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人寰-心灵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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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崛的生日

    拱出地皮的草木,钻出肚皮的婴儿,来在这个世上,就会刻下这个世界的痕迹。浅的是皱纹,深的是斑痕,无一可以幸免。那么,心灵呢?看不见的心灵是不是也有皱纹和斑痕?回答是肯定的。嘴角的笑意,眉梢的愁思,双眼的焦虑,都是心灵荡漾的波纹,这波纹会化作皱纹;开怀的大笑,放声的痛哭,绝望的呼叫,都是心灵迸溅的巨澜,这巨澜都会刻成斑痕。年满花甲,打量每一个走近的人,看到的不再是脸上的皱纹,而是心灵深处的斑痕。

    这是我第一次去西湖。还在上小学时我读了一本书《小强游西湖》,从那时起,西湖就是我的一个梦想。在先后十余年吃不饱肚子的日子里,我要圆这个梦真不容易。可是这个梦说圆就圆了,是我到了教育局,随团出去考察。到杭州天就黑了,我却在夜色里去看西湖。之后几天,雨天去过,晴天去过,简直有点贪婪了。所以这样贪婪,是无法预知以后我还有好多的机会再去杭州,尤其是2008年作家协会安排我和爱人去杭州度假,住在灵隐寺边,每日可以到西湖边闲歇游走,这才进入品味西湖的境界。

    2009年10月19日

    那是一个值得回味的生日。

    距今将近30年了,岁月的研磨越来越显现出那个生日的不凡价值。

    那是我16岁的生日。16岁是我青春的第一个潮头。虽然生命的波浪还无法判明自身的去向,然而,那第一个潮头的涌现就注定了我奔波的洒脱和高远。

    那一天,我用高昂来祝贺我的生日。我站在了秦岭之巅,俯视人寰。这山巅被称为老君岭,上去80里,下去也是80里,80里的高度使山脊突兀耸立,本来就崇峻不凡的秦岭,越发展示出他的脱俗和高雅。我和我的同伴,在正午的艳阳中攀至极顶,似乎已经超然成仙。有伙伴引诵:环周皆青天,手可摘星辰,谈笑高声语,我即天上人。诗虽不好,其意恰似。

    那一天,我用富有来祝贺我的生日。我拥有一个南方,也拥有一个北方。南方和北方都在我的指点之处。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地理课本上的论断:秦岭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线。一点不假,这界线在这寒冷的冬季极为分明,而我就站在这界线之上,不偏不倚,恰到好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于是,我在这至高无上地界线岭,纵观南方,也纵观北方。南方在我的眼底,茂林修竹,葱笼蓊郁,绿意漫无边际的挥洒开去;北方在我的视际,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冰雪塑造着洁净的天地。

    我和我的伙伴,面对这奇妙的佳景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轻风抚去了我们半日攀爬的汗渍,白云载走了我们青春勃发的思绪。我们在高昂而富有的幸福之巅狂欢,南方、北方在我们飞转的眼中移位变迁……

    ——这就是我的生日,16岁的生日。

    而今,多少载过去了,每当谈及这个生日,友人总是百般赞誉。的确,这个生日非同凡俗,在我平生的记忆里,没有哪个生日可以与之相类比。那种景状总让人把奇崛与之融为一体。

    设若我也认可这个生日的奇崛,那么,缔造这种奇崛的过程便颇为发人深省。我以为,准备这个生日,或许是从“文革”开始的,因为没有那场后来被历史归结为动乱的大革命,也就不会有大串联的行动,而没有这种串联,也就不会滋生那种被称为长征的徒步行走。倘若没有这徒步的自由,我等怎么会攀上秦岭峰峦?这似乎是一种无法排除的机缘,主导这种机缘的则是那场大革命的主宰。当然,这位主宰设造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完全出于自己最清楚的考虑。但是,我断言,尽管他有过深思熟虑,也不会把一个虫蚁般的小人物囊括进去,更不会想到这虫蚁的荒诞生日。然而,世事总是世事。世事惯于使用的是不合逻辑的逻辑。没有设计不见得不能产生,种瓜得豆离开了土地常有收成。因之,庆贺我生日的准备工作至少开始在这场大革命之首。

    甚而说,这种准备工作比之更早,要早到还没有我生命的时候。自然,这种判断是在我有生之后,而且,我的年岁已跨过了而立之年的高栏。那是我首次见到我的爷爷,爷爷数十年流落孤岛台湾,第一次踏上大陆的土地,和他的家人以及我这个孙儿相聚。由此我获取了这样的信息,爷爷和我的姥爷,曾经同在山西大学就读,他们两位都是同班的佼佼者。两位佼佼者没少了竞争和较量,也没少了嫉妒和磨擦。如若用此种事实去做日后的延续,两位认识相左的同窗,怎么会撮合亲生儿女?而没有他们的恩准和撮合,我的生命哪会还有着落?因此,判断这个生日的准备工作,需要从更远的时日开始,应该是在炮火纷争中爷爷仓惶逃离。追溯逃离的根本原因,和“文革”的策动者关系至殷,因为他策动的不仅仅是那场大革命,还有震惊中外的三大战役,平津战役的结束,才决定了爷爷的去向。细细思之,这似乎才是那个奇崛生日的前提和初始。

    进入实质性的准备工作,却不啻于一种灾祸的突然降临。倘若按照常规,我初中毕业本应升入高中继续求学,或说我没升学,只能去躬耕家乡的田野,怎么会攀爬这秦岭山脉?倘若即是“文革”席卷校园,我同正常人一样戴上红袖章,坐上火车,去周游列国,秦岭与我也不会有缘。还是因了我的爷爷,尽管他逃离时我还没有降生,尽管他的去向其时还不清楚,但由之衍生出的横祸并没有因为我的无辜而幸免。依据“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准则,我被判为黑五类之列。宣判的结果,既剥夺了我加入红卫兵的资格,也消除了我搭车串联的权力。

    大喇叭里高诵着经风雨,见世面的呼吁,串联的人流倾巢而出,一夜之间班空、校空,黄鹤不知何处去,此处空余黄鹤楼。我辈难道坐以待毙,死守寒窑?好在长征的号角已经吹响,我们既可以摆脱清冷地厮守,又可以满足骚动地渲泄,何不闻风而动?我们匆忙打点行装,出校、出城、出省,高举一面红旗,走啊,走啊,居然奔上了秦岭峰顶。实话说,攀登秦岭并不是长征队的辉煌目标。最终的辉煌是要去瞻仰红太阳的故乡——韶山。然而,天设地造了这道山脉,天设地造了我的生日,天和地又将我那16岁的生日和这山脉的顶端设造在一起,因而,我这平凡人的平凡生日竟在这天设地造中脱颖为少有的奇崛!

    其实,这奇崛只是一种无意的偶然,一种随便的巧合。偶然和巧合同必然有着天壤之别,没有追求的刻意和匠心,自然,也就不会萌生于主宰者和运筹者的案几。但是,偶然和巧合却极为精明,善于捕捉和穿插历史潮流的缝隙,于是,展示在时代潮头的庸碌和凡俗就化为意想不到的神奇。

    16岁的生日,莫非就是要告诉我造就奇崛的世理?

    1994年10月3日

    我上树梢头

    路是朝上伸着的。顺着路走,走,走出了一块平垣。垣上有了房子,三三两两地隐在树丛里。这是个村子,也是我们此行的去处。

    去了,办了事情,时间还有空子,不想早归,还想在山里清爽清爽。沿着那路再朝前走,平平地走,近丘远岭就看得真真切切的。丘是土丘,岭也是土岭。这时光,绿草刚刚有些茵茂,还未遮严黄土,麻麻达达的,花儿般惹眼。眼就直直地瞅着,脚步缓缓地移着。突然间,到了垣边,一条沟壑深了下去,给了这垣一个意想不到地打击。垣就在这里消失了。

    无端地想下沟,不往丘里岭里绕了。从那坡里弯着腰,揪着草,扭扭挂挂地爬了下来。沟里透绿,绿透了我的眼光。崖边坡棱,长满了百样小草,草叶茵绿茵绿。沟底的麦子秀齐了穗,穗头开满了花,淡黄的,不影响通体的绿。还有绿树,杨、柳、槐,间间隔隔地站着,各自拥有一个比我清静好多的空间,真让人嫉妒。匆忙找个高土垛坐了,化作草中一苗,树中一棵,享了一份光色,一份寂静,和她们似的纯然。

    坐着,享着,阳光劲了,带着烈味,扑扑闪闪。身上燥热了,头上先有些粘粘的,汗已泛出骨子,快临额头了,就想绿荫。抬头望时,看到了一棵大树,树枝伸展开来,弥封了大半个沟面。忽儿,心池深处水波齐皱,都向树那儿倾斜,脚步也就不由得动了,朝着荫凉去了。

    荫凉处是棵核桃树,还不算甚大,可也是沟里的尊者了。枝杈丛生,无拘无束,哪一枝都伸展得自在痛快。不似那些园里圃里的同种,坐了监似的,萎萎缩缩的,时常还免不了捆绳子,挨刀子,把刚刚翘高的枝头拽回去。这核桃树好生怡然,独享着天地日月赐予的太平。清风明月,霖雨珠露,都是最纯最洁的,不沾任何污物。树杆也长得洁净,光光的,滑滑的,不招尘惹秽;树叶洁得另是一样,那绿活像是刚在水里浸过的,还渍渍的,能滴下水来。可是,无雨又无露,日头又那么劲劲地烤着,这就是一种绝少见得着的水灵绿。

    这样的树下,绿荫也是别样的滋味。坐到荫中的一块石上,活似一头扎进了清凉碧透的小溪里。立时,从发梢到脚尖,每个汗毛眼都听到了一曲甜润的歌儿,潺潺之声,悦耳舒心。浑身的燥热悄悄退了,身、心、魂,全都沉醉在凉爽中了。痴痴迷迷了好半天,才领悟了人间还有这般无忧无烦地安闲处。

    不知何时醒了,瞅定那绿树梢头起了俗念。羡慕那枝杈的高超,嫩叶的显摆,在轻风中舞着吟着,撩逗得我眼迷神乱。居然,甩了袄褂,伸臂挽枝,爬上树去。

    不上树约有30年了。30年前还是孩童,爬树是天生的一种乐趣。因了梢头的几片嫩叶,因了手中的一段柳笛,或者因了杈间的一个鹊窝,会蹬掉鞋子,哧溜哧溜窜上去。而今,毕竟不是那个天趣横生的小童了,长了,大了,虽然还称不上老,可早早被一种稳重的架势缚住了肢体,惟恐出格的举止影响了我的声誉。爬树之类的蛮事自然不敢妄为了。渐渐,手也嫩了,腿也僵了,打个转儿也不若先前活软了,光秃秃的树杆,见了头都发晕,何谈上呢?

    今儿,我却坐在树杈上了。我看闲云,看骄阳,看清风,那厮们都换了一副脸面,云是散的,阳是桃叶改造了一番的。我不满足,仍往高处攀,直攀到梢头叶尖了。这会儿,我的心险险的了,提着,随着那枝呀叶呀颤着抖着。这滋味同我们刚刚在树荫里窥见的荣耀绝不一般。原来那迷人的高超和显摆却是以危险来承载的。风稍猛些,枝儿叶儿就有折了断了零了落了的危险。刚刚还在出人头地,转瞬就会一败涂地。向下看,那绿树下的荫凉中,散着乱着零着落着几多柴枝,几多枯叶,显然都是梢尖先前的捐躯者。落下的枯萎了,后生的颤危着,却没有止境,核桃树也才继续着生命的意趣。

    不知不觉间,我退落了一截,打坐在树杈间了。这儿,不高,不矮,上可看梢尖,下可览低草,风吹不动,日晒不到,好个逍遥自在处。这地方少了出头的风光,无所谓荣;少了跌落的险情,无所谓枯,难得的自在。既然得了,就自在个痛快,何必再品评那枯荣的事端?

    1995年5月21日

    中言心语:

    曾经是那么向往城市,而落笔写下的此文却说不尽对乡村的向往。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回头反思,乡村景物真那么好么?为什么在乡村那么多年却没有下笔的灵秀感受。想过了便深深地自责,原来这灵秀的感受来自城市生活的闲适,倘若一直待在乡村,耕作的劳累时时困乏着肢体,哪有感受领会这景物的闲情逸致?

    2009年10月25日

    潇洒醉一回

    男儿不喝酒,枉做一回男儿。

    喝酒不醉酒,难为世间的真人。

    天若不生个仲尼,后人去哪里讨个分晓?人若不酿出酒来,世人到哪里求得个真实?

    酒,这有色或无色的液体,深奥着热烈而善变的学问。

    喝吧,把盏而饮,一杯一杯吞下去,吞下去,一股烈焰直扑肺腹,一腔豪情蓦然升腾。弱的能强了,慢的能快了,低的能高了……转瞬间,穿越了漫长的时空,回归了历史的端点,桌前那衣冠楚楚的酒友,已经判若另人,起码眼前的你我他已经面目全非。或者,虽然形体依然,而胆略,而气魄,而谈吐,绝然已飞越千年万载,回到了人类起源的久远年代。

    于是,想说则大声说,想笑则大声笑,想哭则大声哭,想骂则大声骂!说起来滔滔不绝,势如破竹;笑起来响响朗朗,声震环宇;哭起来撕肝裂肺,石破天惊;骂起来更是爹娘祖宗,倾国倾城!这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一点,自由洒脱,而这自由洒脱生动出的莫过于人生本真的痛快!

    多少代了,长路漫漫。历史在演进,人类在变迁。有了蔽体之衣,有了栖身之所,有了语言文字,有了家庭伦理,有了君臣父子,有了……有了不同于任何物类的富足,富足的人主宰了天下,主宰了世界。

    人成全了人,并自诩为伟大的人。

    伟大的人一旦回首身后,每一次拥有就是一次失去,每一次获得就是一次遗弃。拥有了衣着,失去了赤裸裸的健美;拥有了居所,失去了餐风宿露的洗礼;拥有了语言,失去了长腔短调的吼声;拥有了固定的家室,失去了领略天下风流的艳遇;更可悲的是拥有了那编织密严的纲常,一个没有束手缚脚的人,却可悲到比捆绑起来还要难受的地步。人的行为一日千里,扩大到要占有任何空间的状态;人的灵魂却一落千丈,禁锢到满是栅栏的方寸之地。

    想,要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说,要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笑,要会笑的笑在最后头;

    哭,也还要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个活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麻木了,痴呆了,憨愚了,如同泥塑木雕,更像提线木偶,一切的行为举止,都有成规成矩的准则在限制着人,约束着人。符合这范本的人,才被称为好人。

    好人难做。

    世上好人还是居多。多少好人背负着精神的重载攀爬躬行,如同乌龟,更似蜗牛,优柔的,寡断的,迟缓的,木呆的,莫说与先祖,与早先灵动于万兽之上的先祖相比,即是比之囚笼中的猴子,也失去了应有的机敏和灵动,迅捷和活跃。

    人类不甘沉沦。

    每一种竞技赛事,尤是体育运动,都是人们对自由自在的呼唤和再现。人们企求解放,要还原自身的粗犷和彪悍,机智和灵敏。君不见运动场上,有了跑,有了跳,有了掷,还有平衡木和单双杠,更别说这个球,那个球,撩拨得人们疯疯狂狂了!说穿了,哪一种比赛都是想追索曾经消逝的本能。然而,绝难!还是引出囚笼中的猴子吧,而且任选举止最拙劣的那只,它胡乱跳跃几下,也胜于汗水洗炼出的体操王子。退一步说,或说体育运动还原了人的肌体功能,可是,肌体的解放,与思想,与精神的解放,还有着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距离!

    缩短这种距离,迄今还没有什么秘密武器。纵观天下,惟一可供选择的就是那瓶中清清亮亮,平平静静的液体!不知缘何,我们的先人会酿制出这么个酒。出于何种动机?达到何种目的?无法考证,也无需为之劳神费心,我则武断地判定,酒这精神的魔魂,就是要提醒和警策不断萎缩的人类。

    这魔魂给人的先是一种迷惑。杯中之物,虽为水滴,却无江海之汹涌,海洋之汪肆。它娇滴,纯净,亮丽,玲珑,如舞台之歌女,如宫廷之嫔妃,似乎只要钟爱,只要动容,人这王子便可伸臂,便可享用。偏偏这魔魂入口下肚,立时就火冒三丈,热血涌溅,奔突的脉搏撞进了飞越远古的狂欢!一霎时,没了樊篱,没了规矩,没了障碍,没了挂牵,灵魂的赤裸,精神的粗犷,如同类人猿一样,已经在驱使和征服万千物种了!

    这时候,服饰已遮掩不了本身的赤裸,语言已还原为初始的吼叫,举止也敢为四肢着地的跳跃……哪里还有限度?哪里还有拘禁?再没有比这更自由的自由了!这或许才是潇洒,这或许才叫潇洒。潇洒应该是本质本色的自然展示。那种衣冠楚楚的潇洒,彬彬有礼的潇洒,落落大方的潇洒,那被人们叫习惯了已经约定俗成的潇洒,有哪一种敢同这魔魂缔造的潇洒相比?这潇洒才是人类惊天地、泣鬼神的潇洒!

    刘邦因之潇洒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曹孟德因之潇洒长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李太白则因之仰天大笑出门去,对世狂呼:天生我才必有用!

    好个魔力无比的酒!

    好个动人心魄的醉!

    倘不喝酒,怎能算个男人?倘不醉酒,怎能算是真人?

    喝吧!求真求实求本分的人们,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还有顾虑忌讳吗?敞怀喝吧——

    潇洒醉一回!醉一回!

    1995年5月12日

    苍茫人世

    领受了一项新任务,陪日本友人栽植苹果树。日本人是由电影进入我记忆的,模样凶神恶煞,张口就是“死了死了的”。少时在学校戏嬉,我们便把日本人称为“死了死了的”。如今“死了死了的”来了,昔日兵戎相见的仇敌,今日却成了友人,无端的好笑。而且这十多位友人,多是侵华老兵,而且这些侵华老兵又是骚扰过足下这块土地的。可笑这苍茫人世,简直是看不尽、看不透的万花筒。难道真如乡下人所说:好的能坏了,坏的能好了;近的能远了,远的能近了;仇人能变朋友,朋友能变仇人?”人与人如此,家与家如此,党与党如此,国家与国家也如此?想也就这么个世理,沧海还能变桑田,何况人际关系呢?

    栽树的地点定在皇城公园。这是一所历史遗迹。传说当年赵匡胤率兵下河东征战,不幸被困,只好屯兵驻扎。这里就是被困之地,后世称之皇城。至今,那高高的土垣上还残存着古城墙厚厚的遗址。可见,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曾短兵相接,流遍了郊原血。血雨腥风没能警策后人,当年日寇进犯,这里又狼烟滚滚。皇城遗址曾是“太君”的据点。太君们就凭借这天然城堡,居高临下,四处烧杀抢掠。那年忆苦思甜,疯婆的故事曾让人泪水洗面。

    那日刚下过一场雨,天蓝水碧,一眼的鲜嫩。那个留着马鬃的孩子牵着一头牛沿涝河放来,不觉挨近皇城边沿。突然,一声枪响,惊碎了四野的静寂,放牛的孩子手捂胸膛倒在地上。噩耗惊来了孩子的妈妈。哭倒在血泊中的泪人未能站起,却被淫笑着围上来的鬼子施暴于草地……滴血的土地疯了,疯婆成天呼嚎于乡里。乡里人疯了,是夜攀上城垣,摸进了据点,一锅端了那窝王八羔子。那场夜战中,乡里十几名青年汉子丢了性命,鲜血流尽在这块土地上。

    我先来一步踏上这血染的土地,观看植树的园圃。一湾清水环绕着平整好的土地。地是黑沃沃的地,水是清粼粼的水。地上绿树成林,水里鱼闹碧波。古老的城堡仍然巍卧,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诉说沧桑,诉说变迁,诉说厮杀的悲惨,诉说和平的珍贵。我蹲下身去,抓一把沃土紧握手中,久久地感润着其中深深隐匿着的意蕴。那血沃的灵性逐渐升腾,荡击着我的神魂。远处载客的轿车鸣响笛音,很快这块土地上就会植上来自日本的果树。这些老兵,这些曾经施放淫威的老兵,如今又在这块血沃的土地上栽植“友谊”,栽植“亲善”,这是良知的复苏?这是内心的负疚?这是真诚的忏悔?还是……我的心头秋风瑟瑟,颤动不止,含泪的眼中迷蒙一团。

    迷蒙中透出条江流,江畔有个小岛。

    那岛上有座中日合建的公园。说是合建,只是划出一块地盘,由日方投资修建。当然,里面的园林田舍,道路桥涵,山水花草都是按日本格调铺排的。步入园中,我好一阵窃喜,不需跨出国门,就可以窥见异国风光,何其妙哉!然而,当我挨近那幢低矮而典雅的日式屋舍时,服务员小姐却很有礼貌地朝我一语:“对不起,这里不对外!”我一时惊诧,以为对面是一位日本姑娘,但是,我定睛细看,怎么也无法将这位女同胞判为东瀛人氏。于是,我更为惊诧,这个“外”字何以言之?愣怔间早有日本人士堂而皇之进去,我顿时醒悟了,在这里,外就是我,我就是外;外就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是外;不对外,就是不对我,就是不对和我一样的中国人!我确实震惊了,往昔用枪炮夺不走的东西,今天可以用友谊占据。想想满街飞驰的日本汽车,想想畅销不衰的日本电视机,电冰箱……我总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焦虑。我珍重人民之间的友谊,却惧怕那友谊背后难以预测的风云。

    植树按预先的安排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一棵苹果树落土,日本客人用民族礼节举办起谢土仪式。洞箫缓缓响起,声音低沉凄婉。一位头顶稀疏的客人喃喃低语,听得出,那里有真切的祈祷,有真诚的悔悟。娓娓之语中,还寄托着对他胞弟的追念,希翼他胞弟的亡灵也能恕罪超度。我知道他的胞弟就死于足下,就是在乡里人一锅端掉据点时“死了死了的”!战争的苦难不仅泛滥在被侵略的国度,即使侵略者自身也难以逃脱,难得幸免。这老兵凄凄哀哀,愤愤怨怨,字字句句倾诉着他对战争、对侵略的痛心疾首。当生命的另一个端点将至时,积一生风霜雨雪,他,他们,这群暮色笼罩的灵魂清醒了,彻悟了,但往昔的凶煞和狂暴却已铸成了罪过,刻就了遗憾!生命都少不了青年时代的书页,难道青年人就不能从前人悔悟的篇章中懂得点什么?难道就不能少写或不写遗憾,更别说罪过?若如此回肠百转,三思而后行,还会有海湾的烽火硝烟?

    人类应该永远保持青春,青春焕发的人类却不应永远满足于稚嫩,而应当早成熟一点!

    悠悠洞箫牵出西天的缕缕晚霞。晚霞竭尽全力洒向长天。暗淡的云团抹了红,涂了彩,一时间润泽明朗起来。地上那一池秋水,一池常年碧荫碧荫的绿水,也同长天一样飞红挂彩,泄金流玉。秋水共长天一色,天地间一派祥云瑞气。遥望天际,怅想人寰,我却仍然几多忧思,几多感慨。

    1990年11月30日

    理发

    头发一长,心里马上蓬蓬扎扎,乱乱糟糟的,见事就麻烦。理发迫在眉睫。只有理发可以剪去烦乱,涤净尘垢,留下洁净和清爽。

    为了方便理发,机关里设了理发室。在大院的一角,修葺一间旧房,添置些工具,开张了。起初,我去了几次,后来再不去了。不去的原因是人多。几百人的机关,就那么一位理发员,每次去都等着三五个人,按每个人半小时计算,轮到自己少不了两三个小时。这两三个小时,要在一条凳子上打发时光,着实难熬。有两回拿本书去,旁若无人地翻看。没想到每回总赚得几束异样的目光,似乎我不是看书,而是有意装模作样,哗众取宠。对着这一束束惊诧的光缕,我活像秋天里的一穗秕谷,明明腹无籽实,却把个子撑得高高的,硬装好种。我不得不环视周围的人们,有年老的,有年轻的,也有我这样的中年人,却没有哪个在这里看书。他们志同道合地抡天,抡得天花乱坠!哦,这时光说抡天实在有损各位的价码,抡天是乡下土老帽的口头语,在机关里至少应该叫做侃,侃大山。这伙人也确实侃得够份,天上地下,国内国外,乡里轶事,街巷见闻,一律可以登堂入室,增加侃的花色品种,提高侃的质量效应。大有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蓬勃景象。

    面对这浩荡之势,我犹如鸡立鹤群,诚惶诚恐。随大流侃吧,个人眼光偏颇,感情距离太远,很难凑上几句得体的话。偶尔生发几句自以为还能出手的妙语,往往刚刚启齿,就会被人嗤之以鼻。画虎不成反像猫,何必!受过几次打击,我心灰意冷,再也鼓不起侃的勇气。反潮流吧,干脆我行我素地看书,可这种精神早就与时代同去了,我势孤力单地经受冷颜冷色,何苦呢!于是,像刚刚学偷盗的贼被人看出了马脚,不免战战兢兢,望而怯步。自此,我再不去机关理发室,再不受那几小时的精神煎熬了。人活着就够累了,在机关要拿出全副精力做事,惟恐不慎弄出漏子,既贻误公务,又损坏自家名声;在家里又要拿起架子当家长,惟恐被孩子瞅出破绽,既影响小辈人上进,也让自己无地自容。理发,本要求得清爽和舒适,为何要钻茧自缚呢?

    上街理发去!

    街上那么多店、铺。店、铺里那么多椅子。有一把椅子就有一个理发员,不必久久等待。看看长椅上等候的人不少,但你叫一个,她叫一个,转眼就轮到自己了。这里没有侃大山的爷儿们,哥儿们,耳底是清静的,节奏是明快的。在长椅上等几分钟,思绪往往只能荡几阵秋千,没有机关等待的那般难受。何况时常触景生情,思绪中会突然闪现几件有趣的旧事。独自想来,独自乐去。

    旧事之一,是老邻居菊花的故事。清明时,菊花回乡下上坟,坐着小轿车,那风光劲,那体面样,一村的人都眼红。人们都说菊花发了,家里那光景就别提多美啦!菊花就是理发的,而且学会了一手烫发的好技艺,逢年过节前夕,据说每天要挣百八十块钱。让村上那老教师叹息不止,哟,一个月要赚我一年的工资!菊花上坟,在她爹的坟上哭得凄凄婉婉,哭一阵又到另一个坟上哭。那坟里是她曾经的情人。就为了他俩的亲事,她爹拍着屁股蹦跳。那一天,他俩在角房里幽会,她爹瞧见了。老汉山羊胡子一撅,闯进门去,顺手抽下门闩一下捣在那小伙子脑门。小伙子仰脸倒下,断了气。菊花哭得昏天黑地,哭骂她爹狠心肠。哭骂着,爹早不见了,赶到正屋一看,爹抹了脖子,血流了一摊,菊花一软昏倒了。

    菊花醒来,在村里呆不下去了,横眉冷眼,唇枪舌剑,折腾得她神魂不安。有人提亲,是个黑壮汉,菊花眼一闭,跟那人走了,进了城。后来,菊花学会了理发,发了财。村里人似乎都忘了她那风闻一时的艳事,一个劲地夸她有本事。故事完了,我却还想咂磨一番。假如她爹不反对菊花的婚旧事之二,情节很简单。刚上初中那年,同学们听说学校有理发室,都很高兴。小吉头发长了,约我同去理发。我跟着小吉满校找那理发室,终于找到一间挂着“理×室”牌子的房间。门半开着,往里一瞥,一把活转椅摆在当屋,有个胖子靠在上面闭目养神。这理发员还很会享受呢!小吉推门进去,我紧跟着。小吉说给我理发。那理发员猛然一惊,坐起,有些茫然,继而转为愠怒,一步跨过来,将小吉按在转椅上,吼:

    “别动,我取硫酸去!”

    趁他转身,我和小吉狼狈逃窜,逃回宿舍里还心跳不止,只怕那人追来。过了好久,看看那人没来,方才定下心来。我俩开始破译那人发怒的秘密。我们的谈论被刚刚进屋找人的一位大同学听去,他笑得腰窝成了弓,半天直不起来。笑够了,才告诉我们,那里不是理发室,而是理化室。那人也不是理发员,而是理化组的权威老师。那权威所说的硫酸是一种腐蚀性极强的化学药水,要是洒在小吉头上,非烧成骷髅不可。我和小吉先是怕,后是笑,笑完了又谈论,天下事情真是这般凑巧。那理化室的牌子为啥不少理字,不少室字,恰恰要少个“化”字?理化室里为啥也有那么一把和理发室一样样的转椅?二者如果缺了一样,也不会害得我们冒然而进,虚惊一场;也不会害得那权威老师恼怒一次,好小子,竟敢把我堂堂的权威老师看成理发员。我们总算破译了老师发怒的因由。

    ……

    往往坐在长椅上,这种故事只想了一半儿,就会被人叫起,一边向转椅走去,一边还在想那故事。及至电推子嗡嗡响起,头脑里的故事仍然没有逝去,和着这种旋律悠来荡去。许多世事总不是轻而易举能理出头绪的,看似清清楚楚,实则迷迷朦朦;看似平平淡淡,实则奇奇妙妙。我沉醉在清楚与迷朦,平淡与奇妙之中,一意潜心地回味,直到最后我容光焕发地走出理发店,头脑中仍在梳理这世间的无穷奥秘。

    在大街上的店铺理发,也不乏危险感。理发员多,速度快,本是好事,可是这好事中也潜伏着另一种因素。理发员中不乏学徒,你怎分得清谁是新手,谁是老手?即使分得清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能不顾秩序,去自由选择理发员,那岂不乱了“先来后到”的自然法则和既定店规?所以,在进门落座的一霎间,就决定了你的从属,是由老手劳作,还是由新手尝试,已成定局。这似乎很偶然,偶然得你别无选择。细细一想,这偶然又是你的必然选择。当你选择此刻理发时,是因为头发长了需要去理,而且此刻能脱得开身来,自然应该去。于是你去了,就出现了长椅上的偶然。看来,偶然和必然既有明确的界限,而又搅和得密不可辨。

    我常常自我安慰。若人人都不愿意新手在你头上尝试,哪里还会有老手?若是新手能在我头上成长为老手,不也算我对社会的一点贡献?只要不是老手随意在我头上兴风作浪,或者制造弊端就行了。因之,理得春风扑面,不必喜形于色;理得倒扣锅盖,不必过分懊丧。我已经受过各种考验了。有时,走在大街上,会招来几分赞赏的目光,似乎自己成了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心里美滋滋的;有时一进办公室,同事立即惊呼:哟,狗啃了的!这当头一棒,着实让人够受。我们乡下人常说,头脑,头脑,三分神道,你不敬他,也别胡搅。我自己花钱去买搅扰,何苦呢!转念又想,人家说“狗啃的”,又不是“啃狗的”,于己何妨?久而久之,敏感的神经麻木了许多,路人的垂青很难让我欣喜,同仁的唾骂也难让我沮丧。我就是我,既没有天生的丽质,也没有地养的愚劣,不必因外露的几缕毛发去喜去悲,横下心来,踏实做人才是最紧要的。

    有一次理发,竟然还溅起我心中的死水微澜。进门后长条椅上空寂无人,我一阵窃喜,能快一分钟也是好事。没想到我的窃喜却换得了二位理发员的争吵。这位说,该那位理了。那位说,轮着她生炉子烧水,顾不上。这位只好下手了,却还愤愤不平地谴责那位。其中一词对我刺激确实不小,说“要是个好活儿,一准抢着干!”这个“好活儿”真真刺耳,难道我堂堂五尺男儿,竟不是人,而成了任人摆弄的东西?否则,为何会成为“活儿”,而且还不是个“好活儿”?光天化日之下受人鄙弃,我真有些不堪忍受,真想蹦起来大吵一顿:你才不是好活儿!”但是,毕竟过了不惑之年,心中的火能起,能压,也能消了,不像二十浪荡岁时血气方刚,舌尖下压不住一粒米,一天不招惹几回是非天就黑不了。于是,静下心来,细细琢磨这“好活儿”的意思。一位老头进店,要推光头,理发员喜滋滋披挂上阵,使我茅塞顿开。原来,所谓“好活儿”是理发不讲究的主儿。我一时变怒为喜,哈哈,敢情我还算讲究点的人物。如果我成了他们抢手的好活儿,我便不好活了。由此想起乡下的那些年头,成天在土疙瘩里滚混,哪里还讲究理发。头发长了,借一把推子,几个人往河边的树荫下一坐,你给我推,我给你推,推完了,跳进河里,一冲了事。管他什么狗啃也罢,狼尝也罢,反正头发不长,不热了,不上火了。乡下人常说,剃头洗脚,胜于吃药。”无非是指剃头清热败火,只要把头发弄短就行了。我那会儿要是进理发店,我敢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活儿”。可惜,那会儿没钱,赚不到这“好活儿”的美誉。而现在时过境迁,再去荷锄躬耕,赚一声“好活儿”谈何容易!我怕日头烈,锄头重,地皮硬,真有些望而生畏了。

    再进理发店时,心里总有点别扭。既庆幸自己没有被视为“好活儿”,又抱怨自己不能带给理发员欢欣,必定不为人欢迎的滋味是不好受的,然而要事事讨人喜欢又不可能。我竟然盼自己落发、秃头,至少头发应该长慢些,少让人嫌弃几次。偏偏这极低的要求也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我连自己的头发也主宰不了,头发一如既往地长,白天长,黑夜也长,睁着眼睛长,闭着眼睛也长,长着长着就长了,长了就得理,理发还得继续下去,真没治。

    1991年5月20日

    明月寄相思

    月圆圆,月圆圆,一轮明月寂寂然向上,向上,移向了高天。我看到了,看到了穿过树梢,冲破云翳的那轮月亮,依然是圆圆的,淡淡的,却怎么雾蒙蒙的难以清爽,难以亮堂?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仍旧挂着难以擦干的泪痕。

    以泪洗面,

    以泪洗面。

    以泪洗面!

    屈指算来,今日是第八日,是汶川大地震后的第八日,也是全国悼念遇难者的致哀日。时间流逝了几日,我的泪水就流淌了几日,而且是滔滔地涌流,汩汩地涌流,流得我无法正视电视画面,而我又无法不正视电视画面,自地震发生的那一刻起,那里的一切就牵动着我的心。我为之焦虑,我为之垂泪,我为之呐喊!

    大地震动的时候,我在洛阳。洛阳有个博物馆,名为天子驾六,是从地下掘出的墓坑。坑中陪葬着马车,车有一辆,马便有六匹,这就是天子驾六。天子活着出入朝野,坐的是马车,驾车的是六匹马。天子死了,陪葬了马车,还陪葬了那些活蹦乱跳的马匹。这掩在土下的墓穴,展示了往事,打开了历史,也颤抖了我情感的心池,我止不住为那活生生的马匹哀泣。就在此时,车摇了,马动了,我随着感情的潮水波动,波动。蓦然,我清楚了,这波动我的不是感情的潮水,而是大地的震抖。我跳跃出来,到了广场,面前全是惊魂不定的人群。

    人们交谈着,交谈着猝然而至的惊悸;人们颜笑着,颜笑着惊悸后的庆幸。十几分钟后,交谈过了,颜笑过了,一切恢复了先前的节律。我以为,这是大地一个小小的逗弄,哪里会想到在遥远的汶川会发生一场罕见的大灾难。从那以后,我的目光不愿再离开震区,我的心每一分一秒都为之揪紧啊!

    汶川、北川、青川呀……我为你焦虑,为你垂泪!

    四川、陕西、甘肃呀……我为你焦虑,为你垂泪!

    大雨滂沱,道路阻塞,抢救的队伍进不去,我为你焦虑!

    房屋倒塌,废墟满目,活脱脱的生命埋在其下,我为之垂泪。

    我不得不以泪洗面了。

    家庭残破,命丧无常,令我以泪洗面;

    奋力搜救,掘开废墟,救出埋了30个小时、50个小时、上百个小时的生命奇迹,令我以泪洗面;

    全民动员,全军动员,全国动员!一处有难,八方支援,军队、武警、公安、消防、医疗……还有一个个、一群群奋身前往的志愿者,他们的举止,令我以泪洗面;

    更别说胡锦涛、温家宝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第一时间飞往灾区,在人民翘首以盼的时刻,你们的降临,把一个强大的国家屹立在灾区,把一种强大的动力输送进灾区,我听见了民族的最强音:抗震救灾,众志成城。这激荡身魂的强音令我以泪洗面。

    以泪洗面,今日是举国哀悼日,在气笛鸣响的那一刻,我面朝西南,垂首而立,默哀、默哀,哀思我那蒙难的骨肉同胞。

    默哀过了,回到电视机前,我又一次以泪洗面。这一次,以泪洗面的不光是我,还有天安门广场那上万名因为悲痛而激奋的群众,他们流淌着热泪呐喊:

    汶川加油!四川加油!中国加油!

    灾难中新生——我们中国,我们中华民族,我们遍布全球的炎黄子孙!

    这个夜晚,我没待在屋里。我来到了室外,来看那一轮挂在高天的明月。这是大震之后的第一轮圆月,第一轮明月。这轮最圆最明的月亮挂在了国哀日的夜空,或许是一种巧合,是一种偶然,但是,我总觉得那里有无穷的意蕴。我知道,我灾区的兄弟姐妹,此刻你们绝无睡意,你们会走出帐篷与我同享这一轮明月,因而,我来了。我愿和你们天涯共此时,望月诉心曲。

    你,你们知道吧,这轮圆月不是张若虚的那轮月亮,不是“皎皎空中孤月轮”,你们背后有强大的祖国,无数的同胞;这轮圆月不是王维的那轮月亮,不是“月出惊山鸟”,你们受过了惊恐,如今该抚平伤痛了;这轮圆月不是李白的那轮月亮,不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你们暂缓忙碌,体味一下忙碌后的平静吧!这是苏轼的那轮明月,对,是苏轼,就是你们四川乡亲苏轼老先生凝定在《水调歌头》中的那轮明月。你们听,他在天上宫阙正为你们浅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听见了吧,听见了,我听见了,古难全,古难全,何止是古难全,今亦难全呀!

    这音韵让我又听到了天安门前那激昂的呼声。我不由得抚一把泪,再抚一把泪。我的同胞,今夜我要你们和我一起抚去泪水,抹掉泪痕。让我们一起咬紧牙关,挺直脊梁,用我们的双手去书写崭新的生活。

    怅望明月,我听到了你们的心音,你们听到了我的心音吗?哦,听到了!哦,我们共同的心音你们那位乡亲苏轼老先生也听到了,他抚掉了热泪,为你们,为我们,为这个星球上的人们祈福长吟:

    千里共婵娟!

    2008年5月20日

    尧都礼遇

    一

    因为帝尧建都的缘故,我的家乡素来被视为礼仪之邦。这种礼仪不仅深植于土地里,而且流淌在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血脉中。

    最能见证这美誉的是孔子。孔子不游晋的传说就是对这古老礼仪的神化。

    我想孔子那年来的日子应该是麦收之后。土地褪去了麦子成熟时的锦衣,裸露出自身的坦荡。这时候一路风尘的孔子站到了黄河边上。对岸,也就是北面,有一个小村庄出现在了他的视际,袅袅的炊烟悠然升起,炊烟下的瓦屋比炊烟还要悠闲。一声嘹亮的鸡鸣声从那边响过河来,唱响着村落里悠闲中的蓬勃。这蓬勃延伸到了村外,田里拔步的黄牛躬身走着,后头的农夫手里甩着长鞭,却没有抽打一下。嘴里发出的声音不是别处对牲畜的骂喝,而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放声吟哦。这情景吸引了孔子,老夫子久久远望着再也挪不动脚步。

    就在这时,他瞅见了天下奇景,这奇景终于促使老夫子下定了不再走进晋国的决心。让孔子下定决心的奇景是一只禾鼠。田垅上的禾鼠本是悠闲地游走,猛抬头看见了孔子这些远方的客人。它没有惧吓地逃窜,更没有狂傲地卑视,而是恭恭敬敬地挺立起来,立得笔直,并且将垂在腹下的两只前爪缓缓举起,举到了脸前,端庄地揖礼。

    禾鼠的礼貌震惊了孔子,也震惊了同行的每个弟子。这一路走来,他们随身携带的就是仁爱礼义的种籽,本想一路撒播,一路开花,一路结果,岂料走得竟是那么的艰难,被围困,遭驱逐,断炊食,饿得两张肚皮贴在了一起。这遭遇(只能说是遭遇)让孔子倍为伤心,不过伤心的孔子更为坚定了周游列国的决心,到处都是荒芜的心田,急切需要播撒的就是这仁爱的种籽。只是,那日站在黄河边的孔子不由得犹豫了,面对北岸那罕见的礼遇,他蓦然怀疑这块土地还有没有必要自己和弟子去多此一举?没有,一点儿也没有这样的必要了。最终他和弟子们没有渡河,这就是孔子不游晋的原版故事。

    孔子走就走了,连那只禾鼠也没在意他的来去。孰料,一个在当时如丧家犬般的人,死后竟然红了,红成了世人仰慕的圣人。随着他的红盛,我家乡作为礼仪之邦的声誉也日渐兴隆,甚至不胫而走,传播到了华夏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传到我这辈,时光虽然过去了两千多载,乡亲们仍以此而自鸣得意。

    二

    我对孔子不游晋的礼遇很是不以为然,听到这个故事就咋咋呼呼的不信。

    我的咋呼是有根据的。孔子和他的弟子看见的那种禾鼠曾是我和伙伴们的玩物。不知缘何,童年的我们对禾鼠情有独钟。时常邀集成群,抬一只装满水的木桶在田边转悠。若是发现了一个洞口,又确认那是禾鼠的住宅,就会将木桶的水灌了进去。被洪水淹了住宅的禾鼠匆忙逃了出来,但是一露头就会成为我们的俘虏,进而又会成为我们手中的玩物。

    我们最喜欢玩的便是调教禾鼠,手中拿一根枝条,喊叫:立橛。禾鼠若是无动于衷那枝条便会落在它的身上。若是它跑动,或是伏地,也会遭受同样的待遇。惟只有站立起来,双爪抱在前面,才会躲过枝条的鞭打。这动作我们称为立橛,没想到在孔子的眼里却神圣成了仁爱的揖礼。

    玩耍禾鼠的经历,让我觉得孔子看见的那只禾鼠,或许就是从玩童手中走脱的,它不过站在秋阳中闲适了一把,却让孔子享受到了周游列国以来最高的礼遇。我用我的见识毫不忌讳地戳穿了孔圣人的这种礼遇。可出生在尧王家乡的奶奶听了,马上摇摇头制止我,坚定地说不是。她说尧王当年就在这里垂拱而治天下,垂就是让光着身子的人穿上衣服,拱就是让野蛮的人学会举手揖礼。那古老的礼仪一直流传至今,她还用她经见过的事实告诉我,家乡就是礼仪之乡。

    奶奶的事实根据是乡村婚礼,那婚礼也就成为我长久以来难以释怀的情结。奶奶说的那婚礼很美。新嫁娘是新郎官用八人抬的花轿迎娶回来的。在欢快的鼓乐声中,花轿欢快地颠到女家,坐了新娘,又欢快地颠回男家。可别小看了这迎亲,那个披红戴花的新郎官你说是几品呢?嘻嘻,特品,比一品还高,即是出巡天下的皇帝碰上了也要让路。新娘子迎回来,落轿后要拜花堂。那拜堂的过程不由人不肃然起敬,先拜天地,再拜高堂,接着才是夫妻对拜。夫妻对拜是互爱,礼拜高堂是孝敬,而那同拜天地却是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其中隐含着人与天地和谐相处的道理啊!这一切礼成后,一对新人才能相携步入洞房,进入二人的私密空间。

    在新郎为新娘掀去红绸盖头,亲睹花容月貌的当口,外头院里的酒席便开始了。其实,礼貌的待客在花轿动身前就开了头。村里人常说的是早面午席,花轿动身前是吃面,也就是面条。面条是白面的,而且要有臊子。臊子多是肉丁,就是《水浒传》里鲁智深难为镇关西的那种,这要提前做好。待银丝般的面条捞在碗里,便搭上臊子,再浇上热腾腾的调和汤,端到喜盈盈的客人面前。花轿回来已是晌午,不再吃面,是坐席,便是午席。席的质量多是趁家所有,上等的是重八席,即八大碗,八小碗;中等的是八六的,八大碗变成了六大碗,八小碗却一碗不少;最次的也该是十碗菜,不能再少了。当然光吃菜不行,还要上白蒸馍,也就是厨师巧手调制出的花卷。别看花卷也就比白馍多了些折皱,可往常忙碌的庄稼人是无暇摆弄的,只有这喜庆待客才做得这么精细。无疑,花卷上席待客更为礼仪了好多……

    随着奶奶的讲述,我还真折服了,认同了这礼仪之乡的盛誉。而且,随着年岁的增大,那礼仪成为我追寻的理想。好长时间我热望那礼仪的复苏、到来。可是,没想到那热望给我带来了无数的失望。

    三

    五十余年过去了,我仍然无法忘记那顿饭。

    说那顿饭并不准确,确切地说那是坐席。可是,无论怎么牵强附会我也难将那顿饭和坐席联系起来。

    那顿饭是在1960年,正是共和国的灾荒岁月。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油星早成了众人最大的渴望。我觉得奶奶就是为了解除我的渴望才做出纳礼决定的。结婚的是我家一位已出五服的亲戚。或许是亲缘已远的因由,奶奶并没有接到亲戚的请约。然而奶奶闻知后便决定纳礼,礼品是一双买来好几年她都舍不得穿的洋袜子。别看是双袜子,一沾洋字便要花钱,在那个年头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呀!奶奶敬慕这位远房亲戚能在灾荒年代有钱摆席,却也觉得礼品太轻不愿亲自前去,她把我托付给了一位称为兰姑的亲戚。怕我不懂礼仪,奶奶给我做了席前培训。她告我说坐席有“上杠”,上杠坐在里头,他不动筷子让我千万别动。比上杠动早了可是最丢人的事情。我问奶奶啥是上杠,她也说不清楚,只说就是桌长。奶奶不会知道她一句上杠困扰了我几十年,直到后来我研究家乡的方言才知道那上杠应该是上纲。纲即三纲五常的纲,君为臣之纲,夫为妻之纲,父为子之纲。上纲,哈哈,这礼仪之乡连坐席也有个纲,有个头,真是礼仪到牙齿了。

    培训合格的我跟着兰姑入了席,没待端上菜来,桌边的大人小孩都拿起了筷子,那情形让我想到的是电影里的临战姿态。在众人焦渴地等待中菜终于上来了,不等菜盘放稳,十多双筷子一起戳了过去,立即搅成了一团。我见上纲老奶奶皱着眉也将筷子插进了争抢的行列。有人夹上了,匆匆往嘴里送。夹不上的楞夹,却碰掉了刚夹上的。掉了菜的又夹,又碰掉了费尽心力刚夹上的,一盘菜多半被碰撒在桌子上。有人眼明手快,干脆用五个手指抓起就往嘴里塞。我看着吃饭的混战,久久下不了筷子,更没有去捡桌上掉下的吃食。此时,我不知缘何想起了奶奶说过的话:上人争衣,下人争吃。为啥一桌子人都是下人作派?包括那些大人和那个德高望重的“上纲”老奶奶。一个个竟然毫无谦让之意,一次一次把饭菜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着尚未下去,赶紧又把筷子伸进碗里。有大人不吃,那是把抢到手的战利品塞给了自家的孩子。我不会去抢,不会去争,只能眼看人家大打出手。有小孩胳膊嫌短,干脆站在凳子上伸臂去抢,半个身子便扑在桌面,踢倒了凳子。那场面用昏天暗地形容毫不过分。我抢不到吃食,只能在别人抢食新上的菜时,喝一点被抢过的残汤。那天回到家时,坐过席的我仍是饥肠辘辘。奶奶见我的样子什么话也没说,化碗糊糊给我填肚子。我想,她要张口准会说白赔了一双洋袜子。

    这礼仪还有一点儿礼貌吗?

    我不敢说有,可偏偏这是成亲的正式礼仪。这样的礼仪即使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也没有本质的改观。我不说晌午那席了,就说早上那较为简单的面吧!事实上早晨那面谁家也吃不起了。别说麦子磨成的白面,即使玉米磨成的棒子面能把肚子填个半饱也算侥幸了。所幸突然流行起了钢丝面,就是把玉米面通过机器轧成面条。往常玉米面做面条,只能吃擦圪豆,那粗糙的面粉根本长不了,细不了。可是,机器却将之变戏法似地挤细了,扯长了。因而,这被称为钢丝面的玉米条很快流行开了,穷困的乡亲很快使之登上了礼仪的大雅之堂。早面,俗化成了这玉米面条了。尽管如此,早面还是让每个事主最为头疼的事情。

    头疼在放学时刻。学校的放学铃响过不久,一群猴崽便像洪流一样涌了进来。你分不清哪个是谁家的,反正都端碗就吃。厨里的人手忙脚乱地张罗,也应付不了这些突然涌来的不速之客。端上饭的埋头大吃,端不上的又喊又叫,院子里嘈杂得刺耳。不少事主因为备食有限,便会在这一阵“打锅”。打锅不是把锅砸了,而是众人没有吃饱就没有东西了。这是事主最汗颜的,出了这样的事很久会在乡邻中抬不起头。可是,艰涩的光景没能给他们准备宽裕的条件,膨胀的孩子又都在他们的划算之外。结果是一场本该皆大欢喜的礼仪,却弄了个不欢而散。

    那年头,不欢而散的场面日渐增多,以至后来司空见惯。干脆互相宽心:一窝狐狸不嫌骚,谁也不笑话谁了。

    每逢此时,我都会想起一句古语:仓廪实,知礼仪。我真以为如此,礼仪之所以深陷无礼的尴尬,就是缘于贫穷呀!对着这局面,我不止一次独念陶渊明的诗句:归去来兮!

    四

    那时候,吃饱肚子真是个天大的事情。读到李白的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顿时觉得这诗应该用于吃饭,应是吃饭难,难于上青天。进而认为,吃饭的问题若不解决,礼仪的复苏便是空中楼阁。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个难于上青天的吃饭问题,突然就不成问题了。1980年前后,土地一下户几乎再没有人为吃饱肚子哀叹了。这时候,礼仪自然而然也脱离了久久深陷地困境,升格了。明显的变化是,坐席的争抢场面不见了,当然早上的臊子面还原成了白面条。久违的鼓乐也回来了,这是文革开始被视为四旧而被扫除掉的。于是,娶媳妇不再是嗫息事情,迎亲的队列一过来,喧闹的鼓乐便召唤着闲在家里的村人。村人一多,鼓乐手便兴致骤增,要是夏日,那打鼓的准掀了背上的衣衫擂他个大汗淋漓。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继而,坐席不再在事主家里,几乎各村都有了专业场所。这个场所被叫做理事会。理事会的诞生本是政府对红白喜事的一种节制,限止大操大办,铺涨浪费。因为其时事情办得太大了,几乎一家办事,全村出动了。可是,创意人压根也想不到理事会蜕去了别的功能,成了一个酒店般的场所。这自然不错,往常主家办事,做席的锅碗瓢盆,坐席的桌椅板凳,都需要四处去借,将之移入固定场所便少了家里的忙乱。不用说,繁杂地纷扰变得简单了好多。只是,这一切是要付钱的,商业经营悄没声息地改变了人情帮忙的礼俗。此时,那见惯的鼓乐似乎难以满足众人的欲望了,突然间就变成了军乐。西方那被村人称为洋鼓洋号的乐队在村巷梭行开来。仪礼似乎在争分夺秒地抢占自己的失地,要尽快恢复自己曾经的完美。这一次以经济为特征的社会变革,也带来了人性的复苏和解放。这在我们民族历史上是值得永远记忆的。

    不过,过往的事实证明,破碎的山河可以收复,破碎的礼仪绝难收复。当鼓乐饭食不再困扰人们,甚而日渐隆盛,隆盛过了往日的岁月,也没见失落的礼仪光复。我固执地认为隆盛的是外形,失落的是精髓。具体表现在典礼仪式上,用挑剔的眼光看,那越来越隆重的场面说得文雅些是堕落,而要换成乡亲们嘴里的话那就是糟蹋。文革期间,破除了往昔典礼时拜天地的仪式,换上了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还要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现在咀嚼,这样的变更实在是对礼仪致命地打击。先前人们敬畏的是天地,是自然,而现在敬畏的是领袖,是个人。人们敬畏天地自然,从那里得到的是神圣感,如今领袖和天地一样神圣了。可惜这神圣实在短命,不日身体健康摔死在异国他乡,继而万寿无疆也寿终正寝。虔诚礼敬的人们如同大梦初醒,突然醒悟被人玩了一把。神圣从此终结了,包括先前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也都成了往事。拜天地的礼仪却也没能复归。要知道那拜天揖地里包含了人们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啊!这礼仪的丢失是非常可怕的一着,果然随之而来的就是环境状况的极度恶化,这块帝尧曾选为都城的风水宝地很快沦为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十个城市之中,而且毫不逊色的名列榜首。忽略了自然天地,就把自身推到了生存的深渊,这够可怕了。但是,还有人嫌这不可怕,更可怕的现象滋生了。谁也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了一种时兴,儿女成亲的仪式上,主婚的夫妇竟然要装扮一番,还要装扮得奇丑无比。

    装扮过的夫妇登场必然会引起婚礼上的爆笑,笑得前仰后合那还是有节制的。他们是在音乐声中亮相的,而那乐声居然是电影《地道战》中鬼子进村的曲调。年龄大些的人会记得《地道战》,那是中国人民抗日的故事片,里头有着民族正义,有着对日本侵略者的深恶痛绝。当年小日本可把中国人作践坏了,如今在影片中再怎么滑稽这些恶鬼都不为过,可想而知鬼子进村的音乐是什么曲调了。我实在不明白刚刚不受别人作践和滑稽的人们为啥要自己作践自己,自己滑稽自己?你看那携手登场的夫妇吧,每人头上戴一顶高帽子,那帽子是酒瓶的外套纸盒。脸上则涂满了黑酱、黄油和色红,若要是有现成的蛋糕,准也给抹了上去。这还不行,耳朵上挂的是红辣椒,脖子上垂吊着两棵大葱。你不笑由你吗?实在想不出这样装扮主婚人出自哪家的章法,问过好些人,无一知晓。有人说是源于昔年娶亲这日公公和儿媳不能照面的规矩。大约抹上些颜料就看不见公公的真面目了,似乎有些道理,然而,为啥要把婆婆也装扮得丑陋不堪?

    对此,任何解释也难自圆其说,惟有一个词语可以作形象逼真地描绘,那就是:礼崩乐坏。乐坏是肯定的了。听听那鬼子进村的声音便知。但礼崩却会有人质疑。这样的仪式连一点点礼的味道也没有了,偏偏这无礼的举止都是在典礼的仪式上堂而皇之举行的。每每参加这样的婚礼,我就禁不住生惑,那仓廪实,知礼仪的古训在我的心里彻底动摇了。

    五

    表述近些年的社会变迁,我喜欢用一个词汇:开明。以往,开明多用来形容人,我却以为用来形容时下的社会变化再恰当不过了。几十年来,就是一个日渐开明的过程。开明使人们吃饱了肚子,开明使人们逐渐富有。不过,我在为之欣喜的同时也有难以遮掩的隐忧。因为肚子的饱满,日子的富有没能光大礼仪,使之典雅高贵,反而加剧了礼仪的颓败。

    或许颓败仅是我的一孔之见,而蓬勃发展才是广众所亲历的。礼仪的发展大有烈火燎原之势,刚刚还是农村的星星之火,转眼已经包围了城市,进而夺取了城市,城市的礼仪势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似乎不把农村比得分外汗颜就不罢休。

    城市婚礼的燎原之势是从人数展现的。原先到场庆贺的只是亲朋好友。亲戚的范围有限,好友的范围更有限,也就是最为要好的三五个,顶大就是十来个。大抵在1990年前后这种局限突破了,同事也被扩大了进去。这样备席就不是十桌八桌可以待客的,四十、五十,以至百八十桌的盛况也屡见不鲜。被邀请的客人多了,自然不是一次能够招待的,因而,就有了婚前宴客的创始,一次、二次,多者五六次的也有。而且,随着职务和权力的大小水涨船高。当然,职位高的、权力大的就请的人多,次数也多。是啊,随便这么一请,就可以成为万元户(那时工资刚刚上了百元大关,万元还是个吸引人的数字),何乐而不为?

    人们忽然明白了,礼庆是最轻省的致富方式。醒悟了的人们立即对礼庆有了新的创意,新的拓展。凭什么你们子女成婚,我们出钱?我们的子女未上大学,毕业结婚还要等好几年,谁知道几年里你又是什么样子?这年头环境污染、癌症频发,干脆先把扔出去的钱捞回来再说。于是,上大学也有了礼庆。凭什么你们的子女上大学我们出钱?我的子女要上大学还得将近十年,那不熬得白了少年头?一刻也不能熬!于是,子女过十二岁生日也有了礼庆。如同政策与对策并驾齐驱又相生相克一般,礼庆迅速蔓延,父母过世殡葬就不说了,六十、七十、八十要过寿日,子女十二岁要过生日,继而拓展到了一周岁生日,以至满月、百日也相继入列……

    面对此情此景,众生忽然想起了一句早被遗忘了的乡语村言;人情礼往债。人情礼往的宗旨是有来无往非礼也。来往当然不能空手,最好的礼是钱。来来往往,礼仪已经沦为了债务关系。有朝一日,众人回首一望这种熙攘的礼仪,其实讨得实惠的只有两种人,一是领导,二是饭店。装入领导腰包的钱少有再掏出来的,倒不是你通知人家不到,而是不少人想给领导送礼还怕人家拒收,正好趁此良机表示自己的心意。这样一来自己有事当然不去掏上司的腰包了。再就是,大把大把的钱甩给了饭店。而且目睹那吃饭的场面,很让人不是滋味。一桌菜吃去的不到一半,剩余的全都倒掉了。这种奢侈浪费,使我这个经历了饿肚子、抢吃食的人很是心疼,却怎么这样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如果说礼庆的铺天盖地之势还有一点积极意义的话,那就是奉养了关闭的企业。仿佛是一夜之间,不少企业的车间里清理了机器,库房里甩卖了货物,你追我赶地改装成了饭店席场。而且,以它的宽敞宏扩打垮了原来饭店,并且久盛不衰。十多年了,既没有因为通货澎胀而受损,也没有因为金融危机而萧条。这行当成了比保险还保险的产业。礼仪派生的内需拉动了餐饮业,餐饮业拉动了种植业,莫非这也算是循环经济?

    六

    尧都礼仪的不断创新发展没有带来欢天喜地的气象,反而怨声载道了。原因在于,腰包里有数的钱实在难以应酬这无数的礼尚往来。那就不应酬罢了?岂敢!吃饭穿衣可以量家当,钱多吃好的,穿好的;钱少,吃差些,穿差些。惟有这上礼不可趁家所有,必须随行就势。别人礼金百元,你礼金五十,事主准会小看你。那就不去,不去,说不定会记恨你一辈子。更可怕的是,这是上礼,一个人若是不讲礼仪,那还有一点人味么?没了人味岂不成了低级动物?说低级动物是好听的,什么是低级动物?不就是畜牲吗?一个畜牲走进人群谁还敢和他沾边共事。因而,一边叫苦连天,一边举债上礼。

    这事还是惊动了官方。官方采取的措施是限制:不论事大事小,不论官大官小,礼庆只准10桌饭。命令一颁,众生正要欢呼,呼声未出,却发现这限制救不了危难。原来精明的事主化整为零,一次十桌,既不冲破禁令,还要一网打尽,非来个竭泽而鱼不可。事情闹到这种地步,颁布命令的纠风办也有些愤慨,就不信刹不住这股歪风(请注意礼仪竟然被视为歪风了,而且大家还都认同)!于是,大有慷慨赴义的凛然之举,风闻哪里操办立即赶去,阻止、罚款,乃至将有一官半职的人处分查办。整天忙碌的结果是,小鱼小虾被吃掉不少,而大鱼巨鲸非但没有触动,仍然我行我素,大操大办。始知店大可以欺客,客大可以欺店。纠风办也有自己管不了的人,纠不了的风,反倒是人家还能给自个儿点下马威。折腾来折腾去,自家的雄心没了,众人的信心也没了。礼仪便信马由缰了。

    在礼仪信马由缰时,以我不多的学识想到个“饱和”的词汇。我以为礼仪至此可以饱和了。饱和是自然的停滞状态,用于人事大概有僵滞之意吧!如果礼仪僵滞在这种状态也罢,岂料,很快又有了突破性进展。

    这突破是,由家里办到饭店的酒席未减,家里却又添了新的事体。头天、头头天便有人在家里闹腾起来,美其名曰:帮忙。帮忙?有何忙可帮?去现场一看就明白了,忙碌的也就三五个人,那是做饭弄菜的。而多数人都在打麻将、玩扑克,吆三喝四,你叫他嚷,事主家里与集贸市场的喧闹没有两样。这便是帮忙,诚可谓帮忙帮忙,越帮越忙。那就舍了此举吧?也不可。据说,谁家里要不经受这种骚扰,那就是人气不旺。人气不旺又是一个可怕的底线,谁撞着了它,谁就是孤寡家人。一个孤家寡人还如何在这个社会生存?于是,便硬着头皮绽露笑颜,冲着打麻将的笑,冲着斗地主的笑,冲着缭绕的烟雾笑,冲着盈溢的酒气笑,笑着送走一拨,再送走一拨,到夜阑人静躺在床上才知道自己那是苦不堪言地陪笑。

    可笑的是,这一切都是在礼仪的旗帜下红盛的,红盛得哪个人也无法抵御,更不敢斗胆抗拒。

    当然,我们也可以不要这么偏激,换一个眼光见到的就会是闲在的风光。比如时下,正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季节。众人闲适在家里喝杯热茶,看看电视,自是一种享受。若嫌寂寞,邀三俩好友海阔天空一番也司空见惯。但是,在30年前打死我也不敢这么想。那时候是要重新安排社会主义河山的年代,隆冬也要天大寒,人大干,即使干到腊月二十九,还要吃了饺子就动手。也就是说,大年初一都不能喘一口气。相比那时现在过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因而我才用开明一词礼敬今日的社会。显然,礼仪的滋生蔓延也是社会开明进步的产物。如此看来岂不是心地坦然了吗?然而,我总不甘这么,我们和人家老外不是还差得很远么,我们不是要赶超人家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将开明社会赐予我们的时间用来干点正事?即使没事可干也可读读书啊!可惜,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更多见到的要么是醉心地玩牌,要么是满口地牢骚。没有人想想自己,说说自己,是不是个开明人?是啊,开明的社会还需要由开明的人来维护!

    七

    这些年,工作之余我时常漫游进历史的深处,时常就与古老而悠长的文化缠绵一起。无论是柳宗元《晋问》中的尧之遗风,无论是司马迁笔下的其仁如天,无论是孔孟口中的言必尧舜,都维系在礼仪之上。正由于如此,我足下的这尧乡大地才被视为文明的圣土。

    我很为礼仪能在家乡的土地上一脉相承流传至今而幸庆。我又很为所历经的礼遇而伤感。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这令我伤感的原因,为什么本该美化生活的礼仪,却屡屡成为生活的重负,甚至成为困顿生活的枷锁?我以为,礼仪在我的乡亲眼中早就成为正统文化的化身,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正统文化一次又一次以神圣的面孔滑稽着百姓子民,从吾皇万岁,到万寿无疆,无不是这样。受过一次又一次滑稽,一辈又一辈滑稽,众人终于清醒了。清醒了的人们很少有和权力扳手腕的勇气,但是亵渎一下的勇气还是有的,于是便用滑稽过自己的滑稽来滑稽那正统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数次的滑稽中,礼仪便成了这么个滑稽样子。如果只是礼仪受点滑稽也好,岂不知众生的每次滑稽都首当其冲地滑稽了自己。说到此,我耳边又响起了鬼子进村的音乐,眼前又出现了头顶高帽子、双耳挂辣椒、满脸涂抹黑酱奶油的事主,唉……

    其实,大可不必叹息,我这样反思礼仪,走笔礼仪,是像我一样关注礼仪的人日渐增多了。清醒的人多了,开明的人多了,随波逐流的人就会少了,滑稽的礼仪便少了推波助澜的动力。或许,典雅的回归或迟或早是有希望的。

    我在冬日写下这些文字,抬头翘望春天到来的消息。

    2008年12月26日

    灰烬

    本是为了燃烧,

    燃烧却很短暂。

    留下的虽然长久,

    长久的却是灰烬。

    ——题记

    记不清是何时了,我突然间就喜欢上了静寂。伺机就挣脱人群,挣脱喧嚣,躲进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有时候我面壁而坐,或瞪着眼睛,或闭着眼睛,无端的思绪却早已飞出这直立的四壁,去做那无边无际的漫游。当然,我最喜欢的是走向阔野,走向寂寥,或躲在沙滩上,或伏在草丛中,轻松的四肢荷载起活跃的思绪,任它纵情尽意地蹈舞。漫游也罢,蹈舞也罢,游过舞过,常常又不甘心这种无意劳作行云流水般消失,忽儿来了兴致,这些漫游和蹈舞就成为笔底的文字。

    此刻,当我落笔的时候,又是一次漫游和蹈舞的终结。

    我想到了烧焰。俗话说,烧焰伙食,家缘过事。这看似简单的东西,却与家乡人们的生存和发展紧紧联系在一起。或许,在那洪荒年代,我先祖的先祖,从取暖的温热中发现了火的重要,就与之结下了难解之缘。更别说日后要吃熟食,火也就成为人难舍难分的伙伴。产生火的燃烧,在我漫游和蹈舞的岁月,还只是柴禾和煤炭。托先祖的洪福,把我遗落在这么一片土地上。西去,或者北去,都有高山,那山是石山。石山中有煤炭,所以,我的祖先有着烧煤的福分。我的头脑中没有留下“柴禾迷”一样的典型人物,却留下了关于煤炭的诸多记忆。

    拔步

    回顾拉煤的那段艰难历程,我立即想起了一个词语:拔步。而且,我自认为由于那段阅历使我深切领会了“拔步”的意思。拔步一词,不同的词典有不同的解释,但无论怎样解释,总与词语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一定距离,更不要说是恰如其分或贴切了。《辞源》解释为“抬起腿(跑和走)”。这种解释的要害处在“抬”上,失真处恰恰也就在“抬”上。抬表现的是走路的正常姿势,绝没有拔的意思。既然要拔步,那就必然深陷泥沼,或者被什么力量所牵绊而难以抽腿,非如此就成了正常地行走,还有什么必要“拔”呢?《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较为圆滑:拔步为拔腿。显然,这种解释保留了“拔”字的深深含义。但是,拔腿又是什么意思呢?往下看数行就有拔腿的解释:“迈步或抽身。”抽身是另一种喻指的意思,这里姑且不论,而迈步的解释岂不和“抬起腿(跑或走)”不谋而合了吗?因而,这迈步的解释仍然停留在表象层次上。

    接下来该谈谈我对拔步的体验了。按常规说,一般需要付出拔步般艰辛的是拉上实车,也就是装上煤的路程。刚起程,车似乎没有多重,轻轻一拽就走了,走不多远,却添了重量,车轮每转一圈,都需要付出相当的力气。人,已经汗淋淋的了。停住步,歇口气,再拉再走,走不多远,就又气喘吁吁。而且如此反复,每一次只能比上一次拉得距离短些。这还只是平路而言,要是上坡,费劲就更大了。从亢村煤矿回返,一路有好几个坡,最大的坡是土门坡。先下到涧河滩底,然后再往高高的坡上爬攀。身后拽着一千多斤重的煤车,若非力大如牛,不可能一人拉上坡去。每逢此时,我们只有盘坡,也就是大家都停下车来,每三人一辆平车,一人在前面拉,两人在后头推,往坡上移动,送上去一辆,再回来推另一辆。即使这样,也容不得丝毫懈慢,每个人都拼尽自己的气力,那车轮滚动还是缓慢的,似转非转。这时候若要是有个好心的过路人从旁边搭一把手,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添只蛤蟆还有四两力么!在这个坡前,我就为他人添过力气,那是大串联的年头,我们一行人戴了红袖章,扛了红旗,徒步长征奔赴革命圣地延安。行至坡前,正遇弯腰弓背的拉车人,汗涔涔,气喘喘地蠕动。我们立即插了红旗,解下行囊,搭手推车。哪知推了一辆又来了一辆,在此我们一直从日影西斜推到日落西山,天已漆黑,才没了车辆,我们直起腰,拖着疲累的腿去村里借宿。看来是上苍由此发现了我和这长坡的缘情,才赐予我在这里蠕动攀爬,加深我对长坡的印象。每过长坡就尝到说不出的艰辛,即是后面有人推车,也不敢有一丝马虎。稍稍松气就可能倒退后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不跌个车毁人亡才怪。拼命用劲车轮转动也不容易,抬脚迈步也就分外艰难,抬头挺胸正常的走路是不行了,那样走非倒栽后去不可。拉车人必须双手握紧车辕,肩上挂紧车襻带,身子用力向地面倾斜,几乎和车辕倾成平行线,车轮才会向前转动,这就是拔步的姿势。

    这种姿势使我想到一幅画,这幅画在小学一年级时就深深印进我的记忆。那场面叫《老公公拔大萝卜》,是说人多力量大,老公公身后是老太太,老太太身后是小姑娘,小姑娘身后是小花狗,小花狗身后是小花猫。小花猫拉着小花狗,小花狗拉着小姑娘,小姑娘拉着老太太,老太太拉着老公公,老公公握紧大萝卜,大家一起用力,身体一律后倾,于是大萝卜拔了出来!那是多么令人欢欣地拔呀!而这拉煤的拔步绝然没有拔萝卜的欢欣,每一步都充满了艰涩和悲苦。有一次,我猛往前一挣,襻带断了,一下扑倒在地,剧烈的疼痛立刻使我意识到什么叫死亡,顿时眼睛一黑啥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我满脸是血。好在没有伤着要害地方,只是鼻子出血,很快止住了。鼻子出血是因为鼻头高,出头的椽子先烂,谁叫他不安于平庸却要高出其它物件?活该!奇怪的是,鼻眼洼里居然擦伤了一块皮,至今尚残留着一个小小的斑点。我不知道这低洼地带为什么不能安全渡险?那一次确实危险,若不是后面有两个人揎车,见我摔倒迅速拦死车,在轮下塞了石头,那煤车要是倒滑下去,定要撞伤人。我清醒过来,将车襻挽结续好,又拽起煤车拔步向前,继续体味拔步的丰富内涵。试想,这种拔步是能用“抬腿”或“迈步”而轻松解释的吗?

    这是拉实车的情状,拉空车可以好一些吧?该是这样。偏偏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回,我就碰上个刮风的鬼天气。那是个冬日,我们是后半夜起身的。依计划在天亮时赶到窑上,装好煤,天黑前可以返回来。这样紧凑地往返,可以避免路途住宿,省了住店的3毛钱。这店钱委实不高,尤其是用现今的眼光去反观那遥远的店铺,这钱简直微乎其微。外地出差住一宿标准间要出50元,稍豪华些就得上百元或数百元,更别说在香港那上千元的客栈了。然而,那会儿这3毛钱也来之不易,劳动1天仅记10分工,工值还不到1毛钱。三天的辛劳被这一宵掏光何忍呢!因此,要起早贪黑地赶路。起身的时候,月亮已不见了,只见低低的云絮。许是云层不厚,可以使轻柔的月光滤入人世一些,所以眼前并不漆黑。对着朦胧的夜色,一轮圆月浮上我的脑际。亮亮的圆月周围拥着好些云彩,那云彩犹如厚厚实实的围墙环绕着月亮。细细看,这城墙般的云圈尚留着一道小口。村上人称这现象叫做月亮戴囫囵。囫囵分两种,雨囫囵和风囫囵。有这么一道小口的是风囫囵,没有口的是雨囫囵。据说,这囫囵可以预测天气,起了雨囫囵要下雨,起了风囫囵要刮风。按说预测到风的信息,我们应该改日再来,可是,大伙都做了准备,更主要的是拉煤用的平车都不是自家的工具,是借用别人的,好不容易千呼万唤始得来,不用还回去,岂不可惜?为了避免这种可惜,大家勇往直前,上路了。

    风果然来了,起初不大,只是丝丝地泛凉。这凉风鬼精明的,掀起我的棉袄,从腰间直往我的肋骨间灌,浑身的肌肤随着凉风的侵扰而颤抖。我那握紧辕把的手不得不腾出一只来搂住棉袄,这样风掀不动棉袄,身上的寒气便少了。突然间,风大了,大得怕人。带着凶狂之气迎面扑来,那架势活像在囚笼里关闭了许久的猛兽,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要把积蓄在身上、心头的全部淫威倾向人寰。地上的尘土,田里的落叶,河滩的沙石,被狂风抛上天去,在空中结队窜流,横行滋扰,不断有撞在我和同伴脸上的,打得麻酥酥地疼。眼睛也迷了,无法睁开认路,只得伸手揉搓,让涩痛唤出泪水,冲洗沙粒。这当儿,每一步都困难极了,弯腰弓背,车轮还似转非转。形容这种情况,我敢说任何词语也没有“拔步”准确。我也就更为叹服“拔步”一词创造者的高明,也就愈发不能苟同解释“拔步”的浅陋。

    由此我想到,每一个词语的诞生,都包含了人们真切的感受。诚如茅盾先生赞赏“麦浪”是作者的妙手偶得一样,“拔步”亦然。离开了对事物的透彻了解和切身体验,就不可能有突如其来的灵感,也就不会有什么妙手偶得。进而可以推出,对每一个词语的解释,也只能是一种情绪上的感知和体味。离开了这种体味和感知,用词语去解释词语,只能是隔靴搔痒,不免失之肤浅。因为,人们繁杂的思想化为词语,本身就是一种局限,解释又是一种局限,要用一种局限把另一种局限说得透彻明白,怎么可能?这正如我在这里挑剔他人的解释不尽词意,倘要我解释,我更没有合适的词语。作为人类语言最精当的词典,不可能把我的这些冗长感受拉杂在其中,若要我去解释拔步,我也只能是入黔之驴。

    变迁

    用平车拉煤别看会导致拔步的艰辛,但却是乡村进化的一种标志。

    当然是站在过去特殊的位置去看,若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平车拉煤,那只能是一种落后的象征。自然如此,任何事物在历史和现实两端都难有永恒的价值。

    这还只是宏观而言,若是微观细论,连平车这个名字似乎也难以合乎逻辑。什么平车?既为车,就有车轮、车轴、车厢、车辕,试想这些物件,哪一样可有平的特征?车厢似乎平些,可是还高高翘着两块耳板,影响了车体的平坦。

    其实,平车之平,是相对推车而言。推车原是木头轮,木头把,木头板,轮不大,把不长,推上百十斤也死沉死沉的。后来的改进在于换了车轮,木轮变为铁轮,且装了橡胶轮胎,轻巧多了。一个人推个五六百斤不算事。车轮也比原先的木轮大多了,高高翘出车厢好多,而且在正中间,为了遮掩这高翘的车轮,车厢正中按了挡板。这挡板却破坏了车厢原来的小小平坦。大概正由于这高翘的挡板,才使两个轮的车子出现时,人们一下发现了那较之推车平坦的车厢,所以就有了平车的称谓。

    平车比推车好用。推车一个车轮,举起双把,车子就失去了平衡,随时有倾倒的可能。因此,推这车子首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让它翻了。怎么掌握为好?民间传播着诀窍:推车子,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咋个扭法?却无定规,完全看临场发挥。若是初看那推车的模样,着实有点骇人,不是偏东,就是歪西,随时都可能翻倒。然而,推车人却满有把握,稳操胜券,平路敢推,山路也敢推,有人上山推炭,一车就能推回一冬天的烧焰,在当时这着实是件了不起的工具。

    要知道,早先人们全都是靠肩膀担煤的。上好的把式,也不过能担个百十斤。路途远了,初时不重,越走越沉,要把百十斤担回来确实不易。父亲就担过一百二十斤,那是头一遭担煤。到了煤窑,看看那堆积如山的煤块,实在喜欢,想想家里烧煤时节俭的模样,不知不觉就装了个满。在窑场上肩,担子并没有多沉,可是越走越重,扁担两头,如两架颤动的大山。赶从山上回到家里,连吃饭的气力也没有了。第二天更为难过,腿肿得好粗,脚肿得好圆,连炕也下不来了!所以,当推车出现时,当祖辈人告别担煤的历史时,心中的高兴气真和过年喜庆没啥两样!

    当然,担煤的历史结束,并不意味着完全抹去了那段历史中的辉煌人物。乔五斤就是我们家族中一位因担煤而被人称道的汉子。别人担煤用筐子,他担煤却用揽槽。揽槽是人们喂牲口的工具,用来装铡刀铡出的寸寸草。那草短小难装,若用一般的筐子,装不了几斤重,净跑了来回。一只揽槽有五六个筐子那么大,装一回顶好几回,最是出活儿。用这家具装草,满满一筐也就是几十斤,而要装煤,那就是几百斤了,普通扁担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担起的。这当然难不倒这位大力士,他顺手从别人家拆房刚卸下的木头堆里,选了一根较细些的墙檩上了肩。乔五斤挑着揽槽到了煤窑,四周的人都傻了眼,嗨呀,真没想到尘世上还有这般的力气人。窑主也在众人的惊诧中走过来,一走到那两只揽槽前,手中的水烟袋就没了“咕咕”声。他瞅瞅揽槽,瞅瞅比揽槽高不了多少的那人,说:你不用排队了,尽你的装,只要你一肩能担出山口,我连钱也不要!”乔五斤二话不说,捡起泛亮的煤块就装,装满了,挑起就走。窑场的人都扔了活计,簇拥着窑主,追赶着乔五斤看稀奇。哪里知道,这乔五斤力大如牛呢!

    他好抽烟,常常没了烟钱,打场时就思谋着要偷点麦子换钱。他精,爹更精,白天守在场里,晚上睡在场院,且堵在场厦口,看你咋能把装了毛裢的麦子倒腾出去,一毛裢少说也有上百斤,要搬咋也看得见。乔五斤也算孝顺,连日都披一件长袍和爹一块看场,穿长袍是因为夜露生凉,爹还披着棉袄哩!这夜,爹睡得正香,就见五斤从身上跳过,坐起一看没拿什么,便问:咋去?”答说:尿一泡!”爹没再留意又躺了。可是,一泡尿尿了一个时辰也不见回来,爹心里就犯了划算,点亮马灯一照,却见麦子少了一毛裢。便有些纳闷,也怪,这贼坯子是咋倒腾出去的?正照着,五斤回来了,拿了空毛裢说,我换了些烟钱。爹又气又奇,问他是咋倒腾的?五斤不语,撩起袍子,就在胳肢窝下夹了一毛裢麦子,轻脚轻步走了几来回。爹说了声“好你个贼娃子”,又躺下了。窑场的人怎能知道这底细,只见揽槽上下颤着,墙檩子咯吱吱叫着,乔五斤却腰不闪,步不乱,走得从容自在。追赶着看热闹的人都赶出汗来了,他仍然走得稳稳当当。很轻松一肩就挑到了山口口,而这一肩竟然走了高高低低的十里路程!窑主服了,说:你担走吧!钱,我不要了!”

    乔五斤说:你还看吗?要看,我再走十里到台头村换肩。”

    窑主说:不看了,我服你!”

    乔五斤说:那我就在这儿换肩了。”

    说着,左手扳了扳肩头的墙檩,两只揽槽轻悠悠转到了左肩,趁势一闪,他迈开大步,风一样扑下山去。

    自此,乔五斤担煤从来不用排队,谁见了谁让,他总是随去,随装,随走。

    自此,乔五斤担煤身后总跟着一群人,沾他的光,早点装。

    乔五斤不仅是我们祖上的荣光,也是我们村上的荣光。

    推车的出现隐隐遮掩了这种荣光。往常担筐子的人,也能推回两揽槽重的煤了!然而,流传于众人口舌中的荣耀却一代一代传诵不断。我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平车早已取代了推车,可是,我仍然可以在父辈们那绯红的脸上体味到这种荣光的不凡。

    道路的拓宽很快结束了推车时代,逐渐兴起的平车代替了推车。平车比推车至少有两个优点:一是载重量大,一车可以装上千斤,抵两个推车,跑一趟,顶两趟,上算;二是平稳好拉,只要弯腰用劲就走,不必像推车那样时时担心翻倒,也不需要无休止地扭屁股了。只是一辆平车要花数倍于推车的价钱,村上少数有钱的富裕户才有这样的固定资产,大多数人与之无缘,只能一边羡慕,一边怨叹自己囊中无钱。每回拉煤只得借车,而借车拉煤,这车是要出大力的,非上好的处交绝对借不出来。

    那一回,我的平车是姑夫借来的。姑夫借的平车是村上一位人物的。他叫石仁,抗美援朝跨过江,和姑夫在一个营里。一次偷袭,他和姑夫去摸敌人的暗堡。那是一个雪夜,一地的亮豁。他们没有穿素常的军装,披挂着卫生队的白褂白帽摸了上去。还算顺利,直到炸药包的导火索燃起,暗堡里的鬼子才发现了这白色的游魂。枪声划破了雪夜的静谧,子弹飞出来了,石仁翻了个跟头,姑夫也翻了个跟头。接着,一声巨响,暗堡飞起好高。后面的战士们呐喊着上来,占领了敌人盘踞了好久的高地。石仁一个跟头跃了起来,抢先扑向高地。姑夫却原地没动,他的血染红了白大褂和白大褂下的白雪。事后才知道,他被敌人的子弹打穿了梭子骨。姑夫被送往后方治疗,而石仁却因作战勇敢升任为排长,继而当连长,当营长。他回村的时候就要当团长了。

    前方的喜报不时传回村里,石仁成了村人眼中的英雄。提亲说媒的赶趟似的往家里钻,父母二老还是有眼光,花里挑花,也没眼花,选中了桑树湾那漂亮的闺女定了亲。部队回国不久,公公就领着未过门的媳妇到了部队。石仁一见姑娘,满心喜欢,姑娘却一脸的不悦。原先介绍人只说石仁脸上有几个碎麻子,何曾想竟麻扎成了核桃皮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当夜石仁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姑娘认命了,她铁了心,准备跟着团副好好当娘子。哪料到,就为这生米熟饭的过失,团副被撸了,石仁回到村里也不过是个庄稼汉而已!

    石仁一下塌了架子,往日在部队的凛凛威风没了,在家里事事由着老婆。老婆凡事都要掐尖,实在有气了,石仁也不敢对老婆抬手动脚。有人说,那一回收玉米,雷紧吼,风猛刮,老婆躺在炕上就是不挪窝,没人撑布袋,一个人装不起来。石仁吼叫,老婆不理不睬。他恼了,一脚把刚刚扫起的玉米踢得四散乱溅,却没敢弹老婆一指头,一赌气也不管了。老婆只翻了个身,睡得更稳了。还算老天不赖,光响雷,没下雨,刮一阵风,把云掳跑了,玉米没淋湿。眼看日落天黑了,老婆还是老样子。石仁只好有气变没气,拿起扫帚把自己踢散的玉米又搜罗到一起,再慢慢装好。

    石仁生来脸丑,又难有高兴事上心,从来都愁煞煞的。村上的娃儿们都有些怕他,背地里七拼八凑地编排他。日子久了,居然演化为一首歌谣:

    碰见一个人,

    长得还不错,

    就是脸上有些小圪窝。

    大的像海洋,

    小的像笸箩,

    最小最小的也像个烟袋锅。

    若不是那年“四清”,一锅端了原先的村干部,石仁很难有出头之日。石仁一上台,就抖出团副的威风,呼喝出久有的怨气,穷气,呼喝出一村人的惊怕,忙乱。没多时,他的脸上滋润了,还买了平车,拉拉拽拽,光景好多了。试想,这样一位人物的平车岂是好借的?只有姑夫才敢登他的门,借他的车。我也才能在借到这先进工具后去躬行艰难地拔步!

    漫画

    七十年代初,一家省报刊出过一幅漫画。画面上是两车不同的煤炭。一车块炭,一车碎面。两个车主,两种表情,一个欣喜,一个忧郁。画面下的词是:

    有面子的没面子,

    没面子的净面子。

    这幅漫画立即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画面虽然在人们的口中无法传诵,而那句传神的配词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甚而,学校里的那些小学生读厌了干巴巴的课文,也会突然亮出一句:“有面子的没面子,没面子的净面子。”这也会增加一点校园里的生动气息。有谁知道,那句久久传诵的词作者是谁呢?不错,漫画自有漫画的作者,可是我敢断定,漫画的作者是一位颇为精明的老手,他是受了这句词的启迪才欣然走笔的,而绝不是先做了画,再配上这句远近闻名的词。因为,这词的作者就是在下呀!时隔这么久,我绝没有去和作者争夺版权的意思。况且,时下商品大战潮涨潮落,真假猴王早就难分难解了,“假做真时真亦假”,何必去冒那夺人之好的风险?弄不好既不能为自己正名,还会被指控为恶意侵权,我自不必去纠缠历史的陈账,如果尚有一点知识,还是去创新,创新才会使生命蓬勃,永不枯竭。

    当然,我所以会有那样的传世之作,并非是我有超人的才智。而是拉煤的苦难生活点化了我的愚顽。拉过几回煤后,我发现我的煤没有一次是像样的,所谓像样的是指块炭。我每回都拽回一车稀泯的煤面子。这样的煤不好烧,也不耐烧。不好烧也还能将就,多用柴禾引着煤,一点着也就没什么难的了。要能耐烧,却不是面子煤能达到的。块煤到了炉膛,一旦燃着,膨化开来,小小一块能胀满半个炉膛,燃烧好久。面子煤哪有这种优势,没烧咋一会儿,迅速萎缩下去,化为灰尘,被火拄漏下坑道。这不耐烧着实是困扰我的一大问题,实质是个利益问题。花同样的钱,买一车块煤可以抵两车面子煤烧,何乐而不为呢?但是,买块煤何其容易!

    那时候,一切都在紧缺之中,煤炭也是这样。拉煤的人在煤窑前排了长长的队,缓缓移动,移动到装煤的地方,再眼巴巴盼望和祈祷自己的好运。从煤窑里伸出根铁轨来,铁轨上载出一斗一斗的煤厢。咣当一敲,那厢煤就翻倒在你的面前。猛然,你的运气就真真切切展示在你的眼前。多数时候,多数人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失望。也许为了这厢煤,你昨夜曾作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又黑又亮的块煤,闪闪翻倒在你的面前,你笑着装好,笑着拉回去,又收获了老婆娃娃满满一院子笑。可是,偏偏事与愿违,翻在你面前的竟然是一厢碎而又碎的面子煤。你能不失望?失望也不敢怠慢,你得快快装,迟了别人会要装,你就得等下一车,说不定等来的是更大的失望。

    装过几回失望后,人就逐渐变得精明多了,千方百计去寻找各种可以利用的亲朋关系。本来跻身于这种黑污的行当之中,我就卑低三分,再要去死乞活赖地求人,那更难开口了。可是,有一次,我在煤场硬硬厮守了一个夜晚,这种骨子里的清高被挤压出来,逐渐化开,也变得媚俗入世了,不惜用浅浮的媚笑去讨得别人的欢欣。那是一个中秋节。选定这一佳节去拉煤,是因为节日学校放假。我的父亲有一天的假日,可以赔我去煤窑帮把手,推推车。其时,父亲告别担煤生涯已有很久了,这些年中,他成了一位教师,又成了一位校长。校长在他人眼里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学校那帮猴崽眼里还是颇具威严的。可是,一旦混迹于这种煤污的浊流中,不管你是威严,还是尊严,都应和同流们一样自谦和自卑,都应该听那些脸比你黑,衣比你脏的窑人指派。否则,你就会蒙受意想不到的祸害。按说,父亲和煤窑的交往要比我早得多,这种感受和体会应更深。或许是父亲担煤的时代太早了,那时的窑人还没有研究出时下这一套耍威风的技能;或许是时过境迁,父亲早好了伤疤忘了疼,久久不来此处,以为这里和教科书上一样纯洁无瑕;或许是他背了一肚子毛主席语录,以为红太阳的光辉也将这块土地照耀得灿烂一片呢!反正,他一句话冒犯了那位过秤人的天威!

    我清楚记得那位过秤人脸长得挺长,挺黑,口一张,白牙明晃晃的,还长着一张逗人发笑的滑稽相。他姓马,没有人敢叫他老马,恭称他马师傅。马师傅就用他那一幅滑稽相,滑稽着一个个毕恭毕敬的拉煤人。轮到我们过秤时,我也像常人一样躬背弯腰,笑嘻嘻地递上一支香烟。现在看那烟并不值钱,即使一盒,也比不了时下一支红塔山烟的价钱。可是,为递这支烟我却付出了极大的努力。首先,我要涤净我骨子里清高的素习,否则,决不会甘于向这位黑汉媚献殷勤;其次,我得时时惦记这烟的事情,我不抽烟,即使口袋装好了招待人的烟,也常常会忘之脑后。这一次还好,我成功地演完了同流中一个普通的角色。马师傅没有推辞,也没有把我的那支烟像他人的一样放在桌上,而是夹在了耳朵上。我看到我刚从烟盒中掏出的雪白的香烟夹在了耳朵上时,已清楚地印上了黑黑的煤乌。马师傅夹着我的烟卷给我过秤。磅秤显示,我们多装了三十斤煤!多装不是错事,如同少装一样,谁也不可能按照开票的斤数正好装满,多退少补这是惯例。问题就出在这退上。在我前面的那人,卸掉上面的煤块,把车厢的面子煤往外搓了几铣,然后又将块煤装好去了。轮到我时,瞅准先例,前车后辙,照着办就行了。谁知,事情就坏在这照办上。当我搬下块煤,搓面子煤时,马师傅突然大吼一声,毫无思想准备的我,着实吓了一跳。我顿时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是没有把那些块煤退出来,我也明白了我这支烟的努力算是枉费心机。我瞧一眼那支刚刚还洁白无瑕,这会儿却乌迹遍体的烟卷,不仅满腹委屈,却又不敢将这种委屈流露出来,努力扮出满脸笑颜去改过自新。

    偏在这时候,我的父亲发话了。父亲此时已忘却了自己所混迹于乌流中的身份,摆出了小学校里校长的架式,质问马师傅:“你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前面那位怎么退的?”按说,面对指责,马师傅脸上应该红一阵,白一阵,自知理短,怀着歉意改过。然而,这张黑脸没有红和白的任何余地,因此,从他那雪白的牙齿喷出来的竟是这么几个泥污不堪的字眼:“老子就这样,你告去!”父亲大怒,骑着自行车便去矿领导那儿告他。我没敢发怒,一再好言求告,马师傅却不让我过去,把我的煤车拽到一边,再也不理不睬。

    我和我的孤车站在旁边,目视着后来者一个个谦恭而温顺地拉着车过去,心中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表。老实说,作为一条汉子,我也不乏热血冲动,我真想狂吼一声,扑向前去,抡起我装煤的钢铣直劈那颗马脑袋。这样,我不费多大力气就会结果了这害群之马。虽然,因为结果他的性命,我会成为刑场上的死犯,但是,我敢说那群谦恭的人流会把我尊为一名英雄。我的肉体会在枪声中溅着热血倒下,我的刚正却会在众多的口舌中耸立。然而,我没有这么做,我的懦弱占了上风,我想起临起程时母亲的殷望,妻子的缠绵。倘若我为了一车煤而捐躯,会给她们造成多么大的打击?!这种怀恋阻碍了我的冲动,荡涤了我的鲁莽,我只好在一旁瑟瑟抖动。抖动一阵儿,我便上前陪一回笑脸。每笑一次,我的心就痛哭一阵。我强压住心痛,竭力让这苦笑变得自然柔和,且带有更多的媚俗。越是这样,我的笑就越难自然。无论如何,马师傅都可以看出我是驯服了的,即使铁石心肠也该动一动了。马师傅却立场坚定,毫不动摇,对待我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父亲的告状很快败北了,矿领导正在“斗私批修”,哪里顾得上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辆一辆的煤车过完了,煤场空荡了,马师傅还不给我过秤。日落西山,他把大门一锁,扬长而去,我们被困在空落的煤场,车出不来,人也就走不脱。谁知人不在,平车能否安然可靠?若是平车轮子被人卸走,那就实实可悲了。父亲火冒窜天,却也有苦难言。天黑了,我们不能父子俩都厮守在这里,我请父亲去店里投宿,父亲应了,从那扇大门的小洞里往外钻,留给我一张永远难忘的背影。那背影既低着头,也弯着腰,然而,要不在煤场厮守暗夜,只有低头、弯腰才能钻进温和的店铺。这背影留给我无穷的思索。

    父亲走了,我啃了几口干馍,用木棍撑好车辕,铺一条麻袋,蜷缩在平车下面,躺了。中秋时节,夜寒天凉,地上又是硬梆梆的,可以想象这种睡觉的方式是何等凄楚,何等难以成眠?恰恰相反,我浑身着地却得到一种少有的舒适,疲累一天,确实困了,劳困的身体很幸运能有这种歇息。我睡得沉实,酣畅。

    睡醒一觉,倦意消散,望着朗朗秋月,我一时浮想联翩,心乱如麻,哪里还睡得着呢?我想到苍茫的暮色中,妻子或许正领着我的孩子在村头道口翘望我的踪影,他们失望了!我想到马师傅,他酒足饭饱后早酣然睡去,睡梦中也可能还会有几声胜利的得意!忽而又想到李白的思乡诗,和着音韵吟成一首打油诗:

    车前明月光,

    落下一地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暗凄伤。

    第二天,在艳艳的红日下,马师傅淫笑着放了我。非常感谢马师傅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面子教育课,使我日后没有面子再也不轻举妄动了。我很快找到了一个关系户,她叫秀梅,是我小学的同学。我上学那会儿,年龄参差不齐,比我大好几岁的人不少,女孩尤多。所以,我读完小学,又去城里上初中的时候,我的那些同学有不少就当了丈夫、妻子,继而又晋升为爸爸、妈妈。

    秀梅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不知托了哪一门的洪福,会嫁到矿上来,成为国家正式人员的家属,这在我们村上,没有不青睐的。秀梅是一位美丽而又聪明的姑娘,她一直是我们的班长。她那高挑个儿来去如风,回答问题,完成作业,风行利落。同学们喜欢她,老师也喜欢她。如果她继续升学的话,准会有大的出息,但那时的乡村,父母都不愿供女娃读书,她没能去考初中。这是她的悲哀,或许更是她的幸运。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在矿上已有了一套居室。居室里有当时还颇为时髦的立柜、平柜之类的家具,立柜和平柜之间有个短桌似的摆设,上面有一块椭圆的大镜子,后来才知道这叫梳妆台。从梳妆台前掠过,一眼就看到了我蓬头垢面的形象,想想每日秀梅要在这里打扮花容月貌,我真害怕自己的丑陋污染了明洁的镜面,悄悄躲在镜子难以照见的角落。秀梅和她的丈夫正在吃午饭,餐桌上摆着四碟小菜,还有满碗满碗的面条。在我眼里这是丰盛而不寻常的饭菜,秀梅竟说是家常便饭,紧着让我吃。这样的家常便饭着实让我艳羡得惊诧!坐定不久,我即发现了这个家庭的缺陷。秀梅男人面目苍老,寡言少语。猛然一看,很难把他二者视为夫妻。听说一位拉煤汉前去要点水喝,指着那男人讨好地问秀梅:老人的身子骨还挺硬朗。”显然把男人当成她的爸爸或公公了,秀梅啼笑皆非。我这才领悟到,一种幸运之中必然隐藏着某种不幸。果然,日后我屡次来往于矿上,便听到了不少的风言风语,多是说她和某人如何如何。这种议论,在我们那个村里也时有所闻,并不新鲜,但发生在秀梅身上,实在有损她在我心目中纯洁完美的形象。然而,我坚信秀梅的雅洁,他人胡诌不外是吃不到葡萄却说葡萄酸。有一回,秀梅伴我装好煤匆匆去了。我回身去厕所撒尿,一进去便听见有个家伙淫笑着说:伙计,我要是有钱,也会让秀梅尿一泡黑水!嘿嘿!”另一个家伙说:我要有钱,还轮不上你哩!嘻嘻!”两个家伙嘻嘻哈哈地笑着,笑得满鼻孔都是臭气。我很惊奇,也很愤怒,只是势孤力单,无法去惩罚眼前的丑类。更多的则是悲哀,我难以置信我心中的美丽娇艳的佳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一团疑云久久萦绕在我的眼前,顿时头脑中迷乱不堪。

    但是,无论如何,由于秀梅的屡次关照,我再没有受过害群之马的奚落、刁难,再没有和衣望明月的遭遇。每回去都是随到随装,而且都是油黑发亮的块煤。那一回,我和我的同伴把冒尖的煤车拉上一面高坡,在一棵大树下乘凉,缕缕轻风很快吹净了热汗,看着眼前一辆辆拉着面子煤蠕动的同类,心中百味集聚,突然脱口吟出:

    有面子的没面子,

    没面子的净面子。

    伙伴们听了无不称好,回村,作为谜语调笑他人。他人始终猜不着,一经指明,众口夸妙!于是,这作为漫画题材的作料不胫而走,流浪他乡。以至若干年后,回到我的桌面,居然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连它的缔造者是谁竟成了一团疑云!

    苦趣

    毋庸置疑,拉煤是一项苦涩而艰难的活计。那一溜平车过去,延续着一行躬腰驼背的苦难。望着那些蠕动的影子,使人难以想象这些苦难的同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而,正是这群苦难的魂魄,也不乏自在的逍遥和乐趣。

    每攀上一面高坡,车队都会停下来做短暂的喘息。别看这时光不多,可只要喘吁平定,缓过气来,就有人妙语连珠,打乐逗趣。这不,有人刚打了一个喷嚏,就有人紧接着茬说:“哟,天气要变脸呀,快走!”顿时,众人哄然大笑,因为都知道这么一句名言,狗打喷嚏,过不了三天要下雨。而那位被嘲笑的汉子则不亢不卑,不慌不忙,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无欣慰地炫耀:“你们懂个屁!这是老婆和咱亲,念作咱哩!伙计,有这福气吗?”众人哑口难言。据说,有人信以为真,回去还真抱怨老婆不把自己当回事,看人家张三李四,每回出去,老婆都念叨好几回哩!老婆知道自己男人是铁汉子,比不得人家那瘦骨架,就是刮了刀子风,下了雹子雨,也难让他伤风受寒。那怎么念叨念叨呢?思来想去,知道男人好用袖子擦汗,就用辣椒水浸泡了袖子。拉空车不出汗,男人不擦;拉平路不出汗,男人也不擦;到了上大坡的时候,铁汉子也止不住汗流满面了。苦涩的汗水不断流下,还会流进眼睛,搞得人涩痛,只得擦,一擦,鼻孔辛辣难忍,打了一个全车队都听得见的响亮喷嚏。汉子好高兴,边走边喊:“不使劲不行了,得快些回去,老婆念作咱哩!”越使劲,汗越多,擦得也越勤,喷嚏也就一个接一个爆响,终于这汉子忍不住了,唠叨“抄花头老婆,就念作得不停啦!”众人哈哈大笑!

    这支艰涩的队伍,就是在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浪漫中前进的。不仅现实,追溯往昔也充满了谐趣。在这泥污的行当中,确实不乏有识之士。虎落平阳被犬欺,一旦步入这个行列,即是天王老子也一样被人瞧不起。我们村曾有一个落第的老秀才,混迹于驮煤的队伍中。此人姓刘,人称刘先生。刘先生满腹经纶,却屡试不中,后来心灰意懒,只好随了俗流以驮煤为生。某日雷雨之后,天气生凉,刘先生戴了一顶草帽,披了个棉袄,牵着他心爱的毛驴在草坡上放牧。口闲无事,哼出几句戏文。或许就是这几句戏文,招引了路人的注意。一位过客朝他大笑,笑毕扔来一句:“穿冬衣,戴夏帽,胡度春秋!”刘先生猛一怔,打住小曲,随口还击:“从南来,到北去,不是东西!”这一句既对应了那一句,却比那一句更为尖刻。那人一听,慌忙过来,低头就拜,连连说自己有眼无珠,不识先生高才。

    试想,这样一位有才学的人混迹于驮煤的人群中,这队伍岂能安生!可叹刘先生人强命不强,生得也没有什么姿色,脸拉长好多,看上去总体失衡。有一天,驮煤路过坡村,有几位在村口闲歇的老汉见了,一位逗趣说:哟,你看那人的脸足有一筷子长。”

    另一位接着说:可不,比那头驴的脸还长哩!”

    刘先生队伍中有人发怒,回过头正要接茬反击,被刘先生用眼神制止了。刘先生不恼不怒,轻轻往驴身上加了一鞭说:“贼坯子,不快些走,还要把垣上的戏误了!”伙伴都应声:咱跟紧些,回去到垣上看戏!”村边的老头听了,都以为垣上村唱戏,连忙散了,匆忙回去吃了些晚饭,相约了去看戏。爬了五六里山路,好不容易进了垣上村,村上却静寂寂的,没歌声,没笑语,哪里像个唱戏的样子?方知上了当,被驮煤的人日哄了!老汉们火了,都说那人再过来,非给他点难看不可。

    第二日,刘先生赶着毛驴悠悠走来,早就等在村口的老汉们呼啦一下围上去,喝道:你这贼货昨敢日哄爷们?”

    刘先生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好叔哩,我出门在外的,哪敢日哄你们?我是看天色不早了,嫌驴不好好走,日哄它哩!”

    老汉重复:你是日哄驴哩?”

    刘先生说:哦!”

    老汉们熄火放他走了。待在村头闲聊了一会子,忽然有人说:不好,咱又被那家伙骂了!”

    众老汉一想,可不是,但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也就检点本身的过错,不再寻衅惹事了。

    此事过去不知多少载了,仍然在拉煤的口舌中传留不衰。刘先生这样的人物,过去有,现在也有。拉煤的行列中活跃着一位冯后生。冯后生虽然没有刘先生的那些才华,可是也颇精明的,而且容貌长得周正,他能言善辩,尤其长于见机行事。他的最好才能便体现在男女之事上,初中毕业就领回了个花儿一样的媳妇。或许男女之事耗费冯后生的才智太多了,他没能升高中,也没能升中专,沦为庄稼汉,厮守着花媳妇种田。因此,时不时也在拉煤的行列中闪现。每每拉煤,媳妇早早起床,给他做好饭,才叫醒酣睡的冯后生吃饱了上路。往往吃饱饭,伙伴们还没过来,就留了一段空白。这段空白小两口不甘寂寞,就完成一次家庭作业。当然,这作业无需人去批改,不会露馅,可是,每当上坡,冯后生气喘吁吁时,常把这家庭作业无意泄露出去!这种泄漏,非但没有降低了冯后生的身价,却大大活跃了劳顿的气氛,大伙将他称为快乐大师。快乐大师的能说会道很快出了名。马师傅也风闻了快乐大师的能言善辩,滑稽风趣。这日轮到给他过磅时,即停了手,要他说个笑话再走。快乐大师也不推辞,张口即说:“那天回到家里,我烧火,老婆和面。烧着烧着我想那个,一下搂住老婆。老婆却不,说是面手。我火了,说煤手也不饶!”磅旁的人都笑了,马师傅也笑了,笑着挥手放行。待快乐大师走出一大截了,马师傅忽然想到自己就是煤手,这厮原来将我戏弄了。顿时生怒,跑步过去,扣留了快乐大师。这样,快乐大师也像我一样在煤场厮守了一个漫长的夜晚。我那一夜只守出了一首有抄袭之嫌的打油诗,而快乐大师却守出了一个好点子。这点子为自己,也为大伙儿出了气,马师傅却出了个大洋相。

    快乐大师有点子,也有实施点子的才智,费了几口唾沫,就把马师傅家庭情况弄得一清二楚。是日,拉煤的人群上了土门坡歇息,快乐大师告诉大伙儿多待一会儿,他要在这里点燃引信。他找了一户人家,洗净脸上的煤黑,然后在路口东张西望。不多时,南面过来几辆平车,他拉住人家问是不是去拉煤,这当然是。又问认不认识马师傅,当然认识。他给人家下跪磕头,慌得拉车的人忙把他扶起,他才说我是涧儿洼里的,马师傅的叔伯弟弟,请你们给他捎个话,他爸夜黑里急病殁了。碰上你们省了我的腿,我去通知旁的亲戚。快乐大师流着泪叮嘱,麻烦你们一定把话捎到。拉煤的人当然愿意捎这个话儿,早就想和这位实权人物套近乎套不上,捎这个话儿正好。马师傅得了信,先是难受,马上想回去。又一想,家在后山洼里,上去一回不易。屋里还有弟弟张罗,不妨先把山下的亲朋都通知了,把丧事办得风光体面些。托了好些人,才把亲朋友好通知周全。

    第二天,他挂着黑纱,坐着一辆130汽车往家赶,这是当时最体面的交通工具了。是日,冬阳高照,照得车上的花圈也闪闪烁烁的。车到门外停了,马师傅失声哭着“爸呀——”向院里走去,一进门却像活见了鬼,扑咚一下跌倒了。他的老父亲正抱着拐棍在日影下晒暖,闭着眼睛美滋滋的享受阳光。马师傅忽然醒悟了,赶忙撕了黑纱,转身上车毁了花圈,才来见父亲。这时候,山下的亲朋有搭顺车赶来的,女人们一进村就吊开孝了,扯开嗓子哭:

    “我那早死的伯呀——你再也见不上我啦!哦嗬嗬!”

    人越来越多,闹声也越来越高,花圈一个接一个送来,个个上书“马老先生千古”。村里人早被惊动了,围在胡同里看热闹,指指划划,议论纷纷。气得父亲抡高了拐杖撵着打马师傅,我们那尊贵的马师傅羞愧满面,如丧家之犬,狼狈窜回煤窑,好久好久不敢回家。

    自然,这悲壮的场景,是拉煤的车队陆续收集到的。每得到一点儿情况,车队里就增添一点乐趣,而且隔几日就会反刍一遍。自此,快乐大师名声大振,人人都敬他几分。

    1993年7月25-26日

    天日

    民以食为天。

    ——题记

    写下“民以食为天”的题记,标记着我和读者诸君将要游渡一段以吃饭为话题的岁月了。按照作文的常规,为了叙述和阅读方便,可以把较长的文字分为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或者A、B、C、D。本文是写吃的,不妨摆出一些餐具——杯、盘、碗、盆、勺,将内容装置进去,如何?

    杯

    应该说,我的家乡是一块富庶的田园。这里沃野铺展,清流缠绕,插一支木桩会落地生根,撒一粒种籽会发芽结果。因而,誉为富庶之乡并不是夸张和炫耀。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至少有10年时光,我是与饥馑为伍的。而且,我祖辈传流的故事,多半和吃有关。这就把吃放在人生日月中最显赫的位置了。

    起初,我有些不以为然。可能是童年深受奶奶影响的结果,奶奶说,上人争衣,下人争吃。争吃,在我眼里成了粗野之徒的放纵之举。世事却无情地教育我、规正我,使我重新认识吃的不凡,并且成为吃的仆从,为之劳作和奔波了好一段时光。这或许是堕落?抑或算作醒悟?

    那一年,风紧天寒,年关渐近,村乡里还没有一丝节日的气氛。那正是“农业学大寨”的高昂岁月,四处笼罩着一种口号:大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这激荡人心的口号,再也无法使我激动了,我为之动情的是那口号中明确提出的:吃饺子。看来无论怎样革命化,这过年吃饺子的习俗还没有作为四旧破掉。可是,吃饺子必须先有饺子呀,而那时有饺子吃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知是哪根筋抽动了,我写下了这样的话语:

    风裹寒流侵金殿,

    腊月已近人岂安?

    饺子有馅皮何在?

    难道此为学大寨!

    这算不上诗句,也没有难以理解的含义,值得提醒的是金殿与饺子的馅和皮。金殿是个地方名,是我故乡的代名词。至于饺子的皮和馅,站在现在的角度去看,馅当然要比皮值钱,既然有馅,怎会没皮?岂不荒唐?然而,一旦进入荒唐岁月,荒唐的世事就会变得合情合理。所谓有馅,是指萝卜不少。萝卜多是因为当时要求一人一猪,一亩一猪,皆因为一头猪被誉为一个小型的化肥厂,猪多才能粪多,粪多才能粮多。为了粮多,或许也为能填饱大伙的肚子,队里给各家各户留了猪饲料地。这地大多数种了萝卜。是年雨多,萝卜可劲狠长。秋日里,萝卜丰收了,家家堆得好高。萝卜,猪能吃,人也能吃,包饺子自然不缺馅了。而饺子皮直至年根仍然是个未知数。

    这饺子搅得人好不烦恼。

    回想阳历年那天,雪落天白,呆在家里无事可干,居然想到了今儿好歹也是年节,该庆贺庆贺。庆贺的好法子在家乡就是吃饺子。包饺子没有白面,没法擀皮包馅。扫净瓮底,母亲只扫出了一把白面,掺进玉米面里勉强着实现家人的夙愿。和好面,凑合着捏在一起下进锅里,只待稍稍一煮捞出来美享了。

    恰在此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隔壁邻居无事串门,坐在炕沿,东一犁,西一耙,唠叨着不走。锅里的饺子早已熟了,可是无法揭锅。倒不是小气的怕邻居食用,而是怕他见笑。用玉米面包饺子从来无人所为,若要张扬出去,岂不惹人耻笑?我们也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酬那东犁西耙,用肚子里的咕咕声奉陪锅里的咕咕声。好容易熬走了邻居,揭开锅盖,一个饺子也不见了,成了一锅糊涂浆。

    时近年关,想想阳历年的遭遇,岂不引人叹息:

    饺子有馅皮何在?

    凭良心说,我们那块土地上的粮食足以养育她的子民,饺子的皮和馅都不应该成问题。可是,那会儿上百口人都在一搭里过光景,分配场上的果实,队里有个原则:即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先国家是要完成国家的征购任务,后集体是要留足队里的用粮,而后再分给社员,也就是个人。这样下来,到底众人还能分得多少粮食呢?有民谣活画了分粮的场景:

    不用拉,不用担,

    光棍汉分粮簸箕端。

    簸箕端回的粮食,到底能吃多少日子,自然是数得清的。

    我曾经困惑,对于这样一种分粮方式,家乡人接受得为何理所当然?明白这么一个不好明白的道理,我是从一句俗语醒悟的。俗语云:纳了粮,自在王。对于这话理解和解释都高我一筹的是一位村头。村头用高音喇叭讲,哪个皇帝不纳粮?以此号召众人踊跃交粮,把自家的小麦驮到国家的粮站去。这当然是大光景解散后的事了。

    与那位村头相比,我是一位蠢人。他当时讲过的道理,我在20年后方有领会,领会的原因还是得益于历史的启迪。掀开历史的书卷,在首页上我即看到了故里的荣光。故里曾是尧王的都城。这是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最辉煌的一笔。然而,写下这一笔也是极不容易的。关于尧王,有人说他是汾河东岸的伊村人;有人则说是河北人,河北有个唐县,尧王又有陶唐氏之称,所以,祖籍河北的可能也有一些。不论近在对岸,还是远在河北,反正,尧王不在养育自身的故乡建立都城,而将都城建于我的家乡,足见我的故乡不是一块平凡的土地。

    回答这个问题,后来的历史更为确切。公元308年,又一位皇帝,史书称之为前赵,而自号后汉的刘渊,也将都城建在了我的故乡。那时候的皇帝已经有金銮宝殿了,所以,他建都的地方现在仍叫金殿。刘渊是位匈奴人,起兵称帝先在蒲坂,后有人进谏,平阳沃野,好筹军粮,不若易之。平阳乃我故乡的旧称,刘渊皇帝听了此谏才将都城迁来。可以设想,从尧王建都的那个时候起,村上的先祖们就如数交纳皇粮了,祖辈传留,延续至今,村人的骨子里、血脉中流荡着纳粮的必然因子。

    尽管我的父老乡亲有着纳粮的天然素质,时常还是难以应付那催粮的时局。祖母曾经淌着泪哭诉往事。那年月实实难熬,催粮的人一拨接着一拨,日本人明抢,二战区暗逼。白天,日本人挨门挨户地搜刮。夜里,二战区的长官们高喊抗日的口号下了山,把各家管事的人撵到村中的大庙里,谁家来人交了粮,才能把关押的人赎回去。祖父常年不在家,这管事的人自然该是祖母出场。祖母被关在了大庙,年幼的父亲和他的妹妹蜷缩在屋里不敢动弹。无人去送粮食,祖母也就回不来。祖母说,在那阴森的北殿里她站肿了双腿。诉说这些往事时,祖母只有悲苦,并无愤恨,愤恨的则是土匪。土匪抢粮的手段更毒,她亲眼看到那伙凶神恶魔,没有搜出粮食,就把王财主绑到柳树上,烧红的烙铁直烫他的前胸后背。随着一股焦糊味的弥散,王财主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这情景,祖母讲过好多年了,我仍然无法忘记。那年在课堂上学习岳飞,读到那句,每筹军粮,必蹙额曰:东南民力竭也!当即百般动情,感慨岳飞不愧为民族英雄。

    我品尝交粮的滋味是珍宝岛发生战事的那年。那年秋里,稻子已压圈了,早熟的玉茭也可掰了,突然来了交爱国粮的命令,而且要交麦子。交麦子当然是对的,难道还能让浴血奋战的将士在前线啃窝窝头呀!只是夏收时分到家的麦子就是极有数的,各家各户倒栽了粮食瓮,也难以交出。催粮的办法一个接一个涌现。先是开动员会讲爱国支前的政策,接着是广播喇叭里高喊着催粮,再着则是树典型了。典型找的是鳏寡独户,人口少,交得少,好筹集。前面刚交,后面就有人敲锣打鼓送喜报,好不荣耀!一应高招都使完了,大多数户还是没有动静。于是,树典型变为抓典型,典型户找的多是戴帽的四类分子,凡没交者统统抓去游街批斗。这些户交完了,又斗富裕中农、中农……这一招满灵验,众人看看大势不妙,立即动脑筋,想办法。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么个计谋,去百里外的邻县换小麦,匆匆把刚掰下来的玉米弄干,用斤半换一斤,回来交送。爱国粮的交送划上句号后,家乡的人们本来可以熬到过年的吃食,在腊月里早早断了顿。至今,我难以相信,那么多乡亲是如何撑过那段饥馑岁月的。

    在交公粮和与饥饿抗争的日子里,我想起最多的是闯王,以及赞颂闯王的民歌:

    开开大门迎闯王,

    闯王来了不纳粮。

    我很赞赏闯王的圣明,却又有些疑惑难解。俗话说,插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闯王不收粮,那闯王的人马吃什么?当然,这么简单的问题,若放在眼下我决不会提出。我敢断定,交粮和不交粮,都是要夺天下的一种策略。交粮是必然的,而不交粮只是暂时的,说得更透彻一些,今日不交乃是为了日后多交。正如养鱼是为了捕鱼而食一样。

    怅望历史的天空,我突然觉得民以食为天是不完整的。皇帝也是以食为天的,倘没了粮食,皇帝也就没有了社稷江山。由此,我立刻想到了西晋那位可怜的晋愍帝。他是投降的亡国之君,而投降和粮食关系至殷。据记载,刘曜兵马围城后,久攻难克,长安城还有将士援助。但是,城中粮草有限,渐渐耗尽,当马匹也被充饥后,晋愍帝终于没了办法,只好出城投降。因了粮食,历史写下了屈辱的一笔。从此,我看到的天日就有了不同以往的含义。

    盘

    在历史上,因为粮草断绝而兵败城破的绝非晋愍帝一例。我所以独独想到晋愍帝,是因为他的故事情节逐渐延展到我的故里。投降后的晋愍帝即被押解到金殿,刘渊皇帝虽然已经患病身亡,而他的儿子刘聪继了皇位,打坐在金銮宝殿着实戏弄了亡国之君一番。

    这事早在上千年前就发生了。而且,似乎怕后人忘却这屈辱投降的耻事,司马光在主持编纂《资治通鉴》时,明明确确将这段史事榫入其中。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这足以窥得先人的一片匠心诚意了。

    但是,我知晓这件史实却是近年的事。先前我既不了解我的故里有多么值得骄傲的辉煌,也不清楚晋愍帝有多么荒唐的羞耻,更不明白这辉煌和羞耻对吃饭问题有过多么深刻的注释。我浅白的思维中,祖母的训导占据着绝对统治地位。组成祖母训导主旋律的还是那句话:上人争衣,下人争吃。在好长一段日子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要活得体面,应当讲究衣冠,而不应该在吃饭上争竞,甚而觉得在吃饭上花费心思和精力是十分可悲的。

    我难以说清祖母的这种理论对我的头脑算不算禁锢,单是冲破这种观念我就耗费了不少的时日和精力。在突破祖母的理论之前,对争吃的一切行动我都很鄙弃。有两则民间故事,我记忆犹新,因为都是耻笑争吃的下里巴人,所以我常引为笑料。

    一则是,某人为了找碗饭吃,经常去一位要好的朋友家去。去多了又不好意思说吃饭,更要紧的是,朋友及家人虽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某人要改善这种僵局,达到吃饭的目的,需要用智慧来开启这把锈锁。冥思苦想数日,总算有了办法。

    是日快到吃饭时,某人去了朋友家。一落座便把朋友的娃娃抱在怀里,问:亲狗仔,你猜伯伯今儿在你家吃不吃饭?

    因为他早有吃饭的惯例,娃连眼睛也没眨就答,吃哩!

    他忙顺水推舟,狗仔真亲,一下子就猜对了!伯伯就是要吃饭哩!

    于是,待到热饭上来,饱餐一顿,满意而归。

    次日,去了朋友家,又是故技重演。朋友的娃娃可能在他饱食走后,受了父母的训教,他再让猜时,居然回答:不吃!

    这显然是逐客令。然而,某人的心计正在于此时,他不愠不怒,而是淡然一笑,说,亲狗仔,这回可猜错了,伯伯吃饭哩!

    娃娃无奈,娃娃的父母更无奈,只好无可奈何的又奉上一顿饭。

    另一则故事是,某公参加朋友的聚会,进餐。第一道菜是豆腐,菜盘刚放好,某公时不我待,立即夹了一块放进口里。环桌便有人笑,还有人问:你这么好吃豆腐?

    对答,是好吃,豆腐就是我的命。

    言毕,连连下手。转眼,第二道菜又上来了,是一盘肉。某公立即转移阵地,把夹豆腐的筷子对准肉盘连连出击。桌边人又笑,还有人逗趣,你不是说豆腐就是你的命么?

    某公脸不红,不烧,笑而对答,嘻嘻,我一见肉就不要命啦!

    两则故事,一个意思,此二人既为吃饭丢尽了脸面,却又花言巧语遮掩汗颜。听到这故事,我不止一次当做笑谈,嘲弄二位。现在想来,颇为愧疚,因为我曾经的行为并不比他们高明。与他们相比,我是蠢笨的。我没有像二位那么找现成饭吃,似乎是维护人的尊严和体面,孰料,在那劳顿的过程中丢掉的还是人格。

    那时候,我们吃饭到了最艰难的地步。一位吃过派饭的公社书记曾将一日三餐概括为:早起金丝塔,中午一把抓,晚上要想吃,拿起来还是它。金丝塔是黄色的玉米面窝窝头。一把抓,是将一块铁皮上钻好眼的长板搭在锅上,抓一把用开水烫好的玉米面,擦按下锅,叫做擦圪豆。这样打发日月就够难熬了,时常还连这样的饭也吃不上。尤其是那年交过爱国粮,只好另谋生计。换大米和拾红薯都是生计的需求。

    换大米是用大米换玉米面。这本身就是一场悲剧。试想,好端端、白莹莹、香喷喷的大米谁不想吃?自那年串联去了南方,我连着吃了几个月的大米,居然吃上瘾来了。时不时就想吃点大米。可是,这大米岂是好吃的?那时候,大米金贵,一斤能换近三斤玉米面。对于肚子来说,一顿也不容空缺,填满它颇不容易。而不论大米还是玉米面,一斤是一斤的地盘,所以,为了多填几回,只好将大米变成玉米面。殊不知这变幻过程充满了辛酸。那年春节联欢晚会,换大米的演员推车上场,我心头就痛楚扭结,立即想起自己串街跑巷的琐事。1970年元旦,已经夜晚10点了,我那天还奔波于街头。我的大米没有发落完,只好在寒风中继续叫卖。直到在火车站全部换完,我才顶着西北风回返,到家时已是次日凌晨了。

    换大米留给我的深刻记忆,是那些不乏挑剔的眼光。抓起一把,瞅瞅;又抓一把,瞅瞅。滚来滚去的眼珠搜索不止,似乎我的大米中潜藏了什么不法人员,似乎我就是一个贯于以次充好的奸商。每每此时,我都像受了侮辱,只想为扞卫大米和我的尊严大喝一声,凛然而去。但是,倘若那样,我的大米则只能是大米,绝不会有了填充三倍空间的效果。因而,我需要忍耐,忍耐出卑贱的笑,笑着解释这大米的妙处。这情境不比某人搂着人家的娃娃猜饭好熬。

    拾红薯应该没有这样的烦恼。我的故乡紧邻汾河,河的对岸是一抹平川,一抹黄土高原。原上缺水,没有我们这般水灵灵的条件。家乡得益于水,粮丰林茂,是个富庶之乡。但是,也失之于水,外地人纷纷拥来,光我们村土改时落户的河南、山东乡亲就不在百人之下。人口稠密,又让水土难以养育,何况还要交粮?红薯喜欢黄土温床,稍稍落点雨丝,就滋润得嫩翠嫩翠,生长得茵茂茵茂。这是指叶蔓,而叶蔓下面的果实,早在这嫩翠茵茂间积蓄了一袋子的蜜汁。河东那辽阔的大地自然是红薯的乐园。

    收秋后,离上冻还有些许日子。这时候是我们拾红薯的极好机会。我的父老乡亲汇成一支不用组织的人流,络绎向河东大地。这是一支自行车的队伍,每辆破旧的车上都夹一把钢铣和一条布袋。车把上挂一个馍布袋。那布袋中的馍馍也是极为节俭的花样,为了不凉,都在鏊子上烙过,白面饼当然吃不起,只有玉米面窝头烙干的馍片。翻一整天地,不知要流多少汗水,却没有喝水的任何条件。干馍片实在咽不下去,就将拾到的红薯捡净些的掰开去吃,吃得有滋有味。拾红薯是天下最没有良心的活儿。其它任何活儿,都可以按劳动量多少计算收入,而拾这玩艺却不一定了。有时,你翻的地正好是位粗心人收获过的,那收获就会超过希望。倘若正巧遇上位精细鬼,那么捡拾些小不点也不赖了。逢到这种时候,就应更换地盘。可是,谁又能知道哪块地是什么样的主儿收拾过的?所以,这收获的多寡也像命运一样难以预料。命运之说在一切自我无法把握的时候都很实用。

    有一回,我们碰上了一件倒霉事。正拾得起劲,村里出来个吆牛的老汉。老汉喊,不准拾!我们不听,他拴了牛要我们去大队讲理。拾红薯又不是偷红薯,又有何惧?我们去了。进到院里,正开批斗会,有人正在打挨斗者的耳光,响亮之声如过年鸣炮,我们顿觉惊悸。惊悸未定,就有人喝斥,破坏到这里了,把红薯倒下!没有人犹豫,没有人辩说,匆忙解开布袋倒下那大大小小的罪孽。都怕那响亮的耳光移到自己脸上!这当儿我突然明白了,拾红薯的行为比乞丐体面不了多少。可是,连拾数日,就能拾到一个多月的口粮,我们怎么能轻易放弃这样的好事?因之,我们羞怯地倒下红薯,又匆忙地重操此业。

    行笔至此,我突然想起,一位风华正茂的人物曾在湘江边发出过惊叹: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本来,在我沦落进换大米、拾红薯的行列之前,就已在造反有理的队伍中,将这话作为最高指示熟读成诵。可惜读是读熟了,却没有领会到其精神实质。也许是这种含糊其词惹怒了上苍,上苍才惩罚我用体肤和脸面去感知吃饭的艰难,吃饭的不凡。现今,我终于领会了吃饭可以改变人性,也可以改变江山。

    这样的结论,不仅某人某公的故事可以作证,还可以摘引晋愍帝投降的历史为例。公元316年(建兴四年)8月,刘聪的大司马刘曜率大军进攻长安,国库太仓空无一粟,连仅有的几十块麴饼,皇帝也御膳用尽。晋愍帝无奈,只好袒露胸臂,牵着一只羊羔,抬着棺材,口衔玉玺,出城投降。

    这种场面要比我们倾倒红薯的情形悲惨得多。比之晋愍帝所受的屈辱,我们是小巫见大巫了。只是我们不应忘记,因为无粮才导致晋愍帝投降,也结束了西晋51年的统治。如果换一种思路,倘若长安太仓殷实,米粟充足呢?自然不会有投降的下场!推而思之,若有饭吃,某人和某公,以至现今指派文字的在下恐怕也不会有曾经的作为了。莫非不为五斗米折腰,还需要自己有三斗米,或者至少也应有一斗米?一碗米?

    ……

    杯

    世事不断发展和变化的性质,往往改变初衷,甚而大相径庭。

    那年,在凶神恶煞的怒视下,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倒下我挥汗翻捡到的红薯。完成整个过程后,再聆听那批斗会上持续不断的耳光声,我深深体会到缴枪不杀有着广泛的外延。至今我弄不明白,我们那么多人,为什么会屈就在吆牛老汉的手下,去经受一场少见的侮辱?我们完全可以逃掉,四散而去,他有何奈?可是,我们却没有逃跑。在找不到答案之前,我只能认为这是上苍对我的历练,有如韩信受胯下之辱一般。我在历练中硬朗和茁壮了,成为了现世的人。正由于经受了历练,反刍过去时,我才有资格发表关于吃饭的感叹。这一点绝不是在换大米或者拾红薯时就可以设计进去的。

    同样,作为一国之君的晋愍帝也没有精明透彻到哪里去,更谈不上远见卓识。没有粮食的日月迫使他丧失了人格,成为一名亡国之君。可以设想,在打开城门前,晋愍帝经过了深思熟虑。起码考虑到投降的最低待遇也能讨碗饭吃。他没有料到,吃这种奴颜者的饭也仅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后,刘聪即杀了他。在我的故乡,晋愍帝由亡国之君,变成无国之鬼,结束了吃饭的忧虑。这一年中,晋愍帝没有饿肚子的危机,却受尽了羞辱。刘聪宴请群臣,命他在席间上菜斟酒。晋愍帝着青衣,戴小帽,忙碌非常。读史至此,我禁不住拍案而语:酒囊饭袋。倘若人没了精神气节,活着和死去有何差异?

    我在换大米和拾红薯的时候,没有想到我会反刍往事,似乎,我那可可怜怜地举动和晋愍帝上菜斟酒没有什么两样?只缘我有了反刍往昔的今日,才使那旧事具有了不同以往的意义。这完全是事物发展过程对命运的慷慨恩赐。承受这种恩辉的远非我一人,我们村上数得出几位传奇人物。

    剃头王当推首位。剃头王是个庄稼人,闲来爱摆弄把剃头刀给众人削光脑袋。又因姓王,才得了此号。那一年,他在官道边锄田,却窝着一肚子火气。早饭吃得清汤寡水,尿了两泡没了劲。他想发火,父亲的火比他还大,瓮底早已朝天了,还不知劳累一前晌,午饭有没有着落。恰在此时,官道上跃过一面艳红的旗帜,旗帜后面的人结伙成队,一看,队伍的尾巴远着哩!队伍过着,有人还敲打呱哒板,冲着看热闹的人表演:

    当兵你就当红军,

    红军都是大好人。

    打土豪,分田地,

    从今不怕没饭吃。

    听说有饭吃,剃头王立即流了口水,肚子也咕咕叫了,不由得撂了锄头,跟着队伍走了。

    这是1936年,红军从延安渡过黄河东征,途经我的家乡。剃头王一样的饿汉纷纷投军,使我们那块土地再度灵光。解放后那么多人享有老红军的美誉,惹人垂青,剃头王是其中的一员。他是土改后回来的,给他补分了房子土地。有人问他,这些年在队伍上干啥?他无不得意地夸口,咱干的那活儿,说出来你们别怕。众人都诧异,这至今也识不了几大字的粗人,当的是啥大官?剃头王说,咱没有不管的头。什么样的头在咱手下都服服帖帖的,叫高就高,叫低就低。说多了,漏了陷,众人大笑,哈哈,敢情你在部队还是玩你那把小刀子,剃头呀?剃头王正色道,可不能说剃头,那是下三流的说法,咱部队不分高低贵贱,是当理发员哩!

    剃头王回村后很是风光,娶得妻子,生儿育女,光景过得红红火火。曾经对他发过火的老子说,多亏我儿那年跑了,要不,吃死老子,也饿死他小子了。俗话说,祸福一体。剃头王因为吃饭扑揽了个好奔头,好光景,却又因为吃饭毁了自个的家庭。

    也就是我拾红薯的年头,剃头王已经抱上孙子了。由于年龄的老迈,也由于作务庄稼的老道,秋播时队长又派了他摇耧的活计。摇耧是个技术活儿,步要迈得稳,手要掌得准,一步一走,还要一走一摇,随着摇动,麦籽均匀地落在沟里。小时候,就记下了这样的歌谣:

    圪巴巴,摇耧耧,

    糜黍颗,截头头。

    老汉老汉到了么?

    今年种好过年收。

    这农活关乎着明年的收成,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操持的。要有技术,光技术却不行,还要思想好,觉悟高。那时候很讲究阶级路线,试想若要派个阶级敌人,有意下籽不匀,即使出苗后发现了,将他斗倒斗臭,苗也无法补足了。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不假。这样选人,自然剃头王最有权威。因此,队上那把耧理所当然操在这位老红军的手里。

    谁料,剃头王的作为让人大失所望,而且,终生也难洗清罪孽,再也无脸挺直在人前了。他偷了生产队里的麦籽。那会儿,偷是个十分犯讲究的事,更何况你是偷麦籽,这举动和有意破坏的地富反坏右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本来,悄悄偷些麦籽,或许先前就有人弄过,只是活该剃头王倒霉,别人偷就偷了,而他偷了却偷得满村风雨。他偷麦籽是看见两个孙子饿得可怜,悄悄抓了几把,在裤裆里装回家去,用砸池捣成面粉,化了拌汤。两个孙子好不高兴,狼吞虎咽,喝得净光。喝下去,就肚子疼,疼得在炕底下打滚,死了。死后浑身皮肤发紫,医生认为是中毒死的。

    剃头王哭了,他突然明白,麦籽是拌过农药的。无须什么惩罚了,剃头王憨了,逢人就说,我真蠢,害了我的孙子。说着,猛打自己的耳光子。这样揪人心肝的表演一直到死,到和他的孙子躺在一处的黄土里。

    另两位人物的命运也和吃饭瓜葛得很紧。论岁数,他们当比剃头王小一辈了,剃头王快回村时,历史也给了他们一次飞黄腾达的机遇。他俩是叔伯兄弟,大的叫大猴,小的叫二猴。猴是我们那方土地上对男娃的统称。大猴、二猴长到年轻力壮的份上,正赶上解放大军渡江南下。村里头有点男人样的人只要乐意都扛枪吃军粮去了。大猴、二猴也杂在当间。队伍开到黄河边,住在风陵渡的一座小院。天擦黑,二猴找到大猴,说,哥,这狗日的饭不好吃,脑袋在手里提着哩!大猴知道二猴的心思,肯定因为晌午和小股土匪交火吓着了,就说,怕啥?人家能吃,咱也能吃。二猴拉住大猴往外走走,瞅瞅没人,指指黄河说,哥,过去就难过来了,我想回。大猴没答应,他家里穷,不像二猴家殷实。常常吃了这顿,熬煎下顿,哪如在队伍上,苦些,可自在,吹号就走,停下来有伙夫做饭,吃饱了要么走,要么躺,不费心思。第二天一早,排长问大猴,看见二猴没有?大猴说没看见,却明白这狗日的肯定跑回去了。

    大猴没有为二猴跑了痛心,痛心的则是二猴了。十年过去了,大猴衣锦还乡,带回了一大家子。村人有顺口溜为证:

    咱大猴,本事大,

    广东带回一大家。

    又有女子又有娃,

    还一个蛮子爸。

    这顺口溜活画了大猴的风光体面。大猴回来是工作调动,当上了堂堂正正的公社书记。走村串户,人簇人拥,吆三喝四的。看到这场景,二猴心里酸溜溜的。想当初要是咱家也搭不上锅,准不会逃了,那现在不也一样吆三喝四的?何苦让咱摸这牛尾巴,没完没了地受罪呢?

    吃饭在这个世道上是个操持命运的幽灵,说不清它到底朝哪里引导你?它可以成全一个人,也可以毁坏一个人,而且,成全和毁坏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有吃的,或者无吃的。有和无,都可以成全人,毁坏人,这让人不得不左顾右盼,步履维艰了。

    盆

    我在春日的阳光中咀嚼着吃,咂磨出了少有的滋味。晋愍帝、剃头王以及大猴、二猴的事实,都把吃饭和命运缕接得天衣无缝。同时,也咀嚼出另一种味道,即吃饭和礼仪也有着密切关系。

    故乡的人们走亲戚,往往给亲人带些吃食。有一出戏,在歌颂共和国新生活的幸福时,就用走亲戚来拱现,一位大娘唱道:

    手里提着竹呀么竹篮篮,

    雪白的馍馍放呀放里边。

    猪肉羊肉各斤半,

    还有三十颗大鸡蛋。

    嗳咳嗳咳嗳咳哟哦,

    还有三十颗大鸡蛋。

    带着这样丰厚的礼物走亲戚,当然体现了对亲戚的盛情,同时也展现了自身处事的大方,脸上定有少见的光彩。不过,这是在舞台上,是戏剧化了的世界中。而在现实生活里,那时候我常见的是蒸馍。由于礼仪不同蒸馍也变化着不同花样。孩子出生去看望,一般蒸的是大馍。大馍样如织布的梭子,稍带点弯。孩子生日送箍揽。箍揽成圆环形状,满篦子蒸一个。有虎头,有凤尾,通体镶花。当中的空间要大到能套在孩子脖子上,这箍揽的意义就出来了,像是把孩子锁住,喻指好带好养。外祖母家给外孙蒸箍揽要从一岁蒸到十二岁。最后一次是油炸过的,炸字在我的故乡和煞字同音,是指孩子大了,蒸箍揽到此为止。逢到老年人闹寿,是蒸寿桃。寿桃当然是桃子样,精细的人涂红抹绿,活脱脱地好看。老人寿终,要祭奠,是蒸祭馒头。祭馒头都是插花的,花样别致丰富,有一盘盘瓜果梨桃,有一出出戏剧人物,都是能人巧手捏攥的。

    逢年过节,花样更多。家家灶头蒸有枣山,高高叠起,面中裹枣,颇见气势,显现蓬勃向上的光景。给老人送馍,都是枣糕。枣糕一层面,一层枣,用糕的“高”音表示祝老人高寿。这馍馍的世界,博大浩瀚,是一爿深蕴着古老民间礼仪的天地。

    那一年,我串联来到大巴山区。山民们走亲戚的规矩绝然不同于我的家乡,多是提一手绢咸盐。这在我们看来很是奇怪,后来方知,盐是这里的贵相物。先前人们吃不到盐,不少人得了粗脖子病。我们看到了不少,有汉子,也有婆娘。有的脖子突出来,如同椰子树上高挂的果实;有的肿得整个脖子颇显粗大,实在难受。真不知那些老乡怎么熬过这难熬的日日夜夜。所以,在这里走亲戚带点盐是最好的敬意。用这贵重的敬意去推测家乡的礼物,同样,用吃食敬人也是最贵重的。足见,吃的位置是非同寻常的。

    出门走亲戚如此,亲戚上门也理应如此,多是拿上好的吃食待客的。有一回,我们村上来了一位外调的客人,日上三竿了,还没有吃早饭,腹中的饥饿状况可想而知。大队干部忙着派饭,连派几家派不出去,糠面煮菜,无法待客。最后找到一位民办教师,指令不准推托。民办教师领客人回屋,一问,母亲蒸的是死面卷。这是二、三月里最简易的吃食。这季节,田垅上草绿了,野菜扬头了,可以刨到小蒜了。小蒜样子像蒜,味道也像蒜,只是长得小些。将玉米面和好,擀开,往小蒜中拌些调料,卷入中间,剁为一截一截,蒸熟即成。这吃食,最简单,最粗糙,用它待客,民办教师有些不安。哪知,和盘端出,客人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说,着实饿了。没有松口,连吞三个。三个死面卷下肚,喝完一碗米汤,客人笑呵呵说,老师,这饭真好吃呀!我要不来,你们可能不做这么好的饭!民办教师心头的重负也才释然。

    客人从死面卷中吃出的特别滋味本来与我无关,可是,我一旦听到,就再也难以忘记这样的情节了。因为这情节总是不断启迪和引发我去思索,思索特定生活环境下的特别意义。

    腹中的饥饿能够改变人对食物的需求标准和看法,粮食的紧缺能够扭曲人的生活和品格。晋愍帝投降的行踪证实了这点,而且,他的到来似乎把他那行为的种籽也撒落在家乡的田园土地里。因之,才滋生出剃头王这样的后人。若是企及待客的世事,我身后的岁月也不乏戏剧性的场面。

    那一天,我执教的那所村小的校长,吃派饭回来,进门就唠唠叨叨,嘿,还是什么富户哩?穷唆气!几位老师忙问原故,校长愤愤地说,这是今年收了麦吃的头一顿坨坨。坨坨是用玉米面摊成的。把面粉化成稀糊糊,搭了鏊子,擦点油,待鏊子热好时,舀一勺倒去,烙黄一面,反过来再烙另一面。这虽然是玉米面中的上等吃食,可待客还是上不了桌的。尤其是老师的饭,在吃派饭的人当中是上流的,最受器重。所以,校长吃了这东西心怀不满,是情有可原的。尤其如校长所说,他吃坨坨的那家确是个比较富裕的户。这似乎不合逻辑,其实,这坨坨正是这逻辑中派生出来的。村里人喜欢说,穷汉肚里没杂粮。这话诉说了日月的单一,即打下麦吃麦,收了秋吃秋。只有富户才有余粮,才能打下麦夹杂着吃秋粮,省下白面日后匀着吃。遗憾的是这富户宽裕了自己,勒肯了别人。这当然影响了人格质量,校长怨怪也不无道理。

    然而,一旦深入到这个家庭中,去探讨其勒肯人的原因,却明白了勒肯人竟是从勒肯自己开始的。这个家庭的主妇,出过一件后怕的事。那一日,天色刚晓,村胡同里就人声纷乱,匆忙起来一看,这位主妇被平车拉走了。主妇上吐下泄,折腾了一夜,到医院诊断是急性肠胃炎。原由是主妇吃了隔夜的剩饭。天值炎夏,夏热酷烈,隔夜的剩饭必然霉了,主妇舍不得倒掉,自己吃了,吃出了紧急救治的情节。亏得离县城医院不远,若是救治迟了,性命也有危险。

    这情节的出现,引发了村人好事的兴致,一街两巷的议论,居然扯出了主妇的出身。而这出身足以回答校长斥责穷唆气的原因。主妇出生在富裕农家,父亲人称面汤先生。面汤先生饮食节俭,他的名言是,三碗面汤顶一碗拌汤,三碗稀的顶一碗稠的。所以,他家多是喝稀的,尤其是平常日子,连稠的面也见不上。这样穷唆气了几十年,居然买了田地,盖了新厦。面汤先生也才因此得名,从小喝面汤长大的女儿,岂有不穷唆气的道理?

    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我在品味校长吃派饭的故事时,时常一个人发笑。我可笑现在,也可笑以前。我想到这么一则笑话,说是有个人以小气而扬名,有人慕名来拜师。来者手提一条纸剪的小鱼,算是送礼。到家时不巧师傅外出,其子应酬接待。居然指着墙上的椅子请坐,指着画中的茶水请喝,还用手比划出个烧饼请吃。此人未见师傅也眼界大开,满意而归。却说师傅回屋,孩子兴冲冲给父亲汇报,想讨得几声夸奖,孰料,未待说完,就挨了一记耳光:败家子,烧饼不能比划小些!由这个笑话我想到那位主妇,其唆气惯了,出手也就难以大方,校长不应见怪。

    应该见怪的则是晋武帝。虽然亡国之君是晋愍帝,但是,晋武帝的奢靡和后来的亡国不无关系。晋武帝时期朝政腐败,挥金如土。斗富成了西晋贵族中的风气。太尉何曾一天三顿饭花1万钱,他儿子一天则花2万钱,而尚书任恺一顿饭就花l万钱,更有石恺用米浆或者麦糖水刷锅洗碗。倘若这些财粮节省下来,供晋愍帝和他的臣民食用,西晋岂有因无粮而亡的道理?

    面汤先生是否明白西晋存亡的史实,不得而知。但是,他的节俭却是应该称道的。可惜此一时,彼一时,他的节俭却导致了家业的败落。一场朝代的更替中,他的房产田地成为别人的财富。面汤先生为此郁忿而死,在深掩的土地下去永久怀恋他的家业了。

    死了,死了!然而,了却和腐烂的仅仅是体肤,面汤先生的遗风并不容易亡故,仍然倔倔地存留和延续,他的女儿,校长眼中的穷唆气,不正是这种延续的生动体现吗?

    勺

    吃饭的问题在我面前越来越复杂。小到凡人性命,大到江山社稷;俗到填充饥肠,雅到精神气节,无不和吃饭有着密切关系。越想摆脱这种复杂,复杂的世事就如同云雾一样,越是难以挣出。我的面前又闪现了一件往事。

    也就在那个饥饿的年头,我的一位邻居婶子死了男人。男人是当家的。死了当家人,家里顿时乱了套。当下最大的难题是无米下锅。祖母腌的一小瓮酸菜和她家伙着吃了,也救不了几日。她家和我玩耍的男猴女狗都是菜色面孔。后来,却滋润了,滋润得村里人无不眼热。

    眼热渐渐变为闲言碎语,说我那位邻婶交了个跛子。跛子是大队的保管。保管是管库房的,库房里有大队的粮食。粮食虽然不多,却比晋愍帝的太仓还强些,自然还是够滋润一家的。邻婶交了跛子的事,先被印证了。因为,没过多时,他们过到了一搭里,成了一家人。跛子动没动库里的粮食,是后来才印证的。跛子成了四不清干部,被圈到孤庙里交待问题。有一天,大队开会,是斗争跛子,显然跛子已交待了偷粮的事情。日子过了好久,生动的细节我无法记起,只隐约记得主持会议的那头头曾这样数道跛子:

    推开库房门,

    里头有个贼。

    有心拿绳绑,

    还是个共产党!

    众人哄然大笑。那干部却绷着脸收拾,笑什么?光彩的!众人慌忙闭了嘴。那干部因为这话受了惩罚,这是后来的事了,说是公开谩骂伟大的党。我却从这话中悟出了库中粮食的去路。

    文章前面谈到分粮时有个原则,是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集体部分不能算是太小的数,就邻婶那么个窟窿当然装不下这么多,更多的还是吃了大锅饭。大锅饭不是随便啥时都吃,只有农忙会战才让众人吃,可这扰害就大着哩!

    夏收秋播往往是龙口夺食的关键季节。这时节人马全出动,紧跟紧也还怕误了光阴。可有些人家无粮下锅,填不饱肚子,没有气力下地。队长在尝到人手不足的滋味后,变得精明了,留下粮在这咬牙关头开大锅饭。大锅饭一煮,生产队长口中的哨子凭添了好大的活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蚂蚂虫上会似的,全来了!

    临时搭锅,家具都是借的,难以做出什么好花样。这正符合村上流行的说法,猪多没好食,人多没好饭。为了做饭方便,一般多是炸油卷,煮烩菜。油卷其实就是城里人叫的油饼,现今人们并不喜欢那油腻腻的吃食,而在客人将死面卷吃出美味的年代,那油卷就具有非凡的诱惑力。不必高谈阔论,务实点说,我们儿时玩耍,少不了吵架打闹。若要一方威胁对方,你敢打我,打破窟窿给我炸油卷!对方会马上手软。试想,这油卷有多大震慑力?因为平常人家是炸不起的。

    大锅饭吃油卷,没个限制,尽饱。那时,我正当年,可是胃口有限,顶多只能吃三个,而最多的人却可以吃到八个。那油卷不小,三个足有一斤。吃八个该有多大的胃口,难以想象。果然,有人吃饱后弯不下腰了,也直不起腰,老老实实躺在河边的草窝里睡觉。此人是咸盐公公。咸盐是这位老公公的外号,这外号和运动有关。大概就是批斗跛子的那回,此公光着脊梁,大声说,好大的害货(老鼠),害得我一年劳动一年,连咸盐也吃不上!从此,咸盐成了他的专用名字。

    起初,队长见咸盐公公躺倒了,还逗趣,说,有回坐席出来,前面的人帽子被风刮掉了,弯不下腰,没法拾,就叫唤后面那位帮助。哪知后面那位只摇手不说话,哈哈,原来口里满得咽不下去。众人听了大笑一场。笑毕有人看咸盐公公,却翻了白眼,断了气。往医院送,迟了。咸盐公公就这么死了,好在死也没有当饿死鬼。

    很快,咸盐公公吃油卷撑死的事情传遍了远近乡村。

    其时,我也很鄙视此公。产生这种心理,主要还是奶奶那“下人争吃”的理论在头脑中作祟。也怪我孤陋寡闻,那时还不知道世上有个晋愍帝,更不知道他是因为没有饭吃投降的。要是知道这位皇帝赤臂投降,还要去席上给仇敌添菜敬酒,我定然会宽宥了咸盐公公。咸盐公公为八个油卷捐躯,固然有损人格,却还没有涉及国格,而晋愍帝却是人格、国格损失殆尽,实在可悲!

    无论如何,晋愍帝进入我的脑海后,我的思绪开阔了,时常将现实放到历史中去反思。这颇有些像是仰望长空和长空中的一轮红日。我看到日头在天边升起,又在天边落下。升起时天蓝天阔,落下后天暗天黑。没有日头的时候,天地换了一种滋味,清冷而又寡淡。我发愤地读天读日,时常还读出些怪诞的念头。天似乎还是天,蓝色的长天铺展在头顶,而那轮红日却红得像是一个烧饼。

    烧饼在我的故乡叫做火烧,算是顶好的吃食。关于火烧据说有这么段故事。爷爷让孙子擤鼻涕,孙子说不买火烧馍不洗。爷爷说买。孙子出去再回来缠住爷爷买。爷爷说,没钱,我哄你哩,憨娃!孙子大气一出,鼻涕又吊出来了,对爷爷说,我也没擤掉,哄你哩,爷爷!看着天上的烧饼,想想人世的事情,我似乎领悟了什么。转而一想,又觉愚拙了,在我前头,早有人看穿了这天日的诡计。有天子曰:深挖洞,广积粮,缓称霸。积粮实际是积累实力,称霸当然是争夺天下。说是缓称霸,实际是要称霸,要夺天下。

    而这争天下,却是以粮食,也就是以吃饭为前提的。

    这就把天日扭结得绝难分解。

    还有比之更高明的论断,人民领袖风骚独领,改一字而用之: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有人说,这指示化腐朽为神奇了。这指示传得我故乡家喻户晓。咸盐公公曾对前来巡视的领导大谈心得体会:深挖洞么,就是把防空洞挖得深深的。领导都夸说得好,他谈兴大增,又说,广积粮么,你们看,就是不怕出汗,光着脊梁干,说着还故意晃了晃油黑泛亮的脊背。领导笑了,笑着去了,后面的词不听了。这似乎是个笑话,其实透露出了咸盐公公必然饿肚子的原因。他一旦不饿肚子了,也就没有了自己。

    不论咸盐公公如何曲解最高指示,广积粮以及紧随其后的不称霸,总在明确宣示着自己的意义,显现着人民领袖对世道的精辟把握,启迪我去完整的理解——

    天日。

    ——天道日月。

    1995年3月20日尘泥村一稿,3月25日-30日二稿。

    中言心语:

    如今,吃饭已不成问题,可我依然忘不了吃饭成问题的日子。那些日子太令人刻骨铭心了,永远不会走出我的记忆。我不断反思那段日子,不断反思吃饭的问题,却又觉得我的反思几乎等于不反思。因为,有没有饭吃,固然和个人有关系,那是对个别懒人而言,即使和天有关系,也是局部的,更为直接的关系却是天子——皇帝,他老人家能够赐予辖地的人都饿肚子。我饿肚子的事也没有逃出这个怪圈。所以,我希望我的反思不再是个人的,而是民族的。这或许就是写作此文的动力。

    2009年11月16日

    感恩平阳

    2007年的春天真好,不仅叶适时绿了,花适时开了,天空还出现了少有的明净。弥漫在尧都的阴霾被横扫了,天蓝了,蓝蓝的天上有了白云。云白有了立体感,让人觉得这世间和先前一样样的可爱。

    这时候电话响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刘会军先生来的:你的文章《翻阅骊山》入选文化艺术出版社编选的《2006年散文随笔选》。

    撂下电话,手机响了,读到了深圳青少年报杨世芳女士发来的信息:你的散文《伶魂》被选入百花文艺出版社编选的《2005-2006年散文精品》。

    坐在桌前,打开电脑,我的杯水散文网站出现了中国美文网站余继聪先生的留言:先生的大作《在激流外永生》选入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的《2006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打开邮箱,又出现了《伶魂》,是中国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李晓虹女士发来的,该文入选了花城出版社的《2006年中国散文年选》。

    还有北戴河文友发来的信息,那年在笔会时写的《东临碣石观沧海》选进了漓江出版社编选的《2006年散文选》……

    一年当中,4篇文章被5家出版社选入年度精品,文友们一致认为这是中国散文界的一个新亮点。连续不断的祝贺,让我平静的心湖荡起了粼粼的光波。这时候,有记者来采访我,问及感受,我想也没想就说:感恩平阳。

    这话似乎有些唐突,却隐藏了我生命的真实历程。

    很小的时候,就听乡亲们常讲一句话: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不经意,经意的时候是我早陷入了生命的囹圄,懂得了不少世事。我明白了我的家乡是尧都,尧都古称平阳;我明白了我属虎,而且恰恰落在了平阳;我明白了我这只虎还不是普通的虎,是陷进犯月的虎。我记得奶奶教给我的犯月歌:

    正蛇二鼠三月牛,

    四猴五兔六月狗,

    七猪八马九羊头,

    十月里老虎漫山游,

    十一月里鸡架上愁,

    腊月老龙不抬头。

    十月里虎漫山游,那是因为小动物能冬眠的都冬眠了,不冬眠的也躲藏起来了。老虎漫山搜寻也难找到可充饥的吃食,不得不下山去,冒然到了平地,说不定还没碰上能吃的活物,不知从哪家犄角旮旯扑出一只恶狗,即使不咬个狗血喷头,也冷不防受了一惊。看来,这虎落平阳确实包含着不少的世理啊!

    那么,我这只老虎是否能逃脱这俗成的怪圈?现在想来,还真是无法逃脱。几年前,我在学校举办讲座,主持人张振忠先生这么介绍我的经历:该长身体时无饭吃,该长知识时无学上,该长官职时无文凭。真感谢他对我生命的精辟概括,画活了我在平阳大地坎坎坷坷的大半辈子。

    1960年,是共和国公认的困难年头。粮食欠收,家家缺粮,我从那时开始尝到了饿肚子的滋味。自此往后几近20年,我才摆脱了为粮食犯难的忧虑。那一年,我11岁。11岁就经受饥饿,怎么会能长成该长到的个头?为吃饱饭,我开始了求生的劳作,从挖野菜,到下河捞鱼;从拾红薯,到进城用大米换玉米面。一路走来,写满了辛酸的记忆。

    1966年,是我生命的一大转折点。夏天,我就要中考了,如果考进高中,我会一路飚升,直奔知识的峰峦。可就在初中刚刚毕业,再有十来天即要考试的当口,刮来了那场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三折腾,两折腾,学校停了课,没了升学的希望。我的求学之路就这样半途而废了,不得不背着铺盖卷回到村里,用瘦弱的肢体加入修理地球的劳动大军。因此,至今临汾三中仍是我的最高学府。

    几经周折,我居然走进了政界。30多岁,还被认为风华正茂,大有奔头。我睁开卑微的目光打探世事,便看到自己的先天缺陷。由于学业的中断,自己连个大专文凭也没有。而此时的游戏规则,文凭尚起着晋阶的重要作用。其实,弄个文凭不是难事,到处是这个函,那个授;这个院,那个校,报个名字,交点费用,资出够了,红本本就可以拿到手。但我犹疑,那样就能有了相当的水平吗?自然不能,我何必去冒那样的虚名。这样的选择便断送了我升迁的可能。

    这便是我这只老虎沦落平阳的真实写照。更何况,我还有个在台湾的爷爷。鬼子来时,他投军走了。奔上西山,进了国军。横下心来,痛打皇军。皇军败了,滚了,却和共军干上了。他那个早已腐败的国军,怎能敌得过生机盎然的共军?当然的败了,垮了,他退到了台湾,侥幸捡了条性命。他的侥幸一直是家庭的不幸,当然也是我的不幸。上初中时,成绩优异的我连团徽也戴不上;回村种地,出汗最多,评工分总是最低的;好不容易当了民办教师,却由于爷爷的缘故眼睁睁看着转正的指标被村头儿的小子掠走;即使到了政界,即使成了党员,也还有人状告我:有海外关系怎么能分管机要工作?爷爷几乎成了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有人可以借之向我兴师问罪。

    这么说,似乎自己就没有走麦城的败事了?不,不,淡出尧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剧。其实,走进尧庙便是我悲剧的开始,我却浑然不知,吁请领导,呼唤民众,硬是将一个化为灰烬的尧庙再度崛立于世,硬是举办了史无前例的祭尧大典,硬是开启了尧庙春节庙会,硬是启动了迟滞的旅游脚步。一种辉煌,必然潜在着一种危机。重光后的古庙,成为广众注目的舞台,可也为作秀者提供了炫耀政绩的亮点。在这样的时刻,我却将秀色当作本色,依然痴心不改,像以往那样不分昼夜,不度节假,奔走劳作,一意要将未就的蓝图变为宏图。然而,一纸早晨醒来,一个公文发下,便割断了我与尧庙的情缘!

    当然,这是我无法推诿的悲剧。

    不过,我像感谢许多磨难一样,感谢这次悲剧。我真的感谢磨难。饿肚子的年头,让我懂得了人生的艰辛,让我早早挑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让这副担子的重负压出了坚挺的腰杆和意志。没有上学的机遇,时刻让我感受着知识的饥饿,嗜书成为平生的最大爱好。读一本,再读一本,仍然觉得“囊中存米清可数”,因而,只要有一隙闲余,立即走进书籍中的天地。缺乏应有的文凭,便不必挤攘无序的官场,早在1986年,我便给自己重新确定了人生的目标——文学。并且,让业余时间在写作和读书的乐趣中度过。我庆幸上苍没有悖逆我的选择,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1990年散文选》选入我的作品《弯弯的桃树》,当《散文选刊》推出《乔忠延作品特辑》,就标志着我走进了一个崭新的精神领域。

    如同我不会想到尧庙会失火,我也不会想到我会挑起修复尧庙的担子。只怪那把火烧痛了广众的心,只怪那把火烧晕了我的头,我迷迷糊糊走进了误区。挑起了这副担子,我就将整个生命放置于其中了。不光自己的肢体肩负工作,就连自己的精神也全成了尧的空间。修的是尧庙,说的是尧文化,写的是关于帝尧的书……而且乐此不疲,百般沉醉,一天一天疏离了自己的文学天地。可是沉醉其间的我却浑然无知。

    我由衷地感谢淡出尧庙的悲剧,尽管造就悲剧的势力是天下最聪明的卑鄙,我也由衷地感谢!感谢它让我与纷扰决然剥离,让我迅速回归到文学的天地。我不必再在政务的磨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可以在文化的领域,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当然,我也可以自由的放歌:帝力于我何有哉!哪怕这歌声老掉牙,老老掉牙,我也高歌不止,而且歌唱着向后奔跑,跑进令我陶醉的桃花源里。

    时光好快,不觉然就是5年。这5年我面世了18部书。其中,《根在尧都》精装书已成为临汾对外交流的礼品书,《尧都土话》、《中国神话》、《中国寓言》、《山西古戏台》均在全国各大书店发行,《尧都土话》还越洋过海,摆上了东瀛的书架!正在王府井书店热销的《神话传说》被列入中国传世经典文库。临汾一、三、六、九中、曲沃中学、新华中学,都用上了我撰写的校本课程图书。这一切让我过得充实,过得愉快,过得早忘了平阳上空那烦人的阴霾。

    猛抬头,新的春天来了。来得这么明净,这么迅捷,让我充满了热爱。我热爱尧都,热爱平阳,热爱这块给我磨难,给我悲剧,给我屈辱的土地,显然,这是上苍对我的钟爱,不然为什么非要虎落平阳呢?我不敢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只敢说,本来是块软豆腐,一挤压,我却成了块很硬很硬的豆腐干。这叫我怎能不感恩平阳?

    2007年5月5日

    中言心语:

    60年的岁月对我已有了基本定位:笔耕人生。这里的笔耕不是说我的创作有多高成就,而是说笔耕是我的生命历程。我写公文,靠公文工作领薪,养家糊口;我写新闻,靠新闻为上司贴金,也为自己添彩。然后,我才有闲隙写散文,写自己的心中的块垒。我的笔书写逻辑思维,也书写形象思维。如果说还有一点侥幸的话,那就是没有搅混物事,成功转换了不同的角色。

    2009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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