧,西瞅瞅,若要碰上耍猴的非呆看个够不可。

    那一回,我领了买烟的任务,转眼就窜到了镇上。没碰见耍猴的,却赶上了一家出殡发丧的。祭祖的人在灵前跪了一圈,圈子里的耍道士做起了道场。先上场表演的是过生死关,桌子上架了两口明晃晃的铡刀,那道士眼睛眨也没眨一头钻了过去。接着,又一位道士上场,手里捏着一个皮球,高高抛向空中,待球落下时,他用额上戴的皮套子一下就接住了。杂耍一样接一样,我呆呆看着,早忘了是来买烟的,早忘了那是个北风飕飕的冬天,脚丫子冻麻了也没有觉得。直到道场全做完了,众人抬起棺材高叫着起灵了,我才发觉口袋里装着买烟的钱。

    我匆匆去供销社买了一盒娃娃烟,调头就往村里赶。跑没多远,我追上了三牛,三牛刚从姥姥家回来,也赶上道场看了个够。我们俩谈到了一股弦上,说“钻得玄”,又说“接得准”,三牛还比比划划,那熟练劲倒像是自己刚做完道场罢了手。进村一拐,我们沿着母子河边的小路,说着笑着走着,兴味仍然很高。兴许是三牛的热火劲带动了我,我也伸胳膊蹬腿比划开来。鬼才知道,我是怎么一甩,那盒红纸包的香烟一下掉进河里去了。烟盒上那个胖娃娃飘在水面,悠悠地流着,我急得直跺脚,可是,烟离河边远,伸手也抓不着。三牛帮我拣起了路旁的树枝,我用劲一拨,烟盒打个转,又向前飘去。寒风呼呼地刮着,我头上却直冒热汗。香烟顺流直下,我和三牛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烟盒渐渐洇湿了,眼看着那个笑嘻嘻的胖娃娃淹进水里,我无法救他,真着急。

    不好了!马上就到了西门拱桥。拱桥下是个大水洼,烟要是流进去,准会旋在里面出不来。我更慌了,竟然“扑通”一下跳进河里。我本想跳在烟前,伸手抓起。哪里知道,我落水的一霎,把水波冲溅得更远更快,香烟也随之荡出好远。本来紧追几步便可以捞到手,可是,冷厉的激流立即冻得我浑身抖索,我完全失去了夏日在水中戏游的欢势劲,腿脚几乎不是我的了。眼看着香烟打个漩又飘远了,我不敢再去追,转身跌跌撞撞爬上河岸,抖索着朝家里跑去。我不记得当时水淋淋的狼狈相,后来学到鲁迅笔下的落水狗,我忽然想到我与之不会两样。

    一进门,我便哭了。我的哭声惊动了奶奶。奶奶没问什么,忙给我铺被子,替我脱了湿透的棉衣,把我塞进了被窝里。我睡好了,奶奶才说:

    “你看看,衣服都冻硬了,非把你冻坏不可!”

    我一言不发,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还是想那打着漩儿远去的娃娃香烟。

    奶奶问:怎么弄湿的?”

    我怔住了。该怎么向奶奶说这不光彩的事情呀?一霎间,我羞红了脸。往常我最爱听人夸奖,谁料这么窝囊的倒霉事会撞到我身上!我悄悄往下缩缩身子,惟恐奶奶看见我羞红的脸。

    奶奶又问:怎么不吭声呀?咋掉到河里的?”

    我闭住眼睛不敢看奶奶,似乎我看不见她,她也就看不到我,却又听见奶奶说:

    “快说话,怎么成哑巴啦!”

    “三牛把我撞到河里的。”

    我不知道这句谎话是怎么形成的,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尽管话一出口,就解了我的窘迫,奶奶连连说:“怪不得,我说小燕子还会办这种瓷壶事呀!”但是,这么冤枉三牛太过份了,我马上就后悔了。

    奶奶叨叨着:待我明儿个找三牛去,看他为啥欺负小燕子?”

    我连忙说:奶奶,别找去,三牛不是有意的。”

    奶奶应了声,忙着给我熬姜汤。喝过热汤,我睡着了,偏偏梦见了三牛,三牛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不敢吱声。

    猛一惊,我醒了,连忙拉起被子遮住脸。

    一连好些天,我一直怕见三牛。只怕三牛戳穿我的谎话,给我难看。奶奶并没有把我的谎话透漏给三牛,三牛也不知道我曾经冤枉过他,可我见了他总有些不好意思,战战兢兢的。

    1990年2月

    褡子

    褡子,现在我们乡下早绝了踪影。可我刚脱了开裆裤的那会儿,还是乡村最时兴的东西。褡子像个布袋样,比布袋短些,窄些,两头没口,口开在中间。装东西时,把两面的重量掌握匀势,往肩上一搭,上了路。乡下人逢集赶会都离不了这家什。

    我常常跟奶奶上集去,东瞅瞅,西瞧瞧,跑上一趟,满脑子都是新鲜事,稀罕物。我常常帮奶奶拿东西,就是累些也愿意硬撑着劲走。每逢这会儿,奶奶总说我长大了,像个小伙子了。乡邻们也夸我:“这娃娃懂事,能干!”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听恭维话更好的事呢!我乐意用力气换取众人的赞语。令人沮丧的是奶奶那条褡子太大,买的东西多了,我就背不动了,只能空着手悻悻地跟在奶奶后面往前蹭。

    奶奶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那天,她在织布机上一停手中的梭子,冲着一旁的我就说:燕子,你猜奶奶织布做什么?”

    我想起奶奶说过她的棉袄太破了,被子里也该换了。我一一说了,可奶奶都说不是。奶奶说:你呀,猜不着!你等着瞧吧!”

    奶奶真好!原来是给我做了一条褡子。那褡子针脚细密不说,还绣了一朵花,大牡丹,开得艳艳的,太惹人爱了。奶奶真费了心劲,一连几个晚上,我半夜醒来,她都凑在油灯前,缝呀缝的。我想打起精神陪陪奶奶,可不一会儿,就困得支撑不住了,又倒头睡去。褡子终于缝好了,我往里装了点杂物试一试,正好,不长不短,不宽不窄,装满了东西也压不着我。我可乐了,背着褡子在屋里蹦跳着喊叫:

    “奶奶真好!奶奶万岁!”

    奶奶却撵上我说:“别胡说八道,折奶奶的阳寿,奶奶是个穷命,能熬过七十的门槛也不错了,哪敢万岁。”

    第二天,就是金殿镇逢集。我背着绣了花的新褡子,跟着奶奶去上集,心里那个滋味呀甭提多美啦!赶集的人瞥见我的褡子,都定定地瞅着。我更来了劲,迈着大步,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恨不得把那朵水灵灵的牡丹捧在手上,让大伙儿好好瞧。其实不用捧,众人早瞅见了,婶子大娘都叽叽喳喳地夸奖:

    “燕子奶,多好的手艺呀!”

    “这活儿做得真讲究呀!”

    褡子给奶奶,也给我添了光彩。此刻,褡子早变成了千金难买的稀世珍品。假若有人给我千儿八百块钱来买这褡子,没准儿也要碰我的钉子。

    一到镇上,我立即被一阵盈耳的铜锣声摄住了魂,觅着响声寻去,是一个耍猴的。说不出为什么,我特别爱看耍猴,而且百看不厌,要在我们村里碰上,我要从头看到尾。奶奶落在了我后头,紧赶几步,一把拉住正往人窝里钻的我,连声吩咐:

    “看好褡子,别弄掉了!”

    我大声应着:奶奶,放心,丢不了!”

    说着,一手紧抓着褡子,瞅个缝隙,往人圈里狠钻,一头钻到最前面。

    那猴儿乖极了。不用掌柜的说话指拨,随着铜锣的快慢,它变幻表演各种花样。一忽儿倒背两只前爪,学着老汉猫腰走;一忽儿捂块花头巾,装扮媳妇回娘家;一忽儿叼支烟袋学吸烟,一忽儿又连翻筋斗搞武打……看得人纷纷叫好,掌声不断。猴掌柜也带了劲,锣越敲越响,越打越快,猴子也更解人意,耍得更为娴熟干练。我敢说,这猴子要是个人准是唱戏的好把式。可惜,它不是人,只是一只供人玩耍的小猴子。我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过,人就是猴子变的。我挺纳闷,这只猴子为啥不变成人,老实巴脚的当猴子,甘心情愿的让人耍?我真有点可怜那乖巧的猴子。

    正胡思乱想,四面响起掌声。原来那机灵的猴子朝大伙儿又是鞠躬,又是敬礼,我也乐得拍起巴掌。

    散场了,我钻出人圈找见奶奶,嘻嘻地笑着,那猴子还在我眼前活蹦乱跳。

    奶奶却瞅直我的肩头,问:

    “褡子呢?”

    我扭头一看,肩上哪里还有褡子呀?顿时,急出了我一身汗。我连忙返回身去找,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地上只留下些碎纸破砖头,根本没有什么褡子!

    我呆呆地站住不动了。站着,站着,我突然醒悟了,准是在我给猴子鼓掌的那一刻,有人从我肩头抽走了褡子,我太傻了。我转身就跑,我要到人群里去找,找回我心爱的褡子!

    奶奶却喊住了我:别去了!谁偷了还会搭在肩上,早藏起来了。”

    我一听,没招了。唉,我心爱的褡子再也回不来了。我止不住泪水直流。我狠狠地哭着,我真悔透了,我怎么连褡子也忘了呢?我太蠢了!我连声喊:

    “奶奶,你打我,你打我!”

    奶奶不动手,我就拽她的手。奶奶抬起手,那手却轻轻落在我的脸上,拂去了我的泪水:

    “傻孩子,别哭了,哭得奶奶也不好受。”

    我不敢哭了,却仍然抽抽泣泣。奶奶要去买什么,我没有再挪步的一点劲了。奶奶只好拉着我往回走。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回到村里。

    不知那顿午饭我到底是怎么咽下去的。

    只知道奶奶把给她做棉袄里子的白布又剪了一块,又做了一条褡子。褡子上又绣了一朵艳红艳红的牡丹。可我心里老是灰灰的,总念想着在我肩上丢了的那条褡子。

    1990年2月

    皮球

    我有一个希望。

    希望有一个皮球。最好是红、绿、黄各色扭成的花花皮球。我的希望在爸爸、妈妈口袋里。他们口袋里有钱,只要乐意给钱,我马上可以买到朝思暮想的皮球。我已经向他们诉说过我的心愿,爸爸、妈妈却没有马上允诺。我知道家里很穷,装钱的口袋经常空着,不敢逼大人买东西。奶奶说过,要买啥提前说,不要到了集上想到就要,大人钱不够,会丢人。奶奶的话我一直牢记到现在。

    我怀抱着皮球时,大概是我有了希望的一年以后了。惟其得来不易,我才分外爱惜。皮球不就是玩的么?在地上玩,拍拍打打的,我有点舍不得。皮球落地,沾了土,还要轻轻掸去。我的皮球常玩常新,我的希望常抱常在。

    希望之光召唤来新的伙伴,五奎上门找我来了。我明白他是看上了我的皮球,想拍打哩!对五奎我一向不大理睬,他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我们村的大名人。那时候从西面进村,必须经过乔家楼。五奎常常堵在乔家楼口,勒索比他小的孩子,有东西要东西吃,没有东西,非让叫他“爸——”不可。五奎的霸道,不少伙伴都头疼。我对五奎早有提防,当然不准他摸我的皮球。我把皮球紧紧搂在怀里,俨然是皮球的忠诚卫士。

    谁料想,这一回我失算了。五奎根本不是要玩皮球,是要帮我逮螃蟹。把他的一片好心当作恶意,我真惭愧。我是个螃蟹迷,最喜欢弄上一堆螃蟹,看他们横行竖爬的怪模样。不过,螃蟹并不好捉,两个大钳般的夹子,弄不好会死死夹住指头,让人疼得龇牙咧嘴。尤其是掏螃蟹窝,常常遇到这种麻烦。更可怕的是掏出蛇,吓得人一蹦三跳,直冒冷汗。五奎热心帮助我,我自然满心高兴。

    我和五奎朝河边走去。我一手提着小水桶,一手提着五奎的鞋。五奎真卖力气,高挽裤筒,跳进河里,弓着腰在岸边的小洞里掏啊掏。一只只螃蟹被他生俘活擒,甩上岸来。我连忙捡起,扔进小水桶里。五奎确实是条硬汉子,螃蟹夹住了他的小指,他不喊不叫,好像夹住的不是手指而是树枝。血一点点滴下,他还不慌不忙,硬是把螃蟹提到小水桶里。螃蟹一挨水,松了钳子,正要往水底钻,他一把捞住,伸手扳掉了半边钳子。然后,他侧身又跳进河里,手指上的血滴在水里,红红的血丝扩散开去。五奎全没当事,把手又伸进了螃蟹洞里。

    这是有史以来头一回大丰收。我那小水桶里再也装不下半只螃蟹,才和五奎返回村里。我在村边的大碾盘上倒了半桶螃蟹,调教它们。我拾起一颗土块,画了一个圆圈,命令他们不准爬出来。我右手握一条柳枝,哪个家伙要是越过封锁线,立刻就会挨一长鞭。有几个鬼东西的爪子伸出来了,可没等我手中的柳条落下,慌忙缩回圈里。嘿嘿,好玩!

    要不是五奎叫我,我早忘记了他的存在。我看见他眼睛盯着我圆鼓鼓的口袋,当然明白他是想玩皮球。这还有什么好推托的,五奎捉螃蟹这么卖力,够朋友,不让他玩儿,太小气了。我掏出皮球,扔给他:

    “玩去吧!”

    五奎也乐了,接过皮球在地上拍拍打打。我回过头继续调治螃蟹。这伙儿小崽子鬼精的,刚刚一下不照看,有几只爬出好远,我连忙挥“鞭”猛抽,把那些胆敢窜犯的恶魔一个个打退回去。我胜利了!

    我和群蟹的战斗一直持续着。

    猛一回头,不见五奎了。他拿着我的皮球去了哪儿?我慌了,连忙四处去找。村里村外,大胡同,小院落,哪儿也没有五奎的踪影。我找到他家里,一把大铁锁挂在门上,很明白,五奎没回来。

    我坐立不安,一会儿去五奎家一趟,晌午时分他家的门开了,还是不见五奎的面。五奎娘见了我,倒问起五奎的下落,好像我把他儿弄丢了。我告诉她,五奎拿了我的皮球不见了。她不信,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懊丧地退出门来。

    玩螃蟹的兴致一点也没了。小水桶让鸡弄倒了,螃蟹们四处逃窜,公鸡、母鸡紧紧追赶,个头小、跑不动的被鸡逮住,坚硬的利喙夹起甩下,敲碎肢体,一口口吞下去。一幅弱肉强食的画面。我不再理睬它们,也无心收拾它们,死就死吧,跑就跑吧,死和跑都与我的皮球没有关系。

    我想皮球,一门心思想我的皮球。

    一连几次去五奎家,都没见他。五奎娘慌了,已打发人寻找了。河沟里找了,水井里捞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五奎娘哭了。我也哭了。

    五奎娘哭她的儿子。

    我哭我的皮球。

    皮球回到我手上,已是第三天的事了。我见了皮球,真比五奎娘见了五奎还高兴。很清楚,五奎拿了我的皮球怕我要,躲到二十里外的姨姨家玩去了。五奎真鬼!

    我很快发觉,皮球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扔在地上也不跳了。手按下去,瘪陷的小坑好久鼓不圆。仔细一瞧,皮球裂缝了。

    皮球坏了!

    我的希望破灭了。

    这希望破灭的缘由,让我想了好久好久。

    1990年2月

    柿子

    我不爱吃柿子。

    无论多么好吃的柿子,我从来不启口。朋友们说我太看重身体,男怕柿子女怕梨”嘛!其实,哪有那么玄乎的事情。我不吃柿子是因为柿子深深刺疼过我的自尊心。

    小时候,我曾经是个柿子迷。我们村里村外遍地都有柿子树。谁也没有把柿子看成什么稀罕物。况且,柿子这东西很怪气,即使通体都红了,不经霜打,也还是涩巴巴的,摘下来不炮制根本不能吃。树上的苹果、梨儿常丢,柿子却很少丢,没见过谁家看护柿树。那会儿,我迷上柿子,也不是为了吃柿子,只是使小孩性子——玩耍。

    三月二十八,麦穿柿子花。柿子树开花的时候,小麦也就吐穗了。一朵朵四方形的小黄花轻轻绽开,轻轻凋谢,轻轻落在树下的麦子上,碰巧了套在麦穗上,墨绿的麦穗便戴上了金黄色的项链,美得耀眼。这时光,我每天都在柿子树下捡那桔黄色的小花。捡多了,穿在一串,成了一个黄灿灿的花环。我往屋里一挂,顿时,屋里敞亮了许多。

    柿子花一落,小柿子便成形了。不知为啥,柿子长到豆粒般大时,最容易跌落,地上撒了一层。许是柿子树不搞计划生育的缘故吧,开花太盛,结籽太稠,终于挂不住了,那些成果迟,果枝弱的便纷纷落下地来。落在地上的柿子豆,倒成了我的掌上明珠。我和伙伴们捡回一大簸箕,穿针引线,把柿子豆缀成一串,穿多了,两头一系,往脖子上一套,活像一串翡翠般的佛珠。我们一伙儿,一人挂一串,往柿子树下的溪垅上一坐,双目紧闭,两掌合实,一个个都成了活佛。

    柿子长大了,挂满了一树又一树的疑团。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桃子、红果、石榴摘下来就能吃,柿子为啥不行呢?我斗胆试过,一口咬下去,涩得舌头都转不动了,尽管慌忙全吐了,还是难受了好半天。我向妈妈请教,妈妈说柿子去涩巴,要在温水里泡一夜。温水能去涩巴,凉水行不行?我在小溪里打开了主意,先在溪垅边掏了个小洞,流水很快灌了进去,再悄悄摘了几颗柿子放在水里。一天过去了,柿子没有变样,两天过去了,稍稍有点变化,直到第五天生柿子才变成熟柿子,变得甜甜的,可好吃啦!我懂得了,凉水也能温柿子,只是时间要长些。

    有一回,我刚刚摘来柿子,弯腰正往溪洞里塞,偏巧有人过来了。我怕来人发现我的秘密,慌忙挖了一大团河泥,把柿子全封在小洞里。封好洞口,我放心地去玩了。等我想起柿子,已是第二天了。糟了,柿子准捂坏了。我一口气跑到溪边,挖开河泥,掏出柿子,还好,柿子没有坏,捂得温热温热的。我一闪念,咬了一口,哟,好甜,柿子温好了。看来在泥里温柿子是个办法。

    这意外的新发现调动了我更大的兴致。我好像要当温柿子专家似的,着了魔地瞎想。那次,妈妈要生火,打发我去抱麦秸。我往麦秸垛里一掏,里面热烘烘的。这一股烘热立即使我想到了柿子。我撂下柴筐,跳到一棵柿子树前,伸手去摘柿子。柿子树太高,我跳起来也摘不到。我想捡块石头往下砸,可附近找不到石头块子。我灵机一动,脱下一只鞋,用它代替石头甩了上去。用劲一猛,鞋扔到了另一棵树边,去捡鞋时,才看见树上倚着一根麻杆。麻秆梢头绑着短短的三角叉,这不是卸柿子的好工具嘛!我顺手举起麻杆便往下钩柿子。一颗还没钩下来,就听见脸前的玉茭地里有人叫喊。

    没等我看清是谁,一个蓬头污面的婆娘就拽住了我的胳膊。那一只腥红的眼睛告诉我,她是村上有名的刁妇——单罩。我要逃脱已来不及了。她捏紧我的胳膊往村里拽,边走边说:

    “好贼娃子,怪不得柿子光丢,是让你个小害货给偷了!走,找你妈去。”

    我被弄懵了,怎么摘几颗柿子就是作贼?早知道这样,给我个金元宝也不干。可是,一切晚了。我现在已被当作小偷,死死捏在单罩婆婆的手上。我使劲辩解,她摇头晃脑一句也不听。更令人恼火的是,一进村,这赖婆娘就吊开嗓子乱喊叫:

    “大家伙快来看哟,我捉了个偷柿子的贼!”

    正是晌午时分,收了工的大人、放了学的孩子都在家里。听见叫喊声,呼啦啦都跑出来看稀罕,一街两行,把我们围裹在中间。单罩婆婆对着众多的人得意地叫嚷,我则像个受伤的俘虏,蜷缩成一团,不敢抬眼看人。在这么多的人面前丢人现眼,实在败兴!我难受难熬,心急火燎,要不是牙关紧紧咬住一颗泪珠,准会哭出声来。我根本没有想到温柿子会捅出这样的娄子。透过心底的泪痕,我看穿了死老婆子的祸心,那根麻杆准是她放的,她引我上钩,拽着我示众,给别人看哩!这诡诈的婆娘可害苦了我。

    是妈妈赶来,给那死老婆陪了不是,我才幸免了继续游街的灾难。回到家里,我再也忍不住满肚子怨愤,放声大哭。

    边哭边喊:我再不挨柿子了!”

    的确,从此我没有吃过柿子。

    1990年2月

    米尺

    我这里所写的米尺,是一支学生用的小尺子。这尺子不过21厘米长,通体油漆得红艳艳的。小时学习常用这把米尺,按说我应该像珍视其它学习用具一样珍视它,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将它保存下来。它早已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奇怪的是,这把米尺的遗失丝毫也没有减轻我心头的愧疚。

    事情是从金殿镇的供销社里开头的。那天,我是去买作业本的。刚到供销社门口,就看见站在圪台上的二憨。二憨长得人高马大,粗胳膊粗腿,连手指也粗得胜过乌黑的钢笔杆。他是我们班的巨人。见我来了,二憨十分欣喜。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躲到墙角里悄悄对我说:

    “有把米尺掉在柜台缝里了,掏不出来。要能取出来,咱俩使唤。”我知道二憨的手又大又笨,准不中用,是想让我去掏。我看他指点的地方,正在营业员的鼻子尖下,便连连摇头,不敢取。二憨鼓动我,要么先过去看看。经不住他的诱惑,我来到柜台前,往那窄窄的夹缝里一瞧,可不是,一支鲜红的小尺子孤零零地躺在里边。这一看,我竟然萌生了掏那米尺的念头。是可怜它的孤单呢,还是迷恋它的可爱,我弄不清楚,但掏出来的决心是下定了。

    偏也凑巧,正在这会儿,有个小伙子一喊,那位女营业员红着脸出去了。不容迟缓,二憨站在我的背后像一道屏障遮住了后面那些人的视线。老实说,那小米尺确实不好掏,不然,营业员绝对不会看见它掉在里面而置之不理。那柜台不是现在镶玻璃的样式,青砖实垒,上面是一层厚厚的木板。日子一久,木板裂了缝,这缝隙不意成了小米尺的囹圄禁地。我把两个指头伸进木板缝里,想轻轻夹住米尺,夹上来。中指长,指尖还能勉强挨着米尺的瘦骨板,食指短,根本挨不着边儿。贪恋的中指一沾米尺的边,就不想出来了,鼓捣了几下,竟然让平躺的米尺侧起身板。食指连忙增援,这一回真派上了用场,两个手指密切合作,米尺被乖乖夹了出来。我乐,二憨也乐。我俩你摸摸,我看看,真比孙悟空得了金箍棒还要高兴。

    我和二憨高高兴兴朝村里走来。快到村口了,俩人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米尺到底归谁用呢?给二憨吧,我不情愿,是我从柜台缝里掏出来的;我用吧,二憨又不乐意,是他先发现这个秘密的,一开始我还不想掏呢,这也不合适。我们两个坐在村口的老皂角树下犯了愁。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按二憨的主意办,一个人使唤一星期。在决定谁先使唤时,我俩又争执不下,只得用儿时最公平的办法——“猜猜猜”。

    “猜猜猜”是较量的双方都握好一个拳头,一边挥动,一边念叨:“猜——猜——猜”。三声说罢,拳头可以变成巴掌,这叫做“布”;可以叉开两个指头,这叫做“剪子”;也可以拳头不动,不过这拳头叫做“锤子”。它们之间的胜负关系是:布能裹住锤子,锤子能砸坏剪子,而剪子又能剪开布。较量开始,我恨不能一下砸坏二憨,便将硬梆梆的“锤子”砸下来。哪知,二憨不憨,展开的却是软绵绵的“布”,一下裹住了我的“锤子”。我失败了,眼看二憨嘻嘻笑着拿走了小巧玲珑的米尺,好难过呀!

    我对二憨说:说话算数,到时就给我,要不就是小狗。”二憨拍着胸膛说:保险算数!”

    二憨蹦跳着走了好远,我还在老皂角树下定定地站着。

    这一个星期真难熬啊。以前盼过年,也没有盼得这么心焦火燎呀!下了课,一看见二憨摆弄那红艳艳的米尺,我的手就痒。我想玩一玩,二憨不给,说:“等着吧,再过三天。”三天,多么漫长的三天,我连听课的心思也没有了,脑子里装的就是米尺,甚至想,如果二憨那家伙要赖了账怎么办?米尺在他手里,去抢,我没有他的劲儿大,明摆着要吃亏……我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

    星期六的下午,轮着我和二憨这个小组打扫教室。倒垃圾的活儿,由我这个小组长分配给二憨。二憨端起簸箕一出教室,我便让同学们先走了。我三下五除二跳过去,掀开二憨的书包,把那火红的米尺握在手里,看了看,匆忙塞在座位边的墙缝里。掩藏好,我把倒垃圾回来的二憨堵在了教室门口,向他要米尺。果然不出所料,二憨这小子赖账了,说米尺丢了。

    我的心在笑,脸却绷得挺紧,逼着二憨去找。二憨一副为难的样子,装得满像回事。戏就这样演下去吧,你装我也装。我说了几句非要不行的大话,转身走了,是怒哼哼走的。我侥幸没有再败在二憨手下。我在母子河边的柳树下转了一圈,看着二憨夹着书包一溜风跑了,连忙窜进教室,把米尺塞进怀里,兔子般跑回家里。

    夜幕降临了,小油灯刚点着,昏暗的光线里出现了二憨。二憨哼叽着说:

    “米尺丢了。”

    我不以为然地说:那会儿你不就说丢了吗?”

    二憨愣住了,憋红脸:那会儿是哄你!”

    看他那可怜样儿,我真想说:米尺在这儿哩!”可鬼使神差的米尺作怪,我怎么也张不开口。我说出来,米尺还会落在这赖皮手里。我记不清二憨怎么走的,我只记得米尺成了我的。我怕二憨看见,一直没敢往学校带。有时在课堂上画图描线,我只好记下作业回家完成。渐渐地,我心里十分不安。尤其是那回,二憨握住我的手恳切地说:我丢了米尺,你不让我赔,你真够朋友,我不应该骗你。”我很不是滋味,只想大声对二憨说:“米尺没丢,我拿着哩,是我的不对。”可是,我没敢说出来。一个人承认错误为什么这样难?

    我不再喜欢米尺。

    米尺被冷落在屋里了。

    冷落的米尺没有了下落。

    199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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