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人寰-风物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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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子

    世事匆忙,转眼今日就会成为昨日。然而,无论怎么匆忙,时光总是新鲜的。落下去的夕阳不见苍老,升起来的朝阳仍然鲜亮。只是世事里的风物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不仅会随着今日的离去而苍老,而残损,还会消失。可就是这些会苍老,会残损,会消失的风物上收藏着过去的世事。因此,要收留世事,就只有收留风物。收留风物的最好办法是掩埋,当今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几乎都是被挖出来的,可这掩埋要有一定的财力。于是,我只能选择另一种简易办法,将风物用文字嵌进我的书卷,让它们在那里见证往昔。这便是风物存真。

    这张披着衣服的照片拍摄于1974年,那时我被借调到了金殿人民公社。虽然是个临时人员,可是主要为领导写讲话稿,算个秘书。别看我土头土脑,在众人眼里我的形象正在改变,家庭被人歧视的境况也在改变。境遇的突然改变让我尝到了政治的甜头,顿时感到,要彻底改变家庭的状况,必须从政治上翻身。从世俗的眼光看,我的判断没有错,也如愿了。但是,我的灵魂就要在这时滑落歧途了。

    2009年10月19日

    燕子一来,春天就热闹了。

    燕子是春天的使者,它带来了春的信息,春的歌声。它站在我家瓦屋的檐上,冲着长天一叫,一声声春天的旋律就响进了大人小孩的心窝。大人们伸伸一冬天坐僵了的懒腰,正要出屋,小孩子们早撒开腿窜出去了。

    屋外暖和了,阳光不只温煦,颜面也比冬天鲜亮了许多,洒在墙背上、地面上已经有些晃眼了。燕子更多了,成群搭伙地逗乐,这只斜刺下来,那只竖穿上去,还有的纵裁横剪,院子里欢声不断。

    这当儿,我早溜出了院子,溜出了村庄,像张开翅膀的燕子一下飞出好远。我站在了田垅上。田垅上的土好疏松,不再硬梆梆的,不再硌得脚生疼。走上去,像是踩在棉絮上,绒绒和和,从脚底板一直舒服到心里。我放开脚走去,走的得意,也舒服地得意。脚稍一偏,踩在田垅的边上,松软的土立刻塌落下去。随着那绒土的塌落,我一个趔趄闪倒在地上,长长的躺在那田里。正得意在兴头上,却栽了跟头,多扫兴!我有点吃惊,也有点沮丧。但是,我的沮丧马上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我很快觉得,我不像栽在地上,倒像是睡在了一床厚厚的棉絮上,松软而且暖和。于是,我闭上眼睛,大仰八叉地睡了。那阳光如一只温存柔软的大手抚摸着我。我的脸上最先感受到这种亲慰,不一会儿,这亲慰带着柔情融进了周身。

    好一会儿,我方睁开眼。一抹新绿立时透进了我的感情天地。堰垅边萌发了嫩芽,先出来的已变绿了。还有赶早的呢,刚刚离了地皮,抖开叶片,没长一寸高,就绽开了小小的花朵。那花朵不红,不艳,淡红中挂着微紫,娇巧得迷人。她太渺小了,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我只好叫她紫花花。紫花花开过还会结果,果儿不大,长长的,活像一只捶衣服的槌子。那槌子不能吃,我曾经咬过,皮一破,苦苦的,涩涩的,苦得我不顾溪水仍然凉沁,赶紧伏下去,含口水,把嘴涮了又涮。这时节,能吃的大概是扁扁苣了。于是,我的脚步载起目光在那干草丛中游移梭巡。

    扁扁苣是菅草的新芽。虽然,过了一个长长的严冬,菅草枯黄的叶子仍然没有消尽,瘦瘦地弱弱地贴着地皮。因而,新芽萌发,必须从那枯黄的封闭中透出来。如果没有足够的劲头,或是个怕使劲的懒儿,就会被压抑在那干叶子的下面,或扭曲得弯了,或憋闷得死了。当然,我要寻找的扁扁苣不是其中的弱儿,而是那些最有劲,最乘兴的强者。它们早早拱出了头,翘过黄叶,挺胸晒着暖儿,长着个子,还有的鼓圆了肚子。那圆圆的肚子里就是即将弹射出去的新叶,不待它射出去,我伸手抽了出来。那叶芽嫩嫩的,甜甜的,嚼一嚼吐出来,再嚼一嚼,春天的蜜汁流溢得满嘴都是。

    远处的田野已有耕牛走过,一头黄牛拖着犁悠悠慢慢翻起新土。那湿沃的泥土在阳光下闪出亮光,刺目的光缕射出好远。扶犁的人头上捂着条羊肚毛巾,一脚高一脚低地踏过去。嘴里不停地吆喝:哒吼——,哒吼——,吼出黄牛悠然自得的节奏。

    黄牛犁地的时候,蜗牛也不安卧了,背起房子四处游走。有一只正从我脚边不远处爬过。我捡起时,它迅速缩回了硬硬的房子里面。说是房子,其实是一层硬壳。那硬壳圆圆的,像是一轮太阳,只是没有太阳的光亮,说是月亮似乎更像,淡淡的,白白的,也有稍稍泛黄些的。我知道,一惊动,那精明的牛儿就躲进去了,非等到认为安全了才会慢慢露出头来。我安安稳稳坐在田垅上,将袄袖挽起,把那牛儿端端庄庄放在胳膊上面,并且吟哦那不知哼唧过多少代的歌谣:

    牛儿牛儿快出来,

    松松软软犁地来。

    勤勤快快惹人爱,

    爸爸妈妈来送饭。

    一遍,两遍,三遍,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那可爱的精灵,它探出了头,头上伸出两支细小的角,角一晃一晃,身子也就缓缓移动,硬硬的房子也随着缓缓移动。我的胳膊上留下了它爬过的痕迹。它爬了不到两寸远,而那看似缓慢的耕牛,已经犁好了一大片地。这新耕过的地尚未撒籽播种,那远远的茵绿里已露出了黄黄的花儿。油菜开花了,花朵不大,却很繁茂,还有幽幽的香气。轻风过来,香气也相伴着来了。风吹过去,香气又相伴远行,满地里弥漫着诱人的清香。蝴蝶来了,花花点点的,忽儿舞在空里,忽儿贴在花上,醉醉迷迷的;蜜蜂来了,匆匆忙忙的,一群群,一伙伙,来来去去,天空也熙熙攘攘的……

    燕子也不消闲,忙着剪草衔泥,你来它往,穿梭似的。每次衔取的泥点都是那么不经意,不起眼,可是不几日,竟在我家的房梁上垒成了新居。新居垒成,燕子们少了些忙碌,屋里院里少了那翩翩来去的紫黑色身姿。似乎是打了个盹,又似乎是转了个脸,燕子窝里居然传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好个精明的东西,这么快就孵出了一窝小小的生灵。燕子妈妈,燕子爸爸飞来飞去,加倍地忙,回来时嘴里必定衔着吃食。它们一露身影,那一窝黄嘴就探出居室叫嚷个不停。然而,它们并不听谁的叫声高就喂谁,却挨着个儿,一只一只地喂过去。

    不知不觉小燕子张开翅膀会飞了。

    不知不觉百花都亮开笑靥,春深了。

    1992年10月2日

    春雨

    画家说,春雨是春天的颜料。

    诗人说,春雨是春天的歌声。

    小时候我则认为,春雨是春天的奶水。春雨比奶水更甜美,更养人。它飘落到哪儿,哪儿就滋润了,鲜嫩了,翠生了,就活活泛泛显出了生机。

    春节过后,人们就眼巴巴地盼望春雨。春雨却总是不来。天不再像年前那样灰蒙蒙的,变得蓝蓝的,空空的,那么高,那么远,不见一线云丝丝。看看风,还是西北风,虽然稀少了,劲小了,却仍然硬硬的,干干的。

    太阳暖暖地照着,照得地上也暖了。冬日僵硬的地皮早软了,踩上去面团似的,河边、泉边更是软得淌水,水渍渍的,走过去会粘住鞋子。牛车走这路最难,铁轮子一碾好深,陷在泥里好长时间出不来。黄牛低着头,弓着腰,瞪圆了眼睛往上拉,车还是不动。赶车的一手舞着鞭子,一手扳着车轮,身子朝前扑着使劲,口里大声喝斥那牛。好不容易,车轮才转了,上来了,还是过路的人在后面帮了手。

    没几日,地皮不再软了,像往常一样瓷实,不粘鞋子,不陷车子了。风依然吹着,太阳依然晒着,暖和多了。又过几日,路上裂开些小缝缝,人来车往,表面上的那层土就离了地皮,土越积越厚,越碾越细,踩上去和冒烟的一样,裤腿上溅得花花点点的,都是尘土。

    田里的麦苗早渴了,泛黄了,没了先前的精神头。浇地的人多了,水流进田里,“滋——滋——”地响,还咕咕咚咚地冒泡。看着溪里的水不少,淙淙地流着,进了田却慢慢地爬,比日头爬得还要慢。蛰伏在田里的小虫子遭了大难,水一来,淹了家园,匆匆忙忙从水汪汪的洞里钻出来,却只能漂动在水汪汪的田里。麻雀、燕子,还有黄莺,很会寻找吃食。它们一行行排在田垅上,瞅着那漫水的田地,只要有小虫子探头,就箭一般射过去,将虫子啄进嘴里,吞进肚里。吃饱了,再逮住就飞走了,飞回去,喂养自己刚出壳的孩子。浇水的田里成了鸟的乐园,这儿落下,那儿腾起,一幅百鸟闹春的好景致。

    田浇过了,人们仍然盼着落雨。说是浇过的地,土会变硬,下些雨土才会酥些,麦苗长得才起劲。还说,空气太干燥,人易生病,上火的,发烧的,躺在屋里的人不少了。

    雨来了,突然间就下起来了。是夜里来的,待人们知道下雨的时候,雨早淅淅沥沥的了,唱小曲似的。有人从被窝里撑起身子,胳膊扒在窗台上,掀起窗帘的一角,朝外瞅瞅,院里的地上白白地泛亮。于是,忽然想起昨日后晌太阳落在了云里,风也是东南风,还潮潮的。接着又倒头睡下,梦里也就多了几分甜蜜,不睡到吃晌午饭不会起来。

    一大早,小孩就在胡同里撒着欢。头上戴一顶大草帽,如同墙角拱出的大蘑菇。蹦跳着在泥里踩过去,“吧唧——吧唧”地响,水点溅得越高,我们的笑声越脆。谁的妈妈探出了头,见了,连骂带喝地喊闹:小崽子翻了天啦!”猴崽们头也不回地窜远了。大伙儿躲进一家的大门口,那门口有高高的门楼,厚厚的门墩,平平的地面砖,蹲在那儿“摔锅”。从路上挖来泥,捏得像笼里蒸出的窝窝头,倒放在手心,又像一口没有耳朵的锅。捏好了对伙伴说:看锅——

    对手答:好锅!

    又说:看底——

    又答:好底!

    继而发问:摔破?

    忙答:赔哩!

    再问:赔几斤?

    再答:赔五斤!

    不待答话的落音,那手中的泥锅就“砰”地摔在地上,一下冲开口子,泥点四飞,大家都成了三花脸。没人去顾及脸面,却对着破口子叫好、叹息。叫好的,是摔锅的;叹息的,是要赔的。不管赔方多么不情愿,还是从自己的泥堆里揪下一块,拍个片片,拍得薄薄的,盖在对方的破洞上。当然,不拍薄赔上也行,但是,谁也不憨,不愿多赔你泥团。因此,拍呀,拍呀,拍得不能再薄了,才往上盖。最难赔的是炸锅,砰的一声,摔下去的锅炸得四分五裂,泥点飞到院里的,落在墙上的,溅在路上的都有,再大的手也拍不出这么大的泥片。最扫兴的锅,是摔下去一声不响贴在地上的锅,活像一团刚屙下的牛屎。赔的人高兴,而摔的人却阴了脸。

    雨来得快,天晴得也快。一大早,天上还满是乌黑的云团。端起碗吃早饭,云变得丝丝蔓蔓的,天有些亮了。吃完饭擦嘴时,云就散了,太阳露了脸,鲜亮鲜亮的。天空就像刚擦过的镜子,没有一点尘色;地上也如刚落笔的图画,到处洇着水色。人们的心里好像刚冲洗过的一样清爽,脸上笑成了花。

    田里泥了,无法干活,仍有人踩着泥到田头去,看看嫩嫩势势的禾苗,心更喜了。喜滋滋地唱出声来,这儿那儿飞旋着乡下特有的乱弹——

    劝世人莫做官务农为本,

    你看我七品官不如黎民。

    你一声,他一段,天地间蓦然明朗多了。

    这时候,顶红火的是大椿树下了。一夜春雨,椿芽冒出好长,能吃菜了。有人拿着长竿,长竿上绑着一把镰刀,高高举起长竿,手起刀落,绿绿的嫩芽,就飘落下来。大姑娘小媳妇嘻笑着往篮里捡着,谁捡着就是谁的,不一会儿竹篮就冒了尖。

    你走了,她来了。椿树下笑声不断,笑彻了整个春天。

    1992年10月8日

    溪流

    故乡有一条河,叫母子河。母子河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树上有许多枝杈。这枝杈就是遍布田间的溪流。溪流淙淙行走,偶有一个小闸口,水流就缩成一缕,猛然跌落下去,叮叮咚咚地高歌不停。

    春天就像是从溪流里飘来的,水流到哪儿,哪儿的土先松软了,哪儿的草先染绿了。有人蹲在溪垅上拔绿草,捞嫩叶,装进竹篮,挎回去一个水灵灵的春天。

    溪边的小草长得特快,转眼两垅茵绿沿着溪流伸出去好远。这茵绿间就成了小虫子的快乐世界。蚯蚓在草根下钻过,土翻得松软松软,不时垒起的土团,如一座松软的小山。蚂蚱在草隙里歇息,草绿的头,粉绿的背,淡绿的肚子,不仔细看简直难以发现那是个小小的生命。但是,脚步一挨近,蚂蚱受惊了,扇动翅膀飞出一大截才落了地。我赶紧追过去,蚂蚱又急急地蹦着逃窜,双腿一蹬,一下跳到几尺外。我赶上去伸手去捉,它又飞了。接连几次,蚂蚱飞不动了,它就在地上吃力地蹦跳着逃窜。或许就因为它们会蹦,伙伴们才叫它“蹦蹦”。“蹦蹦”的能量有限,蹦上一阵,没劲了,停下来喘息。这时候,就成了我们手中的玩物。我用手指轻轻捏住它的腿梢,它准以为自由了,想飞,扇扇翅膀却没有飞出去。那绿色的翅膀一展,露出了下面遮掩着的粉红色的身躯。它又使劲往上蹦,想蹦出去,一下,两下,终于蹦走了,可是挣断了一条腿,那腿仍然捏在我的指尖。

    草丛里还有螳螂。不知为什么,村人都把螳螂叫做如子。如子的模样挺逗人,扁长的身子,鼓圆着个大肚子,像是个会蹦跳的琵琶。你把如子捉在手里,它那弯曲的前爪摇摇晃晃,像是指点着什么。如子看上去的确乖巧,有人却说它很厉害,能斗过凶恶的老狼。所以,伙伴们常对着如子发问:

    “如子哥,狼在哪里?”

    如子的前爪又摇了摇,像在指引方向。我们便说:

    “快打狼去!”

    如子的头点了点,答应了。手一松,我们把如子放了。它一亮翅膀飞得没了踪影,真像是打恶狼去了。

    螃蟹也喜欢在溪边的草丛躲藏,常常瞅个空隙晒太阳。那只螃蟹大仰八叉晒得好上瘾,我走近了,它也没有看见。那是一只母螃蟹,反躺在草地上展开了腹下的玉叶,玉叶上满是桔红色的米粒。这米粒都是螃蟹的卵子,晒上几天,就会变成一只只小螃蟹。到时候,小螃蟹万头攒动,攀爬成团,很是有趣。然而,不待桔红色的米粒变成小螃蟹,老螃蟹却成了我的俘虏。我把它放在路上,它拖着大肚子,爬得缓慢极了。那本来骄横的怪物,这会儿更丑陋,更难看。

    小溪里也有茵绿的小草。有像头发丝一样舒展的扎草,有在水中摇荡的圆叶水菠菜,还有伸长脖子探出水面的水根菜……密密匝匝的水草间隐藏着无限的生趣。注目看时,一只弯腰弓背的小虾正轻柔游动,别看那样子很为笨拙,可在水中却轻灵而便捷。突然,划出一道闪电般的水痕,是鱼儿箭一样射过去了。往往射过的不是一条,一道,而是一串,一簇,溪水好一会儿粼粼荡动。鱼儿跑累了也躲在水草间休息。我瞅准那一条刚刚安稳的水魂,悄悄的向水中伸出手,悄悄的向水魂移去,眼看近了,近了,猛一使劲想把它攥在手心,偏偏惊动了那小机灵,闪电一般窜没了影。

    我不甘失败,决心要捉一条鱼,把它养在家里。我挽起裤腿,下到小溪里,溪水凉凉的,刚入水的一霎,一股凉意倏然射进心窝里,指尖发梢也凉飕飕的。站稳了,吸口气,定定神,不多会儿,水不凉了,柔柔地抚摸着我的两条小腿。我不再像在岸上那样伸手去捞一次次的失败,掏出口袋里的花手绢,一只手捏一个角,另外两只角则咬在嘴里,组成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鱼网。然后,瞄准那蠕动的水草,弯下腰,将小鱼网轻轻推过去,伸到水草的下面,突然收起网,拖出水面,网中的水哗哗落在小溪里,一条小鱼露出了挣扎蹦跳的身段。可是,无论它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了,我很快把它装进了随身带来的水瓶,端回家去。

    溪流里有鱼,有虾,还有河蚌。村人们为保证溪流的通畅,每年都要清淤挖泥。这当儿,鱼窜了,虾钻了,而躲在蚌壳里的河蚌却同河泥一起被甩上岸来,不多时,就晒干了,没了生命。我和伙伴常在枯干的河泥里翻捡河蚌。捡到长条形的,我们称长乎乎;捡到扇面形的,我们称媳妇;捡到鼓圆形的,我们称钢墩。无论哪种形状,小些的我们说是小巧巧,大些的都叫老迈迈。我们将这些河蚌壳一剥两块,就成了奉送童年乐趣的玩具。玩这种东西被唤做跌河蚌精。我们蹲在地上,一跌就是好半天。你拿一个放下,我举一个在手,猛然跌下去,如果恰好砸准地上那个,那个就可能翻个身,扣过来。那么谁举手下跌,谁就赢了,对方自然就输了。你赢过去,我赢过来,输输赢赢,斗得难分难解。有时候,输得多了,并不甘心,就在地上划一个个方框,再长长拉下一竖,口里还念念有词:

    田字出头,

    往回拉牛。

    拉牛拉牛,

    再多不够。

    念着耍着,局势好像就会变化,转输为赢,把别人的河蚌弄过来。

    玩着乐着,春意更浓更深。小麦挑了旗,吐了穗,扬了花,天气热了,溪流更成了我们须臾不愿离开的相好伴。

    1992年10月6日

    莲花

    莲花开的时候,一准是夏天了。

    说来真快,刚刚才插栽莲藕啊!翻松的土地放进了清清的溪水,举起铁耙耧呀耧呀,耧得平平的,水面不露一点土色,方田蓄满水,成了一面明镜。然后,把头年留下的莲种从泥土里一铣一铣挖出来,将粗壮的那一头插进了清水下的沃泥,外面还翘着细长的尾巴。远远看去,水田里忙晃着一支支耕地的木犁。不几日,水面就竖起又直又尖的绿芽,和雨后刚冒出的笋芽没有两样。你正醉心于这儿的生长,转眼那儿又萌出了一支。待回过头来看这边,这支早不是笋尖了,变成了个小小的三角,活活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了。

    蜻蜓活跃了,繁忙在空中。一群群,一伙伙,飞得轻巧,也飞得迅捷。蜻蜓都是大头脑,大眼睛,大翅膀,头脑大而圆滑,眼睛大而明亮,翅膀薄而透明。不大的身子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长尾一摆,就飞转了方向。许是蜻蜓的头有点像马头吧,伙伴们都喊它马圪塔。马圪瘩的颜色多种多样,有湖蓝色的,有米黄色的,还有紫黑色的。顶惹眼的是桔红色的,柔和红润洇透了通体,银翅一展,就划过红红的一线。白云下,绿地上,红一线,蓝一缕,黄一条,交织出五颜六色的锦缎。蜻蜓飞累了,就落在莲叶上换气,莲叶上像是降落了一架架小巧的飞机。

    尖尖角很快张开了,成了又圆又绿的莲叶,那莲叶昨日还飘在水面,今晨却被伸长的莲杆高高擎在空中,而且圆叶大了许多。大着大着,就大成了一顶顶小草帽。这时候下起雨来,水田不再花花点点,雨点落在莲叶上,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响成一片。莲叶周边高,中间低,落在上面的水珠都滑向叶心,叶心就聚起一粒银白透亮的珍珠。莲叶随轻风摇动,珍珠随莲叶滚动。雨点不断落在叶上,珍珠不断胀大,胀大的珍珠重压着莲叶,莲叶撑不住了,莲杆一晃,莲叶一弯,珍珠“咚”的一声落进水田,没影了。于是,雨点又点点滴滴积起,珠玑又丝丝缕缕膨胀……

    谁也没有留意,大大的莲叶间突然翘高一支花苞。初见时,还瘦瘦的,转眼鼓圆了,爆开了。碧绿的天地间增添了一份迷人的色彩。爆开的莲花一瓣一瓣的,每一瓣都像一只小船。张开的花瓣中间是圆圆的花蕊,花蕊淡淡的散出黄粉,透出幽香。小蜜蜂觅着香气来了,钻进花蕊,好一会儿不出来,直到裹满一身甜美方才回归。

    莲花分两种。一种白色的,一种红色的。白色的花朵,真如落在碧叶上的一朵白云,轻柔而又舒展,似乎微风一掠,就又会携起飞上高天。红花呢,红而不艳,鲜而不骄,倒像刚穿着新年衣跑出屋的小姑娘,妩媚得可爱。开白花的是白莲,白莲脆生,炒菜吃可口;开红花的是红莲,红莲丝拉得好长好长,出粉多,熬藕粉好喝。

    莲花竞放的时候,莲叶下是我们的快乐世界。这当儿,天气挺热,我和伙伴最喜欢光溜溜地跳进河里耍水。一耍就是好半天,贪贪地不愿上来。耍久了,就有些凉了,身上冷飕飕的,牙齿也不断上下磕碰,我们忙又寻找温暖之乡。莲田就是我们找到的天然温泉。那里蓄起的水被太阳晒得温热温热。我们哆嗦着爬上岸来,猫腰钻进绿叶间,赤条条躺进暖暖和和的水田里。只是躺下去时须格外小心,那翘直的莲杆并不光洁,突兀着密密麻麻的圆点,稍不留神蹭在身上,就是一道伤痕,疼得人龇牙咧嘴。我们绕着莲杆机敏地钻来穿去,活像一条条大得出奇的泥鳅。每个人滚满一身的热泥,才溜出田来,又扑进河里。

    喜欢水田的不只是我们,还有青蛙。青蛙早早就在这儿唱着歌。一只张口,十只应合。应合得多了,歌声响成蛙雷。夜晚越静,蛙雷越响,整个村庄都轰轰烈烈的。人们却在这轰烈中进入了梦境,睡得竟比寂静的冬夜还要酣畅。青蛙唱着歌,把自己的后代也撒播在这天使乐园。那一团不起眼的种籽上有无数粒黑芝麻。黑芝麻会变成小蝌蚪。小蝌蚪鼓着个大肚子,拖着个长尾巴,摇来摇去,一股挺可爱的傻劲。傻晃些日子,长大了许多,肚子下猛然拱出两只脚,不仅能在水里游,还能在地上爬了。待再拱出两只脚时,长尾巴不见了,不仅能在地上爬,还能往高处蹦。小蝌蚪变成了一只漂亮完美的小青蛙。水田是青蛙的故乡。青蛙是故乡的痴子。它一刻也不离开水田,只在莲叶上下跳舞翻旋,捕捉着前来骚扰的小虫子。

    太阳亮的时候,摘一张莲叶,盖在头上,就抵得上一顶草帽。草帽下一团绿荫,一团凉意。若是再摘一朵爆开的莲花,伴着清香回家,把这香花插进水瓶,满屋子也会清雅好多。然而,我们绝少有人去采叶,去摘花。据说,那莲杆是空心的,摘花去叶后,顶上没了遮盖,水珠就会顺着莲杆流进去,流下去,一直流进沃泥中生长的嫩藕里,嫩藕积水就会腐烂死去。没人遭扰,莲花就尽情地开着,以至变成莲蓬;绿叶尽情地张着,以至变成黄叶,一直要到那荷尽已无擎雨盖的深秋。

    1992年10月13日

    中言心语:

    如今回到家乡,很难看到迷人的莲花了。不光是莲花消失了,水田也消失了,甚而连浇地也困难了。原因在于,上游的水被引往南面去了,据说这是为了扩浇。扩浇的田土不知有多少,但是家乡数千年的水浇地却变成了旱地。这样的奇迹,不知前朝古代创造过没有?

    2009年10月23日

    秋色

    深秋的早晨常常从浓雾中走来。

    天早就亮了,屋里仍然不见泛白放光。似乎是个阴天,屋里就难以敞亮豁朗了。

    出屋一看,起了雾。雾好大!天上地下灰蒙蒙的一团,像是老天爷撒下了千里纱绢,把世间万物遮遮掩掩,藏藏盖盖,弄得人看不清,看不远。十几步以外的树木没了影,屋舍也没了影,天地间又好像突然遭了劫,好多好多的东西竟然被洗掠一空,惟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我了。

    我就在这一片迷蒙中间向前走去。走近哪里,哪里的景物就显现在眼前,而身后的物体一忽儿就没了影。远远的村落仍然瞧不见,似乎远在天边,只好埋头走呀走呀!正走得厌烦,突然,那村落凸现在眼前。顿时,厌烦化为欣喜,更感谢这迷离的晨雾,布置了这么美妙的游戏。不知不觉发梢湿了,原来那雾就是无数小得不能再小的水珠。敢情这小小的水珠也像小小的我一样不安生,东游西晃,才闹得弥天大雾。

    太阳升起好高了,雾才散了,远村近落露出原来的模样。人们狭窄憋闷的胸腔也就豁然阔达了许多,一下超然到天边去了。

    一低头,脚边还有一层薄雪似的玩艺。像是谁家扫面布袋落在地上的,又像是谁家筛石灰飞来的。往前走走,才发现田边路旁,没人踩的地方全白了。麦田白得更甚,墨绿墨绿的麦苗全化了装,一行行,一畦畦,白到了远方。是下了霜。

    霜一来,世间换了模样,该蔫的全蔫了。低草浅花就莫说了,那高高大大的蓖麻叶子,昨儿还风风光光地招展,迎着北风呼呼啦啦又歌又舞,今晨却塌了架儿,软做一团。

    也有硬朗的,不软不蔫,却变了颜色。河边的柳树还那么垂着枝条,叶子却变黄了,黄得如同镀了金。垅堰上那些柿子树另是一番光景,叶子没黄,都变红了,几天前绿叶间还闪耀着一颗颗珠玑般的红柿,乍转脸,不见了那耀眼的珠玑,树冠红成了一把巨伞,一团烈焰。

    天是凉多了。早晨出门的人,手揣在袖子里的不少了。野外却一片热烈,处处显现着金黄和桔红,遍地华彩装点出秋天的不凡色泽。

    偶尔,有一片红叶会飘到发梢,扫着耳际,拐个弯掉到地上。是风作梗吧,细细察看,没见风的影子。若是风来了,树叶自然不是这种落法,稀稀刷刷,一会儿地上就铺了一层,而树上却秃秃翘着几个枝杈。惟有柿树还不穷光,点点红柿高高挂着,像是要与星星比彩似的。

    常有野兔窜来窜去。青纱帐没了,收割过的田里一片坦荡。兔子无处藏身,悄悄来溪边啃那丛嫩草,却被人瞧见了。有人猛追,有人喊闹,远近的人都听见了,干活的,过路的,都围拢来,凑这个热闹。眼看圈子越围越小,兔子就要成为一锅好菜了,猛不防这厮竟一跳多高,从那人的肩头逃走了。一地人留下一地叹息,一地怨声,怨那人咋不捉住这厮!也有人转身去追,哪里还能追得到呢!追了没几步,远远的兔子已不见了。

    追兔子的事儿,与我和伙伴没多大缘份。我们自知腿短劲小,不是那活物的对手,除了瞎咋唬,就是蹬脚乱蹦跳。我们有自己迷恋的事情。

    刨老鼠窝是我们的一大乐事。我们拿了小镢、小铣,在田垅旁、土丘边搜寻。时而一个鼠洞就出现在眼前。我们挥动铣镢,轮番掘土。不刨鼠洞,着实不知道老鼠的精明。鼠洞多是朝下的,挖着挖着,一拐弯,翘上去了。若是不留神,让松土一掩,真还难找到那洞。听大人们说,这往上一翘,就是老鼠的阴谋诡计,一来可以迷惑为害者,让你以为无路可走,就此罢手;二来若是洞里进水,到了这儿可以堵住,水进不到自己的住处。挖上几个鼠窝,就摸透了鼠辈们祖传的招数,任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们则穷挖不舍,一鼓作气挖到它的老窝。老鼠的老窝富裕得很。那洞越挖越粗,几乎成了一个小小的窑窟。窑窟里有玉米,有豆子,还有花生米!粒粒饱满的粮食塞得洞里满满盈盈,一个冬天也难以吃完。这可能是老鼠的库房,而一侧的小洞还铺着棉絮,当然是它们的居室了。弄巧了会挖出一只大老鼠,这就少不了一场拼搏。要么是老鼠狼狈逃窜,要么就是我们将它捣成肉泥。有时还会挖出一窝鼠崽,那小厮自然逃不脱,被我们弄到路上,调教半天。

    正玩得上瘾,听见了一声雁叫,又一声雁叫。我们停了手,看那大雁。大雁从头顶飞过,湛蓝湛蓝的天空,跃动着一行扑扇着翅膀的雁队。我们静静地看着,看着那行大雁从眼前飞向远方,飞向我们都没有去过的世界,眼睛里流露出羡慕和企盼。

    抬起头再看当顶,第一回发现我们的头上是一个那么高远,那么鲜亮的蓝天。这蓝天,既不同于夏天,也不同于春天。那高远和空旷充分显示,这才是真正的——秋天。

    1992年10月21日

    中言心语:

    春夏秋冬照常轮回着,模样几乎没有大的变化。然而,季节里的物事却面貌全非了。回到故乡,站在往昔熟悉的田土上,再也追寻不到先前鲜活的感觉。始知不仅物事变了,心态也变了。心态的苍老便苍老了一切进入眼帘的物事。

    2009年10月23日

    冬景

    吱——扭扭,吱——扭扭……

    漫长而深沉的冬夜在这声响中醒了。

    一位弯腰弓背的老者,推着一辆独轮车缓缓走过。独轮车被唤做拱车子。拱车子木头把,木头架,木头轮,连车轴也是木头的。车轴是枣木的,硬实,耐磨。村上人说:拱车子,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人扭车也扭,“吱吱扭扭”地唱响了。这声响划破了村庄的静寂,划破了田野的静寂,如同唱给天上人间的一支勤勉歌。歌声过处,留下细细的一线,微霜铺过的路面,出现了草蛇灰线。这条线翘出村口,延伸向远远的野外。

    踏着歌声,有汉子出了门,肩上一根担,担垂两只桶。桶也是木头的,木头帮,木头底,木头梁,惟有三道黑黑的圆箍是铁的。挑水汉缩了脖子,袖了手,任那水桶随着脚步上下颠动。他去泉边挑水,泉虽远些,打水却很便易。井台虽近,却没人去了。井口结了冰,拔水时洒下水就冻住了。冰越结越厚,踏上去就能滑倒。要在这溜溜滑的冰上把水拔出来,确实困难。水桶掉下去是小事,人要是掉下去就麻烦了。那汉子弯腰从泉里舀满水,直起腰,颤悠着担子往回返。水桶里有水晃出来,滴在路上,路上散落些褐色的圆点。圆点很快变白,变硬,并有些微的亮色,冻了。

    推车人、挑水汉似乎是村上早醒的人了,却有人更早。已从村外回来了,是一位老者。老者捂一条早已不白了的白毛巾,挎着背篓。背篓很重,老者弓着背驮起背篓,右手还捏一柄小铣。他已捡满了一背篓粪。昨日黄昏后,仍有牲口走过,落在路上的驴马粪,在夜色中变了模样。落地时腾出的热气没了,软软的体团硬了,表面的褐色隐了,竟现出了银白色,是裹了霜。老者就在晨曦中出村,沿路走去,捡去,背篓里全是这银白色的宝物。

    鸡们,鸭们,却没了热天早早出窝的自由。半早晨了主妇才扳开堵窝的石头,一只只缩头缩脑地出来。鸡们,抖抖翅膀,找点吃食,瞅个阳光照得着的地方晒暖去了。鸭子则急慌慌地往河里赶。大约是地上太冷了,脚蹼落地冻得生疼,所以,没有一只像往日那么安生,那么一摇一晃地往河里走。一律张开翅膀飞着,虽然离地面不高,仍然顺路而去,却不着地,扑扑扇扇地飞,边飞边嘎嘎地叫,直到落进河里,才缓缓气儿。先钻几个洞子,窜出好远,浪玩上一阵再慢慢悠悠地打旋,转圈。

    母子河在这寒冷的早晨简直成了一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夏日那凉沁沁的河水,不知何故会变成一渠热流。水面不紧不慢冒出热气,热气泛白若银,缭绕在河流的上空,如一条巨龙,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一刻不停息地蠕动。蒸腾上来的热气渐渐弥散在岸边,凝固在岸边。岸边的秃树枯草全都改变了容颜。树枝成了素枝,挂满了银白的霜花。霜花逐渐长大,大到一定的时候,素枝挂不住了,随即落下来,或顺风飘去,一下荡出好远,活像飞旋的雪花;或晃晃悠悠落在水面,立刻没了身影。伏在地上的枯草,一律化为玉洁银白的体态,遮掩了荒落愁煞的穷困,抖出了少有的玉容炫耀富贵。

    四野那些由母子河伸出去的溪汊都僵了身子。许是它们能从母体承续的热能太少了,初离母体还欢欢畅畅戏闹着,踢打着河底的石子,吟哦着自在的曲调。没跑多远,脚步却迟缓了,滞慢了,渐渐难以挪动了,只好停下步喘息。这一喘息却绝难拔步起程,被死死钉在原地,而且变了模样。透明的汁液居然成了硬硬的物体,冰封了小溪。小溪上面白白的一层,稍稍用力一敲,冰开了,不厚,薄薄的,而下面却实实在在的,锤打不动,钎凿难开。

    往日明镜般的水田也变了样,远远望去像是一块一块大大的水晶石。近前细看,每一块都有不同的色彩,像是在这里举办一场前所未有的画展,像是天地间出类拔萃的丹青好手都捧来自己的佳作,那一块块水晶石上都留下了不同形态的画幅。有的似山山水水,有的似花花草草,有的似人人马马。我和伙伴在水晶石上一块挨一块地走过,弯着腰观看。这奇妙的画卷,左看似人,右看似物,远看似树,近看似花,看得真真切切而又迷迷离离。

    看上一会儿,我们厌了,又在这冰天雪地寻找新的快乐。那一块块硕大无比的水晶石成了我们最好的溜冰场。于是,水晶石上熙熙攘攘着无数棉团般的稚儿。稚儿们你滑过来,我滑过去,时不时会有栽跟头的。倒在冰上,并没停住,棉绒绒地滑出去好远。正是这棉絮丰满的衣服帮了我们,若是单衣薄衫,不摔破皮肉才怪!

    我们还有一招好玩的——溜山坡。说是溜山坡,并不真实,真要是山坡才没人敢溜呢,都怕跌下高崖摔得粉身碎骨。我们只是找一面比较高的土坡,把自己从河里挖出来的冰放在坡顶,而后蹲在冰上,手一撑地,那冰就向坡下溜去,而且越溜越快,风一般滑到了坡底。人随冰下,如坐车乘船一般。顶有趣的是,我们找一面宽坡,三四个人并排而下,还要争个你快我慢。谁也不甘人后,不断撑动地面,力争溜得快些再快些。时常只求快,难把稳,翻下冰来,仰面跌倒在地上,滚得浑身是土。然而,爬起身来,绝无恼意,拍拍尘土,再把冰块推向坡顶,又滑下去。

    我们脚踏严寒,一趟趟溜着,溜到坡底,溜出热汗,溜向春暖。

    1992年11月1日

    村子和村子里的台子

    村子

    村子里有房子。房子不是村子,房子多了就成了村子。

    村子里的房子有新的,有旧的。旧的是旧房子,新的是新房子。新房子是平顶的,现浇的,墙上贴了瓷砖,亮堂堂的招眼。旧房子是瓦房,灰蒙蒙的暗乌,好在木头上刻了不少花,还有门当和户对。门当是横着的圆柱,不粗不长,也刻着花。户对是圆鼓样的,竖着立的,周边簇拥着大大小小的狮子。门楼不低,门框不大,还有高高的木槛,进来出去,不高抬腿脚非绊倒不可。要不人们怎么把忘了旧友说成门槛高了呢?新房子哪有这么些麻烦,简练得痛快,有门无楼,有框无槛,门框也宽畅的自在,两轮、三轮、四轮,冒一缕烟便进了院里。新房子在外围,旧房子在当间。当间的房子只会少,不会多,而外围的房子却没冬没夏地朝外扩展。站在高处一看,亮亮的显眼包裹着中心的灰暗,像是一个头顶,周边的头发全白了,只留下头顶还黑着。村子和这人一样,上了岁数。

    旧房子里住的是老辈,新房子里住的是小辈。老辈老成了爷爷奶奶,走出屋来瞅着椽头瓦角、门当户对发笑,一笑,满脸的纹络里抖落了不少的故事。小辈是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进出屋脚步都是匆匆忙忙的,孙子孙女忙着要成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忙着要成爷爷奶奶。有一天,他们真成了爷爷奶奶,新房子也成了旧房子,这房子没有椽头瓦角,没有门当户对,他们还会笑么?笑纹里还会抖落故事么?

    旧房子破就破了,漏就漏了,塌就塌了,没有人再去修它,补它,建它,建也是建新的,建成了外围的新房子。惟有一座房子塌了建,建了塌,塌了又建起了。这房子到底几起几落了?纹络满脸的那些个老人没有一位能说清格的。这是庙。庙也是旧房子,不是一家一户的旧房子,是家家户户的旧房子。住在一家一户旧房子里的人,都要来朝拜这家家户户旧房子的人。人,是泥的,上了彩的,人们说是神,都来烧香磕头。烟火常在这旧房子里缭绕。缭绕了不知多少个年头,旧房子漏了塌了,神像也被砸了碎了。一家一户的人都来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庙又起来了,起得还是老样式,有椽头也有瓦角,有门当也有户对。当然,也泥了像,上了彩。像成了,人们对着像想原来的像,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说像的,烧香磕头;说不像的,也烧香磕头。老人烧香磕头,新人也烧香磕头,活像是旧房子、新房子都来朝拜这新建的旧房子。

    村子里有一条河。河水清清亮亮,明明净净。一大早人们担了水桶挑了那水,倒回瓮里,吃也舀水,喝也舀水。接着,赶紧淘米洗菜,千万不敢迟了。迟了,洗尿布屎布的人就到了河边。河水滋养着人,清爽着人。人对河却不当回事,洗菜淘米涮尿布屎布就不说了,掏了茅粪,还把又臭又脏的粪桶也扔进河里涮搅。奇怪,不管人怎么鼓捣,河水顶大冒上几个泡,该怎么来还怎么来,该怎么去还怎么去,来去仍是清清亮亮,明明净净的。偶尔,河水也使使性子,发发脾气,给人点颜色看看,变浑了。河水的脾气比人的脾气厉害,治得老老少少没有一点脾气。是山里暴了雨,沟里泛了水,水全滥到河里来了。洪流暴暴烈烈地往下猛撞,上了地,进了村,泡了房,要不是人手勤脚快,真敢把新媳妇那炕上的绣花被也给打着漩儿飘到龙王爷的殿里去。这时候,人们恨河,恨又能怎样,过了,还得在河里担水洗涮,离不了人家,就不敢撵走人家。

    河上有桥。桥连着两头,人来人往是一条路。没有桥,路就不通了。路不算宽,却很长,长得谁也说不清有多长,一头在村里,另一头出了村,进了城,到了很远的地方。村子四通八达。可是,桥塌了,路就断了,村子便折了腿脚。桥,比起路来又短又小,竟然这么重要。桥不见了,路就瘫了,身肢明明还在,却没有了一点意思。不过,桥也离不开路,没有路,踩也要踩出条路来。

    桥,起初是木头的。河边有的是树,砍头剁根,横在水上,一根不宽就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够宽了,用杂草堵住缝隙,覆上土,就是桥。桥上人来人往,便易着哩!只怨河水发脾气,脾气一大,牛劲也大,把那木头一根一根拱起来,卷跑了。跑了木头,桥塌了,路断了,人不便了。还得搭桥。再用木头搭么?不沉实,水一冲还会跑。野地里有几块条石,七撬八撬,动了,抬过来搭在河上,桥成了。石桥平实稳当,比木桥牢靠。河水发了几趟脾气,石桥不理不睬,淹就淹吧,冲就冲吧,洪流闹腾得没趣了,退了,落了,桥还是安安稳稳的样子。

    搭桥的石条,原先是石碑。石碑是坟墓的名字。坟墓是老辈人的房子。老辈人活着住在村中的房子里,死了住进野地的坟墓里。住在房子里时他进来出去地走动,走动间当然带着自己的名字。住进坟墓里的再也出不来了,日子久了,谁知道土堆下面是张三还是李四?因而,立了碑,碑石刻着名字,张三、李四或者王五、许六……这便不怕日子长久了。只是日子久得要再久了,坟墓早没了,石碑早倒了,倒在了野地里,后来到了河道上,成了石桥。石桥其实是人,有名有姓的老辈人。老辈人横在河上,小辈人踩着过河,进村或者出村,日日朝前行走。

    台子

    台子是戏台。戏台在村子里被众人唤成台子。

    台子是村子里的乐趣,也是村子里的奢侈。村子里有院子,院子里有房子。没有房子,没有院子,便没有村子。村子里却不一定有台子,没有台子的村子也是村子。大村、富村才有台子,有台子的村子多数被叫作镇子,只是镇子也是村子,村子四周还是村子。

    房子、院子是用来住人的。住在房子、院子里的是庄稼人。庄稼人的心思是五谷丰登。为了五谷丰登,众人光着膀子在田里狠下力气。下力气种地,下力气锄禾,却不一定有下力气的收成。天上的风雨也左右着田里的籽实。因而,要左右田里的籽实,先要左右天上的风雨,而要左右天上的风雨,必须要讨得神灵的欢喜。庄稼人便趁家所有的凑份子,建大庙,把神仙供进村子里。

    村子里有了庙,庙里有了戏台子。众人好看戏,神仙也就好看戏。逢年过节都唱戏,别看是人在看戏,戏却是给神仙唱的。丰收了唱戏,是报答神仙的恩赐;欠收了唱戏,是要神仙谅解人的过错。人到底有什么过错?不清楚,只清楚心诚则灵,不唱戏不行,真心实意请一台戏,好好唱他十天半个月。不过,说是给神唱戏,热闹红火的却是人们自己。戏台下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全是人,前头的坐低凳,后头的坐高凳,再后头的站在凳子上,幼儿稚女则骑在凳子上的父亲脖子上。人们挤挤攘攘够了,神仙也就过够了瘾。

    台子建在大庙里,大庙建在村子里,台子当然不敢和村子比,要比自己也是芝麻绿豆的,小多了。偏偏小台子却是大天地,大过村子,大过镇子,大到整个世界里。这不是胡吹乱论。山高皇帝远,村里离京城远隔十万八千里。尽管老人们常念叨,茅池边的小路通京城哩!是说从院里可以走到村里,从村里可以走到镇里,从镇里上了官道,一直走,就可以进了京城,京城里打坐着指天划地的皇上。说是这么说,谁去过京城,更别说见过皇上。这就该说台子了,别看台子只占了那么个磨盘大小的地方,可是,一眨眼皇上来了,还有皇后娘娘,跟着宰相、尚书,大大小小,络络绺绺的官员跟了一群,锣鼓旗伞,前呼后拥,一下把个京城,把个金銮殿摆到众人眼前了。谁敢说这戏台不大,大到把村子,把镇子,把整个天地都装在了里头。

    当然,这种装法是假的。众人是圣人,圣人说的对:台上是假的,台下是真的。真龙天子,哪能眨眼功夫说到就到,到这荒山僻地的村落里来?那皇帝是戏子扮的,脱了龙袍,也是咱百姓花户。不过,只要上了台子,明知那龙袍裹的是一达里锄草犁地的弟兄,却也当成真的。这不,陈世美派人来杀秦香莲母子,母子们战战兢兢,哭哭涕涕,哭得来人心软了,也跟着哭,哭,哭得台子底下全哭了。女人哭就哭吧,男人也哭,那些刚烈得敢喊二十年后是一条好汉的男子竟然也泪达达的!哭够了,痛快了,都说,明知是假的,都跟着哭,图个啥!可也是,假的总是胡弄真的,真的还甘心情愿受假的胡弄,隔些时不受点胡弄心里还烦躁躁的,这是什么日子?

    台上的日子过得很快。马鞭子一甩,转了一个来回,三两步就过了十万八千里;又一甩,再转个来回,又是十万八千里,而且不是一人转,七八人便是十万大军,呼啦啦刮风一样到了脸前,真比响雷闪电还快。可要慢起来也慢得石头能化成粉沫沫。那老旦张开口,一波三折,弯了几道扭扭,扭了几股弯弯,飘旋到高天上去了,实在不能再高了,再高要顶破天了,突然还是高上去了,高到天外头去了。正担心高得咋落下来,忽儿一旋,翻滚了一圈,闪跌到深谷里了,听得人揪心地疼,怕把那音魂跌伤了筋骨。哪知道,稍一顿那音魂来了个鹞子翻身,早又腾进云团团上去了。听吧,听吧,听得咱做了一顿饭,听得咱锄了一畛田,那老旦抬起的腿还没进到门里头去,是有些慢。不过,总体来看,慢是局部的,而快是全面的。众人看上一两个时辰,就把人家一辈子,或者几辈子的光景过完了,这还不快呀!

    众人看台子的时候,台子也看着众人。众人从台上看到过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台子从众人身上看到当下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众人觉得台上快。台子觉得台下快。台子还倔倔地站着,原先看台子的众人早不见了,再来看台子的是先前那些人的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台子惋惜台下过得太快了,太快了,就收留了众人。众人成了生、末、净、旦、丑,活化在台子上了。于是,现在的众人,从台上看到了先前的众人。台子先前看到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成了现在众人眼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村子里是活着的现在。

    台子上是活着的过去。

    活着的现在看着活着的过去,看着,看着,自己也成了过去,自己也登上了让众人观看的戏台子。

    2003年5月7日、7月1日分别撰写

    黄土家族的歌

    前面是山,后面也是山;左面是山,右面也是山。山是一模样的馒头山,黄土抟成似的。山头是黄土头,山坡是黄土坡,山谷是黄土谷。天晴的时候是素淡的黄,落雨的时候是褐红的黄,若是干旱几日,再刮上一股风,漫天遍野都是黄土沫。一个黄得熟透了的地方,唤做黄土高原真真一点不假。

    黄土包的夹缝里流过一条河,弯着,绕着,在那馒头模样的山脚扭秧歌似地流过。流着流着,先前那清清亮亮的容颜不觉间变得乌眉秽眼,浑浊浊的。捧一掬出来,在手上稍稍一澄,掌心里净是黄泥,这河便成了地地道道的黄河。

    黄河水是柔的,性子却是暴的倔的,一路穿行,奔涌不停,遇有不平,荡击而鸣。赶至壶口,几十丈的悬崖在河床中陡然直立,黄河仍无畏无惧,一头猛扎下去,发出天地间少有的呼喊,声撼三山,音惊九霄。前头的栽下去,后头的接着来,黄河的子子孙孙用自己不屈不挠的秉性悬挂出举世闻名的壶口瀑布。

    在那瀑布的边沿上,流传着一个故事。传说那时候还没有人,只有神仙女娲。女娲在瀑布边边上高歌蹈舞,玩厌了撩一掬黄河水,洇湿河滩上的黄土,搅一搅,和成黄泥。然后,抓把黄土捏呀捏呀,捏成了一个又一个有头有脸的泥玩艺。这玩艺她叫做人。黄泥捏成的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黄彻了。日一晒,风一吹,这黄土人便有了灵性,眨眨眼睛,蹦蹦跳跳,活了……后来,黄土人安家了,落户了,还有的沿着黄河游走出去了,以至于普天下都有了他们的身影。这就是地球上所有的黄皮肤的人们。

    那些没有出去游走的人们,祖祖辈辈厮守着这块刮黄风、下黄雨的土地。黄土高原水土硬。喝硬水、刨硬土长大的汉子、婆姨,成了有名的硬汉子、硬婆姨。这汉子、婆姨,吃得了苦,受得了累,背着日头耕地,迎着黄风撒籽,顶着暴雨抢收,收回的五谷杂粮也是黄颜色的。麦子是桔黄的,玉米是金黄的,小米是蜡黄的,黍子是褐黄的,就连树梢头高挂的杏呀,梨呀,也涂了黄彩,鲜黄鲜黄的。最不可忽略的是这汉子和婆姨用蜜汁般的激情浇灌出的收获,一个胖小子,或者一个俊妮子。只是小子、妮子也都和汉子、婆姨一样的肤色,一个黄字贯彻了他们的千秋万代。

    黄河,黄山,黄坡,黄土地,黄颜色的人们和他们收下的黄果果。黄土高原不愧为一个博大的家族。

    还需要提起的是那头牛。那头伴着汉子、婆姨耕种黄土山峁的牛。牛也凑巧了,皮是黄的,毛是黄的,彻头彻尾的黄牛。黄牛落地没几天,就蒙受了太监一样的刀阉之苦,丢却了伤痛,就套进了那苦难的犁头。那沟里坡里,垣上梁上,印满了它那两瓣瓣的蹄窝。硬汉子心硬手也硬,总嫌黄牛的步子太缓太慢,手中不是鞭子,而是棍子,刚刚从黄土坡的绿树上拽下的湿木头棍子,冷不丁地猛往它那臀部打。挨头一下,它心疼地抖;挨第二下,它身疼地颤;挨第三、第四下的时候,它习惯了,尾巴摇了摇……再后来,它的臂部蜕了毛,坚硬得泛光,鞭子棍子抽上去,只能听见噼啪的声响,却没能让它再摇一摇尾巴。黄牛像汉子、婆姨一样,有苦、有累、有冤、有屈,却默不作声。它成年累月地为大山画上一道又一道皱纹,像是要日月随同大山一起苍老、倒下、死去,或许它才能活出个滋味。然而,大山未老,日月未老,黄牛先老了。有一天,不论硬汉子心再硬,手再硬,棍子再硬,它站在犁沟里一步也不走了。它那从来干涩的眼睛,居然汪出水来,瞥那汉子一眼,高高扬起头,长吼一声,这粗犷的声响震撼得山山峁峁,沟沟洼洼,包括那咆哮不止的黄河瀑布,也发出同一种声响。吼毕,黄牛倒在黄土坡上再没有起来。一把尖刀肢解了它的肌骨,骨头塞进炉膛里烧着,肉在锅里煮着。骨头烧完了,化作崖垴上的一缕黄烟。肉被煮烂吃掉了,几经周折,成为黄土地上的一粒尘土。惟剩那一张黄皮还在,活像一面旗帜飘荡在窑洞前的枯树梢上。

    满眼的黄颜色不见时,那必是冬日了,是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大小小的山包。山包成了一眼的银白。汉子、婆姨不露脸了,只有窑垴上冒出一缕缕烟云。再看见他们时,那山峁上的银装消失了,黄皮肤的土地又完完全全袒露出来。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时辰,是一个值得庆贺的节令——春天来了!窝蜷了一冬天的汉子、婆姨,领着他们缔造的胖小、俊妮都出来了,要为放飞他们的时令唱一支歌,一支春天的歌!

    祖上留下的歌不少,全在那面鼓里。汉子、婆姨敲敲鼓,歌便飞出来,却不是中听的歌。那面鼓在他们的手上拆了装,装了拆,总装不出可心的音韵。牛皮蒙上了,声音软软的;猞牛皮蒙上了,声音柔柔的,都不如意!蓦然,他们想到了枯树梢上的那一张牛皮,那头长吼一声惨然倒下的黄牛的皮。他们取下来,从脖颈下手,割一块,蒙上试试;再割一块,蒙上试试。终于,他们蒙上了臀部那块挨过无数棍子的坚硬的皮子,嗨呀,一槌下去,居然擂出震天动地的声响。这声响震呆了汉子、婆姨,他们痴痴地陶醉在那声浪里,好一会儿茫然。这声响酷似惊雷炸响,又酷似飓风呼啸,更酷似黄河瀑布那动人心魂的呐喊,细细分辨又都不是。他们想到了黄牛倒下前的那一声长吼,那一声可以包容一切的长吼。那长吼充满了苦楚和怨愤,而这怨愤和苦楚杂揉在一起,竟成了鼓面上旋起的高昂声浪,这声浪席卷前朝古代,挟裹耕牛农人,将黄河之音,黄风之韵,黄土之魂,黄皮肤的酸甜苦辣组合在一曲了,向天倾诉,向地倾诉,向世人倾诉,这惊诧人寰的华夏第一鼓——威风锣鼓,倾吐着黄土家族的心声!

    黄河畔上,黄土地上,汉子、婆姨和他们的子孙后代,顶着黄风,踏着黄土,擂着这鼓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鲜嫩迷人的春天!

    1994年1月7日

    威风锣鼓

    锣鼓一响,魂魄立刻难以安宁了。雄壮亢奋之情鼓荡着脉流,鼓荡着神思,血肉之躯顿时膨胀起来,高昂起来,似乎足踏深谷,头刺青天了。眨眼可令风掣电闪,挥手可令乾坤旋转,抬足可令山崩地裂,于是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我不是风,飓风在我的双槌间生成;我不是雷,霹雳在我的双钹间轰鸣;我不是电,强光在我的双铙间闪烁;我不是山,岩浆在我的双臂间喷吐;我不是海,浪涛在我的双肋间起伏。

    可以无愧地说,我比风狂,我比雷凶,我比电烈,我比山雄,我比海疯。我拥有比风还风的风,我拥有比雷还雷的雷,我拥有比电还电的电,我拥有比山还山的山,我拥有比海还海的海。别看我只占天地间一个很小很小的空间,但是,我却要改变一个大的不能再大的空间。

    因为我是无数生灵中最具有生灵的生灵:人!

    我并不是一直这般彪悍强壮。遥想当年,我很弱很弱很弱,或栖身于林隙,或穴居于洞窟。疾风吹得我伏地难起,砂砾打得我双眼难睁,雷霆劈得我五脏中烧,长电击倒过我的同群同伙,浪涛卷走过我的长老少小。那时候,我很幼稚很幼稚。我不知道什么是地震,不知道什么是火山,不知道什么是雷电,更不知道什么是海啸。只知道这一切是那么无情,那么严厉,那么凶狂,那么残忍,肆无忌惮地来,肆无忌惮地去。来时满载灾祸,去时遍留苦难。一代一代的悲苦,一代一代的磨难,换得了一代一代的反思,赢得了一代一代的领悟。我缔造了这些险恶的名词和概念,并将“自然”二字刻上了竹简。我明白了这一切的凶猛和暴烈都叫做自然。当然,自然也不乏温柔和妩媚的一面。我喜爱自然的柔情和温馨,却恨透了它的狂暴和凶猛。于是,我祖祖辈辈没有消失的倔犟,没有遗弃的骨气,便日日传续,便月月归拢,便年年凝聚,竟然派生出了击击打打,蹦蹦跳跳,喊喊叫叫。我挟着风击打,我裹着雷蹦跳,我卷着浪涛吼叫,我要吼叫出雄魂,我要蹦跳出豪胆,我要击打出威力,用雄魂,用豪胆,用威力挽住风,驯服雷,驾驭奔腾不息的浪涛,这就是我向自然的宣言!

    我的宣言像一切事物一样,有着漫长的演变和进化。智识的尧王凿开了第一眼井,结束了沿河而居的历史;聪慧的大禹拓开了孟门,结束了洪水横流,人或为鱼鳖的悲剧。这更长了我的浩然之气。我加速了前行的步履。我有了火,也有了石斧和石镢;我有了铁,也有了长矛和利剑;我有了火药,也有了枪炮和弹药;我有了扁舟,也有了巨轮和战舰;我有了飞机,也有导弹和火箭;更别说我有了卫星和飞船,可以驾长风,响鸣雷,翻巨澜,而自由自在来往于星球之间。在这漫长渐进的时空中,我时时击打,时时蹦跳,时时呐喊……也就是说,我的探索发现一刻也没有停息,而且越干越勇,越勇越干;越干越胜,越胜越干。并且为欢呼我的胜利和业绩,我有了节日,有了庆典。我的信心和宣言也在那里时时展现,试看黄土高原,那山山水水,那村村寨寨,那街街巷巷,哪里没有这种轰鸣和呐喊?

    当然,我那勇敢的宣言,再也不似当初披树叶时那般丑陋和寒酸了。只抡树杈不行了,只叩石头不行了,只拍巴掌不行了,只舞双臂不行了。我砍伐的树木,我猎取的兽皮,我炼制的钢铁,经过一次又一次新的劈砍和粘连,新的割裂和弥合,新的焚烧和锻造,变作了我宣言的利器:鼓、锣、钹、铙。我就用这鼓,这锣,这钹,这铙,制造风之力,制造雷之声,制造电之光,制造海之涛。我生成的这风,这雷,这电,既带着自然的豪爽,自然的雄浑,自然的威严,也带着自然所不具有的节奏、音韵、旋律,因而形成了胜于自然的自然诗,形成了美于自然的交响乐,展示出我顶天立地的威风。多少岁月过去,弹指一挥间,我,我们威风昨天,威风今天,还要威风明天,听锣鼓一齐唱响:威风到永远!

    尧乡高照

    每逢过年,父老乡亲手中那高高举起的灯笼便跃然眼前,映亮了我的身魂心扉。

    那是闹红火的灯笼。红火每年都要闹腾,灯笼每年也就要高举。村里的红火是从大年初一起的头,穿新戴净的小伙,穿红挂绿的姑娘,还有那花艳叶嫩的孩子,放过亮响响的鞭炮,吃过香喷喷的煮饺,都欢快到村中的大庙院了。先响动的是锣鼓,再扭舞的是秧歌,接着花鼓、腰鼓也合唱上了。闻声,竹马跑开了,狮子腾跃了,龙灯也蜿蜒旋舞而起。锣声、鼓声、歌声、笑声,交响成了过年的风光——红火,闹红火。

    白昼里的红火闹腾得就够热闹了。可是,乡亲们从不把这视为红火,一律的当作排练。天黑下来,在夜晚里跑竹马、耍狮子、舞龙灯,那才是闹红火。那是因为,一个个看惯的面孔不见了,消隐进了暗乌的夜幕中。白日的熟悉变成了陌生,陌生的景观隐含了神秘,那竹马、狮子、龙灯都虚幻成了迷人的情趣。更何况,夜色中看红火的人太多,熙熙攘攘,拥拥挤挤,弄不好会挤飞帽子,踩落鞋子,因而,就小的扶着老的,女的依着男的,就连一辈子在人前羞于搭话的老俩口也勾挂着胳膊钻进人窝里。这当口顶欢势的是年轻人了。十八九的姑娘青春成了一朵惹眼的鲜花。鲜花是巴不得人观赏的,可平日只能窝圈在屋里,洗呀涮呀纺呀织呀,哪有露脸的时光。惟有这过年,才能离了锅台,甩了织机,亮敞到人前去打花鼓,划旱船,跑竹马,甚而站到那快挨着房檐的高橇上去,公公开开地风光一番。没准儿,脚刚落地,那头就会有小伙儿凑过来,挨到人走净了,夜也深了,深得黑静黑静的,黑得怕人,静得也怕人,他不能不送她回家。她胆怯的时候,他们会依得很近,近着近着,就近成了一家人。来年看红火,她怀里多了个胖小子,而送她回家的小伙子也成了娃他爸。锣鼓响,狮子舞,娃他爸把他的胖小举过头顶,稚幼的小儿不会言欢,只张扬着嫩手甜笑。这红火就热闹得够份了!

    暗夜的红火要让人看得见,少不了灯笼。灯笼是个妙物,既让人看见红火,又不让人看得那么真切。迷迷蒙蒙的光色让眼前的红火亦真亦幻,似仙非仙,缥缈得如同游荡进了天街。当然,提在手中的灯笼照不亮头上的景观,于是,一根长长的竹竿将灯笼挑到了梢尖,温润的柔光洇亮了周围一片。许是这灯笼的好处太大了,村里人对它十分地钟爱,一门心思要把它打扮成个俊俏的模样。细细的竹丝扎成了各种物形,糊上雪白的麻纸成了兔子、绵羊、骏马,这模样往往是按年岁的生肖变化的。年年都有的是瓜果梨桃,那里盛满了大伙儿对五谷丰登的厚望。灯笼扎好,放一支蜡烛进去,轻轻点着,那光色便润润得幽照开来。似乎这灯笼还有些简单,有心人又往白纸面上贴了通红的剪花,贴个鲤鱼钻莲,图的是连年有余;贴个喜鹊梅花,图的是喜上眉梢;贴个大大的红公鸡,图的是吉星高照……小小的灯笼散射出无限的乐趣生机。

    灯笼由实用变得美观了,又由美观变成了美好的象征。这一来,灯笼成了洁物圣体,不是任谁都可以扎架、糊纸、装扮了。先前是百家户百家灯,只要乐意谁都可以高举着自家的灯笼走进正月的人群。后来就不行了,举灯笼有了讲究,要么是家里新添了人丁,新娶了媳妇,新中了秀才,新盖了宅院,新买了田地,新套了车马,最次也得槽头新添了马驹牛犊,这样高举的灯笼才带着福气财宝,才会把好运散发给大伙儿。往常,谁的手巧就可以扎架裱纸装灯。后来不行了,制灯的要是全乎人,也说完人。对男人来说,上要有父母高堂,中要有兄弟姐妹,下面还要有儿女双全;对女人来说,又多了一个条件,除了男人有的自己要有外,还要有公公婆婆。惟有这全人、完人中的能人巧手才和制灯有缘,扎成的灯才会让大伙儿福寿康宁,合家幸福。

    闹红火离不开灯笼,闹红火的人群却从不说灯笼。许是高高举起的灯笼映照红火的缘故吧,尧乡父老爱称灯笼是高照。大人唤高照,小孩也唤高照,我随声附和了不少年,却没有领会了高照的妙处。如今,走过几十年的人生道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又通通达达,风风光光,再回首那高照的爱称,就觉得那里面容纳了乡亲们无数美好的愿望,有财气,有官运,有福分,有吉祥……一切的一切,人世间所向往的好日子,好光景都蕴含在那辉映的光泽中了!

    ——高照,真美!

    最壮观的高照在正月十五,各村都到镇上比高低。早早,镇上就搭好了牌楼。圆鼓的木架绑好,插上郁郁的松枝柏叶,些微的绿色让镇上春光早临。牌楼两侧还贴了对联,对联是:红灯绿灯灯照灯,男人女人人看人。横批是:闹红火。沿街的店铺都张灯结彩,迎候着对联中的风光。那风光在夜里,四村八庄的红火来了,向镇上汇聚过来,站在阔野环视,好美呀,西面的高照逶迤成了一片火龙,东面的火龙散点成了一个个高照,北边、南边也是高照,也是火龙。火红的高照映照着红红火火的人群,红红火火的人群喷发着红红火火的兴致。红火渐渐聚进镇里,小镇欢腾了。

    高照,亮豁了尧乡父老红红火火的光景。

    2003年1月26日

    水磨记略

    我记事的时候,家乡人就用水磨磨面。我的家乡虽在黄土高原,只缘姑射山脚喷出一股山泉,泉水长流,赐予了我们得天独厚的水利条件。这水能浇田,也能打得水磨风溜溜转。至于水磨始于何年,有说是建于宋朝,又说还要早些。对古老的历史我不热心,不曾深究,但对近些年水磨的变故却常牵挂在心。

    最先记得看磨人是位跛子,我叫他呆娃叔。可能是腿跛的缘故吧,呆娃叔三十多了还打光棍,过着李有才式的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有时他懒得生火,谁家磨面,送的饭多些,他便吃上一碗半碗,再啃上一块干馍了事。日子过得怪清苦的。可也有人说跛子福气大,是眼红他的活儿好,不风吹,不日晒,不用在生产队里拄着锄把熬日头,还能挣全工分,实在是赶上了公社化的好时候。

    呆娃叔确实赶上了好时候,不过这时候竟是众人饿肚子的年头。食堂饭一砸锅,饥饿接踵而来,闹得各家灶没火星,肚子饿得嗷嗷叫。越是饿,越要吃,总还有人夹着十斤八斤的玉米口袋进磨房。水磨一转,呆娃叔就能混顿饱饭。尽管谁家磨完面,都把箩池里扫得狗舔了般的干净,可呆娃叔还要磕磕箩帮,再扫一遍。俗话说:磕磕箩,吃个馍。”呆娃叔就用这馍养活自己。

    或许是天设地造的缘份吧,有一天,邻村的一位要饭姑娘昏倒在磨房前。呆娃叔见这女子饿得好可怜,二话没说就抱回磨房的炕上。他当即生火,化了一碗玉米面糊糊喂她喝。姑娘醒了,喝着糊糊,眼睛模糊了。她住在磨房里没有走,成了呆娃叔的老婆。我只得喊她婶子。

    这婶子四肢利落,精明能干,跟了呆娃叔简直是一朵花插到了牛粪上。众人都说不般配。最反对的当然是婶子她爹娘。没几天,一个小老头气哼哼闯进磨房,见到的人都觉得这回准没有呆娃叔的好果子吃。别看大伙儿背地里叽咕这婚事的长长短短,真要拆散这患难夫妻,还都为呆娃叔惋惜。可怕的事总算没有发生。据说小老头出磨房时没了来时的怒气,胳肢窝里夹着半布袋磕箩面,走了。

    隔过年,村上的出殡竞赛到了高潮。有时,一天要埋几位。偏在这年头,呆娃叔添了个胖小子。按乡俗,生了娃娃要喝喜酒。那会儿,饭还吃不上,哪有余粮烧酒呀!众人和呆娃叔达成个协议,吃顿蒸馍罢了。的确,灌了一两年糊糊的肚子,要能填进几个硬朗馍也实在不错了。众人乐意,呆娃叔也乐意。于是,大伙儿先凑了几张梅红纸,在水磨墙上贴喜帖,喜帖按规矩写上:革命后代、国家栋梁、继光再世之类的词语。接着,便揭笼吃馍。那天,肚子最大的是虎娃子,一气吃了八个馍。出门后撑倒在半路上,抬回家时,已断了气。

    忽有一天,村上来了个陌生人,径直走进对门磨生家里。我问奶奶,那人是谁?奶奶告诉我是磨生爸,也是水磨原来的主人,还要我唤他二伯。解放前,二伯一家住在水磨房里,靠经营水磨养生,光景过得不赖,土改时攀上个地主成分。二伯有个漂亮的媳妇,媳妇给他生过一子,在磨房里生的,就叫磨生。磨生比我大几岁,常和我玩耍,我也常去他家,可是一回也没见过他娘。后来才知道,他娘死了,跳河死的,就栽在水磨后的泄洞里。他娘为啥死,磨生当然不知道,我也是耳风里刮进片言只语。听说,他奶是他爷的小老婆,他爷爷病了,他奶和他爹床前侍候,日子久了,背后动了手脚。磨生娘过门后也听到些闲言碎语,只是不信,不意这丑事竟让她实实在在地撞上了。她发疯了,一头栽进水里,清静了。

    磨生娘死后,他爸没有另娶;磨生爷死后,他奶也没有再嫁。磨生和他奶、他爸住在水磨房里。直到土改时没收了他家的水磨,他们才搬进村里那两间小屋。磨生爸不服,到处上告,被认定是反攻倒算,扔进监牢,押了十多年。我见到的那个陌生人就是刚从监狱回来的磨生爸。出了监,原来的“地主分子”帽上又戴了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两顶帽子压得他只能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回村后他同扫帚结了伴,从村头扫到村中,从春天扫到冬天,一气扫到四类分子都摘帽的那年。

    摘了帽,磨生爸办的头一件事就是上访,要镇上、县上落实政策,还他水磨。那年头,冤案如山,他的状子一直排不上号。怕被人忘了,隔三跳五,磨生用自行车驮着他爸上镇进城,早出晚归,从不间断。这便是我们村当时惟一的名副其实的专业户:告状专业户。

    磨生和他爸为水磨奔波的时候,水磨早不是先前那热闹景象了。先是村里安上了电磨,电磨磨面省时省劲,谁还愿意在水磨上慢慢腾腾熬时分?水磨冷落了。接着,土地下户了。往年村上给呆娃叔开工分,在小队领粮,土地一分,自己种,自己吃,呆娃叔的短处全显出来了。胖小虽说也不小了,可还筋骨不硬,收收种种都靠婶子一人顶撑。那婶子原是为填饱肚子扑到呆娃叔门上的,眼下谁的肚子都饱了,呆娃叔的优越性也没了。这么一变故,对那跛腿着实厌烦了,常常一人在田头抹泪。没多时,村上传闻说那婶子和河南来的一位木匠有了瓜葛。有好事者,竟然在呆娃叔眉眼上划道道:

    “呆子,你可真大方,老婆也愿意让人使唤?”

    呆娃叔火了,叫了几位本家兄弟,商量要整治一下河南人。头一步棋是捉。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只要捉住,想怎么整治都由他了。可惜呆娃叔下手晚了,河南人早拐上他老婆跑了……。胖小带人到汽车站、火车站去追,都扑了空。回到家一看,胖小瘫倒了,父亲直挺挺地吊在水磨的房梁上。胖小不敢在水磨房住了。水磨房挂上了一把铁锁,冷清凄凉。

    这时候,磨生家的官司总算有了眉目。红头文件把水磨归还了磨生家。磨生爸好喜欢呀,当即打发磨生去代销店打回三两烧酒,父子俩破例扌害着拳:

    “哥俩好呀,五魁首呀……”

    酒喝得差不多了,父亲和儿子划算,那水磨没啥用场了,拆了能卸下不少好木料,宽宽展展盖上五间瓦房,亮亮堂堂住进去。可也是呀,两间低窝小厦憋了他们几十年了,出口气也得拐九十九道弯……鸡儿叫了,父子俩才睡。第二天吃早饭了,磨生爸还没起来。磨生去看,爸没气了,身上冰凉了,脸却还在笑,是笑死的。

    本来,磨生打算埋了他爸拆水磨,盖新房,没想到下葬时,木香不好买,童男童女扎好了,香钏纸钏却做不成,棺材多搁了两天。人来客去,磨生多破费了不少钱。事过后才知道,做火香的缺少木粉,靠推小石磨,一天磨不了几斤。而这两年,烧香磕头的人却风起云涌,木香成了乡村的“紧俏商品”。谁想,这额外的破费,竟破开了磨生挣钱的脑筋。磨生当即决定,水磨不拆了,接着,找来工匠整治一番,提起闸口板,水磨又轰隆隆转了开来。磨生打磨起木粉了。

    清清的流水打在悠闲了多年的木轮上,木轮带动了磨扇。磨了多少代面粉的水磨,吐出了丝丝缕缕的木粉,磨扇下堆起了一围起起伏伏的山峦。山峦喷着木香味呢!

    磨生的新房盖成了,不是他爸嘱咐要建的瓦房,而是时新的现浇顶,两层的,是村上的第一座楼房。那楼房是磨木粉赚来的。水磨还在悠悠地转,木粉还在轻轻撒。磨生说还要买彩电、买冰箱,做城里人抢手的家具,雕花组合的……

    1988年5月北京

    骡子

    黄土高原上有一种家畜——骡子。

    骡子似马似驴,却非马非驴。盘根说,骡子的父母就是马和驴。父为马者,是马骡子;父为驴者,是驴骡子。马骡子和驴骡子或头或背都有小小的差异,但这种差异不是内行绝对看不出来。青出于蓝胜于蓝,骡子亦然。无论从体态、从气魄,还是从力度比较,骡子都远远胜于马和驴。马本是家畜中的佼佼者,素有天池里龙种之称,骏马奔腾,势若蛟龙闹海。然而,自从有了骡子,马就不得不让出一筹。“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这种夸张的说法,便是骡子和骏马比较的结论。这结论明显的论据是,马没有骡子担病,易染风寒,易伤肠胃,因此二者相比即形成铁和纸的分明。驴在家畜中本来处于劣势,既没有高峻的体态,也没有高昂的气量,可是也有比佼佼骏马见长的地方。那就是不挑草料,好喂易养,而且少有马的那些骚毛病。因此,这马和驴杂交成的后辈骡子,既继承了马的英俊威武,又继承了驴的诚挚朴实。骡子是最能代表黄土高原动态风貌的典型体魄。

    诗人说,骡子有春温的恒久,有炎夏的酷烈,有秋风的潇洒,也有冬寒的暴烈。而且这些优势长久存留,永不衰竭。这得益于遗传因素,上苍没有赐予骡子生育能力,这是骡子的悲哀,也是骡子的荣耀,每个生命都是马和驴杂交优生的产物。所以,骡子才堪称骡子。

    骡子的优势决定了骡子的价值。千金骡子四吊马,这种不无夸张的比较活画出了骡子的贵相。正是这样,有骡子的家庭就是乡村里富裕有钱的农户。

    我的老舅家就是伊村一个殷实厚道的家庭,并且老舅家的光景和骡子有着难解之缘。摸底细的人都知道,福胜家的兴旺全凭那头母驴。这毛驴骨架不算大,毛色不算好,却连连下骡子,先后下了十来头骡驹子。福胜即我的老舅,这十头骡子,他先是喂养、使唤,买了车,拉脚送货。后来,骡子多了,就卖了出去,买田地,置房产,成了村上数得着的富户。原先不大的家业,在前后十年中就呼呼啦啦发了起来,田成片,房连院,好大的气派。村上人都说:命里有财不求财,命里没财是枉然。福胜命好,财运兴旺。”老舅靠骡子发财,也就把骡子当作他的命根子,钱串子。他住在圈里,吃在圈里,把辛苦下在圈里,对畜牲的那份情意,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女。

    日子过得正红火,却传来泛日本人的风声。村子里顿时紧张起来,人们照面都慌忙火急地说,这可咋办呀?那一日,村中响起了铜锣声,农户们很快聚拢到社里,听敲锣人的吩咐。二战区在前方和日本人接了火,要粮要草哩!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很快圪蹴在各个角落的农户都报出了自己的主意。福胜老舅还算开通,头一个报出自己的骡子和车辆,隔壁的王家没钱没物,愿意儿子赶车亲征。王家的儿子大桩长得五大三粗,一杆鞭子耍得风溜溜转,再倔的畜牲也经不住他的三鞭子抽。他本来就在老舅家赶车,成年累月的,也算得上长工了吧!大桩赶车出差,老舅自然放心,当下就合谋成了。散会回家,老舅在槽头侍奉了一夜,给骡子喂饱了草料饮足了水,毛也刷得油光光地亮。二天日头刚上厦脊,老舅套好车,把大桩送到了村头上。眼睁睁瞅着那些车辆一溜烟不见了,老舅还呆呆地站着。

    一挂车套走了老舅三头骡子,槽上的牲口少了一半。老舅嘴里不说,心里沉呀!从此,烟袋塞在嘴里,日夜不离。得空儿,就在村里村外打问前方的战事。战事并不好,有消息说鬼子进了娘子关,还说阎司令的人马没打就退了。过了没几日,村道上就有一群一伙的队伍走过,说是打日本,却是朝南窜哩!有时窜进村里,要吃要喝,见了婆娘们动手动脚,满有理老舅蹲在槽边没敢挪窝,眼瞅着两头褐色骡子被赶走了,干瞪眼。槽头剩下了那条孤零零的母驴,老舅趴在那驴身上,哭了!

    此后,每夜老舅喂饱了驴就痴痴盼望大桩赶走的那半拉光景早日回来。忽一日,槽头闯进了一个土人,头发好长,眼窝通红,满脸是伤。老舅刚想问你找谁?那人扑通跪倒在地就叫:福胜叔!”

    老舅这才听出是大桩。大桩说:我回来了!”

    老舅说:回来就好,车呢?”

    大桩哇地哭了,哭着说车和骡子都丢了。车辆到了前面,队伍却哗啦散了,鬼子扑过来,端着刺刀把我们赶进了古庙里。摸黑我才翻墙爬出来,那墙外净是酸枣刺,挂烂了我的皮肉……。大桩又说,我没管好你的家当,叔,你打我吧!老舅不语,烟袋锅里却嚓嚓地迸着火星。好一会儿,老舅才磕了烟灰,扶起大桩,说:

    “人比骡子和车都值钱,你回来比啥都强!”

    老舅让大桩静养了几日,唤他过来,把母驴托付给他。然后,裹点吃食上路,追赶南逃的队伍找他的骡子去了。他爬过秦王山,涉过乌龙河,挨近了克难坡。凡是扎队伍的山窝窝都去了,凡是拴牲口的土窑窑都找过了,就是没找见那两头褐毛骡子。这一日,老舅正在涧滩歇脚,突然山风大作,飞沙走石。那风中居然卷来好几张皮毛,老舅看时,正是他那最熟悉的褐皮,眼睛一黑,栽倒在地。老舅的骡子全完了,只剩下那条黑驴了,那是骡子的根,家业的魂呀!

    老舅跌跌撞撞回返了。

    回村那天,刚过汾河,老舅远远看见村上烟火四起,猛赶几步,却在沟坡里发现了村里人。鬼子进了村,父老乡亲都躲出来了。老舅要闯那烟火阵,被众人死死拽住不放,直到天黑才摸回村里。老舅回家时,大桩正扇打自己的脸:狗日的,你让我咋有脸见叔呀!”

    老舅看了看空空的槽头,扭身就跑。他寻着狼烟追去,日本人驻进了尧庙,那头母驴拴在门边的小椿树上。好在门前是一片玉茭地,八月的秋天苗高秆壮,老舅隐在田里爬近他的驴,“黑儿,黑儿,黑儿——”低唤了几声,那驴就不安稳了。长吼一声,算是应答,围着那擀面杖般的椿树蹦蹦跳跳,挣动得绳紧树摆。老舅急呀,恨不得窜过去解开缰绳,可是一旁就活活立着个哨兵。老舅瞪圆双眼,直直窥视着动静,时刻准备瞅个空子冲上去。突然,咔嚓一声,那小椿树折了,黑驴拖着断枝“踏踏踏”地跑了。哨兵追了几步,赶不上,又退回老地方,乌哩哇啦喊叫。人来了,驴早没了踪影。老舅回到家,黑驴已在槽头吃着大桩拌好的草料了。

    老舅知道伊村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没敢耽搁,连夜把全家驮过了汾河,住在了姐姐家里,也就是我家。看着老舅愁煞煞的模样,他的姐夫,也就是我的爷爷百般劝慰。那时爷爷在太原读大学,日寇来犯,中断了学业,闲在屋里。爷爷指着黑驴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放宽心,准备东山再起!”

    谁知,没几日鬼子烧着杀着抢着又扑过汾河来了,老舅只好赶着黑驴把家里人一趟一趟送上山去,躲在了山窝窝里。安顿好老小,老舅和爷爷又返回村里驮粮食,没有吃的,也会饿死在山上。驮第二趟时,鬼子追来了,在弯弯的山道上,黑驴中了子弹,跌进沟里。老舅和爷爷爬下沟去,黑驴死了。骡子的根绝了,老舅扑在驴身上不走,爷爷好不容易把他拽开。回到山上,老舅疯了,嘴里不住地唠叨:

    “驴死了,骡子完了,家业败了……完了,……败了……”

    喃喃的低语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不吃不喝,不停不睡,眼看一天天瘦弱下去,爷爷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突然,抬手扇了老舅一巴掌,吼道:

    “福胜,你别折磨人了,打垮日本人,我给你一群骡子!”

    “真的?”老舅仰起头笑了,苦苦地笑着。笑了一阵,闭住嘴,从此不再吭声。

    不久,我的爷爷一甩手走了,打鬼子去了。可是,鬼子走了他也没有回来。

    三十年后,老舅再一次说话,说的是:“姐夫,你还我骡子!”说完,断了气。

    又过了十五年,我的爷爷从海峡那边回来了。他去了老舅的坟上,对着那个枯黄的土丘,默默无语,深深鞠了三个躬!从坟上回来,接连数夜爷爷难以睡好,夜夜都被骡子的叫声闹醒。爷爷想起了四十五年前的诺言,叫来了老舅的后人要给他们买骡子。然而,现实的乡村耕地拉货早没人使牲口了,遍地跑的都是车辆,骡子也闲弃了,谁还愿意喂养那没用的张口货?爷爷只好聘来工匠,在老舅坟前塑了群膘肥体壮的骡子。塑像落成,爷爷夜夜酣睡,再无叫声惊扰。

    1993年7月21日

    中言心语:

    骡子的故事是从奶奶、爸爸嘴里听来的,爷爷从台湾回来延伸了其中的故事。我将之记了下来是要不忘家族的苦难,更是要不忘民族的苦难。家族的苦难总是来自国家的苦难。如今,关心自我的人比关心国家的人要多,在平常的生活中似乎国家于己无关。然而,作为地球村的一员,哪个国家也走不出世界风云的棋盘。世界风云左右着国家风云,国家风云的变幻无时无刻不关联着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

    2009年10月23日

    狼

    狼是故乡伟岸而又机敏的风景。

    进入这风景,狼是在黑夜里。夜很深了,人入眠了,圈里的猪羊鸡鸭都打起了盹。惯于打着响鼻吃夜草的骡马驴子也嚼累了嘴,雕塑在槽头了。风早歇了,最爱摇头晃脑的树梢连轻微地抖动也停住了。村里村外没有一点儿动静,一切归于沉寂。月亮隐了,让黑夜凝定那深幽的肃然。

    狼如一位钢骨铮铮的汉子,无所顾忌地走着,走进了村里。而且,很快选择了一所院子,越过豁口,扒在了那支起窗扇的窗台上,窗扇是屋里人贪凉支起的。躺在炕上的人,已经映入狼那莹绿的眼中了,一大一小,大的贴着窗台,小的紧挨在大的身边。狼可否断定她们是母女俩不得而知,但是那突发地攻击却是明确的。也称得上是一个箭步吧,狼已扑入窗去,一口咬定了那个小女,转身往窗外跳去。不料,那小女迷糊中揪住了母亲的袄角,母亲笨重的身体立即显出了沉沉的负累。狼却毫不退缩,拼命扯拽,母女俩一起翻出窗台,甩下地来。接下去的事几乎可想而知了,静寂中孕育的火山爆发了,母女俩的哭叫声喷射开来,整个村庄都惊惊的。狼仍无惧色,拽动着母女俩从地上蹭过。直到一股寒风扫动耳梢了,才不得不松了口,一步飞跃上了墙头。狼横立在墙头,明白了那寒风是位汉子抡动钢锨的行为,是险险的一着。可是,对着那萎缩在地上的猎物,狼依旧钟情不舍。那汉子又扑了上来,口中的喊叫应合了院外的嚷闹,狼不得不撤了,悻悻跳下墙去,极不情愿地走了。

    这夜,狼没有失败,黎明是和着一个不小的胜利来到的。狼退出喧闹纷乱,慢条斯理在另一条胡同了。不多时,狼的前爪已搭在了圈棱上,绿色的目光定定地审视着其间的动静。圈内是一头猪,肥肥的,已有不少的肉了,正躺在静悄中消受着夏夜的滋味。那肥厚的肉立时感动了狼,眼中的兴味调动了喉里的涎水。本该扑上去了,而狼却要村落沉浸于安定之中,似乎在用涎水澄明着心胸的方略。

    最终,狼胜利了,那头猪被狼掏了出去,在荒落的坟地里饱餐了一顿。循着狼的踪迹,不难觅得这位胜利者的谋略。狼是轻轻掀掉那堵在圈门上的砖石的,一块一块,耐心而又轻巧。掏完了砖,狼却没有从门洞钻进去,而是在片刻的沉定后突然翻墙进去的。于是很自然,那门洞成为肉猪逃跑的通道,这正中狼的下怀,狼避免了将那厮弄出圈墙的困难,尾随其后,也钻出圈来。狼没有满足于第一步的成功,立即钳制了肉猪的行进方向,猛然跃过去,咬住了喉咙,扼制了那可能惊扰静夜的要塞,接着,频频扫动尾巴,驱赶着肉猪向目的地挺进。

    狼成功了。

    狼的成功不在于征服了一头猪,而在于掘开了征服这个村落的缺口。掘出这个缺口,狼是调动了不少心智的。村子里有门道,夜晚大门是锁合的,有一堵矮墙可以攀过去,可那墙紧连的院落里有一条不识火色的黄狗。头一次,就险些栽在狗东西那里,狼一进院,狗东西就吵嚷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四邻。狼败退了,却大为恼火,再过去时,狼想撕烂这东西的皮肉。然而,没有,狼温柔地垂下双耳轻捷地贴上去,还奉上一块烂肉。这样做,狼很委屈,从实力说,收拾这东西不成问题,那黄狗不大,没有厉势。狼没有收拾这东西,是想到没了这东西,还可能有那东西。那东西也可能比这东西更为狡诈凶猛。狼打开这条通道,用了不多的破费,一块肉,一根骨头,每每光临将这物儿赐予黄狗,黄狗便没了叫声,乖顺地摇动尾巴送狼过去……

    狼在村里屡屡得手,或是一头猪,一只羊,一只鸡,每夜总不会空过的。渐渐,自己的地盘被自己掏完了,成果越来越小,肚皮别说撑圆,填满也不易了,终于坠落于无奈了。似乎有一块尚可以开拓的小园,而那头黑母猪高大凶险,干掉她是不可能的,即使她胯下的那些小猪崽,也被她守护地无懈可击。是夜,无奈的狼,准备在这里捅破无奈,狼久久扒在圈棱上,久久盯着那圈中的黑影,企盼能有一只偶然露头的小崽,成为自己的口福。但是,他失算了,那黑疯婆凶凶地守着小崽,不容它们跨越一步。狼久久地待着,只待出了暗夜的消散,繁星的融解。

    狼无奈了,要撤退了,又不甘这般无奈。

    一忽儿,东宅西邻的门都吱吱地开启了。有男人,也有女人,探出头来惑惑地问,谁家娃在哭呀?没人应声,又听见了凄凄婉婉的哭声。哭声牵着众人的脚步觅去,出了村,过了河,那哭声就在黄泥堆上,从刺稞子里尖厉出的哭声越响了,众人几乎是小跑了,惟恐去晚了那娃会有什么不测。突然,黑压压的来人愣住了,刺稞子下绵软着一只狼,那哭声正是狼的吟哦。

    众人恼了,喊闹着拥了上去。

    狼迅速跃起,朝身后的崖上跑去。那跑动的样式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是一种少见的从容。时而还停下来看看赶得慌忙火急的人群。待人们逼近,重又颠哒起脚步。

    人,跑跑停停。狼,停停跑跑。众人撵去好远,威威武武把狼送回了后山。

    这时,日头腾上天空,照得坡上、梁上血染了一般红。

    1995年11月9日

    无法虚构的记忆

    善牛

    牛张喽——牛张喽——

    日近晌午,田里收割的人刚聚到麦场,翻挑正要碾轧的麦子。几声吼喊,吼齐了众人的眼光,眼光冲着吼喊搜索那牛,却只看到远处有一股旋风。旋风在飞跑,卷起高摞的麦捆子飞跑。不光是麦垛窜动,旁边的低树弯了腰,高树抖着枝叶,田里还没割倒的麦子摇摇晃晃摆动着。动景后一股烟云紧追着麦垛直窜,掩映了摇晃的物色。

    旋风进了高粱地。那是一片直茬高粱,春日撒播的种子已挺拔成一片青纱帐。旋风一到青纱帐立时匍匐出一条巷道。高粱棵倒下的当口有野鸡冲上天去,叽叽嘎嘎散在半空里,又聚成一群,惊惊咋咋地回旋。

    高粱地的边缘是一流河水。河水剪断了青纱,却剪不断旋风的狂奔。旋风越过了河岸,麦垛却碰撞在了河沿,弯倒在河里。就在麦垛弯倒的那一刻,有一物旋了两转,落进了后头追奔的烟尘。

    麦垛一掉,人们终于看清是牛张了。牛张了力大无穷,如山洪暴发,如地震山摇,眨眼工夫就有意想不到的祸事。张狂的牛驮着没了麦垛的空车仍在飞奔,颠得后头拖拉的大车蹦跳不停。紧跟着牛蹄的踢踏,大车不是左扭,就是右弯,让场上的人揪紧了心,惟恐翻倒跌碎,偏偏大车只是醉汉一般摇晃颠动,却没有翻倒。

    大车竟然不动了。大车不动,是因为张狂疯跑的牛不动了。牛陷在了荷田。荷田是水地,水满泥深。牛一涉足,陷了个沉实。人们松了口气,以为牛跑不出来了。谁料,牛又跃出来了。跃出的牛却因了大车的拽拖又跌在泥地。无疑,这一回陷得更深,似乎一场闹剧该这样了结。突然,牛又高在空里,牛升高时,大车也耸高立直,没有立稳便倒栽后去,扣在了水中。溅起的水花飞珠散玉,细密的水雾还悬挂成一霎的彩虹。而那脱出车辕的疯牛正腾舞在彩虹上,众人看呆了!

    牛落地了,踏踩着荷田的小径继续飞奔,四蹄又踏起旋风。

    人醒豁了,得赶紧逮住呀,不然扰害更大!已有人喊:快逮莽牛。喊声中早有七八个小伙子扑出麦场朝莽牛撵去。莽牛是头蛮牛。蛮牛力气大,火气也大,稍不顺毛,就瞪眼张角,扑楞乱窜。这乱窜被众人看成张狂。每回莽牛张狂都少不了这帮后生拦挡,拦挡进新的绳套中去。

    迅跑的后生突然劈散了,不用去撵,莽牛直冲过来了。往常莽牛张狂还是避人奔跑呀,今儿是咋啦?后生们这样想时,牛已从眼前闯过,看清了,不是莽牛,而是善牛。善牛是头母牛,好吆好使,鞭子抽在脊梁上也不愠不火,依然柔缓着惯常的步子。谁家磨面碾米,到槽上都牵善牛。善牛不欺老,不欺小,也不欺女人,不吭不哈埋头转完各家的营生。今儿怪了,怎么乱了章法?

    善牛直扑麦场冲来,场上骚乱了。人们扔了手中的木杈慌忙往场厦里拥挤,惟恐挤不进去,成了蹄下的冤鬼。小小场厦,哪里挤得下这百十口人?先挤进去的被拥倒在地,后挤进去的踩在了前人的身上。地上的人喊痛叫伤。突然众人不挤了,回头看时是一场虚惊。善牛没有进场,却围着麦场圆转开来。转得像风,旋得众人头晕,蹄下熟透的麦粒噼啪迸溅,麦秆乱摊了一地。先前跑出去拦牛的小伙子,没有一个敢近前,远远地喊叫:唔外——唔外——。迸溅的麦粒刺疼着众人的心,那是血汗务植成的呀!大伙儿不再瞅那牛,瞅住了队长,队长是众人的主子。主子应该有主意,这主意引导着众人的日子,还左右不了一头牛呀?队长汗涔涔的,揪下头上的毛巾擦了一把,忽然吆喝:

    老三,老三。

    众人这才发现场上多了三老汉。三老汉是赶车的,平日就赶善牛驾的那挂车,怎么也到了场上?顾不上想这事体了,三老汉已钻出人窝,走到场边,直端端朝那张狂的牛走去。人们揪着心喊:

    小心,危险!危险!

    三老汉没有回头,急步站到疯牛的圈道上了。刚落脚,牛就疯闯过来了。三老汉扬手一摇,弯在一边,牛冲了过去。奇怪,狂窜的牛竟在十步开外停住了。停得太猛了,牛摔倒了。三老汉向牛走去,未近身边,牛已挣起,回身过来。善牛浑身溃湿,水滴滴的,眼睛也如身上一般。

    谢天谢地,众人无奈的祸事这么容易就被三老汉降服了!大伙儿又回到场上翻挑麦子,日子又平静成先前的样子。

    事后才知道,队长换了三老汉,让自己的侄子掌了鞭杆。鞭杆比锄把轻省,孰料头一天就轻省出了张牛的祸端,扰害了收成不说,还苦了那小子,摔折了左腿,在医院里挂搭了二三十天。众人忽然想起,那日和麦垛一起飞扬的物什就是这厮,轻轻省省地旋舞竟伤了筋骨。

    鳖精

    四柱逮住了一只鳖。大鳖,比簸箕还要大。

    众人好奇地问四柱:咋逮的?

    四柱喜喜地说:抓鳖不在乎水深浅,只要它爬到咱跟前。

    四柱没有说瞎话。那日,春刚暖,四柱在汾河湾里转悠。转悠说得有点闲逸,其实四柱不算闲逸,是在找沙。四柱开了个鳖场,长溜溜的养了好几池鳖。春放小,秋捞大,连年丰收,包里圆了,腰就粗了,办事气壮了。开初起事穷凑合,泥池养鳖,虽无碍生长,可捕捞费事。如今干成了气候,就得有点气候的模样,四柱要硬化鳖池了。找沙就是找硬化的材料。那只鳖就是在河滩上找沙时进入四柱眼睛的。

    说准确点,鳖还没有进入四柱眼睛,倒是四柱先进了鳖的眼睛。春阳烘热,四柱在河边走得温闷。一地铺展的黄土更滋养了这浑身的温闷,温闷得四柱昏昏欲睡。四柱就这么进入了鳖眼。按说此时鳖远远溜走实为上策,可这鳖显然没有读过三十六计,不明白走为上计,继续仰面朝天,让肚腹享受着暖阳。要不是四柱一脚踩在了鳖身上,鳖和四柱就不会有任何瓜葛,当然也不会有后来的故事。其实,四柱踩了鳖也就踩了,只是脚下一闪,以为是河滩上的软泥,并没有苏醒了他的困意。只是鳖颠达颠达地跑动才颠开了四柱的眼皮。此时看,鳖很蠢,不动,不就没事么?可是,明白了故事的结局,才知道不可这么简单的数叨这鳖。

    后来的故事正如四柱所说,鳖已爬到了他眼前,当然没有不抓的道理,当然也没有抓不住的道理。四柱几步跳到鳖前,拦住去路,抬脚一踢,鳖头缩进壳里。机会来了,只要捏住头颈,别让鳖头出来,就可以安然抓捕。四柱深通此道,立即弯腰伸手,孰料,恰在此时鳖头竟然伸出,端端把他的右手指咬在了口中。真是一物降一物,四柱是干什么的?岂能咬也白咬,四柱顺势一抱,那鳖就被乖乖地擒拿住了。

    消息比腿快,四柱抱着鳖回到村里,立马来了好多人。老人告诫,快把手指弄出来,咬久了会残。

    说得轻巧,咋个弄?四柱疼得钻心,觉得那鳖滋滋吸着他的血哩!

    老人告诉,弄瓮水,把鳖放进去,会松口。还比划着自己先前的经历。

    水瓮现摆着,水也挺满,鳖和手都进去了,鳖却没有松口。

    老人大瞪的眼闭上,连声说:日怪,日怪。年轻人急了,喊叫:快剁了这东西,别遭这殃了。立马有人痛斥:说的啥话?这不是让四柱破财吗?人常说,千年蛤蟆万年鳖,这东西说不定早千年高寿啦,你看那背盖上都有绿毛啦!又有人附和,什么村的人那年一个大鳖卖了好几千块钱,要是放在现在不卖上万块才怪哩!

    鳖当然不能随意杀死,可是,手咋出来呢?

    众人没招,还是老人指教,说是原先那鳖很小,瓮里放水就日哄了它,今儿这鳖大,怕是水少了不成。不如给鳖拴了绳子,放到河里去。围看的人都说好,马上拴绳来到河边,将鳖放了进去,四柱在水里已湿了肩膀,那东西仍没松口。

    老人头摇得直转,转了半天又说:这准是个鳖精,怕是不解绳子难张口。

    只是解了绳子鳖不就跑了吗?众人都说。

    七嘴八舌一叨叨,办法真有了。原来办法很现成,放到四柱的鳖池里不就行了嘛!

    来到鳖池,剪断绳子,一沉水,鳖松口沉了。众人慌忙去给四柱包手。包好了,便生心抓那鳖精。这不难,池子有退水口,一提闸水就流了,流着流着,鳖池干了,密密层层的小鳖伏了一地,却没有那大鳖。把软泥踩了一遍,也没踩住个硬盖。

    四柱软坐在地上,再难站直,手疼得钻心。

    众人傻瞪了半天,没戏了,才散去。路上却有飞爬的小鳖,顺鳖寻回,又返到四柱的鳖场,却在顶头的那池里看见一只只小鳖从大鳖盖上往外攀哩!

    众人不走了,忙退了此池的水抓那大鳖。水又退净了,净得让众人又瞪圆了眼睛。池底不见大鳖,连小鳖也稀稀落落得数得出一二。

    众人不甘心,又退一池。

    一连数日,日日退水抓鳖。

    一连数池,池池空落不见。

    退净最后一池水,众人不是奇怪,而是惊怕了。这鳖到底从哪儿溜掉的?从池底里钻走也得留下个泥洞呀!

    老人又露脸了,说道:鳖老了就成了精,会飞哩!

    找不到别的由头,众人都信鳖精飞了。

    夏日,在汾河湾里游泳的娃们“呼啦”来了一伙儿,说是碰上了那鳖精,大仰八叉舒展在沙滩,腿爪上还套着绳头。四柱没挪窝,只晃了晃少了一根指头的右手,烦躁地赶走了猴崽们!

    2004年7月11日

    黄河边上的那条白狗

    这条狗蓦然窜了出来,如同四十年前那盏油灯一样亮堂了往事。

    在这条狗没有窜出来的时候,我直恨自己失忆,直骂自己健忘。友人带我来寻故地,从县城坐车出来,翻了九十九个梁,爬了九十九道坡,绕了九十九道弯,然后在细碎的小路上往下滑落,落到不能再落了,就与黄河对了脸。这会儿的黄河不黄,西斜的阳光让它闪耀着水银般的灿亮。我看看滚动的银河,再看看河边上破旧的村落,怎么也想不起我那年来过的就是这地方。我知道不会走错,陪我来的友人是熟悉这方水土的领导,村边那位叼着旱烟锅的老头,喷吐着从清代弥漫到民国的烟雾,眯缝着眼告诉我的也是平渡关。

    平渡关,在四十年前初冬的那天曾是我们奔波的一个目标。当然,这个目标只是远大目标中的一个接点。我们的目标是去延安,那里是中国革命的圣地,虽然我们不说朝圣,说是瞻仰,内心里涌动的那种激情我敢说比朝圣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啊,一支头顶斗笠、手拄柴棍的队伍,疲惫不堪的队伍,竟然在这里喘吁,生息,扑过黄河,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一个红彤彤的人民江山,这真是天大的奇事呀!这期间也不过就是十三年,十三年就让那些骑在劳苦大众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资本家统统见鬼去了,让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统统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何等令人心潮澎湃的业绩呀!因而,遍地高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唱过歌儿沉思,我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可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仍在水深火热之中呀!不是说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吗?我们定要让全球的吸血虫见鬼去!到延安去,到圣地去,取真经,觅真宝,说不定再过十三年,我们的领袖就领袖了这小小寰球。带着这样的豪情上路,我们挺进在黄河岸边的山沟沟里,那一天无论我们再怎么抖擞精神,再怎么快步直赶,仍然是摸着黑钻进这古渡口的。钻得我们四肢并用,虚汗直流,惟恐失足栽进哗哗鸣响的黄河里去。直到钻进一孔窑洞,炕沿上一盏如豆的油灯才亮出了难得的光明。那夜,就是这灯光照耀我们喘嘘落汗,照耀我们喝水吃饭,照耀我们成眠入睡的。我知道那灯光并不算亮,与城里的电灯相比,只能是昏黄。可是历经了少见的黑暗,昏黄也成了奇特的光亮。多少年过去了,那如豆的光芒仍亮彻着我的心。

    实在是太累了,再睁开眼时已是雄鸡唱过天下白了。出得屋来,我认识了黄河边上的白狗。不过,在我看到白狗之前先看见的是面对朝阳奶孩子的大娘。沐着鲜暖的阳光,孩子微闭着双眼紧衔着奶子,似乎是吮吸着享受不够的惬意,扑哧一响,就见嫩黄的汁液喷洒了她娘一裤子。我禁不住哇出一声!时过迁境,我想我那声哇是感到这摊子太难收拾了。可就在这时,我将那个形容革命烈士英勇就义的词语移植于这位大娘了,因为她的举止让我觉得除了从容不迫实在没有更恰当的词语了。当然移词于她的这一霎间我觉出了自己的鄙下,觉出自己灵魂深处深潜着污垢。不过,那大娘千真万确是从容不迫,她低头一看,微微一笑,柔声长叫:友——友——。白狗就在这时上场了,它跑得很快,却丝毫也不慌张。到了母子前面,伸长舌头就在母亲的裤子上舔了起来。细长的舌头是那样的绵软,一抹而过,布面便净了。接着,舌头一扫,娃娃的屁股净了。再低头劳作,地上也一片清洁了。我哪里见过这么动人的场面呢!城里的狗也吃屎,可绝没有这么见义勇为,只不过捡拾点路人夜遗在墙角的粪团,相形之下,这行义解难的场面太精彩了!于是,我禁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是一条白狗,白得没有一点杂色,若不是染了些灰尘,绝像是绵绒一般。这白狗耳朵不翘,尾巴却上翘着。上翘的尾巴曲卷成一个圆圈,跑起来活像带着一个圆润的句号。多少年后,我才懂得这白狗根正苗红,是一点儿也没有受过外来血统浸染的纯种。一时间,我对白狗充满了敬慕之情。我盯着它,只想多看几眼,可是,辛劳完毕,这白狗不邀功、不请赏,谦谦地跑走了。它的匆忙让我想到不知又去何处帮急解困去了。顺着他的身影我看到了高高的土崖,崖下的土窑以及窑顶那绕上山梁的小路。无暇问及白狗了,为了远大革命志向,我们沿着那小路上去又下去,渡过河去了。

    这天,白狗也不是孤身出现的,它带入我眼中的有土崖、有土窑,还有绕上山梁的那条小路。白狗让曾经凝视到的一切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渐渐发现了一个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平渡关。村里好静,走走转转,只有几个满脸密布沟壑的老汉、老婆,要么收捡晾晒的花生,要么拍打干透的豆蔓,当初见过的景致重又扑入了眼帘。这样说时,老汉、老婆并不心欢,撇撇嘴说,瞧,那面沟里还添了新窑哩!新窑于我看来也不新了,至少也有十来年光景了!想到十来年,我就心酸心寒,我们不是要用十来年红遍全球吗?却怎么平渡关只添了这么点光景,而这光景连自家的孩儿也收络不住了,都出去了,仅遗下了白发爹娘和那根正苗红的白狗……

    这时候,太阳落了,黄河黄得浓稠浓稠的。

    2006年1月4日

    河道

    汾河古道贼怪贼怪的。在上头是细细的一丝,在下面是窄窄的一线,惟独到了临汾地盘就宽阔成一片了。河道虽然挺宽,水流却是有限的,比起上头的一丝,下面的一线,也就是一条带子,一条弯来绕去的带子。带子外的两边,有好远的阔地,人称河滩。河滩是野草的世界,只要春风一抚,芦苇萌芽,米蒿探头,一杆杆,一簇簇的疯长,长成了蓬蓬勃勃的原野。

    那年月,土地金贵金贵的。有个能插针的土缝缝,庄稼人都恨不得播一粒种子,收一穗籽实。让这么宽阔的河道长草,实在有些可惜。

    庄稼人不种,都说,那是河神的地盘,惹恼了,河神耍了脾气可了不得。

    河神耍啥脾气?人们说,发山水!

    早听过,山水很可怕,能拔掉树,冲塌房,淹没了田禾苗。孩童们却没有碰上,也许碰上了,幼小,没有记往。

    好奇的是一棵树,一棵柳树。柳树端端地长在河滩里,下身腰粗杆壮,一两个人拉起胳膊围不往;上梢繁枝茂翘,遮掩下好大好大的荫凉。树梢上的鸟可多了,最多的是麻雀和喜鹊。喜鹊在上面做了窝,干树枝搭挂的,圆鼓鼓的。冬日里,叶落枝枯,那喜鹊窝显眼得很,远远看去,活像挂了一个又一个大笼窝。麻雀不在梢头做窝,只在这里聚会戏闹。树一挂叶,就来了,成群的来,如一团云飘进了绿梢,绿梢间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唱闹。孩童们贪爱树荫下的凉爽,高兴的垤方、打冈,却常被大人吵了回去:快走,山水来,就没命了!

    孩子们恼恼地走了,回头看见,梢上的麻雀闹得正欢。

    山水却没有来。大柳树还是那么安闲,鸟雀还是那么欢快。得空,孩童们又钻进了柳荫里。

    很快,孩童们又被喊了回去,这回喊闹中还添了嗔怨。

    钻进去,喊回来,整整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完了,也没有山水的影子。大人在孩童心中的圣灵动摇了,只当他们都说实话,敢情也在哄骗人哩!

    这日,山水真要来了!

    风猛猛地刮着,云黑黑地飘着。突然间,豁亮的晌午变成了暗乌的黄昏。亮了一道光,又亮了一道光,闪电把屋子里平日看不见的旮旯都照得明晃晃的。可一闪即灭,黑得更严、更密,像是半夜,屋里模糊一团。正揉昏花的眼睛,头皮訇然发麻,一声炸雷,惊得屋瓦飞落了几片。接着,就是雨,瓢泼桶倒一样的雨。水沟窄得流不过,院子成了泊池,刮落下的树叶子在水上颠簸着,被雨点打得转过来,摇过去。

    很快,还没有看够叶子的惊险,天就亮了,雨就住了,太阳扯散云团射出光箭,天地间还原了平日的模样。就听村巷里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响,仔细听,还有人说,看山水去!

    啊,山水来了!

    慌慌忙忙往河边跑,跑得擦擦滑滑,喘喘吁吁。河边人真多,堵得像道高墙。挤过墙看,水不大,像往常一样,只是更浑更黄,还泛点红。

    浑黄泛红的河水,流着,流着,淡了,淡成了先前的样子。

    炎夏就这么过去了,山水仍然没有来。

    蝉叫了,秋天来了,一早一晚凉飕飕的,山水是没希望了。孩童们蔫蔫的了。

    山水却来了。来得没有多少响动,赶我们知道了,跑到河沿,水早漫过了蒿草,芦苇也不见了,只有两株高梢还在水面摇晃。大柳树泡在水中,半个腰身硬举着绿冠。冠头的鸟雀更欢势了,不是欢喜地唱歌,而是欢快地扑向水面,又欢快地返回树梢,是吃水上飘浮的虫子。

    那是个早晨,天亮响响的,没有云,也没有风。夜里也没听见雨声雷声。大人们说,是老老上头下了大雨。水只管涨着,要不是大柳树越来越矮,是看不出涨水的。眼看没了树杆,全要泡进水里了,梢尖的鸟雀仍然憨贪着流水,逮虫子吃。

    柳树命真大。水到底没有淹没它,渐渐退落,躯杆又露直了。

    山水落着落着,退回远处的河槽里去了,只留下抹满了黄泥的蒿草,萎缩了一滩。一场盼望好久的闹剧就这么平淡无味地收场了。

    大人并没散去,孩童跟着傻呆。

    忽然,树梢上的麻雀散了。散得慌忙火急,惊吵着飞远了,飞进村子里去了。喜鹊没飞,却拼着嗓子叫嚷,嚷叫着飞起来,落下去,一样的慌乱。

    有人说,坏了,要塌岸,山水拱河呀!

    话音未落,响动忽然暴出了!先是河水撕开嗓子呼啦啦吼喊,又是啪嚓啪嚓的拍水声。就见水边翻浪冒波,一批又一批泥土接二连三倒进水里。塌岸了,近处塌,远处也塌;上头塌,下头也塌;西岸塌,东岸也塌。排山倒海般响动,排山倒海般闹腾,耳朵震得嗡嗡响。

    不一会儿,泥土塌到了大柳树前。山水进得慢了,细密的树根碍了事。水只得耐下性子向须根间钻着,好久好久,却没有攻过去。然而,周遭的泥土很快塌光了,大柳树成了水中的一个孤岛。水从四面拍击,大柳树终于撑不往了,无可奈何地倒进了洪浪。枝头的喜鹊一哄而起,飞上高天,又旋回水波,随柳树的漂移向远处追去。

    河岸还在塌,一直塌到日落,塌进黄昏,又塌进暗夜。梦里也是那惊心动魄的场景!

    二日太阳露脸,河水静了,静成了远处一条亮光光的带子。近前留下了泥乎乎的河滩。河滩比原先更阔了。河水安闲地流着,谁会想到昨日的狂野?

    天快黑时,人们相约了看戏,去刘庄。大柳树漂塞到庄北的河湾,阻了流水,救了村庄。庄里给树唱戏,还说要盖座大庙。

    2002年12月6日

    鳝鱼

    这地方奇了。向北是黄土垣,向南是黄土岭,向东向西也是黄土垣,黄土岭。惟有这当间水灵灵的一片,满眼的绿。这簇绿是条河滋润出来的。河唤母子河,从西山脚下流出来,滋田润土,洇染出黄土的灵性。

    河里有鱼,鱿鱼,鲶鱼,鲤鱼,还有梆子鱼和窜条子鱼。鱼里头数鲤鱼好看,红脊,红尾,红眼圈,装点在银亮的鱼鳞上,真有些雪映红的姿色了。窜条子鱼好抓,多在岸檐下的水草里落脚,头朝上水,尾顺水流,要摸,先把一只手堵在上头,再用一只手从下面往上移动,快触尾稍,惊了那灵物儿,闪电般疾驶,正好闯进堵在前面的掌心。另只手很快前去,双掌合实,窜条子鱼成了俘虏。

    每回抓到鱼进村,或柳条串着,或盆子端着,我们都气昂昂地行走,活像凯旋的将军。村边有棵老柳树,老柳树老得弯了头。弯头柳下坐着一帮儿白胡子老头。白胡子们见势凑前来,要看我们的收成。看了说,不如我们先前,那会儿河里鱼多,一袋烟的工夫,能捞一桶。哦,对了,还有鳝鱼。鳝鱼,没见过吧,那光景你爸的囟门还没长全,你咋能知道呢!鳝鱼那主儿,长着哩!说着双臂伸直,似乎那鱼足有五六尺长。又说,鳝鱼肉好吃着哩,彻头到尾一棵长刺,不费啥口舌,说着咂巴着嘴,喷出的似乎也是鳝鱼味。我们这伙猴崽听神了,马上想扔了手中那些丑物,扑下河去,拎几条鳝鱼上来。

    鳝鱼,成了大伙儿的希望。

    希望一直是希望。为了捕获希望,有一回我们下了狠心,走出去老远,到了母子河入汾河的叉口,扎网上移。扎网逮鱼是出好戏。方法是,由俩人将鱼网绷开,堵严河口,几个人脱光衣裤,跳下水去,从上游百十步往上扑蹬,鱼受了惊吓仓惶逃窜,窜进网里的,就是我们的收成。越往上扎,鱼挤匝得越密,收成越好。我们一网挨一网扎着,扎没了日头才扎近泄洞跟前。鱼抓得不少,却没有鳝鱼。白胡子们笑了,颠着胡子说,憨娃们,鳝鱼鬼着呢,一惊动早钻了洞,难抓哩!怎么样,本事不行吧!

    我们总想在白胡子面前显显威风,越发想鳝鱼了。隔几日,我们下了苦心,打坝垒堰,把河水避开,围歼大大小小的水洼。我们用盆子、木桶刮干洼子里的水,捡鱼。还用柴草点起火,往河沿边的洞里扇风灌烟,熏那洞里的物儿。折腾了几天,也没见鳝鱼的影儿。惟一的希望在那泄洞了。泄洞是水磨的配置物,泄洪水用的。怕洪水猛了冲垮水磨,在河上头不远处开了口,平常使唤木板闸死,只漏些线缕般的水丝。山洪发了,拉了板闸,任那狂物肆虐,水磨落个安然。那狂物一过,泄洪口阔了,深了,成了泄洞,活像山峁上庄户人家的泊池。泊池没了天雨,会干涸。泄洞成年累月有活水滋补,常常是丰盈的,和下头的河水缠绵的难分你我。泄洞的水弄不干,慢说藏了鬼精明的鳝鱼,就是梆子鱼、窜条鱼钻进去,我们也只能望洋兴叹。鳝鱼,成了撩人的心事和话题。不仅我们,我们撩逗得一村两巷的人心都热了,都想见识见识这物,可这物总不露面。隔些日子,我去公社谋事干,把这话题吐在饭桌上,稀罕的人满多。我学着白胡子们的样子比划鳝鱼,众人热火的应和,不知是眼馋还是口馋。

    突然,蹦出个逮鱼的机会。公社搞农田水利建设,要把母子河裁弯改直,新河道把泄洞闪到了一边。新河道挖成那日,要把旧河里的水围堵过去,这叫合龙。水滔滔的,难阻难塞。草袋子扔下去,翻个身飘远了。正是冬日,风紧天寒,大喇叭高喊战天斗地也不治事。公社主任赶到前线督战,呼唤伙夫挑来了两桶白酒。然后下令,小伙子们,有种的喝,一人一只碗,尽够的喝,热火了下!酒能生热,也能壮胆,转眼间,早有人咕咚咕咚灌下肚去,撂下碗,一甩棉袄棉裤,扑嗵”跳到河里。接二连三,河口堵了四五条好汉。随着草袋子的落水,坝堵实了,水驯入了新河,泄洞成了死水池。广播喇叭传出了大坝合龙成功的喜讯,好汉的名字也被连连播送:许二蛋、张小毛、王大彪……

    是日。晚饭,公社主任宣布,夜里9点集合,有紧急行动。何事?没说,需要保密。越是秘事,众人越想透个底,你猜东,他猜西,一直猜到集合的时分。什么学习啦,批判啦,加班苦战啦,都他娘的胡扯!主任下达任务:今夜刮干泄洞,捉鱼。此令一出,欢声四起,又被主任喝住,悄声些。四面出动,工地上的七八台水泵都抬来了,接上电哗哗啦啦鏖战。水哧哧下去,只半个时辰,露出了河底。主任宣布,一切缴获要归公,不准私拿私分。

    河水落得更快了,看得见蟹们鱼们惊慌的模样了,爬的,跳的,埋头往一堆里挤。挤也无奈,全部被俘。灶房里的两担水桶咯闪着担走了,鱼真不少,只是仍然没有鳝鱼。回去的时候,夜沉沉的,众人不困,说说笑笑的。主任不语,默默地走着。

    夜里回屋,我们悄悄睡了。二日饭时,我们秘密吃了那鱼。孰料这事儿还是抖露出去了。有人说,那晚主任是要抓鳝鱼哩,我才想起回村路上他那默然的作派;又有人说,主任蓄谋已久了,本来不用废那泄洞,我才留意,直直的新河果然拐了个不显眼的弯儿。晓了这事,白胡子们好笑了一阵,抹把眼泪说,狗日的,想逮鳝鱼,没你的门!泛日本的那年冬日,苏二公子个嚼舌根子的,说河里有鳝鱼,刺少,好吃。招惹的小日本动了心,刺刀逼着四乡八村的男人沿河乱摸。那个天呀冷炸了,三湾村的牛娃子,五大三粗的汉子,多摸些时分,倒在河里就没上来。说也奇怪,往常河暗檐里,一摸一条,这日却连个鳝鱼毛毛也不见了,鬼了!小日本躁了,在蛤蟆堰那儿,照脸地扇苏二公子哩!那贱皮想说什么,没出嘴,一把刺刀从前心穿到了后心。打那会儿起,这里的鳝鱼绝了根,还捉得着么?

    往事早去远了。写这篇文章前我曾回乡下一趟,昔年大喇叭颂扬过的堵河人物却一个也没见上。问起他们,都说殁了。正当壮实年岁,咋倒去了?忙问原因,答是病死的,风湿性的心脏病。死就死了,死是或迟或早的事,我总觉得他们的死和鳝鱼有些瓜葛,心里疚疚的。

    朝西的厦子

    老宅有所厦子,坐东朝西,东厦。

    西面是院子,院墙。院子不大,院墙不高。墙外是野地,老宅在村子尽西头。

    村外的野地有条官道,远处还有座山。远看山不高,近了却难攀呢!东厦朝着那野地,那官道,那山岭,看似挺显眼的。

    其实东厦很背隐。这是大门的缘故。大门朝南,门外的两边都是房子。高高的房背墙不屑一顾地甩下四五尺宽的一隙小道,窄、暗、幽,这就使东厦难见天日了。大门不畅,好多不便。担柴驮炭,稍不留神,扁担梢,驮子沿,就碰了人家的背墙。碰重了,惊动了屋里人,难免不出来,少不了赔情说好话,多费多少口舌!

    东厦不讨人喜欢。

    猛然间东厦的行情变了。住下自家人不说,还庇护了左邻右舍的姑娘、媳妇和小娃们。

    那是泛日本的年头。鬼子像红眼狼一样扑进村里,嗷嗷嚎叫。年轻力壮的一听见风声,撒腿就跑了,钻山沟,下河湾,撇下一群娘儿们,那个愁呀,真没法说!我的奶奶,当然那时她还不是奶奶,刚有当妈的份儿。她心慌腿软挪不动窝儿,别说跑啦!耳听得厦背后鸡飞狗叫,忽然情急生智,抱了几捆玉茭杆,掩住了大门。然后,娘们几个悄悄伏在屋里,蹴在地上,静静听着村里的声响,近了,高了,渐渐又远了,没了。鬼子在门前转了几遭,也没有发现玉茭杆后面的大门和厦子。鬼子退了。好久,奶奶才出了厦子,扒在西墙往外瞅,见没动静,才唤娃儿们出来。这天,村里扰害得够呛,鸡被抓了,狗被杀了,粮被抢了,姑娘、媳妇也有被糟践的。鬼子没进院的,就我一家。

    日后,逢有鬼子扰害,我家的院门一堵,东厦里蹴满了逃不脱的姑娘、媳妇们。初进东厦,都憋得慌。渐渐习惯了,常常一个白天躲在屋里,嗫嗫地蹴着,不说,不动,不吃,熬的日头落了,村上没了动静,才出来透风。

    人顺溜,鸡也通了人性。我家那黑母鸡,也在窝里乖乖地躲着。头遭鬼子闹时,它傻楞着在胡同里转悠,大马靴们呼啦围上来了,它明白这伙小矮子没安好心,慌忙扑扇翅膀,朝天猛飞。幸亏扇了那几下翅膀,地上的灰尘乱飞,迷了大马靴们的眼窝。黑母鸡得空飞上了屋顶,踩着厦脊逃到村外的玉茭地里了。大马靴们挥着长刀再追时,早没了影。奶奶说,那回够玄乎的,要是黑儿飞进院里,引来鬼子,我娘儿们全完了。真真是没眼的麻雀天照应哩!此后,每有动静,奶奶一唤,黑母鸡马上卧在地上,被抱回厦里,悄没声息地躲在窝里。下了蛋,也不像平日那么咯咯嘎嘎报功了。

    鸡也怕了。

    有一回,差点出了大乱子。奶奶说,一厦子人刚蹴下,嗖嗖的枪子接连从窗户上往里飞,打到东墙上,直冒火星,墙壁哗哗往下落土。前院二婶家小顺子刚过头生日,还奶在怀里,见势吓得哇哇大哭。胡同里马蹄子踢踢踏踏的响,近了,更近了,小顺子还不止声。众人急了,你指,她划,让吃奶。那娃却惊得只管哭,奶头塞进嘴里也不含。清格格听得鬼子捣后院的门了,二婶慌了,没招了,一把揪下炕褥子捂到娃身上,娃没声了,二婶的泪珠簌簌落着,褥子洇湿了一片。

    厦里人眼瞅着一拱一拱的褥子不动了,鬼子砸瓮摔盆的声音却还听得见,谁也没胆掀开看看。

    天色暗了,鬼子才撤,钻回了镇上的炮楼。鬼子贼精,从不在村里过夜,只是趁日里出来搜罗扰害。夜里,是二战区的天下,队伍上的人下了山,远远爬在垅堰上放枪,没人近前,近了,躲不过枪子,就没命了。炮楼里只还枪,也没人敢出来。人生地不熟,露头就被收拾了。因而,天一黑,小鬼子鳖一样缩回了炮楼里。

    鬼子退了,二婶掀了褥子,婆娘们围过去一看,都傻了眼。小顺子脸憋青了,眼瞪圆了,鼻子里流出的血都干了。娃死了。二婶一声长哭,好一会儿没喘上气来。

    天黑定了,二叔才回来了。他把娃揽在怀里,死气不吭。众人都劝,你就哭吧,甭憋坏了身子。二叔还是不吭声,抱着娃,出了村,向西走了。众人只当二叔去撂娃,没有在意。都清楚村西有个沙圪塔,沙圪塔是个乱坟窝子,谁家的娃夭亡了,撂在这里,捧堆沙,掩住了事。

    谁知,二叔走了再也没回来。后来,邻村有人传言,说二叔上山投了队伍,打鬼子去了!隔没几日,是天夜里,众人都睡沉了,突然爆来一声巨响,地抖厦晃的,老半天才稳当了。

    天明得知,鬼子的炮楼塌了,人死光了,山上的队伍占了镇子。腿脚快的先去看了,在塌倒的炮楼下发现了二叔。二叔被压在砖头下,断了气。那炸药包是二叔放的,炮楼倒了,爬在垅堰上的人才冲了上去。

    埋二叔的那天,人出奇得多。东厦里躲身子的姑娘、媳妇全来了,平常她们忌讳死人,怕中邪,远远躲了。这回,她们哭着跪下磕头哩!惟有二婶不哭,她一劲地笑,笑着念叨:

    憨娃,你爸给你把仇报了!嘿嘿嘿……

    1994年10月15日

    凝固在铃声中的漫画

    一

    小学校里的铃声朴素得很。

    朴素得和城里那冰棍摊上的声响一模一样。都是铜铃。都要手摇。或许是上学前我进过城的缘故,或许是进城时我凑巧听到过卖冰棍的铃声,后来,校园里的铃声总把我的思绪牵进城里,牵到那生意并不红火的摊点前,甚而,还听得到摇铃者悠然柔长的吆喝:

    冰棍——2分——

    2分是冰棍的价格。这价格委实不高,但也不见得生意能好到哪里去。何况这生意是季节性的,到秋冬是绝然卖不出去的。那时候,我很小,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那铃声响得有些凄清。

    铃响时,我便有些伤感。

    是愁于桌前漫长的枯坐吗?不尽然。因为,铃声宣示的不只是上课下课,还有劳动,而且是无休止地劳动。捡麦穗,摘棉花,掰棒子,占去我童年的多数时日。不记得哪本小学课本我们从头到尾读完过,抑或这就是大跃进年头留给我们的永恒纪念?

    如今,40个年头过去了,那铃声我还时常听到,在心灵的深处已成为一幅墨宝。似乎选择那铜铃就是选择了一种命运,命运注定了我们学校的课桌要领受冰棍摊一般的冷遇。

    也许,没有这么复杂,世事只是凑巧了。

    二

    有一天,沙哑的铜铃突然挣脱了老校长的手,跌在地上,碎了。

    更换铃铛成了校园的主题。

    买个新的不就是了?事情却没那么简单,因为这时的校园长大了好多,初小变成了完小,拥有6个年级了。原有的教室不足,又新添了屋舍,铜铃的微弱声响无法传唤到每个角落。试过几种铃,都不那么称心。好一段日子,代替铜铃的都是一枚悬在口角的哨子。

    也许这段日子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故事的出现。

    是个残阳斜照的冬日,学校的废墟上还有些老者在蠕动。他们是戴帽的分子,酷寒中的劳作是他们罪有应得的享受。不知他们怎么会挖出一截铁道上的钢轨?不知道他们为何将那钢轨敲打出少有的声响?反正,那响声传唤来不少人,指指点点,叫叫嚷嚷,就把那尘封土掩了好久的东西悬在空中,拿根炉条一击,脆亮出好远。

    钢轨成了传令的铃铛。

    铃声中,师生们虔诚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方才能按当时的规矩进入教室上课。

    悬起钢轨的当口,我注意到一双困惑的眼睛。那里肯定深蕴着密语,但是,因为阶级界限的阻隔,我无法走近他去探知。

    探知那目光中的困惑已是10年后了。

    老者告诉我,那是一截阎锡山设造的钢轨。他的火车轨道窄于山西境外,但小日本还是要窜上去运送弹药。因而,瞅个暗夜,他和队伍上的人掀翻挖断了。那时,他还年轻,操起一截扛回村里,顺手扔下。不意这东西会在万山红遍的年头亮相,而且,亮亮响响了好些年。

    这故事令我惊诧。我不敢设想,这密语倘若提前泄漏是什么境况?阎长官的物什还能为毛主席收拢虔诚吗?

    更不敢设想,假若阎长官有先见之明他还肯设造这物吗?

    显然,这钢轨的响声滑稽了世事。

    三

    电铃的出现给校园带来了喜鹊般的兴奋。

    欢呼雀跃。欢呼雀跃。

    学生娃娃的狂喜注释了这个词语。

    谁也没想到,这爱物带来了一场风波。

    风波应该从暗夜起始。村里人在深深的梦中都听到了电铃的响声,冬夜的梦是不短了,可是那铃声还是穿透了它。而且,悠长的响亮毫无停歇的意思,但是,终归是停了。梦的继续让人很快忘却了事情的端点。

    也有人难以忘记,是村头,根正苗红的支书。

    一早,他即来查访昨夜的响亮,一看,立即瞪圆了两眼。

    电铃的拉线上挂着一只破鞋!

    破鞋的意思谁都明白,挂这东西难道是对贫下中农管校的不满?

    很快支委们来了,大小队干部来了,党团员来了,都很气愤,决计追查挂这破鞋的罪魁祸首。

    拍完照,治保主任小心翼翼解下了破鞋。

    破鞋一落,铃响了,而且响得无休无止,任人拉拽开关,电铃一意高唱,毫不停歇。

    云集的人们更为疑惑,脸上布满黑云。

    这时候来了一个人,是单脚蹦来的。挤过人窝,夺过破鞋,复又拴上,铃声马上停了。

    众人惨淡地笑散了脸上的云团。

    来人是管校代表。周末的校园里师生杳然,他一人独享着所有的黑暗。他听到铃响时,屋里亮得刺目耀眼。来电了!很显然,突发的停电中断了白昼曾经的响声。白昼中断的响声变成了半夜尖利的呼叫。他不愿意离开温情的被窝,而尖利的响声却闹得他再难入睡。他终于扑进了冷暗里,伸手拽住了拉绳,铃声停了。然而一松手,又响了。开关坏了,铃响得嘹亮而无奈。

    还算代表聪明,最终用自己的一只鞋解救了自己。

    有关破鞋的风波当即平息了。可是,那风波引发的故事却让村里人有滋有味地快活了好些日子。

    1998年9月13日

    中言心语:

    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故事的跨度由我当学生到走上讲台成为民办教师,也就是10年时间。这跨度不算短,但是比之由生活到作品的时间就短多了,这中间的跨度近30年了。30年后能想起那过去的事情,足见对这事情我印象很深。我一直觉得写往事比写眼下的事更有意思,是因为经过岁月的冲刷仍能留在记忆里的事才有价值,何况,经过长时间的酵化味道浓多了。

    2009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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