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人寰-生趣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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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

    人生是丰富多彩的。丰富多彩的人生动因不仅在于风雪雷电,不仅在于山重水复,更在于悲欢离合。而造成悲欢离合的根本动因是时局,时局可以左右每一个人,让他悲欢离合,让他苦辣酸甜。因而,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人群时,看到的往往是世事。世事往往像一道屏障,遮掩了我们的双目,使我们难以走近身边的人,更难以走进人心里。岂不知,决定世事的是人,千百人形成的合力是能够改变时局的。然而,在我的一孔之见里没有看见人们改变时局的努力,看到的都是在时局中投机和挣扎的身影。投机和挣扎构成了尘世上生趣盎然的风景。

    照这张像时我仍在金殿人民公社,别看脸上挂着笑容,可内心里有着难以言表的痛苦。平心而论,我在那儿的工作很是卖劲。十年前,我将自己的人生划了几个阶段,即卖命、卖力、卖嘴。不用说,公社是我的卖命时期。我非常感谢敢于让我去公社工作的张成龙书记,便拼却力气做每一项工作。最多时,一天内我要写两个讲话稿,计1万余字。我的力气没有白费,公社领导推荐我转正并提干。然而,这个推荐却化作泡影,在县上政审时我因为爷爷的问题被刷了下来。

    2009年10月19日

    秋,收过了。田里光光的,秃秃的,空空落落的一片。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大队还留了护田员,狗肠叔有幸被留下了。

    留他的原因很简单:他世世代代是贫农,苦大仇深,根红;他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打过仗,苗红;而且还负了伤,肚子被打破了,肠子被打烂了,战地救护医院为他换了一条狗肠子,他才活下来。从此,狗肠子成了他的荣誉,村上的老老小小都尊称他狗肠叔。

    狗肠叔仍然戴着他那脏红脏红的袖章梭巡于田野,即使夜半更深,他也要四处溜上一遍。田地里好静,好空,冷冷漠漠的。

    冷漠的日子没过几天,就有人影掠来。汾河西边的村落里秋也收完了,闲下来的人向河东涌来。这里的土地比他们那边宽阔得多,可以搜寻充饥的东西当然也多。饿怕了的人们一眼盯住了红薯地,再细心的人也难以刨净那黄土下的精灵。拾红薯的人成群结队,黑压压的一片,笼罩着红薯地。

    狗肠叔脸上浓云密布,真忙坏了!他在西边撵,人群涌到东边;他撵到东边,人群退回西边。千呼万赶不抵用,只落得口干舌燥,心火中烧。火冒窜天的狗肠叔向人群扑去,他要下手了!但没到近前人群早一哄而散了。他只拽住了一个跛腿的男人和一个搀着男人的女娃。

    父女俩被拽到了大队部。

    父女俩被押着游遍村巷。

    从此,他们村里再没有捡红薯的人来过。狗肠叔也因为护田有功,被评为敢斗资本主义的尖兵,受到村上、公社的表扬,成了有名的红人。

    冬日渐渐地深了,冷了。瓮里的玉米渐渐浅了,没了。不少人偷偷摸摸地出去,用红薯换些玉米填肚子。狗肠叔却硬挺着,没敢去。大队头头说,卖红薯也是资本主义!渐渐,空落的肚子再也熬不住了。一日,他趁天未亮担着红薯摸出了村,过汾河去卖。集上的人稀稀落落的,日头好高了,他的一担红薯还是两筐。终于有几个人来了,狗肠叔心里一阵窃喜。挨近了却听见说:

    “这不是狗肠子嘛,他也不地道!”

    “这家伙整治咱挺厉害,自己也不干净!”

    “走,弄到公社去!”

    ……

    一担红薯没收了,还让他蹲学习班斗私批修。斗斗批批就是大半天。他走出村时,天乌黑了,汾河滩上嚎叫着少有的大风。整整一日粒米未进的狗肠叔,肚子里的狂风闹腾得不比荒滩上的风小。他一阵晕眩,栽在地上。

    第二天,有人发现了冻硬的狗肠叔。

    消息传到村上时,大队的头头早恼火了一夜。不等天亮就擂过几趟门,但那光棍房都空着。河对面的电话打到县上,县上追查下来了。这老东西竟干下这号不冒烟的事,毁了自己的光荣不说,还给村上抹灰!

    日头没上沟梁,荒滩里便颤动着凛冽的口号声。红鼻绿眼的男女老少都蜷缩着,惟有狗肠叔直挺挺的。

    1990年11月27日

    魂归

    村巷很净,很净。

    从西头进村,过十字至村东头;从北头进村,过十字至村南头,干净得一模一样,没有灰尘粪土,没有秸杆落叶,更没有碎砖瓦砾。村巷清爽利落,舒适宜人。

    村巷的干净要感谢帽爷。帽爷既不姓帽,也不叫帽。众人称爷,是因为他在村上辈份最高,好多同龄人都是他重孙辈的。至于帽呢,大人们叫他,因为他是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回村劳改的;娃儿们唤他,多是因为他头上一年四季戴着一顶草帽。不论缘何,反正都叫他帽爷。帽爷从回村那年起,除了生产队正常的田间劳动外,就是打扫村巷。而打扫村巷是惩罚他的义务劳动,既不记工分,还不准占用出工时间,所以凌晨早起,清理打扫成了帽爷独有的专利。

    初时,帽爷年纪尚轻,一把铁铣铲净了不知堆了多少年的垃圾,一对箩筐挑净了不知踢了多少滚儿的碎石,一把扫帚扫净了不知漂泊了多少代的脏土,村巷焕然一新。那年,村上正时兴公共食堂,来视察的县委书记被这洁净的面貌吸引住了。他对食堂没发出多少感慨,却对干净整洁的村巷赞叹不已。居然挥毫泼墨,为小村题了个“卫生村”的芳名。

    卫生村的美誉不胫而走,全县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参观的人纷沓而至,看后皆赞口不绝。村头头脸上飞红挂彩,荣耀非常。后来,公社卫生院夺权,竟然被提拔去当院长了。当然,书记题词也罢,参观的人夸赞也罢,绝不知道创造出一巷洁净的竟是个有罪于人民的右派分子,更别提什么鼓励表扬啦!帽爷却没有因此懈馁,松劲,每日里扫帚仍然舞得风一样旋转。

    旋转中,帽爷的扫帚秃了一把又一把,帽爷的草帽换了一顶又一顶。村巷,依然整洁如故,卫生村的美名依然盛传不衰。人们谁也没有留心整洁中的变化,只有帽爷掀去草帽擦汗时知道,再也没有当初那一头旺密的乌发了。

    忽有一日,帽爷被接进县城,摘掉戴了快20年的帽子。本应安排他重新当教师,考虑到他年近花甲,便按退休对待,送回故里安度晚年。这是组织的照顾,帽爷挺感动。自然,惩罚他打扫村巷的义务劳动也就到此为止了。

    很快,村巷里脏了。尘飞,灰扬,落叶飘飘,碎石滚滚,出出进进的村里人都说:好脏!”来来往往的外乡人都嚷:呸,还卫生村哩!”脏是脏,却没有人去打扫。偶有孩童由院里扫到村巷里,立刻就会被大人拽回屋里,还换来一顿训斥:傻坯子,那活儿是咱干的吗?那是改造坏人的活!”

    这话不翼而飞,飞遍了小村。小村再没有应被改造的坏人,村巷也就再没有人来扫。脏,就脏吧!

    村里人还能脏得住,熬得住,帽爷却受不住了。这天一早,村巷里又换了一副崭新的容颜。尘土没有了,碎砖没有了,枯叶也没了。好净,好净。帽爷又重操旧业了!帽爷的“复职”惊动了不少村人,心直口快的马上找到门首,劝导:

    “帽爷,这又不是那会儿了,你何苦呢!”

    帽爷嘿嘿发笑,笑毕才说:扫惯了,不扫,掉了魂的难受。”

    扫帚秃了一把又一把,草帽换了一顶又一顶。

    帽爷掀起草帽擦汗,光光亮亮的头顶再也找不出一根头发。

    村巷很净,很净……

    1990年12月18日

    寿星

    几杯酒下肚,浑身躁热。喉咙眼里像着了火,干,烫,疼。汽灯红一碗接一碗往里灌水,肚子鼓圆了,胀疼了,喉咙还是烧得冒烟。火烧火燎地熬了两天,疼痛才减轻些,汽灯红也没往心里去,反正过几日就会好的。过了几日,又过了几日,喉咙依旧干涩,嗓子沙哑,说话公鸭子般的。

    汽灯红吃惊了。嗓子是他的命,他的魂。他就靠嗓子活人,靠嗓子唱红,才活得像个人模人样,才活得高人一等。这秦晋两省,谁不知道他汽灯红?他是名戏子,红戏子。起初,他只是个跟着戏班子打杂装台的,连上场跑龙套的资格都没有。他家道贫寒,班主所以收他,是看中了他的好苦成,只管点儿饭,不给工钱,拣了他这个便宜货。他却心细,装台间隙学会了点汽灯,比原先那老头手巧,点得快,点得亮。他很快蹭了那位的行,一点就是五年。五年间,他点亮灯不是看排戏,就是看演戏,把那几本戏弄得稀熟烂透,尤其是主角,一招一式都化在他身上了。他也唱,走到荒野没人时,才放开嗓子亮洒一阵儿。不过,稍有响动,他就会闭了口。他怕班门弄斧,遭人耻笑。

    那一回,他竟上了台,而且唱红了。

    事出偶然。那晚东家点的戏是《周仁献嫂》,班主早早应承了。只怪那演周仁的胡子生拉肚子。班主急得七窍冒烟,这小子迟不拉,早不拉,偏偏拉在这节骨眼儿上,而且拉得腿软得站不起来了。班主赶紧和东家商量换戏。东家却不答应,他早已请了县太爷,县太爷就是冲着这出戏来的。戏要是不唱,岂不弄下了大乱子?胡子生硬撑起身子往戏场走,没上台,就软在地上直冒虚汗。冒得班主头上的汗也直流。

    汽灯红就是这茬口站出来的。他要求上场,班主正六神无主,忽然来了救场的,只好一口应承。临出场了,班主头上的汗没干,手心里又流汗了,搞不清楚这点汽灯的底细,真怕砸了锅。没想到,他倒赚了个汽灯红。他好亮的钢口,声音甜脆、圆润,而且响得嘹远。头一声唱出去,台下静悄得像没了人。第二声出去,叫好声轰动了全场。再唱下去,县太爷也忘了儒家的诸多礼仪,笑得胡子直哆嗦,豁豁门牙也露出来了。戏没完,人们就涌上台来给他披红绸,挂红花。他唱红了。按常规,他在古村唱红,应该叫古村红,可人们一听说他点汽灯的原委,都惊奇地叫他汽灯红!

    从此,汽灯红唱到哪里,红到哪里。班主也跟着他走红了。他赚了钱,班主发了财。

    这嗓子一坏,岂不毁了汽灯红的名誉,断了他的锦绣前程。他气,他恼,他早知道已受人妒嫉,却没料到会遭此暗算。早知如此,他决不会启齿饮酒。可是,后悔已经晚了。

    汽灯红躺倒了,一病不起。班主把远近有名的医生请遍了,都治不了他的病。

    一天夜里,汽灯红突然不见了。戏班的人四处寻找,也没见到他的踪影。班主以为他忍不住折磨,寻了短见,对着滚滚的黄河流了两行泪水,也就算了。

    三年后,这个蒲州梆子戏班衰落到快要垮台的地步,班主带着戏子们成天钻山。汽灯红的逝去使他元气大伤,戏班没了大梁,不敢进县城,不敢去平川,只能钻进山旮旯里混口饭吃。

    一日,小徒弟领进一位客人。客人直言不讳地请戏班子进城献艺。班主面有难色,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应酬,却见那人一下扑倒在眼前。班主细看,眼前这人竟是那个汽灯红。

    汽灯红又唱红了,戏班子也红得发了紫,在小小县城整整唱了三七二十一天。远近的名园子都来请他们。三年的寒山冷落日子没有白过,汽灯红不仅练出了特殊的沙哑唱法,还练出了甩纱帽翅的绝活。那帽翅翅翘在头上,像是拿在他的手中,能上下摆,能前后摆,能两个一齐摆,也能单个摆,令人叫绝的是眨眼功夫停了这边摆那边。一场戏未完,场下叫好的人吼破了喉咙。戏班子唱到哪里,红到哪里。远近的人都说:误了收秋打夏,别误了汽灯红的戏耍!”

    汽灯红名声一大,结交的名人也多了。他也想换换这乡下人的土气,当名人。他练得更勤快了,戏唱得更有神气了。

    那一日,戏正唱到紧板处,汽灯红的帽翅突然停住不动了。台下的叫好声变成了哭喊声。戏子们还发愣,几个蒙面人跳到台上,喊着:汽灯红往哪里跑”扑了过来!班主挺身去护,却被一个黑汉踢倒在地。那家伙抬手一棒,正中汽灯红的后脑勺。一声惨叫,汽灯红跌在地上。

    土匪散了。班主、戏子们慌忙抬着汽灯红救治。紧治慢治,昏迷了三天的汽灯红才醒过来,保住了一条命,却憨了,不能再唱戏了。逢人只会“哈,哈,哈。”

    戏班子很快垮了。

    岁月如流水,汽灯红和他的戏班子的名气日渐消失。起初,老年人茶余饭后论戏,少不了带出几句:“哦哟,当年那汽灯红呀,唱得美着哩!那纱帽翅哟甩得美咂啦!”后来,老辈人渐渐去了,汽灯红也很少有人知道了……

    这一年,重光镇庆祝九九敬老节,要选寿星,要发敬老奖,居然发现了一位老人。镇政府主管老龄工作的干部亲自登门拜访,只见这位老人鹤发银白,童颜红润,笑口大咧,一嘴白牙如稚子始齿,暗叹:真真是老寿星!

    老龄干部恭首问:老先生高龄多少?”

    “哈,哈,哈……”

    又问:老先生何时生辰?”

    “哈,哈,哈……”

    再问:老先生如何保健?”

    “哈,哈,哈……”

    实在问不出什么,老龄干部唤他儿子媳妇前来对话。陪同的村干部大笑,哪有什么儿子媳妇呀,孙子孙媳也死了,侍奉他的是重孙重孙媳。一时,重孙重孙媳被唤到,都拄着拐杖,竟然都是古稀之人了。老龄干部惊诧不已。

    敬老节时,哈哈哈”老人理所当然坐上了寿星大轿,被抬着在镇上周游一圈。重孙重孙媳也理所当然领到了敬老奖。

    早有记者登门采访,寿星的新闻见诸报端,而且转载者不计其数。“哈哈哈”老人成了长寿的名星,而没见人提及往昔的梨园盛誉。

    1991年5月6日

    中言心语: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新的迷失。迷失是常见的事,一个人的迷失不可怕,短时期的迷失不可怕。怕的是集体迷失,而且是集体长时期的迷失。我们曾经长期迷失于政治,在政治中狂欢,在狂欢中落后。我们走出了这种迷失,却又走进了经济的迷失,当一个人眼中只认识金钱时这个人危如累卵,而当一个集体只认识金钱时,前景也同样危如累卵。我想让寿星成为一面镜子,一面可以明得失的镜子。可是,有几个人来照这面镜子呢?

    2009年10月24日

    红裤带

    红裤带维系着生的希望和死的哀伤。

    自从听到这个故事,我的心头就一刻也难以平静。故事的主要人物很少,就是她和他。他住在山里。山里煤很多,正如老辈子人说,戳个窟窿就是钱。山里人戳窟窿的不少,戳开窟窿从里头往外掏钱的人不多。往外掏钱的人来自山下,来自远处,河南的,浙江的,也有四川的。不管哪儿来的,山里人统称他们外乡人。外乡人从暗乌的窟窿里掏出来的钱,不是自己的,是戳窟窿的那个人的。那个人是窑头。窑头把自己腰包塞圆了,才给往外掏钱的人甩下三核桃俩枣。可就这三核桃俩枣,也让外乡人好不眼红。因此,下窑挖煤的前赴后继,从没缺过人手。

    山里人不下窑挖煤不是嫌那活儿苦累。山里人从来不知道苦累,下沟苦累,爬坡更苦累。可出门便是下沟爬坡,苦累惯了,倒觉得过日子就是这滋味。若是有人问:干什么的?山里人想也不想就会回答:受苦的。受苦的人就是受苦的命,咋会怕累呢?受苦人惟一怜惜的就是自个儿这受苦的命。他们祖祖辈辈忌讳的两种事都和这受苦的命有关:一种是死了没埋的,那是为匪抢劫的;另一种是埋了没死的,就是下窑挖煤的。岁月沧桑,地老天荒,不知改变了多少规矩,可是这不下窑挖煤的祖训一直恪守到今日。

    他是头一个违了祖训的山里人。

    他下窑挖煤是因了她。她生在川里,长在川里,却跟了他走进山里。川里灵秀,山里荒蛮,她走进山里,人们都说一朵花插到了牛屎上。她不当事,她觉得对象,对象,看对了眼才能对上象。在那一个班里、一个学里,她就看他顺眼,便铁了心跟他,跟他钻进了这山里下沟爬坡。他疚疚的,让她跟着自己活受罪,何忍!他去过城里,人回来了,心却还挂牵着那里。他对她说,要把她带到城里去。她听他说这话时,眼里亮汪汪的。那亮汪里有惊喜,也有疑惑。他盯着那亮汪回答:是城里,不是川里,就是城里!他不是妄言,他知道眼下不是早先了,早先别说进城,就是出门转个亲戚,还得村头点个头。眼下只要有钱,别说是山下的县城,就是遥远的京城都进得去、住得下。不假,钱能打开下山的通道。

    可这山里来钱并不易哉!别看戳个窟窿都是钱,但是,轮到他想戳窟窿的时候,窟窿早戳遍了。而且,哪个戳窟窿的都有头有脸,自然这戳窟窿没有他的份了。他只能到别人戳开的窟窿里下窑挖煤了。她不让他去,死活不让他去!她说,和你在一起,再苦都是好日子。他瞅着她流泪了。流泪的那夜过得倍为甜蜜。

    第二日,他回来的很晚,她提着心等他。她知道他悄悄下窑了,一进门就盯紧了他的脸。他淡淡一笑,掀起袄襟说:别怕,窑头早就替咱上了保险!他腰里拴着一条红裤带。

    红裤带!

    红裤带是避邪的灵物。奶奶给爷爷拴过,母亲给父亲拴过,腰间拴上一条红裤带,就把命拴在了天神大仙那里。红裤带是庄户人祖祖辈辈的保险。她不再说什么,翻出自己那件红毛衣,抽出线头,拆了。用那毛线亲手织结红裤带。

    红毛衣织结成一条又一条的红裤带;

    他系着红裤带下窑挖煤,一天又一天。

    ……

    大年夜了,她在孤灯下织结着最后一条红裤带。她那红毛衣抽出的红毛线用完了,他也挖回了不少的钱,够进城买房了。他已和窑头说过,不再下窑了。窑头应了,可他还当着个窑下的班头,翻过大年才会来个替手。他和她就盼着那个替手快来。夜黑深了,他回到了家,是拜完窑神赶回来的,他不忍心她一个人孤身过年。他对她说,窑头真舍得,祭神的全是整猪、整羊,还有整头牛。烧的那高香,比胳膊还粗还长,他头一回见到。这还不是要为大伙儿讨个平安吉祥呀!她听得和他一样欢喜,觉得窑神收了大个的三牲一定比他们还欢喜,一定会保佑下窑的他和窑下的那些伙计。

    他们欢喜过睡了。她睡得很沉实。若不是大年接神的爆竹炸响,她还在沉实的梦里。她醒了,孤孤地醒了。她知道他要带班,要下窑,会早走,可还是吃了一惊。她是拉亮电灯时惊叫出声的:糟了——!

    是糟了!炕头上显摆着他的红裤带,她的裤带却不见了。她顺手捞起他的红裤带就往外跑。

    寒风呼啸。

    披头散发。

    上气不接下气。

    软跌在路上。

    挣起来再跑。

    她要早一秒跑到窑上,把红裤带拴到他的腰里!

    她在新一年的晨曦里猛跑,疯跑,直到摔跌在窑前。

    新嫩的阳光映照在窑场那硕大嫩白的整猪、整羊、整牛上,笔直的高香还没燃完,悠然喷吐着安闲的青烟。窑上却一片慌乱,她就软瘫在那一片慌乱里头,无论如何爬不起来。

    她终于爬起来了,那是她看见了他。他死了,和窑下的那些伙计一起死在瓦斯的爆炸中了。她没有泪,撕扯着红裤带一声又一声地喊闹:

    ——我迟了,我来迟了!

    高香燃尽时,窑头见家属了。一个个哭着嚎着的都打发走了,就是不见头一个跑到窑上的她。众人去找,沟里坡里都没有,她在窑垴上。直挺挺挂在窑垴上的柏树杈里,脖子上系的就是她手里撕扯的那条——

    红裤带!

    2008年9月1日

    采云

    这天一早,我很开心。一上车,诗人痖弦先生就朝我走来,笑笑地说,今日咱俩坐一起好好聊聊。我真高兴,世界华文文学家桂林寻根活动就要谢幕了,白天观瞻完毕,晚上他将飞抵台湾。昨夜我去拜会他,他房间人多,说了不少话,却不是我俩的话题,这当然有些缺憾。近年每次相逢,我们都少不了倾心相谈,我不写诗,可也从他的诗论高见中获得很多启悟。同座相叙,弥补缺失,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汽车驶出街市,在桂林山水间行驶,我们的谈话也渐入佳景。时而坦荡,时而婉柔,时而峻峭,时而幽深,痖弦先生用他的切身体会,将为文之道讲得晶莹剔透,而又温润醇厚。我们如同把斟对饮一壶杏花村的老白汾酒,看似无声无色,入体却腹热神畅。不知不觉到了龙胜寨,带着诗文的醺意我们参观了这里的瑶族风光。之后,便向龙脊山爬去。

    我一向喜欢山水,尤其喜欢这难得一见的南国秋色。这天,又不同于以往,云雾蒙蒙,扑朔迷离,将这南国秋色掩映成一位娴淑在帷帐中的美人,想看个真切,又无法看到纱帘里的眉目,这就更为撩得人心头生痒。沿着弯转的山径,大步拾级,不觉然攀到了前端。这山的妙处在于梯田,一层一层的梯田随着我的脚步高到了山尖。低头俯瞰,那大大小小的田块好像一片一片的鳞衣罩满了峰岭坡谷,让这沉实的土地生动得诚如龙体,难怪人们称之龙脊山。这风光就够迷人了,可长天还嫌少了动感。于是,云来了,来得像是莫高窟中放飞的一群仙女,携手挽臂,裙袖飘逸,轻轻盈盈扑入沟谷,和鳞体擦擦肩,牵牵手,忽儿又飞旋上山尖尖了。在北方,哪里看得到这么柔美而又灵动的云彩?我看呆了!云彩似乎察觉了我的痴情,旋舞着衣带飘到了我的眼前。我伸出手去,轻轻一采,摘了一朵,装入衣袋,浑身就有了柔酥的感觉。手里采着云,采了一朵又一朵;脚步追着云,追了一程又一程;口中吟着云,吟出了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雾非雾……

    若不是漫天的云雾变成了逸飞的烟雨,还真止不住我采云的贪心。我钻出云来,悻悻地下山。上车坐好,桂林孔子学院的肖先华先生提议,朗诵诗文为痖弦先生送行。我哪里会想到徐捷歌女士朗诵的竟是痖弦夫人张桥桥的文章?我哪里会想到文章的题目竟是与白居易诗作同名的《花非花》?真是一篇醮了蜜汁的甜心之作!文章写她和痖弦先生初恋、新婚的佚事,细腻中饱含着情趣,迷人极了。如今,张桥桥女士辞世了,朗读此文真是对她最好的怀念!随着音韵的起伏,我看见痖弦先生的眼眶中盈溢着晶亮的泪光。

    朗读完毕,痖弦先生说,这是内人24岁时写的,今年元月她去世了,《世华文学家》重发此文表达了我们对她的思念。她很有才情,应该写出很好的诗文,可惜身体欠佳,未能如愿。她一张口,说不定就是诗的语言。她的病总是白昼重,晚上轻,倘若夜里说话音高了,她会说“小声些,要尊重夜晚”;谁家里不干净,出自她嘴里的表述是“尘土排队呢”!多么精彩的语言,听得我耳目新亮。痖弦先生深情地说,如今她去了,但她仍然在我心里。我在加拿大那个家是我们俩人的作品,过去我们以桥园相称,今后仍然以桥园相称,而且,里头的布置仍然维护原先的模样……听着这低沉的话语,我的心湿漉漉的。如果看得见,你会发现,我湿漉漉的心上还闪着痖弦先生的泪光!

    这天夜里,送走痖弦先生回到宾馆,我找出《花非花》一文仔细品读,毕竟车上的颠簸难以让我尽享其中的浓情。展卷读来,我走进了他们的风华岁月。他俩的初恋并不顺遂,张桥桥写下的是,那时他常来找我,但我想我是绝不会嫁他的”。可是,她终究嫁了他,而且和他相爱了一生,这又是怎么回事?她写道:“有一次,我们在月光下散步,他看着月亮,走了好长一段路,一句话也不说,慢慢哼起来,声音低沉而优美,哼着哼着,歌声全变成他对故乡和母亲的呼唤,听得我的心紧紧地抽起来。侧脸望他,也正有泪自眼眶滚落,透过松针的月亮在泪中碎成了千百个。”他的乡愁在音韵中传给了她,感染了她,她和他走近了,更近了,近成了一家,和他共同消解着那无法驱逐的乡愁。

    沉浸在这优美醉人的文字里,我听到了痖弦先生发自肺腑的声音:“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我的灵魂原来自殷墟的甲骨文,所以我必须归去;我的灵魂原来自九龙鼎的篆烟,所以我必须归去。”这是40多年前他写下的诗篇,昨日的大会上他重新朗读仍令人心魂激荡。莫非那个月色如银的夜晚,张桥桥女士在青翠的松林中听到的就是这游子的心声?此时这心声和“尊重夜晚”的妙语融为一体,让我顿生高山流水的感慨,他们真是一对千古难觅的知音呀!

    多么令人艳羡的幸福夫妇!

    “婚后,他的确努力替我做许多事,洗青菜——洗好又揉成一团;洗衣服——一件一小时;扫地——扫一半又去看书了”。这是妇人的嗔怪,内中却蓄满了对情郎的深深爱怜。“我爱月亮,山居和空想,他说要为我造一间茅屋在山坡上,屋外种棵大榕树,树下放把椅子,让我整天蜷在上面思想和流泪”。这是丈夫许给娇妻的宏愿,可一看就知道这不过是诗人的心灵浪漫!然而,可爱的知音却领受了这个宏愿,珍藏了这种浪漫。“我没有住成山坡上的小屋,但我知道它仍在。有一年的有一天,我们会在云涌得最多的那个山坳里找到它,你若到了山里去采云,请不要走得太深,采得太多,因为会惊醒那朵云根下的银髯白发的老公婆”。

    文章读完了,揪疼的心却久久松不开来,疼得我落泪。泪光中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在龙脊山上爬得太快,攀得太高,而且贪婪那云,采摘了好多好多,钻到了深云的故乡,以至惊扰了真纯的英魂,痖弦先生未能在这白云生处与娇妻神会!回眸先生那孤独的背影,痴滞的脚步,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歉疚和愧悔!

    2005年12月11日

    父亲是棵刺

    意象

    我想写父亲已有很长时间了,迟迟下不了笔是因为对父亲的形象总是把握不准。手头上写父亲的文章成沓成摞,人家的父亲是山,是峰,是岳,挺拔得都要雄伟了。我也想让父亲有无限风光,多少给自己添点光彩,即使自己不是龙种,好歹也挂搭上个龙的传人。然而,思考来,想象去,那山,那峰,那岳,哪一种意象也和父亲相去甚远。我要写的父亲,当然是我的父亲,不能像小青年过圣诞节,硬对着老外的牌位祭祀狂欢。我挖空心思给父亲找到了一种极为相近的意象,然而,不仅不高不大,甚至渺小的有些气人,因为我觉得父亲是一棵刺。

    刺是乡间的野物,田角沟边多的是茹茹刺、酸枣刺,还有我们曾经在歌声中要披荆斩棘的那种棘棵刺。刺是植物护卫自身的武器,以保自己的春花变成秋果。这是植物的精明,人却将植物的精明变成了自己的精明,将野刺割了回来,栽成围栏,叫做篱笆。这样的篱笆,不仅野兽不敢侵扰,就是鸟人也畏避不近。因而,有人用刺扎墙,就有人用刺扎门。古诗云,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其实,那柴门就是刺门,乡村人习惯叫刺扎门。我将父亲视作一棵那门上、墙上的利刺,实在有些欠妥。显然,这样作比与国人光门耀祖的传统落差太大。但是,不这样我又觉得有负父亲要我诚实做人的家训,因此,只好冒着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风险如实道来。

    生成

    之一:

    父亲成为刺,绝不是我的臆想和杜撰,追根溯源,由来很久了,久远到了还没有我的年头。那年头,他也就十七八岁吧!十七八岁的年龄被村人视为毛头后生。毛头后生是说办事没谱,毛手毛脚。恰如,我要说的这件事足以论证村人成规的正确。这一天,父亲叫上他的拜把子弟兄长英,干啥?卖豆腐。那段时光他俩就是操持此业维护生计的。刚到豆腐坊前,就听见有人嚷叫:

    “叫你去,就得去,你还敢和老子犟嘴!”声音挺横,是村警社保在吵。

    接下来是豆腐三的求告:好叔哩!我不是不去,你看我家小花妈刚坐下月子,我这豆腐汁刚上到包里,她不能照看,我漏完这包就去……”

    豆腐三是外乡人,逃难来的,住在庙前的破庵里。初来时见天讨饭,后来扎了根,做起了豆腐。因为排行老三,人唤豆腐三。外来人在村警眼里是个软柿子,派公差当然捏到豆腐三的头上。

    他求告未了,社保就吼叫开了:你小子还有理?立马去!”

    “我过半个时辰走行吗?”豆腐三似乎要哭了。豆腐上包不漏完,就废了,那可是养家的本钱呀!

    “不行,再不走,老子出你的窑!”

    出窑是砸东西的代名词,话音一落,就听庵里有了响动,是豆腐三挨了巴掌。

    父亲和长英就在这时窜了进去,社保抡起的胳膊被掐住了。他回身看了父亲一眼,不在意地说:别拦我,看我收拾这小子!”

    他持的理是,官为官,民为民,和尚为的寺里人。父亲和他是一个村的人,且是邻居,胳膊肘不会往外弯吧!哪里知道,父亲这胳膊肘就是往外弯,拽得他无法再撒野,还数道说:

    “你太不通人性了!人家老婆坐月子,里外要忙,阎王爷还可怜鬼瘦,你就不能另找个人?”

    嚷着又要耍野,父亲一叉腰横在了他和豆腐三中间。社保正要抡臂,长英已掂起了烧火棍。见势不妙,社保灰头灰脑地溜了。溜到门口,撂下一句:等着瞧!”

    瞧不瞧那是后事,今儿格却救了豆腐三的燃眉之急,父亲和长英笑了。

    之二:

    这事儿父亲管到了家门口。门口住着王福。王福老头的女儿荷花和小伙水生搞上了对象。荷花和水生,听名字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可那年头搞对象还是个稀罕事,他俩就不敢像现在的小青年在光天化日下明搞,悄悄趁天光暗淡的黄昏钻进了芦苇湾幽会。选定这样的时辰和这样的地方,还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减少口舌上的是非?偏偏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你办堂皇事想在众人面前炫耀一下,可没有一个人待见。而不想让人看见的事儿,东躲西藏却钻了头脑露了腚。

    那天,荷花和水生幽会就碰上了个老头。这老头不偏不倚还就是荷花叫爸的王福。王福在田里锄草,眼看日头落了,撂下活儿就要回村,眼前跑过只兔子。兔子跑得快,往常过也就过去了,用他的话来说:那日真是惹上了鬼,不知为啥跳起来就追。三追两追,兔子钻进了芦苇湾。芦苇湾草盛叶茂,兔子进去哪里找得见影子?王福本该停步了,可他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紧步窜了进去。

    接下来的事儿你肯定猜着了,王福没有逮着兔子,却逮着了比兔子还惊慌的荷花和水生。

    接下来的事儿,你无论如何也猜不着了,因为主导王福做派的绝不是我们现在的思想。他认为荷花丢尽了他的脸,门一关,荷花再也走不出屋去了。水生没了招,又不敢上门找荷花,忽闪着眼睛找到了我父亲。父亲那时年轻气盛,哥儿们的事哪能不管?他一拍胸脯去找王福。

    王福把头摇得像是风中的麦穗,一晃三摆的,不用说父亲碰了钉子。碰钉子也罢,王福竟出语伤人,说什么:你小子吃饱撑的!”

    说什么难听话都可以,惟有这吃饱撑的不实事求是。那年头别看村上移风易俗搞得满有劲头,可这吃饭多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王福这话噎得父亲够呛。那一天,父亲准是憋红脸走进农会的。往常走进就走进了,脸红就脸红吧,不料这回却被包村的乡长看了个正着。乡长拉着村长来找王福,当然也没拉下父亲。王福这人真是不识火色,说父亲吃饱撑的也罢,竟然说人家乡长也是吃饱撑的。乡长可能就是吃饱撑的,而且还要撑出点颜色给王福看。他一拍胸脯主了婚,把荷花嫁给了水生。

    王福没了招,气胀了肚子,憋红了脸,也不敢把乡长怎么样。可这一肚子气总得放呀,接亲的人马一走,乡长当然也走了,王福张口就骂上了,不骂村长,更不骂乡长,句句冲着我家的门。骂得那个难听呀,让听到的人都说王福老汉咋嘴比屁眼还要脏?

    父亲这棵刺扎了王福,可也被王福这棵刺扎了个够呛。

    之三:

    记得父亲替豆腐三打抱不平时,社保说他是胳膊肘往外弯,不为本村人,而护外乡人。这一回,父亲的胳膊肘弯得更厉害,连本家人也不为了,卫护的是外姓人。

    说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可父亲说做人咋能不讲是非,他挺身而出弄得侄媳理屈辞穷。事情的起因是老二家的房基。老二曾是个戴帽的管制分子。几十年里被折腾得只能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世道变了,帽子摘了,心思大了,想钻出低窝小厦住大瓦房,先垒起了个房基。还未及往上盖,房基就成了儿童乐园,猴崽们攀上爬下玩得欢快。玩就玩吧,老二没吱一声,千不该,万不该是侄儿家那毛孩竟然往下扳基墙上的砖块,这不等于拆墙吗?忍气吞声惯了的老二不得不开口了,他要那娃停手,那娃不理睬。老二总算发了一次火,声音一高,把娃镇住了,还镇出了哭声。

    在哭声中登场的是侄媳。侄媳是蹦跳着出场的,见心肝儿子哭了,不由分说就指骂老二是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老二瞪她一眼圪蹴在地上不吱声了,多年的批斗就被拿捏成了这种熊样子!侄媳还不依不饶,继续拍着屁股叫骂。

    父亲便在这当口出了场。说出场不算准确,应该说是亮相。父亲已在吵嚷声初起时就出场了,出场的人很多,左邻右舍都被这吵嚷声惊来了。来的人很多,都瞅着侄媳发混没人吱声。父亲却大喝了一声,站在了侄媳面前,厉声说:

    “你犯哪门子混?明明是你娃的过,吵人家老二什么?房基坏了能重修,你惯坏了娃能重来吗?”

    侄媳降住了老二,好不得意,吵嚷得嘴中飞沫溅絮。父亲突然横打一炮,她着实懵住了,当下闭了口舌。正午的大太阳下猛然静寂得像是没有一个人了,可是那一双双闪亮的眼睛都盯着撒泼叫骂的侄媳,看她怎么表演下去?侄媳环视一周,从那些眼光中读出了孤立,顿时愣住了,愣得简直不知该怎么收这场了。时光就这么静寂着,侄媳可能觉得锋芒在背了,哇”——,大嚎一声就向屋里钻去。

    众人哄然一笑,散了。

    之四:

    那一天,父亲的职责是陪同爷爷散步。八十多岁的爷爷从台湾回来了,还带回了他久有的散步习惯。此时全家已住进城里,城里的街道平直,散步很为便利。城里的车辆众多,又影响随意地行走。因而,爷爷选了个闲静的时辰散步,每日黎明即出。此时人车均少,爷爷踽踽在晨曦之中。如果你注目留意,就会发现爷爷身后拖着个影子,那就是他六十多岁的儿子——我的父亲。

    爷爷视物昏花,耳朵很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随时有跌倒的可能。若不为什么要父亲如影随形呢?那天,走着走着,爷爷丢了影子,依然如故的摇晃着前行。此时,他的影子已拽住了大沿帽的袖子。大沿帽在街边收钱,钱不多,只一元,可那个卖菜的女孩拿不出来,哀求说:

    “我刚来,没卖下钱,一会儿交,行吗?”

    “不行!”一个大沿帽厉声高喝,早有人上来抢夺女孩的车子,扣留她的白菜。

    父亲就是这时挺身而出的,许是出其不意的原故,一把夺过了大沿帽手中的票本。见这边事紧,夺车的人松了手全围过来。已有人挽起袖子要下手了,父亲若是稍软,很可能被撂倒在地,踏上一只脚也是可能的。所幸,他不软,指了指胸脯说:

    “有种的往这儿来!可惜你那小命换这条老命不合算!”

    大沿帽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都愣住了。父亲说:“人家不是不交,卖下钱就交,你们撒什么野?”

    回头看时,卖菜的女孩骑着车走脱了。大沿帽起哄地喊:

    “放跑了她,你替她交!”

    父亲仍不示弱,说:交就交,只要该交,我就交!”

    一伙儿大沿帽簇拥了父亲向办公楼走去。那楼不远,转弯即到。刚进楼门就有人恭敬地问:

    “乔老师,你怎么来了?”

    问话的是父亲的一个学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自己的老师。别看学生对老师好不温和,对手下却挺横的。得知情由,把那伙儿大沿帽收拾了个红鼻青眼。转身给老师让座,岂不知老师早就窜了。

    老师想起了摇晃的父亲,慌忙去追了。

    锁定

    以上事例可见,被父亲扎了手的人确实不少,村里有,城里也有。限于篇幅我无法全部如实照搬实录,只能择要选取。然而,就这几例也可认定父亲是棵刺了。

    可是,就在我要锁定这个意象时,又搜索到了这么一件事。

    街头,一位老者缓慢行走。突然,从另条巷中飞出一辆自行车。飞车直撞老者,老者栽倒在地。顿时,鲜血从嘴里流出。车上跳下来的是个学生,扶起老者说:

    “对不起,对不起大爷,我去高考,怕迟了,骑得太快了!”

    说着,转身要走。一旁里已围上来好多人,都说:“别走,看老人摔坏了没有。”

    老者吐一口血水,居然蹦出两颗碎牙,却说:“让他去吧,别误了娃的考试!”

    学生不走了,惊慌地说:大爷,你的牙摔掉了,我领你去看。”

    老者说:没事,那是假牙,你快走吧!”

    学生走了,周围的人都说:好人,好人,难得的好人。”

    这位众人眼中的好人,也是我的父亲。父亲嘴肿脸胀,一连数日只能以流食充饥,却喃喃念叨:不知那孩子考得咋样?千万别受了惊吓,影响发挥……”

    这件事中的父亲动摇了我给他的形象定位,此时他不扎手了,我还能以刺为喻吗?

    不过,我忽然想到了刺扎墙,刺扎门,那物所以扎手是为了呵护内中的物什。进而想到,冷厉和温情恰是利刺的两面,迎恶而刺,遇善而温,岂不正是刺的品格?我不再犹豫了,锁定了本文的意象:

    父亲是棵刺!

    2006年11月17-18日

    姥姥的舞台

    对于一般人来说,姥姥是一位亲人,或者是亲人之一。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特定环境造就了特别思维,在我的眼里姥姥似乎是一座舞台。在这座舞台上出现过三位扮演姥姥的女人,不管她们动机如何,演技如何,都完成了角色的塑造。

    第一位姥姥是我的亲姥姥。她登场最早,正是由于她的登场这个世界上才有我存在的可能,也可以说,姥姥的舞台本来是由她营造建构的。遗憾的是在她建构的舞台上却没有留下她作为姥姥的形象,因为在我母亲12岁时,她就辞世而去,把少女和幼子撇在这个舞台的一个寒冷的角落。如果在现今,姥姥不会过早谢世,她患的病不过是肺结核,哪是什么绝症呀!可在当时,那就是死症,村里人说,疝痨鼓症咽,阎王爷请下的客。”痨就是肺结核。阎王爷的客不是活人,是死鬼。那会儿的医疗条件尚救不了比姥姥尊贵的林妹妹,自然姥姥也就无法在她建构的舞台上施展才能了。或许正是由于她没有登场表演的机遇,没有留下任何破绽,才给了我想象中一位完美的姥姥形象。据说姥姥生性文静,且读过女子师范,在我们那方土地上实属为数不多的佼佼者。也因为如此,她才会嫁给我的姥爷这位大学毕业的富家子弟。那时候大学生比沙滩上的金子还要闪光发亮,而姥姥又如大海上的珍珠一样贵相,这珠联璧合的姻缘自然美而无瑕了。只可惜一对情侣还没有演绎完他们的恩爱,就突然中止了难了的情结。姥姥闭目的时候,母亲和她的弟弟抑制不住悲天呼地的痛哭,这种生离死别更为具有悲剧的气氛。

    不管我怎么怀恋我的亲姥姥,不管我怎么把她想象成完满的化身,她毕竟没有成为姥姥舞台上真实的角色。作为姥姥,也只能是我对她的一种永远的追思。她的早逝为真实的姥姥登场提供了先决条件。

    在这样的时刻,名副其实的姥姥登场也就理所当然了。我的亲姥姥去世以后,姥爷成了孤身。人常说,一辈光棍好当,半辈光棍难熬。话虽通俗,却有着对人的深切同情和理解,其中蕴含着颇为丰富的内涵。这里,我们不必要过多探究其中的奥妙,只注意到这样一个情节就行了,我的姥爷是要续弦的。这就是后姥姥登场的机遇。或许是后姥姥的父母看中了姥爷家殷实的光景,便托媒人将黄花闺女许配给了这位中年鳏夫,黄花闺女虽然不乐意,却违拗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而只得从命;或许是另一种情形,中年亡妻固然是人生之大不幸,可姥爷那时候已经显摆为一位县太爷了,县太爷在乡村有着超人的荣耀,那是一种荣华富贵的代称!据古代、现代以及当代的情况分析,县太爷续弦黄花闺女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倒是哪一位黄花闺女能被县太爷赏识?我的后姥姥得到姥爷的允可已算是福分不浅了,她应该荣幸。然而,她却忽略了事物的另一面,县太爷还有两个伶仃的孩童。本该自在逍遥的金枝玉叶,却要成为拖家携口的老母,这种突然的转折把她推到了人生的困境!

    对待困境,历来有两种态度,一种认命屈从,一种则要奋斗抗争。我的后姥姥毅然选择了后者,并且为之苦挣一生。古往今来,奋斗抗争者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我的后姥姥至少也要算个女强人了。她的抗争目标坚定不移,即摧毁我的亲姥姥建构起的现成舞台。

    先摧毁的是那个幼小的生命。至于如何废毁,日久年深,更因为母亲那时也尚年少,对一切都记忆模糊,所以,再现昔日的生动已不可能。凭她的记忆拼贴起来的画面只有这么一幅:寒冬。半夜。哭吵声。惊醒。小弟要屙。后娘拖出被窝。小弟在门外大哭。这模糊的画面不完整,不清晰,但也可以看出我那舅舅的夭折实属必然了。其时,姥爷可能尚在县太爷的座椅上批阅文卷,或者正审办什么案子,噩耗传来确实令他惊诧,不过一时的悲愤过后,他自会认命的。我的姥爷就是这样一位饱学儒家经典,每日三省吾身的谦谦君子。姥爷的平静更增添了那位女强人的凶悍,良好的自我感觉使她对摧毁那座舞台充满了希望。显然,我的母亲也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也许凡是舞台都少不了风波曲折的情节,姥姥的舞台上也一波三折。后姥姥的良好感觉和操作,居然引出了我的第三位姥姥,为了有别于前面两位姥姥,暂按乡村的叫法,称之为干姥姥。这位干姥姥是个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普通女人,这在后面的情节中可以看出。她的外观形象在我姥姥的行列中是最次的,个头小,眼睛小,而且眼睛像常年有病一样,红肿不能圆睁。行动迟缓,给人拖泥带水的印象。手脚不停,屋里却难见干净。这与我的后姥姥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她人样俊,五官正,体格壮,做活利落,屋里屋外收拾得纤尘不染。这似乎和二位姥姥的出身教养有关。干姥姥祖籍陕西,什么地方,连她也说不清了,少时被人贩子卖来,和我的干姥爷,一位精明干练的长工成亲,贫寒的家境使她眼中的目标永远只瞅着温饱,顾不上什么干净整洁的。后姥姥是大家闺秀,从没有为衣食犯愁,她除了描龙绣凤,就是整理屋舍,也就养成了良好的环境卫生习惯。奇怪的是那一日,我的母亲碰到我的干姥姥便寸步不离了,而且竟赖在那土沫柴禾的草屋低舍,不再回那整洁卫生的四合大院。

    戏演到这里,需要补充一个唱段,或由我年少的母亲去唱,或由我的干姥姥去唱。由谁唱并不重要,精明的导演会根据演员素质合理安排。重要的是必须通过唱段搞清楚,这位干姥姥曾经是我母亲的奶妈。我的亲姥姥很善良,善良的奶汁却不足以养育亲生儿女。我的干姥姥很憨厚,憨厚的奶水一日数次输送给她人的女儿。母亲吃奶妈的奶一天天长大,断奶后才疏少了和奶妈的接触。所以,当那么一个午后,也许是那么一个傍晚,我的母亲哭喊着跑出屋时,一遇到奶妈就如遇到救命菩萨一样,赖在那小土屋里不走了。

    后姥姥当然没有把我母亲的偶然巧遇看作她摧毁姥姥舞台的最大障碍,很可能为眼前的松心和清闲所陶醉。姥姥舞台上的演出成功正在这里,没有因为后姥姥是个女强人就把她塑造成为高、大、全的完美形象,合理的保留了她目光短浅,不能洞察世事的弱点。正是这种弱点给了母亲喘息之机,使母亲在奶妈的小土屋里长成了大闺女。忽有一日,后姥姥醒悟过来了,但是悔之晚矣,由于我的出生,她不得不成为真正的姥姥。

    这时候,时代背景发生了极大改变。我的亲姥爷一夜之间竟成了历史罪人,随着他追随的王朝的覆灭,他被关进了牢狱,等待人民的审判。当姥爷被押到广众面前去公审时,多少亲人揪着心,捏着汗,忐忑不安!四乡八村不断有奇闻传来,谁谁谁被拔光了胡子,谁谁谁被吊死在树上,谁谁谁被开了砖头会,砸成肉浆了。而我的亲姥爷竟安然返回故乡,被公众宽赦了!说他是青天,没罪恶!这或许是他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结果,却也是他另一种磨难的开始。

    细心的观众不会忽略这么一个细节,后姥姥用黄花闺女献身,所寻求的是荣耀,而姥爷很快结束了他的荣耀,带回了少有的磨难。追求者的失望顿时化为怨愤。所以,姥爷的日子在后姥姥的利齿下过得倍为艰难。艰难中维持了那么数年,维持出了我的三个舅舅。不必让姥爷在别人的舞台上占用更多的时间和空间,让他早点收场似乎更符合女强人的愿望,因而姥爷很快结束了他的人生历程。在他退出舞台时,留下了几句发人深思的白语:我真不如坐监狱,回家图啥哩!”可以想象这是他的大彻大悟,他在牢狱里一定渴望过家里的自由自在,可是当他领受了家庭的滋味,将二者放在天平上一比较,才猛然醒悟,从狱牢回家是人生的一大失误!

    之后的戏是在一段饥饿艰辛的日子里演进的。后姥姥把更多的精力花费在与日月的抗争上。村里人常说,一父两母亲兄弟!母亲为了她的弟弟动了真情。那时吃饱肚子不是一件易事,吃饱肚子还有零花钱,那就更难了。我的家境也不算好,只是由于父亲还干着教员的差事,每月手头里有几个活钱,就显得比别人活道些。母亲也常把这几个活钱悄悄往弟弟的衣袋里塞两个。到了大舅成婚的年龄,日子仍没好转,家里一没住房,二没彩礼钱,谁家的女子愿意嫁过来活受罪?大舅只好打破长子不出门的惯例,出去招亲。招亲也要花钱,只是少些,明的暗的,母亲倾其所有接济周全了这桩婚事。在这些日子里,我频频来往于后姥姥家,后姥姥没有丝毫暴烈和苛刻,似乎是沧桑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万没料到,突然旋起的一个高潮令我对她刮目相看。

    我也到了成家的日子。过事这日,亲朋友好友来了不少,却不见大舅的踪影。这使我惶恐不安,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派人去打听,一切平安。事后方晓大舅没来的原因,是由于我没有去大舅家通知具体日子,只是路上相遇打了个招呼!据说这很失礼!需要说明的是,人忙没智,我的通知确实有疏忽处,干姥姥那儿也没去,她不知听谁说了,立即打发干舅过来帮忙,直到大事办完。这么一比较我很寒心,倘若长辈舅舅发现我的疏漏,当面训骂我,我也心悦诚服。如此算计人,我难以接受。其时,大舅也不好受,他不意向村人道出了真情,这是后姥姥唆使所致。印刻在我心头的伤痛好久难以痊愈,但我竭力平息自己的感情,用平和去对待不公。

    或许我的公允感动了上苍,其间我的身份发生了一点小小的移位。由一位民办教师变为公社机关的一名人员。这种变化的微小本来不足挂齿,偏偏那特殊时代给了这微小变化不小的意义。我可以办好些他人办不了的事,比方说,二舅要领结婚证,若没有我办不了;比方说三舅要干临时工,没有公社的印章去不了;更小的说,后姥姥那里买1斤碱面,1盒火柴我都尽力办过。我没有讨好的意思,却不愿意他人去嘲笑姥爷家后人的贫寒。日子渐渐好转,后姥姥家要盖新房,木料还是紧俏货,我托人情批了5方木材,大瓦房耸了起来。

    在同恶劣处境的拼搏中,后姥姥似乎忘记了她最初要废弃那座舞台的使命。这不怪她,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顾此失彼并不罕见。随着处境逐渐好转,沉落在心底的使命感又飘浮起来,她要重新实施当初的诺言,有一回公然将我和母亲撵出门外。也怪母亲,本是去给姥爷、姥姥上坟,不知怎么会给二舅、干舅的孩子买身衣服,要表示当姑姑的一点爱心。然而,母亲错打了算盘。后姥姥把东西摔出门外,痛斥:这烧纸的日子给我娃送东西,安的啥心!你们爬地走,别再上我的门!”我们灰溜溜出来,砰”的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我明白那一声巨响标志着她那舞台的一角殒落了。

    姥姥的舞台上戏仍在上演。我和母亲相随着走出屈辱,走过凄楚,走向温馨。我们挨近了那个仍旧不显高大的屋舍,干姥姥知道我娘儿们今日会来,已是几番在门口张望了。一见我们,她几乎笑眯了眼睛,见了母亲给干舅的孩子带来的衣服更是心花怒放。在干姥姥的暖屋里,我思谋着往事,越发敬慕起这位瘦弱的老人。她从没和我们计较过什么,啥时来,她都像春风一样和暖。你忙了顾不上过来,她不介意,便去你的门上。后来,她有了孙子,我有了儿子,每每来,就领着孙子,给我的孩子带点吃的。夏天时,或是几个甜瓜、桃子;冬天里,或是几把苞米花、芝麻糖。我的孩子见了,欢呼雀跃老奶奶的到来。母亲趁手头的方便给她一点零钱,虽不多,她也看重,那是晚辈的一点心意呀!她很知足,很和善,总让人惦念着她。每年除夕,我都去她那里,将预置好的肉呀,菜呀,果呀,各种吃食都给她一些,年纪毕竟大了,很难把钱变换成东西了。还有重要的一点,她很喜欢年画,我当然送上好几张,贴得屋里鲜亮些,再写上一幅艳红艳红的春联,她看上一气,咧嘴笑了,笑着过了一个个年头!

    她在姥姥的舞台上演完了一个温和可爱的角色,留下了永恒的美感!本来在她谢幕之日,我是应该好好哭她一场的,用这样的方式回报她的爱心。孰料阴差阳错,我出差千里之外没能回来!那一日拂晓,我踏进家门,便被这消息击倒在地,顿时肝胆俱裂,泪如泉涌。我匆匆叫了车,奔往那新垒的坟丘。我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倒海翻江的悲痛洒向无边的凄风。哭够了,才觉得好受一些。

    没过多久,我的后姥姥也死了,这次她如愿以偿,永远拆除了姥姥的舞台。尽管我冷静比较,不得不认为这位姥姥是一位充满抗争精神的强者,她为既定的目标奋斗不渝,令人钦敬。若是她要走一条与政治有缘的路子,说不定会有石破天惊的成就。作为晚辈理应哭她几声,然而,我却难有泪水。

    1993年6月14日

    礼葬

    缘起

    大年过后,喜庆的日子刚煞尾,一个电话把我唤回村里,二奶奶去世了。二奶奶九十岁了,是家族里最高寿的一位,她的辞世标志着整整一代人退出了尘世。按照村上的礼仪,我穿着白素袍为她老人家送葬。下葬那天,动了响器。鼓乐前奏,孝子贤孙随后,穿街过巷,转悠了大半个村子。响器过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围到路上来看热闹。不少人指着灵柩发问:谁过世了?有人告诉了,听的人仍是愣怔。愣怔的不光是小伙子和他那过门没多日的新媳妇,还有不少壮硕的汉子,持家的主妇。他们也是一脸的疑惑,似乎都在努力去回想二奶奶的样子,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

    众人的疑惑,引发了我的思绪。二奶奶这一辈子算是很长了,是位长寿老人。可是,在她悠长的生命里,闲逸的日子要多于作务的日子。作务,也就是操持家事,生命的重要意义便是拉扯大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我的爹。爹的长大使这一门里的香火得以延续,也使二奶奶结束了繁忙的作务。此后,她的生命继续延长,不过因生命意义的终止,而终止了同村落的联系。用村里人的话说,那些里出外达的事宜有了儿孙料理,她也就轻省在屋里。这是二奶奶的福气。没有接手的人,便没有这份福气,事事都要自己扑腾,七老八十也难以轻省。谁会想到,常年轻省在屋里的二奶奶早就在众人的眼光中消失了,福气竟然成了她与外界隔离的影壁。突然响亮的鼓乐成了一种提示,提示着二奶奶的存在,或许那老迈者的记忆尚能钩沉她的形貌,而对于年轻的人来说则只能是无边的空茫了。

    形貌和空茫转眼即逝。人们兴奋的围在一起。不过,不围灵柩,不围素衣,围截住了鼓乐队,拍手喝彩,要鼓手再奏一曲,要歌手再唱一支。每一曲,每一支的呼应都是少有的热烈,人们可着嗓子喊好,用罕见的兴奋撩逗鼓手、歌手的激情。鼓手、歌手的激情,又撩逗了人们更为强烈的兴奋。我注视那密密麻麻的人们,一张张或稚拙,或精壮,或皱褶的颜面,都闪耀着亮色,放纵着愉快!

    二奶奶生命的末端达到了生命的高潮。她的人生终于和这个寓居的村落有了直接的关系,她给人们带来了兴奋和喜悦。然而,这兴奋和喜悦将是她生命的永远消失。

    我为我的二奶奶伤悲。我为村子里和二奶奶一样的那一群人,一大群人的生存和消亡伤悲,禁不住就想动笔写点什么……

    经历

    二奶奶的葬礼和村子里先走的那一群,那一大群人是一个模式:装殓——移灵——诵禅——封口——起灵——下葬。装殓是在刚落气的时候,穿好殡服,即入卧在棺材当中。若要是不及时装殓,那就是背炕。背炕的谐音是背糠,后代要出糠壳秕谷,是不祥地预兆。因而,大凡老人上了岁数,棺木早就准备好了。备好棺木似乎有点儿不那么尽情理,好像盼着老人过世似的。所以,那棺木便有了个中听的名称:寿器,蕴含了要老人长寿的意思;也叫做棺材,取谐音要后辈升官发财哩!二奶奶寿高九旬,棺材早就备好了,装殓很为便易。装殓了却不能钉棺,钉棺称为封口,最早也要在三日以后,据说人有假死,现代人说是昏迷或休克,如果把昏迷、休克的人埋葬了,那真是大逆不道了。因而,绝不能当下封口。二奶奶入殓后,轻轻掩上了棺盖,要等起灵前再封口。

    移灵是将装殓在老屋里的棺木抬出来,供奉在搭好的灵棚里。移灵要有灵棚。灵棚应选在宽阔的场院,便于祭祀。说是便于祭祀,实际是便于围观。来祭祀的是孝子贤孙,亲朋好友,这能有多少人?院子里完全放得下。只是祭祀的时候要有人看,没有人围观,那场面便少了应有的生动,也使祭祀者多少有点乏味。这便使发自内心的感情或多或少掺杂了表演的成份。既然要表演,那当然应有能容纳最多观众的场地。二奶奶的灵棚安置得很阔。老屋门前是条村路,村路的对面是个大院,大院没门没墙,只有残破的旧屋。人们都搬进村边的新居去了,无人管顾这古旧的残破,这里设灵堂便少了往常的禁忌。这真是难觅的宽朗。灵棚搭好后,二奶奶的棺材在葬礼的头一天移了过来。

    正式的葬礼是从一大早开始的。准确说,应是从鼓乐声响起。村里有句关于葬礼的俗语:有钱埋钱,没钱埋人。是说葬礼的大小,要由主家的财力决定。钱多,多花,有再多的钱也扬撒得出去;钱少,少花,没钱也能埋人。生产队里混事的年头,随死随埋,人落了气,殓进棺材,抬去埋了,了事。当然也就打破了不能随即封口的老规矩。世事过得飞快,一转脸那荒唐早成了陈芝麻、烂谷子。眼下的葬礼不破费是不行了。破费的头桩事是请鼓乐。鼓乐多是两班,一班是道家,吹笙奏竽,音韵绵长;一班是鼓手,打鼓敲锣,激越高亢。有了这两班,孝子的颜面才能挂得住,不然,一村两巷的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那就会落下不孝的恶名。

    道士的哀乐,先是导引诵禅的。距二奶奶的灵棚不远,设了一个经堂,道士奏乐前行,孝子哭丧紧跟,到了经堂,跪叩祭奠。我年幼时,最喜欢看的就是诵禅。不过,那时候村里还有不少小庙,庙里都有神像,像前就是诵禅的经堂。哭吊到经堂,孝子跪祭,道士还要呜哩哇啦的诵经。诵什么经,我一句也听不清,便问前前后后忙着指拨的张大伯。张大伯长长的眉毛一闪又一闪,说小娃家能懂啥!念的是今天死一,明天死俩,后天不死,没有饭啦!我笑了,笑得肚子都疼了。张大伯玩笑出了道士们的心情,当然,这是多少年后我才理解的。理解了道士是一种职业。职业是谋生的手段。老人们常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官人还没有高尚到不食人间烟火,何况道士呢?难怪人们又说,经堂里混的吃卷。卷是花卷,白面蒸的馍馍,也称献的,是祭祀的食品。实际是说那诵经是个混饭吃的样子事。也许原当初礼经诵禅是一本正经的超度亡灵,可到了后来,就抽掉了精髓,只留了空洞的皮囊。莫非这便是我们生存的现实?这日的诵禅更简单了,已没了诵经,所谓的经堂,只有一张供道士放置乐器的方桌。我跪了祭拜,道士们则抓紧间隙抽烟。烟雾从他们嘴里出来,缭绕得我迷蒙一团。禅本是佛家的语事,怎么竟由道家接引呢?悠久的历史做了一锅大烩菜,佛、道、儒都熬制在一起了,众人不仅没有觉得怪味,反而觉得满可口呢!

    起灵前要先封口。封口前要给死者洗脸。洗脸是闺女的事。提前预置好了东西,一根裹了新棉花团的筷子,一盆掺着酒的清水。洗脸时,闺女拿了筷子,醮了酒水,要在老人的脸上点够七下,当然,不能点在一个部位。这是件很严肃的事,闺女即使再疼爱亲人,也不能哭泣,更不能落泪,说是泪水滴入棺木中会危及自身的寿命。其实,这洗脸的讲究是防止有人投毒害命。所以,要闺女洗脸,是女人心细,死者若是中毒身亡,放置数日,皮肤必然变黑。禁止洗脸的女儿哭泣,是怕哭泣时动了感情,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老人的脸色。据说好些年前,东门的拽娃药死情敌就是洗脸时漏馅而被官衙捕走,死在大牢的。看来想当初,武大郎饮毒亡故,含冤下葬,可能就少了这项礼仪,或者,也因武大无后,洗脸的事只能由潘金莲动手。要是换了他人洗脸,葬不了人,冤情便会暴露。这么看来,一切繁杂程序的产生都有其合理的因由,即使对二奶奶这样高寿的老者不一定适用,但是,那里也显示着对生命的尊重。

    起灵是葬礼的高潮,也是撕裂肝胆的时候。最为夺人心魂的是那一声惊炸的破碎。破碎的是灵盔。灵盔是死者生前常用的陶器,装殓后放置灵前,每日祭奠时焚烧的纸灰就放在里面。灵盔的破碎似乎是人生的完全了断。这种了断不能由他人完成,只能由自己的儿子进行。乡村里形成了不成文的传统,谁摔了灵盔,谁继承老人的光景。这使我想起一件近事。有个暴发户死了稚子,要风风光光办个丧事。总管将一切都铺摆张罗得大方体面,都可以为主家增添光彩,惟一的缺陷是少个摔灵盔的。请示主家,主家亦难。眉皱半天,死结忽绽,下令去劳务市场上雇人,多给些钱。众人都觉得,为一个毛孩披麻戴孝摔灵盔,多给钱恐怕也没人干。孰料,还真领回个人来。看那小伙不憨不傻,咋就干这么丢身份丧脸面的事?小伙子干活利洒,双膝跪地,把灵盔摔了个稀哩哗啦。事毕结账,给小伙子一百块钱,这比干活来钱容易多了,在街头干耗半天,还不一定捞到捞不到饭钱。小伙子却袖手不要,坐定不走,同主家言说,这娃是你的儿,我摔了你儿的灵盔,就是他的儿,你的孙子。你儿子死了,当孙子的就应该继承你的光景。主家愣了。众人一想,是这个理儿,从古到今,都是这么办的。主家无奈,好说歹说,给了小伙子五千块钱,才算了断。看来,了断这最后的人生还是挺繁杂的。二奶奶的了断却很简单,儿子,也就是我爹,举手落臂,灵盔就碎了。可是,灵盔落下的那一声真如钢刀尖剜人心肝,想想这一代人就这么一位一位去了,他们把我们传续到了这个世界,眨眼功夫,这个世界再也没了他们,不由人不感伤落泪。

    起灵已是午时了。抬起灵柩应该往祖坟去,祖坟在村外,却往村当中走了。这便是转道。转道的起因是村口原先有一座阁楼,人叫乔家楼,叫乔家楼是因为周边住的全是乔姓人家。乔家的人轮流守护着楼阁中供奉的玉皇大帝,灵柩从楼下经过说是会冲撞神明,若是玉皇大帝动怒降下灾祸,那可了不得。因而要绕着走,走进村中,从另外一个敞口的地方出村。我们跟随着二奶奶的灵柩转进村里,又转到村外,转成了前面说的那些老老少少热烈而痴迷的围观。热烈的围观,让送葬的进程时走时停,一波三折,待走到祖坟时已经日斜西天,过午好一会子了。

    下葬进行的很快。灵柩缓缓落入头天挖开的墓穴,覆土,礼毕。头天破土开坟却费了不少周折。周折在于二奶奶这是合葬,要和先逝的二爷爷同入一穴。二爷爷先前娶过一妻,二奶奶嫁来是补后了。开坟的难点正在这里。二爷爷同那位奶奶早已安卧穴中,按照礼俗,二奶奶应埋在那位奶奶的身侧,而不能像在世时那样与二爷爷同榻共枕。礼俗便是定规,只有找准那位奶奶的穴位,才好安放二奶奶的灵柩。正是在探找那位奶奶时产生了疑异。人常说,男左女右,左为尊,右为卑,照此理,那位奶奶应在二爷爷的西边。可是,风水先生说不会,原因是西面上首安葬着我的老爷爷、老奶奶,婆婆媳妇有几个能和睦安好,莫非到了阴间也让她们顶碰争吵?开穴的人不信,都说还能因为争吵坏了规矩?不信归不信,此刻风水先生就是权威,只能按他的主意去挖。挖是这么挖,众人心头依然不服。挖开一看,众人瞪大了眼,真怕婆媳争吵,改变了定规。看来,阴间虽然不是阳间,可拨拉的还是阳间那不知拨拉了多少辈子的算盘。

    入土为安,应该说,灵柩覆土葬礼也就善终了。然而,乡村的葬礼还有一个高潮:吃饭。吃饭是孝子贤孙对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答谢。整个葬礼的过程,全由近邻主事张罗,孝子只能扮演一个哀祭的角色。因而,葬礼进行的顺利与否,体面与否,全看平日自己的人气了。人气好,平日自己肯为别人卖力,别人自会卖力的还报自己。别人卖力的干了一场,孝子要表示一点心意,要设宴款待,还要跪拜行礼。以往,这宴席就得忙活好些天。既是宴席便不是平常饭,要摆七碟子八碗,穷到底也得摆十碗菜。这场面当然不是往日的灶房可以应酬的,需要请厨师来做,早早拉出菜单,买回菜来,切的切,煮的煮,煎的煎,还要有一帮子人沿门挨户的借桌椅板凳、锅碗瓢勺。这些事都要由近邻筹办,人常说,过事三天不由主,便是这个道理。不过,二奶奶葬礼的最后一个高潮轻省了好多,是缘村里有了理事会,宴席由理事会操办,主家只出钱,便有人费心出力,预置齐备。

    下葬归来,院门口已燃起一堆火,这是灭灾火。埋人要去坟茔,坟茔难免没有游魂,要是被那鬼魂缠了身,会要大祸临头。鬼魂属阴,最怕亮阳。火便是驱鬼的亮光。人们依次从火上跳过,就熙攘在圆桌周围了。不一时,热腾腾的菜摆上桌来,酒自然是少不了的,立即有人拧开瓶塞,倒进杯里。这边刚举杯同饮,那桌已经划开了拳。五魁首呀,八仙寿呀,六六顺呀……吆喝声如同先前的鼓乐声一样响彻了半个村落,划着喝着,喝着划着,当声音终于消失的时候,天渐渐昏暗了,二奶奶的葬礼结束了。

    回味

    我原本是想写写二奶奶以及和二奶奶相同的生命。没想到,回首观望葬礼的过程,新的浪涌鼓荡着我的心旌。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那浪涌拉近,仔细回味回味。

    二奶奶的葬礼有几个鼓荡我心旌的浪涌。浪涌,其实就是矛盾。有矛盾,才会有磕碰;有磕碰,才会起波涌浪。这涌浪正是思想的亮点。

    头一个亮点是乔家楼引发的。乔家楼就是灵柩不能直接抬过去的那阁楼。那楼我还记得,紧挨我家的院落。别看楼很高巍,站在远远的官道便可看见,但是,要从楼下经过,并不方便。楼分两层,上层是高阁,下层是拱圈。拱圈由青砖围旋,仅有一人多高。别说过轿,骑马经过,若不弯腰也会碰头。这样低矮有利于兵荒马乱的年月,两扇大门闭合,村口封堵了,贼和匪轻易进不来,安全了好多。而在国泰民安的时日就有些不便了,嫁娶的轿子过不去,埋人的灵柩更抬不出去,何况,多数灵柩都嫌光秃,还戴了棺罩,又高了许多,出去的希望一点儿也没了。这就必须转道。转道的原因就这么简单明白,但明摆的道理没人说道,说道的却是不敢冲撞玉皇大帝。玉皇大帝的神威可真大呀!

    我心中还朦胧着玉皇大帝的神威。记得那一日下着雨,乔家楼上集聚了好多比我大的孩子,我也想上去,个子太小,攀不上那高高的阶石,只好在楼下探头馋望那些哥儿们的兴致。好哥们,居然把黄泥也弄了上去,在楼中摔锅哩!摔锅是用黄泥捏成锅的样子,看谁摔得最响。

    一个喊:看锅——

    一个对:好锅!

    喊:摔破——

    对:赔哩!

    喊变成了问:赔几斤?

    对变成了答:赔五斤。

    喊叫着,手中那泥锅摔落下去,迸的一声,溅起一阵欢笑。那一次,是溅起了一阵惊叫,有个小子在欢笑时一脚踏空,倒栽下楼,溅血飞红,吓哭了好多孩童。经过好几天的忙乱,那孩子活过来了,却摔断了胳膊。因而村里遍传着,娃家惹烦了神仙,玉皇大帝发怒了,差点收拾了那小子!玉皇大帝真有那么大的神威?后来大跃进了,村里盖发电站,要木料,要砖石,乔家楼的砖石木料都搭建到那电站上去了,玉皇大帝没了楼阁,荒落在溪沟里,也没记得他老人家动怒发火呀!可为什么敢于拆除阁楼,弃扔神像的乡邻那么怕冲撞早已不存在的神灵?难道神仙的圣明真会这么根深蒂固?

    这种念头很快淡化了。转道的过程便是念头淡化的过程。以往抬起的灵柩再不能落放,无论路途多遥,必须一气抬到坟茔。当然,棺材不落地,不断的换人是可以的,走着换着,换着走着,众多的小伙子簇拥着棺材一气呵成。而那日,二奶奶的灵柩抬起没走了多远,便落下了,只是没有落地,插进两条板凳,支撑起来。先前这是犯讲究的,落下灵柩是对死者的不敬,死者到了阴间不成神,也会变成鬼,神鬼是无所不能的,冒犯死者岂不是招惹祸事?我的乡邻是极为精明的,用两条板凳巧妙的免除了灵柩落地,化解了冒犯死者的危机。

    乡邻们支架灵柩,图的是观赏表演。道家吹奏一阵,鼓手敲打一气,歌手登场了。说歌手是时髦,应该称戏子,而且还是因为职业剧团颇不景气,团溃人散的戏子。戏子赶场是换取衣食的新方式。戏子善戏,声情并茂,引逗得人捧腹大笑,连连喊好。喊得我十分好奇,奇怪那在城里十分冷落的戏曲为啥在这里红得发紫?翘着耳朵细听,听出了是唱《张连卖布》。《张》剧是眉户传统戏,张连好赌,妻劝不听,一怒之下,妻拴条绳子上了吊。张连发现,救了下来,这才猛然醒悟,洗手不赌了。这戏情节简单,台词众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怎么还能引发这轰烈的笑声?再听,原来那台词大大变了味!

    妻唱:你要不赌发个咒!

    连唱:我要再赌就让那腊月里下雪还打雷,

    龙王爷,趁着闪电打雷,

    扒我的皮,

    抽我的筋,

    剩下骨头换糖人。

    换了糖人粘住阎王爷的嘴,

    千万别勾我的魂!

    哈哈哈!笑声响雷般滚过村庄。肃穆哀伤的葬礼完全变了味,成了众人娱乐的盛会!我突然醒悟了,什么楼不楼呀,神不神呀,那都是托词,是咱老百姓的日子也要有快乐的佐料,因而要转道,转远些,再转远些,让鼓手乐手歌手,敲一场,奏一场,唱一场,再来一场,又来一场!让那枯燥的日子在这欢悦里滋润滋润,再滋润滋润!

    理事会该是葬礼的另一个亮点了。市场经济使理事会成为城市的雨后春笋。各色各样,多种多类,皆带着商贾的成分,而在乡下却是专一的,全称是红白喜事理事会。乡村理事会的初始使命是移风易俗,改造婚丧嫁娶,破除大操大办,树立节俭新风。年头过去几度,全称的红白喜事理事会只留下了理事会的简称。简称的理事会却承揽了红白喜事。只是,承揽的事宜不是最初节俭的使命,不仅没有扼制大操大办,而且将大操大办合理化了,进而过渡到了和市场经济相宜的商品化阶段。谁家有事,不用再兴师动众,劳神费心,只要把钱一交,亲戚朋友都可以去理事会坐享其成了。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附近村落几乎都有了这样的便民机构。有人还嫌这样的机构便民不够,去理事会赴宴要走一段路不说,主家院里不免有些冷清。大凡有事,尤其是喜事,谁家不图个红火热闹?去了理事会,家里清静,清静了便少了红火,主人家也丢了面子。于是,流动理事会应运而生,这理事会带了锅碗瓢勺,桌椅板凳,谁家有事,便在谁家安营扎寨,保准把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二奶奶下葬时,我们便享受着这样的风光体面。我不免欣赏这流动理事会。现在想来,这理事会实在有趣。如果对应当初那全部功能,理事会其实只有一个外壳,一个政声化了的外壳,内在的功能及设置,全不是起先的意思。乡亲们抽空了当初的内容,装进了自己的用途。这用途似乎是农人的粗疏,明明知道内容有违形式,却硬要张冠李戴。若是想一想那早已不存在的乔家楼和楼上的玉皇大帝,仍然是乡亲们高举的幌子,就会突然想到理事会未必不是新的幌子。粗疏的农人用虔诚的高举滑稽着古旧的幌子,也滑稽着新鲜的幌子。我真敬畏乡亲们过人的才智。

    回望二奶奶那远去的葬礼,还有个一闪而过的亮点。这便是灵前的祭品。先前的祭品无外两样,一样食品,一样用品,也就是吃的、用的。吃的不是平日的吃食,是精心制做的祭馒头,按外观应叫花馍,民俗学家则称面塑。这祭馍是乡村的一绝。又大又白的馒头上插着一个一个戏剧人物,有麻姑献寿,有八仙捧福,当然都是面捏的,捏得活灵活现,还漂画得鲜亮招眼。这些祭馍移完灵就要献奉摆好,一村两巷的婶子大娘媳妇姑娘很快便来了,边看边指划,像是观赏什么展览。看着说着,说道这精美的花馒是谁蒸的,那谁就是巧手能人,以后便会受到人们的尊敬。灵前的用品可以说是与时俱进了,过去是房舍小院,是油灯烛台,是童男童女。孔夫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是指贵族用活人陪葬。普通民众没有那么富有,也就没有那么残忍的资本,陪葬纸人,以了心思,纸人沿用到今天了,只是房舍小院不见了,油灯烛台不见了,代之而供的是高楼大厦,是电视冰箱,是豪华轿车。生前没有获得的物质,死后可以尽情享用。人类的追求在墓葬里完全可以了如指掌,难怪考古学家打开哪座古墓,眼中都会闪烁出灿烂的阳光。

    时下的祭品新增了一类,花圈和挽幛。这些外来的东西,先入主了城市,进而又扩散到乡村。不过,若是这么去想,外来的东西不光是有形的,还有无形的。就说那食品和用品吧,先前全是自家做的。买了东西,不用请,村上那些巧手能人会自己上门,前来帮忙。左邻右舍,谁家没个大事小事。没有事各过各的,有了事好比拉车碰到坡坡坎坎,没人搭个手真过不去。所以,不用人请,自觉来了,这叫做人气好。来了,大家围坐在炕头,边说边笑,不知不觉活做好了。可惜这全成了往事,现今吃的用的全是买的,打一个电话,就有人送来了。这些,连同那些打鼓唱曲的,形成了一个产业,应该是新兴的礼仪文化产业。说到产业,这不是外来的么?城市的商业气息不知不觉占据了乡村的领地。乡亲们还高兴地说,现在真方便。我不免觉得,在这方便里,那淳朴的民风,浓厚的人情恐怕要淡化了。从那深皱的笑脸上,我看到了对时尚的陶醉,也看到了对先祖的辜负。

    文章

    原本想写篇短文,孰料掰开思绪竟有好多好多耐人琢磨的东西。一次葬礼多层次展示了社会,给人提供了思想的苍穹,值得写下去。

    如果省事,应该先写篇调查报告,题目为《亟待关注的农村葬礼》。这是一个被政务遗忘的角落。近些年,不时可以从电视上看到领导干部深入考察,风度翩翩,神态和蔼。连我们那县级台上也屡屡可见这样的场面。所以有民谣说,领导考察怎么办?先到宾馆住下来;住下来怎么办?洗了脸,去吃饭;吃了饭怎么办?歌厅舞厅转一转。转过了怎么办?商量好了就好办。虽然,这是嘲讽那些腐败分子,可是也告诫人们浮在上头很难了解实情。因而,我觉得要考察和体验到我这样的程度恐怕很难。我的调查报告至少要阐明两层意思,一是理事会名不副实,农村的大操大办依然如旧。二是农村必须开展文娱活动。前数日,我的手机上出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段子:行路基本靠走,点灯基本靠油,犁地基本靠牛,治安基本靠狗,娱乐基本靠。我的家乡虽然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但是,看看人们对戏子艺人拼命的捧喝,就会明白精神领域是何等干涸!我想,这文章一定会有看点,会引起关注。

    我是写此类文章的好手。前些时回顾自我的写作,我划分了几个属相,其中有个属相为狗,狗是人类的朋友,是人类的助手。这样的文章会对主政的人们有所启示,因而才冠以狗的属相。自然,我知道,这样的文章一定会遭到学人的耻笑,为啥不写昂然正气,却要像狗一样低眉下气。不过,我想啰嗦几句,且莫小看了狗,近些年得实惠最多的是狗,而且,比主宰他的人得到的实惠还多。先前人常说,狗改不了吃屎。试看神州大地,今日之世还有哪家狗在吃屎?狗看门也快成为过去,狗成了主人身份地位的象征。狗既然地位提高了,那么,属狗的文章为什么还要享受你的眉高眼低?看来,挺胸走笔应该有一腔豪情。然而,我却不必这么急着去写,还有更为广阔的精神领域任我驰骋,不妨让此文暂且搁在那里。

    我应该首先着手的文章属龙。所以属龙,是因为龙在世界上是没有的,是人们在精神天地中虚拟的。当然,虚拟也离不开实物,有人剖析过,说龙是凤爪鱼鳞虾尾巴,牛头马面蛇身子。把众多动物的部件往起一组装,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便驰骋在天地间了。龙可以行云布雨,可以植爱播美。龙是一种大化,又是一种升华。至少,龙不是简单的模仿,是复杂的建构。以龙为标本构画的文章,可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难成一理,但是,引发的思考却是灵动的。行成于思废于随,如果我的文章能启迪思维,有抛砖引玉之功,何乐而不为?对,就这样走笔,要写复杂的展开,不写简单的判断。当然,写作不能急躁,行文不能毛糙,要用平实诙谐的文字铺展出乡村的生活画面,用画面中的美感去陶冶人们的性情。如果能达到这点,多爬几天桌子也心甘情愿。既然我已走进了乡村葬礼,就应该扎入葬礼的深处,不仅是形式的,而且是内容的;不仅是有形的,而且是无形,我应该在葬礼中悟化出一篇多种容量的作品,题目是否暂拟为《乡村的葬礼》。

    有了以上的构思,得空可以试笔了。

    2003年4月10日

    姑夫的丧事

    姑夫

    姑夫死了,死得如同秋日树上落下的一片黄叶,悄无声息。

    腊月里我回村里看他,他已粒米难进了,看样子很难撑过大年去,竟撑过来了。过了年,他就八十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八十算得上高寿了。寿高了,村里知晓他底细的人稀少了,我也只能有一鳞半爪的记忆。

    姑夫是个享受国家照顾的残废军人,那年在鸭绿江对面残了的。残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华。那一天,他跟着连队去阻击敌人,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鬼子正从山那边赶来。山头是双方争夺的共同目标,谁先上去,谁就把胜利揣在了腰包。几十年后,回忆那天的情形,姑夫坐在田垅上对我说,好狗日的,跑得狗喘狗喘的,一口气上不来就能憋死。突然,没人跑了,路被堵了,流民堵的。流民是被鬼子从那头赶过来的,塞了一路。鬼子这一招真损呀,谁要不跑,就一枪撂倒了!排长喊让开,战友们喊让开,流民只顾逃命,没有一个让路的。大家急呀,这么下去,还不都死在鬼子的枪口下了!

    正在这时,流民乌哩哇啦乱叫着往路边的树棵子里钻,路闪开来了!路当间翻飞着一枝树杈子,打得流民往两边散去。树杈猛抡,队伍在后头猛赶,排长赶得更猛,猛跑猛窜到了山顶,一把揪住了姑夫的袄领,瞪着眼骂:

    “狗日的,怎么这样整治老百姓!回去老子再收拾你!”

    骂着,一拳朝姑夫捣来。姑夫倒下了,排长也倒下了,是鬼子的枪弹打的。排长倒下没有起来,姑夫却起来了。不过,起来是好几天后的事了,那天他是被抬下山的。好在他们抢先一步上了山头,也就把鬼子打了个屁滚尿流。公道说,那天的胜利姑夫起了开路的关键作用。那一回坐在田垅上,姑夫眯缝着眼笑着说,打得那狗日的抱着头钻哩!我问他拿什么打的,他说顺手拔起了一棵金达莱。后来渡江到了彼岸,我还真仔细看了看金达莱,和南国的红杜鹃没有两样。可没有想到这金达莱会成为那次胜利的保障。我问姑夫,那次给你记了个功?姑夫一伸舌头,微微一笑,说:

    “姑夫就吃亏在这麦秸火脾气上,费力不讨好。多亏那次胜了,要是败了,非关禁闭不可!”

    姑夫说对了,他的脾气害苦了他。说麦秸火是轻的。麦秸就是收过小麦的麦杆,生火最易,一点就着,可不经烧,一轰就灭。背后里人说他是二楞子。他是背着二等残废的待遇和二楞子的名誉回到家的。残废的待遇没有掩饰了他二楞子的声誉,村里人总有点小瞧他的意思。最为明显的是三红,他是村里的能人。这能人能在一张嘴上,别人说他能把死人说活了。看他怎么吆喝姑夫家这弟兄仨吧!老大他称万宝叔,老二他叫跟宝哥,老三则喊三炮弹。这三炮弹当然就是我的姑夫了。

    姑夫回村没多日,村人入了社。社里让他喂牲口,这是因为他残了,梭子骨打断了,肩不能挑,下田锄草也受影响。喂牲口,要住在饲养棚里。棚里收拾得再净也是臭烘烘的。可在那时,这臭烘烘的事还是个众人眼红的活儿。活儿轻省不说,刮风下雨别人下不了地,不下地就没工分,没工分就要少分粮食,少分粮食就要饿肚子。那个年头,填饱肚子可是个天大的事情。喂牲口的人刮风下雨照样挣工分,这就能多分粮食。若要捣个鬼,还可以偷吃槽头的马料。多喂草,少拌料,任谁也看不出破绽。姑夫却没有这样的鬼心眼,他没儿子,膝下就两个女儿,待那槽头的牛驴骡马比儿子还亲,哪里舍得吃它们那一份子?姑夫不和牲口抢食吃,不等于别的饲养员不抢。因而,这活儿还是人人眼红的好差事。

    好差事也没抬高了姑夫的地位,家庭地位也是最低的。这从分家可以看出,同家有三间大瓦房,他弟兄三人,一人一间公道合理。老爸却没这么分,两间大瓦房二一添作五,分给了两位兄长,只给了他个篱炉。篱炉就是围着篱笆的厨房,垒上墙,抹上泥,后来成了他和姑姑的新房。在檐前另搭个棚子,盘个炉子,才有了做饭的篱炉。为这姑夫和老爸还扭了好一阵脖子。老爸六十大寿,兄弟们轮流磕头,他就是直着腰杆不下跪。三红拍他一巴掌劝说:

    “三炮弹,水有源,树有根……”

    话没说完,就被姑夫呛了回去: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三红咽住嘴,没话了。石头缝里蹦出过孙悟空,那是猴精,高超的本领混成了齐天大圣。可惜我的姑夫步人家的后尘,只落下个忤逆不孝的笑柄。

    好在这一切早被时光的风波卷走了,姑夫去世时,左邻右舍都比他年小,只忙于收秋打夏,柴米油盐,没人记得起他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姑姑

    姑姑嫁给姑夫是天大的错误。

    这错误害苦了姑姑,可姑姑没有一丁点责任。姑姑心头的算盘自己从来不拨,都是老妈,也就是我奶奶给拨。姑姑自小就没想过要干什么,历来是老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就在什么上头卖力气,决不在什么上头动心思。

    大过年了,全家人都忙。奶奶分给姑姑个事,让她也忙忙。事情不大,是擦萝卜丝,准备轧饺子馅。姑姑卖力地擦了半天,没擦出多少成果,抹把汗对奶奶说擦子不快。奶奶抽出正和面的手,走近一看,说:眼窝呢?”

    姑姑指着眼睛说:这不是呀!”

    奶奶说:要的眼窝出气呀!”

    姑姑认真地说:不是,出气有鼻子哩!”

    奶奶忍不住笑了,笑着说:嘿嘿,憨女子,擦子颠倒使了!”

    姑姑抱怨说:还不是你放的呀!”

    就这么,姑姑的算盘珠奶奶拨下啥样是啥样,婚姻大事也不走样。姑姑到了该嫁的年华,提亲的人不少,姑夫只是其中的一个。偏巧,那年头奶奶成了惊弓之鸟,在天津领兵的爷爷被打跑了,跑得没了踪影,村头儿一次一次地传唤奶奶,逼她交待爷爷的去向。奶奶冤死了,连年兵荒马乱,见天担惊受怕,爷爷哪里有个音讯呀!她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让她反省,半夜三更都回不了家。三折腾,两逼审,满村里风闻我家问题严重。见了奶奶,邻居都绕着弯过哩,惟恐受了牵连,招下麻烦。奶奶给我说过,那日子是在刀子刃上过哩,疼也得过!

    姑夫家就是这时上门提的亲。当年姑夫带着伤疤回村可不是悄无声息的,是锣鼓迎进村的,骑大马,戴红花,风光得不能再风光了。给姑夫说亲的人又不是常人,就是逼奶奶反省的村头儿。从门风讲,奶奶不会情愿这门子亲事,章家是户什么人呀,要不是分了人家的几间房,至今可能还在窜房檐。我家再破败,在村上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家道呀!偏偏那年头一切都颠倒了,颠倒得奶奶好不作难!

    村头儿看穿了奶奶的心思,板着脸说:你还不秤秤自家这斤两,人家不嫌弃你家,你还挑剔什么!”

    奶奶一想也是,先前说媒的人都不来了,咬咬牙应承了这门亲事。她对我说过,村头儿出门她就哭了,从来还没有流过那么多泪水!

    姑姑嫁给姑夫,真没有过上舒心的日子。姑姑的算盘让奶奶拨拉成了习惯,自己一次也不拨拉。姑夫没有奶奶的心计,更没有奶奶的耐心,姑姑就难把事情做到姑夫的心上。倒是时不时就点着了姑夫那麦秸火,姑夫磕打姑姑很快成了家常便饭。

    有一回,姑姑拖着两个女儿跑过来了,跑得披散了头发,扑在奶奶怀里哭得说不出话。两个女儿凑着句说,打,她爸打。说了半天,奶奶才连贯明白,姑姑因为划火柴挨了打。火柴盒上有磷面,姑姑只会竖擦,不会横划,火柴用不完,盒就擦坏了。一盒火柴,那年头只卖二分钱,为二分钱打人,打不坏姑姑,却气坏了奶奶。奶奶赌气,不让姑姑回去。姑夫一趟一趟来唤,奶奶不吐口,姑夫只能白跑。一冬过去了,临年逼节了,姑姑才回去,那是因为有个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的规矩。

    过了年没多少日子,姑姑就疯了。疯着在村里游走,好不容易拦回家里,一不留神,她又溜了,溜到村里来回转悠……

    姑姑嫁给姑夫是天大的错误,这话是爷爷说的。说这话的时候,爷爷八十岁了,八十岁的爷爷从海峡那边的台湾回到故里,走进了唐朝诗人贺知章的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然而,爷爷却没有这种诗意,他只能以泪洗面。他回来了,奶奶、姑姑都去世了,一堆黄土让他们天人两隔。奶奶先去世的,别看姑姑疯着,却知道疼爱她的人走了,她的主心骨走了,她哭得死去活来。哭过奶奶,她躺在炕上再没下来,不多时也就去了。爷爷哭着说,是塌了天,变了天,要不我的闺女咋能嫁给这家呢?哭着说着,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戳下几个深深的圪窝。

    爷爷看不起姑夫一家,可他的女儿偏偏嫁给了人家。

    墓穴

    原以为安葬姑夫不是什么麻烦事,姑姑已先他而去,在祖茔里占了一席之地,掀开墓土,将姑夫的灵柩和姑姑的尸骨同归一穴,也就入土为安了。事到临头才知道要比这繁杂得多。繁杂的原因是姑姑的尸骨早被章家扔出了祖坟。

    请注意这里的扔字不是我的笔误,我是含泪写下这个字的。在这一辈人中,姑姑去世过早,早到了姑夫弟兄几个的前头,下葬时过于匆忙,忘了给他们空出地方。那一年,姑夫的大哥用一条麻绳缚了自己的脖子,挂在坟头的桃树上,被人瞅见时早变得比树杆还硬梆了,死了。死了,就得埋,可三个儿子谁也不愿意出一个子,一下僵了好几天。亏得邻人整理死者的衣物,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千块钱,才打破了停尸的僵局。先前左邻右舍以为老头是穷死的,现在明白了老头不穷,是怕钱花光了无法入土,才寻短见的。短见的事儿传遍了整个村子,以往大伙儿都把自杀避讳成短见,这一回大家都觉得这短见其实是一种远见。有了钱,可以埋人了。姑姑的尸骨就是在埋葬姑夫万宝大哥时被扔出来的,不然,祖茔里就放不下他那颇具远见的肢体。

    按常理,让姑姑挪个窝未尝不可,只是要做到两点。一是要有合适的窝,二是收拾尸骨应装一副匣子。匣子是比棺材小的棺材,多用于移坟,能装下尸骨就行了。这两点都无缘于姑姑,合葬时她的尸骨是从祖茔的田脚挖出来的,装在一个塑料袋里。看见那袋子时,我哭了,是情不自禁地哭,泪水从双目中肆意盈溢,一霎间心肝俱裂,晃在眼前的就是这个扔字。平心而论,我绝没有要姑夫的侄儿为我的姑姑装一副匣子的奢望,要知道人家为他亲爸都不舍一个子,哪里还会顾及这个疯疯颠颠的小婶呢?可是,也该透个信,我总不至于让我的姑姑寒酸到这么可怜的地步。当然说到底,还是姑夫没地位,两个女儿也撑不起门户。家败受人欺,别人不欺,自家人竟然这么无理,实在应了爷爷那话,姑姑嫁给这家是天大的错误。

    错误就错误吧,现在动怒发火,寻人讲理,不仅与事无补,而且等于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何苦呢!当务之急是新选坟茔,妥妥帖帖合葬了姑姑、姑夫。

    新选坟茔是个极为重要的大事,关系到子孙后代家业兴衰。因此,每有这事少不了要请个阴阳先生。近些年,村上红盛的阴阳先生是老根。老根是我小学的同学。他安分守己,用心读书,回回考试成绩都在后头。老师说他要一辈子摸牛尾巴,果然他就摸了牛尾巴。小学读完,就在队里使唤牲口,耕田耙地,跟在牛屁股后头一跟就是二十几年。老师只知道老根憨厚,不一定了解他还是个默捣,蔫蔫地冒出一句话,能让人笑断肠子。有一回他和四猴架起腿顶拐,把人家顶倒在地,手上划了个小口子。四猴爬起来找他的不是,他用袄袖将血一擦,说:

    “哪是新伤的?看,是个旧茬口!”

    围观的同学笑了,四猴也笑了,没事了。

    老师要是知道老根这一手,肯定不敢武断他一辈子摸牛尾巴。自打生产队散伙,他的牛尾巴就摸到头啦!种那一两亩田禾,一两个月就忙完了一年的收成,剩余的日子总该有个干头吧,他无师自通,成了西家敬东家请的阴阳先生。村里人说,老根没投师,却读化了易经,把式挺定真,忙乎着哩!

    老根见了我,捅了一拳,我还没开口,他就说:“放心,保准选个好穴口!”

    他确实费了劲。大早上出去,回来时太阳早弯过中天了。脚上泥糊糊的,裤角上也粘了不少的土。我忙给他倒一碗水,递一支烟。他点着火,吸一口烟,喷出雾来说:

    “好穴口,选了个好穴口。在碴石楼下,头枕姑射山,脚蹬汾河滩。方位龟山丁,后代辈辈兴!”

    顺嘴滑溜的话把我逗乐了,扎新茔就是盼后代兴旺呀,我笑了,笑着捅了他一拳。

    我信他,碴石楼是后汉皇帝古城的旧址,他说穴口好,我当然喜滋滋的。

    下葬这日,我跟着灵柩到了新茔。离碴石楼还有一箭地,一条小溪从田中穿过,水草茂盛,清流不畅,地里泥乎乎的。墓穴挖了两尺深,水就冒个不止,打井也没有这么便易。棺材放下穴去,浮在水中沉不到底,须用钢铣支压着定位,才覆住泥土,我心里不知是啥味儿。众人嚷,好些年没有这么葬人了,湿了一身的好寿衣。

    老根听了,指划那些年轻人:

    “嘴上没毛,说话跑调,懂个啥?水是财,水多财旺,往后辈辈泡在福瓮里了!”

    众人改口说好,我纷乱的心绪渐渐自在了一些。

    总管

    我们村里有句熟语:过事三天不由主。

    主是主人,不由主人由谁?由总管。红事白事都是事,事一多,主家肯定忙不过来,尤其是发丧这档子白事,主人要进灵堂吊孝,管事的自然要委托个人,这个人就是总管。总管揽上事,事事都由他铺摆,主人不再随意拨调,有事只对总管说,再由总管下达安排。这便有了过事三天不由主之说。因此,办好事选准总管是头一条。

    姑夫这丧事难办。两个女儿撑不起门面,平日里又没有在村里放下人情债,这发丧老人要打墓,要抬棺,样样都是苦差事,弄不好真没人来。先前有些人气不好的人家,常常因为埋不了人挨门上户的磕头作揖。我真怕姑夫的丧事卡在这里,所以,选总管颇费心思。

    最好的人选是二孬。他是姑夫的侄儿,现在任着村长。村长有点脸面,使唤起人当然易哉。只是,我担心这侄儿靠不住。那年生产队散摊分牲口,他还涮了姑夫一把。姑夫喂惯了牲口,一下撤了槽,没个畜牲养,还真有些心疼。投票时他选了一条驴,估摸别人投300元,他投310元。可是,姑夫不会写字,就让二孬给他写,二孬是自家人,不会透了他的底儿。二孬给他写完,给自己也写了一张。结果,二孬比姑夫多掏1毛钱把黑驴弄到了手。拉到集上一转手,挣了几十块。为这事姑夫憋了几年气,一提起就骂这畜牲不是个东西。让二孬当总管还真有点难放心,可是,不用他,又用谁?总管这事真伤脑筋。

    正在这时,二孬来了。没容我开口,他就自告奋勇要当总管。而且对我说,你放心,打墓、抬杆的人我都安置,还不在家里坐席。席上的人都要上礼,往日我叔礼不宽,这些人来了不上礼,坐在一起不好看,饭由我另行安排。这么开通,这么大方,让我大吃一惊。我甚而怀疑他老爸去世僵在炕上埋不了,那是村人逗趣的戏言。如此慷慨大度,一个人也会埋了老爸。不容多想,我即答应了二孬的要求,他当了总管。

    头一桩事总管办得就挺利落,结了姑夫的残废金、丧葬费。村里有人办过这事,去镇里、跑县里,找对了门,不一定找得见人,不磨透一层鞋底算是便宜。二孬头天拿走了残废证,二天就把钱送了过来,看来,在村上当个头头,在外头也有不小的脸面。

    接下来的事就更让人满意了。打坑的人多,原以为一天的活儿,一个上午就完结了。抬杆的人也不少,这可解决了安葬最大的难题呀!从村里到坟茔有不短的路程,按村里规矩,棺材抬上肩就不许再落在地上,这就需要不少的人。一班人抬不到,抬一程就需要替换。那天抬的抬,换的换,人手富富有余。尤其是快到坟茔时,地势低洼,田里泥湿,抬腿迈步,擦擦滑滑。这时候,小伙子们齐声吆喝,一拥而上,几乎是把棺材簇拥过去的。那个大背头,白净的脸憋涨得通红,脸上的汗水淌成了条条溪流。一脚踏在水洼,湿了半条裤腿,抽出水,蹦跳着又拱了上去。这画面生动极了,好久好久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想起来就让人心弦震动。

    我感动于家乡人的厚道、卖力,面对这群青春勃发的后生却一个也叫不出名字。我指着那个脸皮白净的大背头打听,才知道他是狗娃。狗娃我虽对不上号,他的事迹我从进城办事的乡亲们口中得知了不少。他是我们村里的名人,偷出来的名人。他偷了东家偷西家,东家西家偷完了,去偷北院和南院,南院北院偷遍了,没处下手了,一咬牙偷走了爷爷奶奶的电视机。转手一卖,和哥儿们喝了酒。爷爷奶奶报了案,派出所侦来察去,一副手铐套住了他们的亲孙子。亲孙子,命根子,爷爷奶奶怎么忍心把自家的孙子往火炕里推?哭喊着说,我们不报案了,你放了我家孙子。警察说,不行,他还偷别人家呢!听说,那次判了几年,一转眼这小子已出来了。

    老根见我和小青年们害生,索性一个个指划给我。那个抬棺材小头的是大猫,开歌城宿妓,犯了事,才被放回来;这个打花圈的拐腿是三生,赌博惹事不是一回了……他唠唠叨叨给我指点,我看遍了簇拥着棺材的那些眉眼,多多少少都干过出圈的事。我听着,突然冒出一句,别看多是些神头鬼脸,却还义气卖力。老根听了,鼻子里哼出笑声,说:

    “卖力?都是些琉琉滑,捉不住!”

    我不解地看着他,是问,今儿这场面还不卖力么?老根没回答,下巴朝二孬努了努。我明白了,神头鬼脸的卖力,全是因为村头儿是总管呀!村头儿不是多大的官,却是这些人头上的一层天。这天要是阴了云,起了雨,淋湿衣衫是小事,跌跤擦倒也是常见的。

    一物降一物。村长降服了神头鬼脸,神头鬼脸成了埋葬姑夫的动力。

    蛇足

    岂敢云葬之以礼,不过曰入土为安。

    姑姑、姑夫的合葬用的就是村里流传的这副挽联。我很满意这挽联,他活画了我的心境。姑姑、姑夫的合葬不算隆重,但如此顺当圆满我是很满意的。我满意地出村,满意地进城,满意地回到家里。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会一直满意到现在。

    这一日,我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民政局的小孙架着一副眼镜进了我的办公室。他有些拘谨,只笑,不语,让我感到有事想说,又有些顾虑。我倒一杯水给他,他才说:

    “你有位姑夫是残废军人?”

    我答:是,去世几年了。”

    他眼镜背后的小眼睛大了一霎,脸红了,话才出口:“可,可残废金家人一直还领着。”

    “不会吧?”这一下我的眼睛肯定瞪大了。但就在此话出唇的当口我忽然醒悟了,莫非那年二孬根本就没有给姑夫结账消号?我说出自己的推想,小孙点头说是,两个镜片透给我询问的目光。我说明情况,他放心地去了。

    隔日回家,院门外蹲着一个人,见我过来,蔫蔫地站起,进到屋里。我让他坐下,他未坐,却数说自己的不是。我不解地问:

    “你给我姑家看的坟茔不是挺好的吗?”

    老根低着头,像是自语,一气不停地说:“我对不住你,当初村西那块地好,可二孬要种,硬让我指划进那个水洼子。我惹不起人家!我要不……”

    我削个苹果给他吃,劝他别在意,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老根狠狠咬了一口,告诉我,二孬犯事了,是个团伙,一块进去了好几个。对了,他还冒领你姑夫的钱呢!村里人说你姑夫成了长生不老的寿星,嘿嘿!

    说着,老根又狠狠咬了一口苹果。

    2006年3月12-13日

    中言心语:

    这里写的是我的大姑。大姑是完善我人格的一把戒尺。童年的我和伙伴无异,总喜欢嘲弄别人的缺陷。很快我就反感于这种嘲弄了,因为大姑往往是被人嘲弄的对象。我从大姑的身上领受了屈辱,很早便懂了嘲弄他人是自我的清浅。大姑的生命很短,在我走出田园去做事时,她便去世了。我未能为大姑做些什么事,她却用短暂的生命垫高了我人格的平台。

    2009年10月25日

    洞窟

    爷爷说过,阎锡山是个聪明人。

    到了克难坡一看,才明白爷爷说过的话当真。克难坡在很深很深的山里。从临汾西行,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路越走越细,越走越弯。骑着毛驴圪扭拐弯在山路上,弯拐个三天两后晌才能看见个黄土梁。黄土梁横在脸前,脸前连圪扭拐弯的小路也没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正是。往梁下瞅,山脚下有个小洞,低头进去,洞好深好深,好暗好暗。钻着钻着,见些光亮,紧走几步,豁然大亮,哦哟,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这村落颇似桃花源,宽阔敞朗,静悄幽雅。山头有绿树,沟坡有翠叶,再远处还有闪闪亮亮的流水,那是黄河。这地方原叫南村。闫锡山来了,一听南村,好像难村,真扎耳朵,下令改为克难坡。克难坡就驻下了二战区的司令部。

    爷爷到过克难坡。那时候阎司令长官刚展开铺盖卷没几天。早些天,长官和老百姓一样东躲西窜。老百姓东躲西窜是逃难,司令长官东躲西窜是转战。原本司令长官稳坐太原,没想到鬼子能进娘子关,鬼子却进来了。司令长官召开紧急会议,会议气氛实在严肃。将领们一个个表态发言,誓与太原共存亡。司令长官听了不言不语,脸皮绷得紧紧的。轮到守过涿州的战将了,他一张口,长官就连声赞好,夸他治军有方,攻防有术,接受他的请命,令他防卫太原。战将明白,这担子长官的嫡系不会去担,只能压在他的肩上,敬礼领命,立即布防。很快城墙上守兵如蚁,街巷里草袋子摞得满地都是,看来,若是城破失守,战将要血染街巷了。司令长官放心了,开了南门,轻手轻脚走了。

    司令长官从南头走了,鬼子人马从东头来了。长官走得慑慑息息,战将却看得清清楚楚,从从容容进了一杯酒,率了队伍从北门扬长撤了。鬼子扑进城去,烧杀的烧杀,南追的南追,撵得司令长官兔子般飞奔。飞奔的长官也没忘记自报守城的战将,连夸:聪明,聪明。此后,哪个居舍也铺不下司令长官妥帖的被窝了。

    克难坡是个好地方,铺展了司令长官的被窝。长官夜里酣梦,昼里抗战,得闲走走山头,临了黄河,指点流水,抒写襟怀,撰得一联,刻在望河亭上:

    裘带偶登临看黄流澎湃直下龙门走石扬波淘不尽千古英雄人物;

    风云莽辽阔正胡马纵横欲窥壶口抽刀断水誓收复万里破碎山河。

    爷爷就是这会儿来的,带着情报来的。汾河暴涨山洪,摇船摆渡很难,正是出兵打鬼子的好时机。在窑洞里,爷爷承受着司令长官的召见。纵论抗战,长官出言慷慨,慷慷慨慨,一谈就是三天。三天后爷爷孤身下的山,山下到处是日寇狼烟。

    鬼子过河了。

    再晤到司令长官的尊颜,是多年以后了。可巧的是,司令长官又是刚从太原出来。这回出来,司令长官比上回出来的还彻底。上回出来,人人马马,络络绺绺,随了一大群。这一回,不是不想带,是解放大军围得没法带,只好光杆一条,往上一飞,飞到天外。能带的只有五妹子,可不撂下五妹子,恐怕他也走不脱。五妹子留下,将领们都说司令长官要回来,五妹子是个定心丸。可是,城破了,人亡了,司令长官也没有回去。没回去,自有不回的道理,回去了还不是一块送死。司令尚在,念旧萦怀,亲自操持,立起了一块五百完人的碑石。

    爷爷见到司令长官是在一次很要紧的会上。会上要选总统,总统只能连任两届。蒋介石的期数够了,有人觉得登极的时机到了,背后踢老总统的尻子。是日讨论人选,很少露面的司令长官露了面,很少说话的司令长官说了话。长官说:当今反共救国,国难当头,担当此重任,非老总统莫属。司令长官态度明显,是要蒋介石再度连任。众人不解,询问:

    可宪法规定只能连任两届呀?

    司令长官笑着问:宪法是谁定的呀?

    众人认真地答:会议定的。

    司令长官笑着说:会议还不是我们?我们还不是会议?我们能定,也能改嘛!

    全场哗然,茅塞顿开。

    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宪法变了,老总统还是总统。而那虎视总统位置的人,不久就死了。

    闫锡山却高就了,戴上了行政院长的桂冠。

    显然,爷爷说闫锡山是个聪明人,就聪明在这些地方。

    我到克难坡的时候,这些事情早成了过眼烟云。克难坡不是司令部了,是作为景点来接待我这位游人的。我没带情报,无缘面晤司令长官,却能自由出入于他安放被窝的窑洞。我从那窑洞进去,往后,往后,走进了深窟。深窟竟是一座迷宫,走不远就有一条叉洞,叉开去,归拢来,归拢来,叉开去,人行其中,如同走进了纵横交织的大脑沟纹。若不是熟识者相随指路,说不定要在其中转悠一个世纪。在洞里,忽然想到个成语:狡兔三窟。看来再狡猾的兔子也不如人,比之司令长官三窟狡兔也是个低能的主儿。

    爷爷的话当真,闫锡山是个聪明人。

    闫锡山的聪明在于,他聪明了,人还不知道他聪明。

    2000年10月2日

    祖母

    我想写我的祖母已经有很长时日了,之所以久久动不了笔是因为怀思亲情是一个写烂了的话题,因而,几次提起的笔又在犹豫中放下了。这次我终于要写了,不是我要横下决心去凑亲情话题的热闹,而是我从我的祖母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往昔的意蕴,她用她历尽屈辱、含辛茹苦的时光,阐释了中国祖母这个群体的形象。

    一

    我稍有记性的时候,祖母就很老了。很老的祖母用她那尖尖的小脚蹒跚着生命的晚景。要简练地刻画这晚景,我想可以提纯为两种声音,一种是呻吟声,另一种是叹息声。呻吟和叹息交织成两个词语:风蚀残年和身力交瘁。风蚀残年,可以写照她的外貌,而身力交瘁则揭秘了她的精神世界。

    对祖母的这种形象定位,其实是我愚鲁的浅解,祖母走到生命的终点,也不过就是66岁。66岁对今天的人来说,只是和老沾了点儿边,和很老就根本搭不上界了。何况,推算起来,在我稍有记忆的年头儿,她也就是40出头,40出头就说很老显然是大大的失误。剖析这失误的根源,一是我太小,少不更事;二是祖母跨越了她的实际年龄,或许在我还没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锁定在晚年了。在这两个根源里头,我更为倾向后者,因为后者有着更多的话题。

    这话题就从那两种声音探展吧!呻吟声,那是祖母患病的表现。祖母的病最初不算严重,主要是关节疼痛,用陈胡墼烤热了暖,用虎骨酒点燃了洗,都没能治事,后来就变形了。仅从手指看,五个骨节都变大了,大得挨挤在了一起。现在想来,这算什么难治之症?不就是更年期的征兆么!可限于当时的条件,就是控制不了。祖母只好在疼痛中眼睁睁看着骨节变形。骨节变形不会让祖母很快走到生命的端点,让她很快告别她生命的关键因素是心力交瘁。导致祖母心力交瘁的关键因素是时局,时局背后的根源则是祖父。

    一说祖父,我已经为祖母在流泪了,而且是在心里不断地流淌,流淌得紧咬牙齿也难以止住!

    祖父去了台湾,把祖母甩在了家里。不,不是将祖母甩在了家里,而是将这个家扔给了一生都未曾离开故土的祖母。当时的台湾,可不是时下人们眼光中的台湾。时下的人们都翘盼两岸一统,来去自由。那时候可不是这样,蒋介石刚刚带着他的人马败退过去,仓惶蜗居在那个孤岛。孤岛上有个草山,曾经不可一世的王朝突然间就落草为寇了,蒋公当然不甘心这么沉沦,大笔一挥,改草山为阳明山。山是改了,沉沦的局势却改不了,要改必须反攻大陆,因而,这成了他们的一针强心剂。这一针强心剂便成了两岸对垒为敌的焦点。其时,祖父就在台湾,在敌营,还是被打败后随溃军流落过去的,祖母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我记得那些时日,过不了几天祖母就要交待一回问题,有时在小队,有时在大队,有时则要去公社了。还有时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径直闯进家门,板着面孔,凶神恶煞的。我常常在这些面孔前发怵,便悄悄溜下炕,躲到外头去。祖母自然不能躲,也无法躲,她必须在凶神恶煞前端坐,坐得还要规规矩矩。我不清楚她此时心中的滋味,只记得凶神恶煞走后她那痛彻心肝的一声叹息。这叹息远远压倒了她关节疼痛的呻吟声,让我的童年战战兢兢的。

    我的童年尚且战战兢兢,祖母的日子可想而知,她便在那战战兢兢里叹息复叹息。

    那一回,祖母的叹息变成了一声哭嚎。时过50年了,那声哭嚎仍然在我的记忆里惊天动地。哭嚎的原因是祖母遭受了人生莫大的羞辱,她被剥夺了吃饭的权力。羞辱是从病痛开始的,病痛是从劳作开始的。开始时是个星期日。这天我不上学,祖母携了我去汾河滩里摘棉花。需要说明的是,其时我和祖母在村里度日,我不上学祖母中午可以不领我去队里的食堂吃饭,因为汾河滩离村很远,又因为祖母的尖尖脚行走不便,下地时就带了干粮,随便啃几口算是午饭,省了一趟来回的时间。这样,我和她就在地里忙碌了整整一天。说是我和她忙,其实是祖母一个人忙着摘棉花。秋后一伏热死人,大太阳仍然烈烈地烤着人,不一会儿我就汗流满面了,流到眼里,涩得难受。一难受,我便躲了,躲进树荫歇了凉。祖母不能歇,她要抢摘那一地划归她管理的棉花。我喊祖母歇凉,她不去,说不热。我跑来叫她,看见她的衣服湿透了,脸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落。我当然不会知道,这滴答的汗珠会落成晚上祖母的吼喝,若是知道我拽也要把她拽到阴凉处。深夜,我被祖母的吼喝声音惊醒了,她在呕吐,吐得喊天呛地,我吓得哆哆嗦嗦。我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场景,以为祖母要死了,吓哭了。祖母告我说,死不了,别怕,让我起来给她倒了点醋。她喝了,我落枕又睡了。睡醒时,我便接近了祖母那一声哭嚎,那一场终生难忘的羞辱。

    我跟着祖母去食堂吃饭,食堂扎在我家的院子里。队里办食堂,要占我家的院子,我和祖母被撵到了一个棚门小屋里去住。我紧依着祖母挨近了我家的南厦,就要将饭碗递进窗户了,传来一声喊叫:

    “别给她打饭!”

    喊叫声清脆而响亮,我哆嗦着一看,是工作队长老毋。老毋是个不老的女人,白净的脸皮,乌黑的秀发,应该说长得挺不错的。她的身后不时会跟着几个女孩,是闻她身上的味道,说是那味好香。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用了点被乡下人叫做香胰子的香皂。她看见身后的女孩们就笑,脸笑成了一朵白白的花儿。而此刻,她的激动扭曲了颜面,我看到了和闯进家门的那些人没有两样的凶神恶煞。她凶神恶煞地指划祖母:

    “打早为啥不扫村路?还想吃饭!”

    说着夺走了祖母手中的饭碗。

    我抢着替祖母辩解:她病了。”

    老毋凶我一眼,看得出那凶煞里多了一丝轻蔑,是嫌我多嘴。祖母没说话,拉着我就往院外走。我看着在我家院里狼吞虎咽的人流出了泪,祖母咬咬牙,低沉地说:

    “不要哭!”

    我抬起头看她,祖母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在抖动,却不见有泪。我用袄袖抹一把泪,咬咬牙跟着祖母走出了扎在我家院里的食堂,走出了众人如芒的目光。

    那一天,祖母还是哭了。我将她的哭声判定为哭嚎,是哭嚎,我成年后无数次地咀嚼过那哭声,没有一次不确认为是哭嚎的。那是回到家,关住门,她一声长哭,哭得我眼前天旋地转,哭得我的情感世界抖动了50余年。此刻,写到那哭声,盈眶的泪水又滴湿了笔底的纸页,我就是铁石心肠想起那撕肝裂胆的哭声也不能不潸然泪下啊!

    二

    我在记忆的网络上搜索,有关祖母的全是悲剧。祖母的悲剧却不是始自我记忆的起点,而是自从她和乔家结亲,就注定难有舒心的日子。

    祖母叫周凤丹,小名欢女。娘家是与我们城居村隔河相望的伊村。伊村是尧的故乡。尧是上古时贤明仁爱的帝王,他的生命之光穿透岁月的风尘一直投射到今天。这个村庄过去有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高高的门楼,门楼上镌刻着“伊祁故里”的大字。如今,围墙、门楼以及那伊祁故里的文字都荡然无存了,然而,尧的遗迹仍难被剥蚀干净,村子南端有个土垣,垣上高高耸立着一块明朝万历年间的碑石,石上刻着“帝尧茅茨土阶”几个大字。茅茨土阶曾被视为帝尧屋舍朴实无华的象征,梁思成先生写《中国建筑史》还将这“尧堂高三尺”的土阶引为中华建筑的发端。我说这话似乎有些多余,因为这一切有形的东西和祖母的生命几乎无大的关系。我所以提及这些,在于由此生发出的无形东西。这些无形的东西却永远遮蔽着我的祖母以及和祖母同辈的那些人。

    起初,这种遮蔽是没人注意的,祖母的童年过得很好,好得就像她那个小名——欢女,一个欢欢喜喜的女孩,多美呀!冬夜,在漫长的冬夜躺在火炕上那暖烘烘的被窝里,祖母在呻吟和叹息的空隙不止一次回味她那快乐的童年。她的童年锁定在我的脑际,红红的太阳、暖暖的被窝、甜甜的点心,还有热烘烘的油茶。这一切缀连成祖母儿时的幸福,红红的太阳从窗户上照到炕头了,祖母还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待到睁开眼睛时看见了枕头边甜滋滋的点心和热烘烘的油茶。点心是早就预置下的,油茶却是刚从村胡同里的挑担郎那儿打来的。为祖母打来这份幸福的是祖母的母亲,我的老外祖母。祖母睁开眼除了看见这香甜的幸福外,还有老外祖母那比点心还甜、比油茶还香的笑容。跨过时空,我从老外祖母的笑容里看到了春温,也看到了冬寒。可惜,祖母只享受了春温,却忽略了冬寒。她不知道冬寒在那一次一次呈现的点心和油茶之后会蓦然出现。

    在点心和油茶的春温中,祖母长大了,长成了个大姑娘。女大当嫁,祖母也一样,祖母的悲剧便由此启幕了。此剧的作者和导演老外祖母一肩挑了,她赐予女儿的春温结束了,接下来该是冬寒了。让女儿的生命深陷悲剧,毫无疑问她是缔造者。但是,老外祖母绝不是这般用意,而且悲剧的发展跌宕是她始料不及的。

    按照老外祖母的构思,她是要为女儿找个两全其美的夫家。这两全其美中便掺杂了她的个人愿望。这是因为老外祖母在扳开指头谋划的时候,既谋划了女儿的前程,还考虑了自己的私欲。在此应该插叙的是,老外祖母堪称乡村谋划家。她的多谋善断是伊村,乃至周边村庄人人称道的。她嫁给周家生下了一女一男,女儿刚刚在被窝里学会了吃点心、喝油茶,儿子又呱呱落地了。这是她人生最辛忙,最需要帮扶,也最需要疼爱的日子。偏在此时,如天塌地陷,老外祖母的物质、精神依凭轰然崩塌坠落——老外祖父去世了。伊村的人都说,这个高门大户要垮了,孤儿寡母不踢踏了这份家业才怪。从后来的事实看,这样预料显然落入了俗套,关键是忽略了我老外祖母的能耐,而她的能耐全在于谋划。

    村乡人常说,吃不穷,穿不穷,谋划不到要受穷。老祖母的行为又一次实证了这乡村哲学的正确。她的谋划很简单,就是用好一个管家,让他的智慧和力量成为自家的财富。他需要成家时,她给他钱;他需要家业时,她给他地。周家成为管家发财的摇钱树,管家离不开周家,不得不为周家尽心尽力。当然不管他从这棵摇钱树上得到多少元宝,都只能是一小部分。用前些年曾经流行的话说,是周家得大头,管家得小头。这样,老外祖母不费吹灰之力,就确保了祖母的点心和油茶。

    老外祖母为女儿谋划夫家时和我前面提到的隔河相望的河有了关系。那条河在地图上名为汾河,村里人习惯叫它浑河。说浑河是比较的结果,我们村的周边溪水交叉,条条都是清流。惟有这汾河挟裹泥沙,波浪滔滔,而且不论哪条清水都要流进其中,进去了立即黄颜涂面,也成了浑流。因之,称它是浑河完全名副其实。若是现在看这河,也就稀松的像条蚯蚓。当年,可不是蚯蚓,是条龙,是条活蹦乱跳的龙。每年农历二月二一过,龙抬头了,河水顿时猛涨,能卷走木头浮桥,能掀翻浪中木船,来往于两岸实在不方便。我童年时跟随祖母渡河,什么样的惊怕都见识过了。船到河心,浪大流急,木桨扳得再快也稳不住船了。水手们只得扒掉衣服,扑通扑通跳了下去,边凫水,边扛着船吃力地前行,往往飘游下去好几里路才能到了对岸。这还是侥幸的,时常还会翻了船,死人的事是屡见不鲜的。老外祖母谋划女儿的婚事时,这河水肯定在她胸中惊心动魄。她是从我们村嫁到河对岸去的,来回于婆家、娘家,饱受了过汾河的磨难。祖母不止一次引用她老人家的话,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隔山虽远,多走几天就到了。隔河虽近,两岸可以对着脸说话,可是大浪滔天,干着急就是过不去。汾河这么难过,少过,不过,不就行了?别的还行,有一件事那是不办不行的——上坟祭祖。时常,汾河的波澜将老外祖母阻隔在沙滩,沙滩上的老外祖母便想到了女儿,要是把女儿嫁回娘家村里,即使自己过不去,不也有人代为祭祀了?这想法又一次显示了老外祖母的精明。

    精明的老外祖母如愿以偿了,祖母和我的祖父换过生辰八字,订了婚事。公道说,老外祖母没有为了她的私欲而降低了给祖母选婿的标准。我们家在村里的光景是数得上的,老祖父在村上应着个头,祖父呢,还是个在城里读书的学生。别看现今在城里读书是件普通事,那会儿可是千里挑一的大难事。难在一要孩子是个读书的材料,二要家里光景好,供得起。我们家两头全占了,祖父那时风华正茂,前途无量,这还不是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吗?

    然而,就是这称心如意的亲事,让我那祖母还没过门就泪流满面了!

    三

    祖母在流过第一次泪水后是可以中断她这人生悲剧的。

    前面的订亲,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没有决定权的。不光是她,那个年头的女子都是如此。这种风俗可以追溯到很远,远到了娥皇、女英。她俩同时嫁给了舜还不是她们那老爸的一句话呀!她俩的老爸不就是出生在伊村的尧么?从那以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逐渐成了女子嫁夫的规矩,这规矩笼罩了远近的天地。距离伊村遥远的人还深陷于尧划定的囹圄,与尧同村的祖母岂能挣脱这历史的跑道?前头的流泪不怪祖母,而后头的落泪祖母便脱不掉干系了。

    祖母流泪的原因是祖父有了恋人。谁叫祖父是个青年学生呢?正当青春年华的学生,最易接受新事物,不站在潮头才怪呢!祖父便抢在自由恋爱的潮头了,和她共同弄潮的是个知识女性,读完女子师范已在我们村里的小学任教了。他俩有无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不得而知。只知道我们村的溪边河岸是个杨柳依依,风光怡人的好地方。没多久他们山盟海誓了。祖父的柳暗花明又一村,让祖母山重水复疑无路了,这便是祖母流泪的原因,也是她中止悲剧的机遇。

    祖父的机密泄漏了,老祖父当机立断,硬要在疑无路处辟开一条路来。他下令祖父和祖母成亲。祖父不从,闻讯后赖在学校不回来,成亲当天才被架回村里。祖父不去接亲,老祖父好说歹说不顶用,无奈拿起把菜刀当众就要抹脖子。若不是众人拦挡得快,一场喜事眨眼就要变成丧事了,祖父不得不屈从了。祖父去接亲了,太阳搁在西山梁了,他才到了伊村。这接亲法在当时是特别罕见的,人家都是一早出发,赶太阳照在头顶就娶回新人拜了天地拜高堂,然后,新郎新娘高高兴兴入洞房了。我的祖父却在别人家早就婚成礼就、人散席终的时分才进了新娘家,一时间村里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祖母无心去听这议论,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她的脂粉。这是她当机立断的时候,我敢说倘若就在祖母第一次流泪时,决心了断这门亲事,那么听到此讯的祖父肯定会心花怒放,老祖父也不必为此寻死觅活了。这虽然有伤风雅,可是既解放了周家,也解脱了乔家。

    遗憾的是祖母在那无形的遮蔽中钻进了牛角尖。老外祖母看着泪水涟涟的女儿动了心,对祖母说:要不,咱退亲。”

    她不会想到女儿却铁了心,对她说:我活是乔家的人,死是乔家的鬼,是沟,是崖都跳了。”

    祖母的话让老外祖母活络了的心又沉死了。她应该明白,女儿不光吃过点心,喝过油茶,还读过《三字经》、《弟子规》、《女儿经》。她的肌体和她的头脑都没闲着,都充塞着东西。这时候导演悲剧的老外祖母已失去了掌控能力,只能任由女儿头脑里充塞的那些东西主导以后的情节发展。老外祖母沦为看客了。

    祖母被祖父娶进了乔家。她的登场出手不凡,还有点一鸣惊人的效应。原来,在娘家她不光是泪水洗面,洗过了再脂粉饰脸,还谋划了两个手段。头一手是在拜堂前施用的。她移步进入大院时抛出一把纸条,上面写着:张元女不要脸,抢不到花堂羞死你。

    张元女是祖父的那位恋人,是祖母的情敌。祖母与她虽然素未谋面,但精神的搏斗撕杀已为时不短了。走向花堂的祖母转败为胜了,胜利者没有宽恕她的对手,向对手那滴血的伤口狠狠捅了一刀。张元女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娶了别人,变成了负心人,还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那种伤情可想而知。后来,她伤心的嫁了人,嫁人没多久就伤心地死了。毋庸置疑,张元女的死祖母有着无法逃脱的责任,她那比刀子还锋利的话语是投给对手的致命一击。是祖母杀死了张元女?祖母就这么恶毒和残忍?我不这么认为,跨越时空去看,祖母和张元女都成了一个符号,祖母操守的是传统,张元女冠领的是新潮,在传统和新潮的搏杀中,显然是传统杀死了新潮。传统真会杀死新潮么?要真是这样祖母就幸运了。可惜,冠领新潮的张元女会死,而新潮不会死,祖母还潜在着危机。

    当然,祖母在打击对手的时候不会这么去想,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想的是如何巩固自己的胜利成果。她没有忘乎所以,清楚地想到自己很可能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那境地是什么样的状态,我猜想该是鲁迅和他的原配夫人朱安那样吧!如果真成了那样,那她就前功尽弃了。为此,祖母一定进行了深思熟虑,她这后一手够烈的。就在她和祖父拜完天地要入洞房的时候,娘家慌慌张张跑来了人,对总管说了什么,总管就慌慌张张叫来媒人,媒人就慌慌张张跑到祖母身边,一搜,掏出了一把剪刀。这把锋利的剪刀让在场人的毛骨悚然,很明白,若是受了慢待,新娘就要血溅鸳鸯枕了!

    天哪,喜事还有办成丧事的危险!

    惊惧,在场的人都很惊惧,老祖父也不例外。老祖父和众人的惊惧最后都归结为祖父的惊惧。惊惧的祖父在一连串的摇头后认命了,驯顺地入了洞房。

    祖母和祖父的婚事成功了,然而,她也就深深陷入悲剧难以自拔了!

    四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一个周家的女人,被一顶花轿抬进乔家,怎么就成了乔家的人?为乔家生儿育女,为乔家操持家务,还要为乔家撑顶光景?而且,在履行这一切时是那么的死心踏地,没有一丝一毫地懈怠和虚浮,这到底为什么?

    祖母过门后为乔家生下了一男两女。一男是我的父亲,两女是我的姑姑。在父亲和姑姑这一辈里,我称为大爸和爹的人都有。也就是说,父亲的出生是没有独到意义的。偏偏上天为祖母收藏并赐予了她独到的意义。祖父兄弟三人,他排行最小。他娶亲时两个兄长皆已完婚,而且分别得子获女。得子的是祖父的大哥,大哥却是老祖父收养的。二哥是亲生的却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女儿是要嫁出门的,即使是顶光景的材料,也像祖母一样不顶自家的门户,要去扑揽夫家的光景。尽管我有了爹,但那是祖父的二哥领养回来的儿子,所以在老祖父眼里我父亲的到来还是有特别意义的,因为这个孙子身上流淌着他家族的血液。这或许是祖母的骄傲,也是祖母在水深火热中能将生命演绎为男人的精神支柱。

    起初,祖母只是女人,包括日寇的狼烟燃烧到我们的村里,那时的祖母都没有改变女人的角色。日寇的狼烟先烧进北面的太原,祖父便从大学中断学业回到家乡。家乡距太原有500余里,似乎离那狼烟很远很远。但是,回到家里喘息未定的祖父就将喘息传播给了家人和乡邻。小鬼子赶到了临汾,平川的屋舍不敢住了,乡邻们扶老携幼往西面的山窝窝里逃窜。我童年时代,家乡的父老经常会提起那惊魂未定的逃难,因而,常常感叹时下的社会真好,因为那十年前的惊悸仍如昨日,对他们来说安居就是天大的幸福。这种心态为以后那狂热的大跃进提供了最佳的环境,为什么这么荒唐的事就没有一个人反对呢?难道一个萝卜真能大到六亿三,全国人民吃一天?很显然,这荒唐比那逃难怎么说都少一些风险,多一些平安。孰料,这心态倒簇拥了那冠冕堂皇的荒唐。

    祖母曾在这荒唐中回味往昔逃难的风险,哦,对于他人来说如果逃难是风险,那么我祖母的经历就是凶险了。那凶险我是在祖母上山砸矿的前夜得知的。全民大炼钢铁,村里的青壮年都被派到吕梁山中扑腾小高炉了,还嫌人太少,所以便将祖母这样的小脚女人也扩展进去了。祖母的尖尖脚一走三摇,在平路上还摇晃不稳,走山上那羊肠小路就更难了。家里人都为她提心吊担,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她叹息。哪知,祖母却坚定地说:

    “能去,比起逃难这好多了,还有人管吃喝哩,咋不去!”

    在祖母坚定的话语里,我听到了她逃难的凶险。那一天,祖母因为那摇晃的小脚享受着最优惠的待遇,她和我的大姑骑在一头骡子上。祖父则抱着我的小姑跟在后头,我的父亲或许是因为年龄稍大的缘故,只能用双脚去感受山径上的坎坷。转过一道山崖,祖父猛然看到前面的沟坡腾起一股烟尘,还有稀哩哗啦的声音响起,双眼一瞪,啊,小径上的骡子滚沟了!祖父腿一软跌在地上。后来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哭声会连带出两个人的哭声,大姑在哭,祖母也哭!哦,她们都还活着,甩在沟坡里被荆棘棵子挂住了。可怜的骡子却死了,摔到沟底,头破血流,当下毙命。

    祖母和大姑死里逃生,成为远近闻名的奇迹。一向知识新潮的祖父也在惊魂落定后跪拜神灵的保佑。祖父拜过就过了,而祖母从此每逢初一、十五是必须敬神上香的,若是庙里有神祀,她必然摇晃着尖尖脚前去。这是后话。当时的祖母虽然历经了一生中最大的凶险,却不能算最大的痛苦。这时候,她还是个女人,是个有男人爱怜的女人。有个男人相依为命,再大的痛苦摊在她身上都不足一半。她不会知道,她的男人替她分担过这次痛苦后就再也不会为她分忧了。非但不会,他还把作为男人的那一副担子,也撂给了这个尖尖脚上的女人去挑。

    祖父走了。祖父走得大义凛然,是去打鬼子了。可惜他走得太近,没有走远,要是跨过黄河到了延安,那我们家就是另一番风光了。不过,那里也没什么鬼子可打,祖父就在陈长捷手下干开了。带着一团人黑夜下山,在洪洞一带挖铁道,炸碉堡。打得有点偷偷摸摸,可祖父觉得轰轰烈烈,四十年后说起那时,他仍然是轰轰烈烈的感觉。正是这种轰轰烈烈使他得到长官的赏识,那一年,陈长捷在天津一站稳脚跟,立即就致电他前往。他一到,便担起城市防卫的重任,为他战事失败后逃往台湾预设了伏笔。

    在祖父轰轰烈烈的日子里,祖母过的凄凄惨惨,人比黄花瘦了。祖母这人比黄花瘦可不是李清照那种瘦法。人家是衣食无忧的瘦法,祖母是衣食无着的瘦法。一家数口的衣食来源全靠土地。土地收取了力气才奉献衣食,可这一家数口缺少的就是力气。祖母不得不把自己那点力气全使在土地上了,她干,她没黑没明地干。最艰难的干,是下稻田插秧,祖母每每说到此事不止一回的落泪。这泪水的辛酸,我在农村务植水稻时才得到体验。稻田泥土稀软,双腿一下地就陷进很深,逼得人不得不很快移动脚步,力求站稳。这时候不禁忆想,祖母那三寸金莲楔入软泥,该是什么样的惨状呀!她如何站得稳?如何走得动?如何把那遍地的秧苗一撮一撮插入泥中再收回籽实?二十出头时,我在稻田劳作一日,腰酸背疼,双腿浮肿,晚上躺在床上少不了暗暗流泪。我不是为我流泪,是为我那可怜的祖母而泪水湿枕。

    多少年后,我从历史的缝隙了窥得了三寸金莲的始创者是南唐宫廷的娘。她将一双天足改制成三寸金莲是为了跳出奇特的舞蹈,博得皇帝的欢欣,进而投进他的怀抱,得到宠幸。窅娘的自我残害让她获得了涅磐,她成功了,在无数的宫女中脱颖而出,成为后主李煜的掌上明珠。我的祖母踏着她的后尘来了,一双稳实可靠的天足被删削为枯瘦的尖尖脚,她是为了什么?难道她是为了让人生的苦难舞动得更为艰涩,更为深重?

    五

    相对于精神层面上的痛苦,祖母在肢体上承受的苦难几乎算不上什么了。

    祖父从台湾回来后向我忆诉走向轰烈的端点,我注意到他离三十还差好几岁,即使比他大三岁的祖母也未及三十。我在趋近花甲时回眸往事,深深理解了而立之年是人生的黄金岁月。人在黄金岁月对物质和精神都有饱满的欲求,而且这两种欲求还应该大致平衡。祖母对物质的欲求是超水平发挥的,为了觅求一家人的温饱,她已经超过了一个女人的能量,达到了一般男人的劳作强度。要不,我怎么会说她变作了男人?

    其实,变作男人只是对祖母客套的礼颂。这礼颂的调门再高,对于祖母来说还不如画饼充饥。祖母不会变作男人,还是女人,还有对男人的欲求和依赖。童年的点心和油茶滋养出的祖母一定欲求过人。她曾给我披露过一双天足变作三寸金莲的磨难,她疼痛,她震颤,她晕厥,但是,她都咬着牙挺了过来。挺过那场摧折的精神力量就是对男人的欲求。这欲求用乡村语言直白出来就是:找个喜欢自己、疼爱自己的男人。反之,若得不到男人的疼爱,那就是女人无边无际的磨难。我敢说,祖母抗击变足磨难成功的动力概源于此。可悲的是,变足的磨难她承受了,却还得承受那种无边无际的磨难。

    和小鬼子撕斗得你死我活的阶段,祖父在村里闲居过不多的时日。那些日子看似逍遥,却是祖父将脑袋提在手里的时光。多少年后他才公开吐露心迹,他是特务,奉命来搜取鬼子在临汾城里的情报。他能够逍遥,是一位本家弟兄钻进牛魔王的肚子里去卧底了。那位本家骑洋马,挎洋刀,当上了鬼子的宪兵队长。由此,祖父对鬼子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进吕梁,过黄河,将情报送往陕西的宜川就完成了任务。但他的数载无踪和突然归里,都可能让魔鬼的眼睛看出疑义,祖父说他那看似逍遥的日子是在刀子刃上过的,我想这话不假。可是,在这样严酷的日子里祖父也没有缺少床第之欢。不过,和他合欢的对象不再是祖母,而是祖父从外头带回来的另外一女人,祖母像看待张元女一样看待她,说她是小婆子。祖母说这话时明显带着卑视和轻蔑,她觉得一个甘愿给男人当小老婆,又不明媒正娶的女人怎么说都是下贱的。她是用《女儿经》的尺度来丈量生命了,惟有其短,才见己长。比较的结果改变不了祖母的境遇,那个在她眼中下贱的女人颇得男人爱怜,而爱怜那个下贱女人的竟是明媒正娶自己的男人。祖母肯定大为困惑,为什么天下最正经的女人却倍受冷落?她不会想到,这个下贱的女人接过了张元女手中的接力棒,继续了和她的较量,并夺取了她的领地,而这一回她很难反败为胜了。

    若是上帝给我一把审判之剑来明辨祖父和祖母的黑白是非,无疑,这把利剑应刺穿祖父的胸膛。只是,在那个年头,像祖父这样有奔头的人,妻妾成群的并不鲜见,在我们那个小小的村庄他也不是头例。就说那个被他操作成宪兵队长的本家吧,走进城里便娶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不用说他的糟糠之妻和我祖母一样被冷落在乡村。那位本家的小娘子长得太娇艳了,不光本家怜爱,太君也想爱怜。本家干这样的皇差不是出于本心,又要遭受这般羞辱,自然怒火中烧。不过,他不敢明目张胆去烧太君,却含着泪烧死了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小娘子死了,死于男人的妒火。一个男人的女人是不能为他人占有的,更不能让小鬼子占有,用这样的尺度推己及人,那么,一个女人的男人岂能让别的女人占有?如此推理,祖母和那位本家婆婆都应该处死自己的男人。可惜,尘世没给她们这样的公道,她们只能忍气吞声,在忍气吞声中煎熬自己的孤苦长夜。在煎熬中祖母或许还有一丝庆幸,那位本家婆婆不光要孤守长夜,还得拖带一个孩子,而那孩子竟是小娘子和自己的男人合欢的成果。相形之下,祖母没有这样的劳顿,她应该十分庆幸。不过,即使万分庆幸也无法替代那长夜的孤苦。

    一个肌体和精神欲求都很饱满的女人怎样打发孤苦的长夜?我无法想象,更无法还原。我只能根据和祖母的接触去推断。祖母总是在半夜独语,这是我童年的印象。自从有了大妹,我多在祖母的炕上成长,时常就听到了她的独语。尽管我的睡眠亘古如一,质量极高,落枕即眠,从未断裂。可是,免不了夜半小解,这时我便听到了祖母的夜语。夜语的话题范围很广,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但更多的则是对祖父的不满,那声音如土地改革时苦大仇深的贫农控诉地主,又如文革中敢于造反的红卫兵声讨走资派,一句话,祖父是个大逆不道的坏人。当时,无论祖母的夜语是高是低,是钝是锐,都不曾影响我深沉的睡眠。然而,时过境迁,当我人生的阅历日渐深厚,那夜语就更变得锥心刺骨,我为我祖母饱受的精神折磨而痛彻心肝……

    六

    祖父在家乡住过一段日子,带着小婆子走了。这一次走得和祖母几近永别!不只是和祖母,不久他也要和那个小婆子几近永别了。天津城被攻破后,祖父狼狈逃窜,慌不择路,自然顾不上怜花惜玉了,诚可谓枕前发过千般誓,大难临头各自飞。祖父沦落到孤岛上去了。

    这一切,祖母丝毫不知,知道的仅是祖父杳无音信。而这杳无音信的状态将会一直持续到祖母瞑目。祖父走后的日子,祖母过得更为艰难。这艰难不仅是物质的,精神的,还要加上人为的。人为的来自两方面,即外头和里头。外头是受人歧视。祖母常念叨:官凭衙门虎凭山,婆娘靠的是男子汉。祖母依凭的男子汉消失了,兵荒马乱,烽火狼烟,家里得不到祖父的消息,外人就猜测祖父被乱军打死了。往常,祖母独自以女人之躯操持男人活计,虽然孤苦,却没人敢歧视,还有人翘指赞誉她能干。如今这个能干的女人没了男人的支撑,众人就数道她克夫,克死了男人。流言蜚语不足往心里拾,拾起来就是一肚子气。祖母自我宽慰,背后还骂朝廷呢,何况咱这草木凡人。

    外头的气祖母没当事,里头的气不当事不行了。里头就是家事。前文说过,祖父弟兄三人,老祖父过世前分了光景。在一个锅里搅稀稠的三个兄弟各搭各的锅了,谁也不拖累谁,日子应该平安无事。坏就坏在这世上有这样的先例,当一个男人不存于世后,常有妇人拖着儿女别嫁他人。这是这家的不幸,却是本家的大幸,其家产便可由别的兄弟瓜分了。祖母若是在痛骂祖父大逆不道后,与乔家决裂,另走他门,即使当下会有些风言风语,过些时就会被其它的新闻所替代。可是,祖母却认定那是伤风败俗,宁可操守孤独,决不走那条路。这样,祖父分到手的那几间房子就不能为他人所得,是非也就由此而起了。我的老祖母被告上了法庭,原因是分家不公,我家的财产多。这时距分家几乎快二十年了,主事分家的老祖父谢世多年,老祖母年逾古稀,食不自养,在三家轮流住宿、吃饭。告她,岂不是给老人家难堪?祖母没让老祖母经受这种难堪,她挺身而出,走上法庭,一番陈述,令法官风向大变。看财产不能重新划分,两家都提出不再瞻养老祖母,祖母出言令法官刮目相看:我养。法庭宣判的结果虽然都没如愿,祖母未能独自赡养老祖母,但是,她的举止却让四乡八村的人们大惑不解,一个被男人遗弃的女人为什么却要孝敬这个男人的老母亲?

    祖母不光孝敬男人的老母亲,还要撑持男人的光景。风言风语一吹乎,利益的侵吞接踵而至。我清楚的记得两件事,那两件事中的祖母活脱出一个女中豪杰的形象。一次,是为田土之争。我家的地无故被邻家削去一绺,又削去一绺。那天搭垅,祖母看着垅线又往自家这头偏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那尖尖脚三摇两颠,手指头便戳到了那个男人的鼻子尖。种地的人都围拢过来,那男人当然不承认,祖母弯下腰去,用手在土中一刨,又一刨,一块砖露了出来。祖母说,这是她埋下的界线,大家看得清楚,这界砖已偏在男人那边了。男人不再嘴硬,那一绺土地归还在乔家属下。

    另一回是公社化后了。要平祖坟,挖土肥田,规定三代以上不留土堆,可邻家居然挖到我老祖父的坟头了。那一日我在地里剜野菜,突然听见祖母喊我,我马上跑了过去。只见祖母怒冲冲指着一个新坟头说:

    “别剜菜了,咱挖西生爸的坟!”

    此时西生娘正在我家坟上挖土,听见祖母的喊声蹦跳过来说:“你怎么能挖我家的新坟?”

    祖母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反问她,问的却比回答要犀利地多:我家那坟未出三代,你为啥要挖?”

    那女人脸红了,自知理屈,不再言语,嗫嗫地罢了手。

    我所以要用献身这个词,是因为祖母每一次挺身而出,都是在扞卫乔家的利益,这扞卫自然阻碍了侵吞者的利益,一二再,再二三地挺身而出,在我眼里豪杰般的祖母早已被人视为恶煞。其实,那侵吞者才是真正的恶煞,用恶煞将善良逼为恶煞,是最为恶煞的恶煞。可惜有人指责恶煞,却无人指责比恶煞更恶煞的恶煞,这是哪家王法?世道俗流就是这样,你到何处去讨个公道?

    在这样的浊世,祖母何必要为花心的男人败坏自己大家闺秀、贤惠善良的形象?

    七

    文章写到这里,已是夜晚,我搁笔入睡了。

    这夜我作了一个梦。梦中大浪滔天,在浪尖上颠簸着一叶小舟。上头有个身影模糊的撑船人,那似乎就是我的祖母。梦醒时脑中萦绕着古老的诗句: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蓦然悟得这梦境是一种喻示,是说我的祖母以女人的瘦弱之体将乔家的小船撑过了激流险滩。

    母亲的过门,可以说是祖母苦撑成功的标志,至少,也应该说是阶段性成功的标志。此事的含义是,我的父亲长大成人了,可以顶门立户了。乔家这一门,这正根正苗的一门不会湮灭绝户了。何况,时隔不久我便降临到这个世上,成为新一代人的开端,有幸又是个男孩,真是家门的大喜。在我们那一带,一听说谁家添了人口,乡邻们会问:生的啥?是女,还是嗣?嗣就是男孩,男孩是可以承续家庭烟火的子嗣。因此,我降生在这个尘世上还有那么点儿意义。我不是在这里炫耀自己,是想说母亲为乔门,实际在此时是为祖母生下了有追求意义的孩子。这么说来,母亲应该有点家庭地位吧?没有,事实和逻辑总是有一定的距离。不知缘何,祖母对母亲总是过多的挑剔苛责,母亲在祖母面前常常手足无措。

    母亲命苦,十多岁没了亲娘。她的父亲不错,是个极为和善的人,却不能常守在她的身边。他在权力机关任职,干成了个七品县官。若是现今的七品县官,女儿不福如东海才怪。可惜,那时不是现今,兵荒马乱,随时要和小鬼子开火,根本无法将我幼小的母亲带在身边。母亲跟着继母度日,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进了我家的门,她曾有过轻松舒适的设想,不料这只是她自个儿的一厢情愿,祖母对她的苛责不亚于继母。这便让她继续战战兢兢在薄冰之上。冰面还常常塌陷,她湿鞋挨冻就是常事。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跟着刚刚执教的父亲在伊村住过,我七八岁时母亲的外祖父病故,便住到小榆村去照料她独身的外祖母。婆媳关系的紧张可见一斑。

    我不会把责任全归罪于祖母,但祖母的苛责在村上是无人不知的。母亲的饭做早了,她说不会干点别的再做,误了活儿;饭做迟了,她说民以食为天,啥都不干也不能塌了天;饭做稀了,她说清汤寡水糊弄肚子呀;饭做稠了,她说这么吃下去还不是踢塌光景?母亲不知所措,所以住到伊村和小榆村都带有逃离成分。

    祖母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母亲?成年后有了思考能力的我,对此作过推断,其原因无外两方面。首要的一点是祖母恪守封建礼教,用三从四德的尺度时时规正母亲的言行。她不知道,母亲生活的年代已不是先前,从母亲的天足没有变成三寸金莲就可以感知社会正在发生变迁。说形象点,祖母和母亲的冲突是三寸金莲和天足的必然碰撞。回眸这一点时,我眼前的祖母又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代表封建礼教的符号。形象地再现这个符号,我以为可以将祖母比作《西游记》中的唐僧,她给母亲戴上了紧箍咒,随口一念母亲就会头疼难忍。母亲被这紧箍咒折磨得仍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再一点是祖母的性格所致。祖母一个人撑持家务,没有男人般的主见不行。时日久了,独断专行就成了惯性,家人必须按照她的惯性运动。父亲和姑姑在她跟前长大,都适应了她的惯性,惟有这后进门的母亲需要尽快适应。适应有个过程,这个过程现在叫磨合,磨合实际是磨擦,磨擦尚可生电,因而她们之间迸溅火花就在所难免了。

    说到祖母的性格,我想起祖母和小姑的一段对话。那是我上初中时,有一次周日回家,祖母一个人坐在院里生气,见我回来便诉说生气的原因。前几日祖母感冒了,凑巧出了嫁的小姑回娘家知道了。可小姑回婆家后事忙,过了几天才来探望,见母亲坐在院里晒太阳,就高兴地说:“妈,你好了?”

    祖母不冷不热地答道:好了,不好的还能死了!没眼窝的麻雀天照顾哩!”

    这话噎得姑姑够呛。姑姑受过中等教育,装进过不少词汇,可是搜肠刮肚还真翻捡不出能对应她这老母亲的语句。理屈辞穷的小姑又不愿意忍受这般责难,一转身走了,撂下我那唇枪舌剑的祖母一个人生闷气。我觉得祖母是在生小姑的气,也是在生自己的气。生自己的什么气?还不是脾气太大、得理不饶人么?既然明白了,那就改改吧,偏偏江山易移,生性难改,祖母只能一个牛角尖钻到底了。

    祖母就是这样,和女儿的别扭经常不断,和媳妇就可想而知。和女儿闹别扭,闹过了,日子一长就淡了。人常说亲生的有化骨丹。骨头都能融化了,这点小气当然不会永远搁在心里。媳妇则不同了,非亲生的,彼此间的鸿沟不仅难以逾越,而且还会越磕碰越深。这便让我纳闷,祖母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同舟摆渡的人,可以在风波里一起撑划颠簸的小船,为啥就不能和衷共济呢?

    我有些像祖母苛责母亲那样苛责祖母了,祖母不是神人,怎么能苛求她毫无过错?

    八

    接下来该说祖母和我了。

    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和祖母关系至殷,虽然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她就离别了这个世界。祖母是我的启蒙老师,她的行为模式浇铸了我的童年,塑造了我的雏形。在我的操行还是一张白纸时,她的投影就活画在其上,不知不觉就成为我效仿的楷模。她的一招一式在我的心灵中发芽生根了。二十年后,我到了找对象的青春时期,女方用审视的目光挑剔着我,说我走路的姿势不好,摇摇晃晃的。我不以为然,母亲却说:

    “都是小时候跟着你奶奶走成这样的。”

    这话说的一针见血。的确,小时候我是祖母的尾巴。祖母摇晃到哪儿,我跟着摇晃到哪儿。我乐意跟着祖母,是跟着她我便少了一个人的孤独。母亲常忙,不能和我时时相伴。我出去玩耍,因为是长子的原由,没有哥哥、姐姐的呵护,就少不了受大孩子的欺负。和祖母待在一起,就少了受欺负的忧虑。祖母当然也乐意让我跟着,说我是她的尾巴,其实是她将我看成了她生命的后续。有生人问到我时,她会灵动着眼睛说:孙子!说话时那眼睛中闪动的喜色,让我理解了几十年才初步读懂了些。那喜气里有得意,有自豪,更多的则是把我看成门第里的一缕生机,祖坟里的一根香炷。亲孙子,命根子嘛!

    祖母对我的塑造从我牙牙学语就开始了。《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从她的口中移植到我的口中,我稀里糊涂地复读,稀哩糊涂地成诵。不光是这些,还有她那些关于生辰八字的歌谣,滔滔不绝地向我灌注。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我也就是三四岁吧,屁颠在祖母身后去五里外的兰村看戏。时逢农历二月,麦苗返青,田野嫩绿,地垅上一溜儿油菜放出了灿灿的黄花,我蹦跳着吟诵:

    正蛇二鼠三月牛,

    四猴五兔六月狗,

    七猪八马九羊头,

    十月里虎沿山游,

    ……

    我吟诵得兴致正高,有个戴眼镜的老翁回头看一眼,夸奖:“好,是个小神童!”

    我不懂神童是啥,不理会得意,只觉得他那笑意是在夸我,便羞涩地搂住了祖母的腿不再吱声。祖母替我应声,应的什么不记得了,但她那笑脸上布满了少见的喜悦。现在回想,祖母对我的第一阶段塑造的确是将神童作为目标的。其实,所谓的神童只是能熟读一些歌谣,哪是神童呀,不过是应声虫而已。但也可以看出,祖母是将我朝着知识目标推进的。

    这个目标的最高成就,是我成为当时百里挑一的初中生,进入城市读书。可就在此时,祖母对我塑造的目标动摇了,迷惑了,到底我该成为个什么样的角色,恐怕她也说不清楚了。那一年暑假,她对我说:

    “识些字,不当睁眼瞎算了。今后别干公家的事,那碗饭不好吃。”

    说这话时,我的眼睛直盯着她。我这么看她,是觉得这话出自她的口有些怪异,和她过去那些“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训导背道而驰。我以为她是随意玩笑,试探我的反应,看我有没有懈慢了读书。其实不然,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为什么会在深思熟虑后得出这种结论?我破译她这想法是以后了,是我涉世更深些了。

    四清运动的时候,父亲两个多月没能回家,回家时眼睛深陷,瘦骨嶙峋。他被看管起来交待问题,交待他父亲的去向和自己的过失。他怎么能弄清父亲的去向?天津城破,他的父亲狼狈逃窜,逃得连小老婆都丢了,怎么还能顾上千里之外的儿女?父亲受着他父亲的政治牵累,时时小心,能有什么过失呢?他交待不清,得不到宽大,就被一次次逼供。还算侥幸,他活着回来了,虽然校长被撸了,却还留了个教导主任,还让他端公家的饭碗,不错了。在此之前,我的小姑已被剥夺了辛辛苦苦求学得来的那个公家饭碗。祖母一口一口省下粮,一分一分攒下钱,供小姑读书识字,她上了中专,被分到专署气象科。可阶级斗争的弦一绷,她被清除出了机关,到了下头的站上。阶级斗争的弦再一绷,她只能回村种田了。接连地打击,让小姑沮丧而又灰心。祖母鼓励她说:

    “种地就种地,只要过得安然就行。”

    那时,安然无事成为她的最高理想。她这最高理想令我想起一个电影画面,小鬼子祸害的年头打更人敲着梆子高喊的就是平安无事。父亲被撸了校长,祖母还是这个说法:

    “干啥也行,千万别想不开,种地也能过活,还安然哩!”

    祖母给我设立第二个目标时,既有父亲和小姑的遭遇,还有其他人的警示。就在父亲回不了家的日子里,我的一位小学老师跳河死了,且死在我们村边的母子河里。祖母目睹了他泡胀的尸体,怎么能不忧心自己的儿女?莫非那时她的光景也在刀刃上划过?

    对儿女的忧心进而转化为对我的忧虑,我要是将书一直读下去,岂不是又要步父亲和小姑的后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那又何必呢!祖母为我远虑了。她不会想到这远虑纯属多余了,不用辞学,我就被打发回农村了。祖母说过这话一个年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学业中断,而且,再也没有接续的机缘。只能和祖母一起厮守土地,厮守饥饿,厮守歧视。

    祖母这话是在完成对我塑造的最后定型,我却辜负了她老人家。七扭八拐,我端起了公家的饭碗,还走进了古衙般的政府机关。这是从表象看,若是从本质上讲,我的一生都将运行在祖母为我设定的精神跑道。这条跑道的标识我是在《周易》中读懂的,不就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吗?我在这条跑道上施展的能量是祖母引领我进入的中国文字。写公文是这样,写文学作品更是这样。尤其是后者,祖母可以说是我的文学导师。都怪在下不才,若是戴上顶博士的桂冠,那祖母不就是位名副其实的博导吗?

    这样说,绝不是奉承抬高自己的祖母,我是一点也不夸张的。前面我讲过,还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祖母就领着我去看戏。不光看戏,还领着我听书。不光领着我看戏、听书,她还给我说戏、讲书。她给我说得最多的是《三娘教子》、《舍饭》,在这些戏中她一次又一次展示了她的精神状态,或许她就是借戏说己,倾诉自己的情感,然而,就在她的倾诉中一颗文学的种子已植入我的心田。祖母将我引领进文学的天地,还丰满了我的文学羽翼。现在我使用的语言,无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只要是能给我添彩的,那准是祖母传导给我的。祖母口里,有对时令的把握:春分秋分昼夜平分,冬至当日回;有对节令的操持: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头伏萝卜末伏菜;有对身体的理解:无火不迎风,剃头洗脚胜过吃药;有对家事的运筹: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有对处事的识见: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祖母似乎就是一部百科语言大典,而且这大典经过无数年、无数代检验,真正堪称颠扑不破的真理。着名作家李准的小说《黄河东流去》获茅盾文学奖后,别人问他的语言为什么那么生动有趣,他告诉人家,到了哪个村里,只要听到有个会说话的精明人,他一定要把人家的话掏光。听得我心头豁亮,当时便想,我不必这样费力,因为我有祖母这个语言宝典,尽管其时她老人家早已溘然长逝,可是只要我打开过去的记忆,需要什么门类、什么花色,轻轻一点击,那灵光的语言就会闪亮在眼前,任由我整合调遣。如此,我写下了一本又一本着作,尤其是那本《尧都土话》,里头全是祖母的智慧、经验。我动用了她的知识产权,我知道她不会怪罪,若是九泉有知,还会欣慰地微笑!

    九

    1974年,祖母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我家也穷困到了极点。祖母去逝后,和左邻右舍一样,随死随埋,当日入土。我家大门贴的是那时最流行的一幅挽联:岂敢云葬之以礼,不过曰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是众人的心愿。祖母入土了,安宁了,我的心却一天都没有安宁过。只要想起她老人家,我感情的巨澜就会从眼眶迸溅出来。

    祖母去世的前两个月,我走进了人民公社。尽管是去侍弄笔墨,可由于那是个权力机构,过去凶煞我家的面孔都重组了皱纹,换上了努力出来的笑颜。全家的屈辱嘎然而止。随之,家里的经济状况逐渐改善。换过几本日历,举家迁入城市了。每每家境升华一个台阶,我的心就难免一颤。我不止一次问苍天,问大地,你们为什么就不容我祖母多在尘世待上几年?让她看看家景的兴旺,让她过过童年的那种日子,早晨的点心和油茶不再是难事啊!为什么你们不能宽容她?要在一个关节点上收走她?她不算老啊,去世时不过66岁呀!我问苍天,问大地,没有听到一丝回应,只好回味祖母故世时那双目闭合的安详面容。她瞑目了,而且是安闲地瞑目了,莫非她已有了预感,从我的行迹里看到了家业兴旺的未来?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我担心的是她老人家继续忧心,因为我最终背离了她给我设就的人生定位,端起了公家的饭碗。好在她是安闲瞑目的,我才有些宽慰。

    三年后,祖父有了音讯,他还活着!活在台湾!政治的坚冰打破了,他斗胆往家里寄信。再过十年,祖父回到了家里,头一件事就是祭祖,跪拜过父母,他哭的就是您,祖母!他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我觉得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说出来的都有些简单,写出来的都有些轻浅。祖父这一生有过轰轰烈烈,有过沦落消沉,但无论是轰烈,还是沉沦,他身边都不缺女人,然而归来时却孑然一身,没有一个女人为他留下乔家的骨血。给他留下骨血的是那个他早辜负了的女人。这个女人不仅没有辜负他,还撑起了他那濒危的门第,如今家业兴旺,子孙满堂,他当有何感?

    祖父曾在台湾吟诗表达他的这种感受:

    清明时节面西北,

    烧香焚纸吊双亲。

    哀妻悲女肠寸断,

    年年月月夜夜心。

    这是他悲痛心情的抒发,我却觉得难以写照他那悲痛的心情。我以为,最能表达他心境的是他满头的白发和掉光的牙齿。在台岛祖父曾身陷囹圄,毛人凤手谕密裁,一个暗乌的斗室关了他整整七天。虽然他侥幸逃过一死,但在那漫长的七天里他一头黑发全白了,满嘴的牙齿脱落得没有留下一个。那七天让他发白齿脱的原因不止是死,还有死背后的事体。我以为死背后的事体比死更可怕。他浪迹漂泊时,轰烈和沉沦都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有朝一日回到故乡,行孝床前,为老母亲养老送终。他哪能想到死会猝然而至,行孝床前已成烟云。他一定想到了他的老母亲,他一死了之,那老母亲谁来养老送终?他这样想是担心那个他辜负了的女人会离家而去,那么他家的烟火谁来传续?难道乔家的门庭就要毁在他这个踌躇满志的人手中?他想,他冥思苦想,他绝望地冥思苦想,想白了头发,想落了牙齿!他绝不会想到就在同时,我的祖母挺身而出了,出现在法庭上,出现在祖坟里,出现在田地边,为他苦苦支撑着这岌岌可危的门庭。如今,这位死里逃生的老人,这位侥幸从台湾回到故乡的老人,得知了过去的一切当作何想,他愧疚吗?后悔吗?

    愧疚、后悔是不言而喻的,只是这些言辞要活画他的情感世界实在太简单、太轻浅了。恐怕最深刻、最生动的表达只有行动了。1995年祖父果断结束了台湾的生涯,毅然回归故里。此时,在他老人家身边绕膝而转的是他重孙的孩子,他兴奋得热泪盈眶。然而,见了村人,他没有炫耀五世同堂的荣光,第一句话就是:

    “不走了,回死来了!”

    祖父年近九旬时谢世了,心甘情愿的和祖母同居一穴,叶落归根了。这或许比祖父那泪水,比那愧疚后悔之类的言词要深刻得多吧!

    十

    我将祖母的人生浓缩为这么些文字,固然是要表达我对她的缅怀,但是也不尽然。

    明年,她老人家就要诞辰100周年了,今年她的生日之际,我彻夜难眠,一遍又一遍回溯往事。我总觉得祖母是一部厚重的大着,我终其一生未必能悟透其中的玄机。祖母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在她身上却体现了中国妇女勤劳善良的本质;祖母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在她身上却闪耀着不屈不挠,自强不息的民族品格。当然,祖母并不高尚,她是个囿于家庭的女人,一生一世的努力都围绕着自家的小圈子,这明显有些自私,却是这自私支撑了我的家庭。这么看来,祖母就成了一个复杂的载体。

    祖母的复杂宽泛了我的视野,我往广阔的天地一扫描,就发现像祖母这样支撑家庭的绝非她一人。她不是首创,也不是最后一个。我由此领悟到,就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延续了一个又一个家庭,就是这一个一个的家庭延续了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这让我想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端点,那时候的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史称母亲系社会。即使尧这样的名人其父亲是谁也扑朔迷离,说是其母与赤龙交合生下了他。这扑朔迷离的传说何止尧王一人,炎帝、黄帝何为不是这样?由于父亲的扑朔迷离,人们在选择先祖时就毫不犹豫地选定了母亲的代表——女娲。

    女娲抟土造人,造出了天下的男人、女人。

    女娲不仅造人,女娲还要补天。补天不就是要挽救面临危机的人们吗?我的祖母,还有那一个个我并不认识的祖母,她们所承担的不正是女娲的使命?正是这些祖母传承了家庭的炊烟,民族的薪火。

    这些祖母不伟大,也不高尚;不尽善,更不尽美,她们身上甚至明显有很多缺点,却本真地写照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和传统。因之,我礼敬的祖母,不仅是我的祖母,也包括了和我祖母那样生活的中国女人。

    2008年3月23-25日

    中言心语:

    祖母是我最怀恋的人。1974年,在我家的历程上是一个转折点,标志着将走出歧视,走出困境。可就在这个时刻,她老人家辞世了。她没有看到家境的好转,也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这便让我永远地歉疚,而且是无法弥补地歉疚。我惟一能做的是写点文字纪念她,所幸成文后《中国作家》刊发了,但未及高兴就又悟得祖母是用整个生命滋养着我,生是如此,死亦如此。

    2009年10月25日

    师道

    韩愈语: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题记

    二十多年了。

    那时,我在故乡的学校里当民办教师。那一段日子,无波,无澜,宛若一条潺潺的小溪。

    似乎是暴雨泼洒的缘故,小溪里时常浑浑浊浊。

    趁着青春时光,舀几瓢储进头颅,不意年届不惑,那浑浊的溪水竟成为闪亮的明镜。

    镜中映出几多人生……

    死者

    木子比我大几岁,眼睛不甚好使。

    可能是祖传的缘故,他的父母亲都是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因为不同的原因都瞎了。这是个悲剧,可木子的父亲却演成了喜剧。

    那一年,村上来了县剧团,戏唱得热闹着哩!天擦黑,锣鼓家伙一响,村里人赶集似的往戏场里涌。木子的父亲、母亲一人搂一个小凳也顺流入场。到了门口,父亲掏出一张票递了过去,携着母亲要进。把门人伸手拦住,问:

    怎么才一张票呢?

    边里堵着的人也急着嚷叫:想吃混食哇?

    父亲却不慌不忙地反问:你看我俩人几个眼窝?

    把门人瞅一瞅,脱口答:俩么!

    父亲说,这不就对了!我俩人只有一人的眼窝,买一张票不正好么?

    众人大笑。把门人也笑了,抬抬手,木子的父亲和母亲乐颠颠地进去了。

    木子是两只眼睛,却不甚亮豁,医生说过,是弱视,天生的。离了眼镜他无法走路办事。他站在讲台上,无法提问,看不清下面的学生。为这,木子动了好一会儿脑子,将学生排好座位,又让班长画了一张座位表,表上写清姓名。他周周正正将这表贴在教科书的封面,想提问哪个座位的,就对准封面的框内喊名字,学生听了站起来回答问题。这一手满灵。

    木子是很有些灵性的。所以叫木子,是因为他同辈的叔伯哥们已占全了金、土、水、火,他只能以木相称了。

    木子上学时,有同学欺他父母都是一只眼,对着他喊叫:拉弓射箭,木子来看。

    喊叫时,做射箭的比划,一只眼睛是闭住的。显然,这是戏耍木子父母一只眼。木子恼火,却无奈何,法还不治众呢,何况你个小崽?

    木子瞅准了喊叫得最凶的那个家伙,放了学,厮跟着到他家去。进门抽了裤带,往门脑上一搭,就要上吊。那娃的爸妈早慌了,急手忙脚救下来不说,自然要打那惹事精的屁股,闹腾得圪筒里鸡飞狗嚷,老老小小都出来看这稀古景。

    木子胜了,自此,哪个猴崽也怕惹事,不再叫唤了。

    木子教学是从生产队长的位上来的。木子是个好队长,公社开大会表扬过。木子所在的生产队是个乱摊子,人马分几伙伙,谁也不尿谁。先前的那几个队长都把人马收拾不到一堆,败下了阵去。木子的前任敲过钟好久了,没有个人影影出来,眼看到手的麦子要烂在地里了,队长急得在圪筒里蹦跳:

    你们不出来,在家里接客呀!背你妈日的!

    队长嚷喊的正可嗓子,突然,从院里、门里飞出了好多的西瓜皮、窝瓜瓤,打到他身上,脸上。队长一气,病倒了。

    这时候,正巧木子从城里武斗回来,闻讯儿,就找到大队拍胸脯子,说:这摊子,我拾掇。

    大队的头儿们正熬煎三队的事,突然掉下颗救星,哪有不允的?木子上任了。

    头天打钟,木子也碰了钉子。钟好敲好敲,就是没人上工。木子有点气,按住火,揎开老六家的门,说:

    叔,上工吧!

    老六吃了枪药般的,嚷:你猴崽才穿上裤子几天,就狗仗人势?就捡软柿子吃?我明对你说,老子不去,老子孰都不尿!

    木子不躁,嘻嘻地笑着,说:叔,你尿毛主席么?

    老六嘴快:不尿!

    木子翻了脸:好家伙,你老六竟敢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罪该万死!

    赶下午,来了警车,抓走了老六。

    抓了老六,还是没人上工。众人都骂木子心毒,编好圈圈套老六。老六说尿是骂人,说不尿也是骂人呀!木子去了哪家,你说,你嚷,你骂千人万人,都没人吱声。暗里都笑,木子没招了。

    后来,却都出来了,而且,活儿做得满漂亮。麦割得快,秋田锄得也快。一直到秋里,快得在公社拔了尖。

    其中的谜,村里人传了个遍,全凭裤带上那家伙。说是,木子回村时带了几颗手榴弹,往腰窝里别了一颗,到谁家不听话,就骂,妈的,老子和你们一起燕儿飞了天!说着就要拉火线。人们慌了,赶快抓家具出门,跑得兔子般的。

    秋收了,天凉了,木子盯上了学校的差事,坐在暖屋里挣工分,领活钱,美着哩!于是,生产队长摇身一变,成为民办教师。

    木子上了讲台,黑板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弯弯斜斜,却挺扎眼窝:

    欢迎高老师继续在我班任教!

    木子明白,这是逐客令。厉声问:谁写的?

    没人言语。

    木子又问:哪个龟孙写的?

    还没人言语。

    木子拍拍讲桌,再问:妈的,哪个龟孙写的?

    前排的小个子班长哭了。

    木子往跟前蹦去,要来个下马威了。未待下手,后排站起一位大个子,说:老师,别欺负那娃!嘻嘻!

    木子快步向后座开去,往外揪大个子。见势不妙,大个子早揽住了桌子腿。木子使一下劲,大个子和桌子动一下。

    这时候,木子又听见背后有人说:老——老师,要——要爱护——护公共财物!

    是个嗑嗑子。木子回头,那厮脸憋得通红,教室里笑成了一团。

    木子恼了,转身走了。再来时,学生娃都嗫息了。腰里那家伙又用上了。

    木子昼里教学,总觉日子平庸,味道不够。夜里便去赌钱,常闹得通宵达旦,打着呵欠上堂。有一回,还出了漏子。民兵掏了窝,一锅子端了出去。

    事情闹大了,公社要撸木子的民办教师。木子阴着脸去了公社,回来时,脸晴了。他站稳讲台,一直到我离开学校,不管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其中的奥妙,还是腰里那家伙的功劳。

    得知木子死的音讯,是前些日子。

    木子死在汾河滩里。那个河湾湾挺僻的,没人多去。死好几天了,才被割草人瞧见。木子早已不教学了,自个儿辞了的,嫌这差事没油水,专门给人要账。那时光,学校早被铁厂、焦厂包围了。铁和焦出手,赖账的不少。可木子一出去,那死账就活了。因而,木子成了红人,众人都聘了木子当厂长、老板的助理。木子发了,骑着个大摩托,风风火火的。

    木子要账的手法很简单,还是那家伙撑腰。

    见到木子的尸首时,眉眼早认不出来了,只认出腰里那硬梆梆的家伙。初时,怯怯的,没人敢动,怕扯了线,冒了火,把自个儿崩了。细看时,都他妈笑了,原来那家伙是假的,练投弹用的。

    众人笑着殓了木子。

    尘泥村人添足: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这话正是“利害相连”一词的通俗注释。得之于什么,失之于什么,木子亦然。

    患者

    患者人称贩子。贩子曾是我们学校的乐趣和光荣。

    贩子有名有姓,姓樊名娃。贩子是他的外号。皆因为,那一年他上讲台就讲了个贩子的故事。故事讲得声泪俱下,听得猴崽们哽哽咽咽的,才有了贩子的称号。

    他讲得富有声色: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在一个小山村里。这天起来,就不见太阳,天阴阴的。西北风吹着,不大,可也挺冷的。

    山妮一早出门,冻了一个哆嗦,慌忙又闪回窑洞里。她还穿着单衣,怎能不冷?窑里躺着爹,横在炕上,咳嗽个不停,喘着粗气。娘赶她出去:不识眼色,还不快去讨口吃的!

    山妮咬紧牙出来,在山里转呀转呀,转昏了头,才讨了半碗剩饭。赶回家去,窑炕上有位戴烂棉帽的男人喜喜地瞅着她。爹、娘见她却忧忧的。娘说,山妮,咱遇上好人啦!快跟你叔给咱拿吃的去!

    山妮挺喜,跟着烂棉帽出了门。烂棉帽不赖,和气地扯这问那,还解下条围巾绕在山妮脖子上,山妮跟他走着,走了好远,还走。山妮问:叔,咱这是去哪儿?

    烂棉帽答:去了,你就清格了。

    天黑了,到了一个土窑洞,烂棉帽领着山妮进去,扯下肩头的褡子吃干馍。

    山妮害怕,浑身抖着,不吃。

    烂棉帽劝她:吃吧,别怕!我给你说实话,你爹娘把你卖了。我是贩人的,往山下卖去,可见你模样挺好,不忍心倒卖你了,你就跟我过吧!

    烂棉帽没说完,山妮就哭了,哭成了一团泪人。

    烂棉帽把山妮揽在怀里哄她,毛茬茬的胡子扎得她难受。山妮不依,却挣不开。

    这天夜里,那深山土窑成了烂棉帽和山妮的洞房。完了事,山妮气恨得睡不着,烂棉帽却睡了个死沉。

    不知哪来的胆子,山妮背起烂棉帽的褡子偷偷溜了。转下山来遇上了我爸,他那时年青力壮,山妮投奔了他,成了他的人。这山妮就是我妈呀!

    同学们,你们说人贩子坏不坏?

    同学们齐声回答:坏!

    他则继续说,让我们高呼: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响声震天:

    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这么精彩的演讲,在那年头是大受欢迎的。他一到学校就成了红人,各班都请他去讲,为的是突出政治,培养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也乐意去,有请就到,上台就讲: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山妮跟着烂棉帽出了门……那深山土窑成了洞房……这山妮就是我妈呀……你们说,人贩子坏不坏?

    教室里气氛肃穆。背下里,老师们则张嘴取笑逗乐:

    恐怕樊娃就是那人贩子的。

    哈哈,说不定。

    不知谁斗胆称樊娃贩子,他不明其义,还以为称他樊子,和老子、孙子齐名哩,因而喜喜地让这名声流行开去。

    贩子的市场看好。各村的学校都有忆苦思甜的任务,又都难找到现身说法的角色,所以,贩子就挨校去讲: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山妮跟着烂棉帽出了门……那深山土窑成了洞房……这山妮就是我妈呀……你们说,人贩子坏不坏?

    教室里气氛肃穆。背下里,老师们则张嘴取笑逗乐……

    贩子在各村的学校周游时,县上突然来了转正指标。不知为什么要的是有教学经验的,还点名要那位教龄长的瘦子老师。可能因为瘦子教学满有一套,会管理学生,往台上一站,教室里抿死蝇子般的,嗫息息的。他课也讲得有味,猴崽们呆看着他,听神了。他还会写个教学经验,地区领导下来检查,他给县上装了人。

    指标捏在管校代表手里。代表没有给瘦子,却揣在怀里出了村,找到了贩子。

    贩子正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刚讲到深山上土窑的洞房,正在兴头,被唤出来,挺不乐意,绷着脸问:

    咋,有啥事?

    代表说:看你那球势,脸阴的,我把你家的娃撺到井里啦?

    代表说:唔,你忙,你忙,我不敢打扰贵人了。我走,我走,误了好事别怨老子不抬举你。

    贩子一听有好事,忙笑出颜色:嘿嘿,看说的,我是和你逗哩,不识淘气!你说——啥事?

    代表说:啥事?舔你的屁眼哩,想转正么?

    贩子一蹦好高,说:转,你说咋转?

    代表说:咋转?你先说舍得点破费么?

    贩子忙答:舍得!

    代表说:这就好说,那你每月给人家点烟钱。

    贩子划算,烟钱能有多少?一般烟一盒也就一毛多钱。见天一盒,月月不过三四块钱。工资里支了这钱,剩下的也比民办教师每月领的那四块钱要多。当下应了。

    代表这才告他有个难点,指标是给瘦子的,要和公社商量,如何如何困难。

    代表走后,贩子再无心讲课,将山妮放在窑洞里不管了,匆匆追回村。代表还没回来。等了一会儿,代表进了门,悄悄对贩子说:和公社说好了,每月就那个数。

    贩子点头,代表召集会议宣布:

    县上给咱校一个转正名额,瘦子老师时间长,可是中农,成份太高。最近,贩子表现很好,又是贫农,苦大仇深,根正苗红,所以应该先让贩子转正。这才是正确的阶级路线!

    众人不语,瘦子也不语。

    贩子填了表,转正了,领上了公办教师的工资。每月给代表烟钱,由他转交给上头的人。一切照旧,只是见了瘦子怪怪的。

    一日贩子路过教室,听见瘦子在讲:

    驴子有什么本事,一声大叫还把老虎吓了一跳,可后来,老虎摸透了驴子的能耐,把它吃了!

    教室里哄堂大笑。

    贩子怒起,踢开门,冲进去,指着瘦子大骂:

    你个鬼孙才是驴子,你还攻击老子!老子占了你的指标,有什么了不起,龟孙!

    瘦子说:我,我是讲《黔之驴》哩!

    贩子骂:你这个睡在我身边的赫鲁晓夫,我操你娘!

    上来要打瘦子,瘦子躲,贩子追,教室里大乱。亏得学生拦住,瘦子才溜了。

    瘦子无法到校上课,贩子扬言,要打落他满嘴的牙。

    瘦子辞了民办教师,种地,贩子才安然了。

    贩子得病,是后来的事了,据说是因为瘦子当了教育局长。恢复高考,瘦子上了大学。分配后正赶上提拔有文凭的,一步登天。

    贩子闻讯,夜里再也睡不稳觉,耳风里有人在闹,睁眼却不见个影。日里没了精神,瞌睡打盹,熬到夜里,还是睡不稳。去诊病,大小医院都跑了,看不出有啥毛病。人却如霜打了的倭瓜,一天天蔫软下去……

    尘泥村人添足: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打门心不虚。此语同做贼心虚可以互为两面。贩子命硬,不知能否硬过此理?

    生者

    袋子在前面出过场,就是那位代表。

    代表因烟钱的事走漏了风,落了这么个倒糟鬼名声。俗话说没有三十年不透风的瓦房。贩子月月交烟钱,交着交着心疼了,托人去公社打听,没人承认烟钱的事情。才知道每月的破费都到了代表的口袋里。众人说,代表是个装不满的袋子,干脆就叫他袋子。

    有人问袋子,这称呼是啥意思?

    袋子则说,胡开玩笑哩!我是上门招亲的,咱姓老婆家的姓,儿女也姓人家的姓,人家就好比一条布袋,把咱装在里面。

    听得人都笑了,袋子不笑,接着说,其实这个理不对!布袋实际上是补代。补代是咋?是补充后代的意思。传说,从前有个皇帝没有儿子,不能立太子,就招附马,给他生了孙子。这一下传位有后代了,所以,皇帝把招亲封为补代。这么贵相的事,传来传去,传变了味,补代成了布袋、袋子,和你们这些土包子说不清格。

    袋子一副满腹经纶的学者派头。

    袋子的学问不止这一点,高论多着呢!斯年,九一三事件”林彪葬身温都尔汗,小学校里也要传达。袋子是代表,去公社听的,有资格传达的是他。

    袋子走上讲台,咳一声,响亮嗓门说:林彪叛党叛国,死有余辜。哦,什么是死有余辜呢?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要不就成了修正主义么!要搞清死有余辜,先要搞清楚什么是辜?辜是这里的重点,关键,那么,咳,这个的重点,关键是啥?说透了其实很简单,要不懂你就得懵半天。所以说,不管你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不要不懂装懂。话说回来,那么到底什么是死有余辜?咳,辜就是骨头么,死有余辜就是林秃子虽然摔死了,还余下那么几块骨头!哪几块骨头?这更简单,咳,就是在现场拾到的那几个牙么!

    猴崽们听得眨巴眼睛,挺有味。“臭老九”慌忙背转身去,捂嘴憋住笑。

    袋子的精彩演讲传得极快,猴崽们也知道袋子肚子里没有籽颗,都是秕谷,瞎嚷嚷哩!背后里笑话他。有相好的给袋子提了个醒,袋子说,那有啥?大方向正确么,纠缠那些枝节问题干啥?

    袋子的口舌就是灵巧。

    烟钱露馅后,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问到了袋子的眉眼上。袋子回答得挺痛快,大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度,反问:

    是,钱是我花了。这有啥?人常说,杀人放火一圪窝,积福行善独自个。我不杀人,不放火,弄点烟钱,还能有啥挂碍?

    贩子脸色铁青,却无话可说。据说,日后大小事都躲着袋子。

    袋子却不以为然,月头上又去贩子屋里取烟钱。

    贩子说:你还有脸来?

    袋子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要白不要。

    贩子说:你有狗屁道理。

    袋子说:人前一句话,神前一炷香,说了就要算数。

    贩子嚷:歪理,歪理!

    袋子说:当然是歪理。若要是正理,君子不夺人之美,转正能轮到你?该瘦子哩!我作孽,你发财,这合情理?

    贩子缠不过袋子,扔了俩钱打发他走了。

    瘦子辞职后,学校缺了教员。袋子定了西子。西子实际是希子。她上头两个姐姐,父母亲希望有个儿子,叫她希子。结果父母连得二子,她整天看娃,没上几天学,识不了几个字。西比希好写,就把希子写成西子,活像是什么西施似的!

    袋子让西子教半年级。这是照顾她,可西子也有难处,比如,猴崽入学那日,挨个的报名。

    西子问:你唤啥?

    答:文革。

    西子记下,又问一个女娃:你唤啥?

    答:红霞。

    西子记了红字,却不会写霞字,念念叨叨:霞,霞,霞狗屁呀,气死木匠,难死画匠!

    女娃脸皮薄,哭了,跑回家去。

    紧跟着,红霞她娘找来了,吵得学校里红沫沫的:你不会写霞字,怪你学问浅,你才说我女娃的名不好!你的名好?西子,戏子,好脱裤子!

    袋子听见了,出来,院里的猴崽们围满了,乐得蹦高高。他慌忙把红霞娘拦挡到屋里,劝说:

    她嫂子别生气。西子文化浅,可是咱们的苗子。你想,她是军属,爷当红军光荣了,爸在朝鲜挂过彩,有功人的后代,咱不使唤,使唤谁?使唤那头上戴帽的给咱下黑崽哇?你不怕把女娃也糊弄上个黑帽子?你还说啥脱裤子哩,你上过头,脸厚,人家女娃脸皮薄,要是寻思不过,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得顶命呀!还不嗫息点,快走!

    那婆娘怕了,抿紧嘴,溜了。

    西子就当学前班的老师,有袋子管护没人再敢招惹是非。

    袋子培养西子的事迹还被介绍开去,县上号召各校学习。学习工人阶级的同盟军——贫下中农怎么占领学校的阵地。

    袋子和西子都晕晕乎乎的。

    晕乎久了,有了收成。西子的肚子大了,无法遮盖了。

    袋子领西子去刮,医生说迟了,太大了。

    西子哭了,寻死觅活,要当袋子的人。

    袋子无法,和老婆商量。老婆蹦跳到学校,还抓破了西子的脸,指掇着数落:

    人家红霞娘骂你,西子,戏子,好脱裤子,真是这呀!你那窟窿子就不值钱,孰都能使唤?!

    西子哭得昏天黑地,收拾不起来。袋子无奈,只得和老婆离了,在村里那个破碾坊和西子过到了一搭里。

    背后人们指指掇掇,袋子却不在乎,对人说:狗日的,咱也解放了,不再给人家顶门当布袋了。伙计,咱也娶来了老婆,改日别吆喝袋子了。

    可是,叫惯了,众人改不了口,仍唤他袋子。

    袋子的光景不如先前好过了。不光他解放了,学校也解放了,不再要代表去管。袋子只有扛起锄头下地,到田禾苗中显摆去了。袋子走了,西子没了靠山。隔几日,一测试,净错字,也被撵了。

    西子下田,受不了那份苦,骂袋子没本事。袋子肚量大,不生气,背过身去不言语。西子独个生闷气,恨袋子毁了她的青春。她有过个上眼的,山子,可迟了步,让袋子占了先。西子泼上了,暗里和山子插挂上了。

    袋子下田,山子就来。俩人晕晕乎乎的。

    这日,袋子到了地里,有烟没火,发瘾了,没奈。回来取火,碰到了营里。

    西子慌了,揽住袋子的腿不放。那贼趁空儿窜了。

    西子说:袋子,我不对,你说咋吧!

    袋子不语,西子又说:我不对,你把我休了。

    袋子说:你以后对了就行!

    西子说:以后也对不了,你把我休了!

    袋子被西子的话呛得张不开口,点着火,抽了好几口烟,才说:只要不碍我的事就行。

    袋子的故事本应卑微地了结了。突然,袋子却又红了起来。村乡里也解放了,收粮好难,乡上的头儿们跑短了腿,也收不了几颗。思谋了个法儿,弄几个嘴甜的人下村催粮。袋子入选了,成了乡政府的人。我动笔时,正听见窗外的高音喇叭里有人叫喊:

    哪个皇帝不纳粮?俗话说么,咳,纳了粮,自在王。你不交粮,睡觉能贴稳?还有人鬼打地胡说哩,说今年粮要得多,太吃亏,咳,啥吃盔?咱连瓮都吃了,再吃这么个小盔子,你还有啥不情愿的?……

    袋子在讲,讲得满有兴味。听口音,活得挺有心劲,用个词说,生机勃勃的。

    尘泥村人添足:脸厚心宽舌头活。这是小人的形象。世人厌恶小人,岂不知小人有小人的好处。大鱼因大而落网,小鱼因小而漏网。存者且偷生,正合小人的时宜。

    1995年6月17-18日

    中言心语:

    当过几年民办教室,装了一肚子校园故事。不知不觉酵化了二十余载,开启记忆就有盈室的余香。于是,动笔写了几篇,这是其中的一篇。写作时忽然觉得,那时我虽是教学,却无异于上学。小小的学校空间,浓缩了大千世界,内中演绎的故事,及故事中折射的道理滋养着我,让我更为认识了这个世界的混沌无序。人类社会演进到今天,人们总想让无序变得有序,这便有了道理、制度、纪律,乃至法律,但是只要这些东西存在,无序就会存在。它们就是因无序而生存的。

    2009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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