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伍中正先生的小小说百篇集——《翻越那座山》,看见封面上的书名,就想,翻越过去干什么呢,要到喧嚣的城里去么?大可不必。思想的东西,艺术的东西,不等于现实的物质。生活中的人,到哪里去都好,自己选择。而精神的追求,应该超越于物质而上升。也许他是暗示农村的现代化发展?也许他是象征自己的艺术追求的不断超越?不得而知。我还是一己之见地以为叫《旮旯村里的诗》更好,因为伍中正小小说的诗化美学特点很突出。
一、伍中正小小说文本形式的诗化
1.篇幅精短如诗
小小说本身就小,小不一定就是诗化。我说的是精炼、精悍。在小说结构和叙事文本上,伍中正先生常常是诗化的。比如集中的《糟糠》《粒豆》《八月还乡》《天眼》《学问》《土蛋》《冬日阳光》《破鞋》《棉袄》《救济粮》《羊油》《夕阳》《金子》《哑巴》《牛案》《戏子老二》等等。
我以不太引人注意的《糟糠》为例来简单说说:
全篇57行,46个自然段,包括标点符号在内共910个字。
由此可以看出全篇的短小,每个自然段的短小,经常是一句话就是一个自然段,乍一看,有点像某些人写的现代自由诗呢!
全篇可以分为三个部分来看。第一部分1-10行,1-8个自然段,约200字,写农村妇女糟糠丧夫,叔子黑皮劝嫂子早点改嫁。第二部分11-31行,9-25自然段,约400字,写叔子帮嫂子车水、打年糕,有人说“糟糠怕是黑皮的了”。第三部分32-57行,26-46自然段,写叔子为嫂子找来了男人,最后风雪中送别他们离去。
第一自然段一句话:“糟糠是那年冬天没了男人的。”该交代的事情就交待完了,情节由此生发,整个故事在回忆中展开。
接下来补充了黑皮帮过哥哥出钱娶妻,写黑皮帮助糟糠料理丧事,劝嫂子“趁早嫁汉呃”,而糟糠却“跟着春天进入了春天”地暂时留着。
全篇从时间跨度上看,是整整一年的事。作者的经营,使叙述精美、短小如诗。
就局部和整体来说,这种内容的精炼和跳跃,具有诗化的特点,这在伍中正先生的小说中是习以为常的。
2.分行排列如诗
又如《粒豆》中妻子粒豆和丈夫说话——
“粒豆说,依你,天亮了就搞桃。
天亮了就摘桃。”
下面接着就写摘桃的场面了,以及夫妻两人的动作和相互关心的对话。
那第二个“天亮了就摘桃”,既可以看作是丈夫的说话,也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叙述,引起下文,好大的跳跃性呢。这样的非标准化的标点符号使用以及自由分行,读者能够接受和明了,但却使作品的内容更精悍。
又如在《土蛋》中,有句话也给人印象深刻——
“土蛋把要说的说了。”
在土蛋找来穷和长腿两个人的叙述中,都是这一句话独立成段,言简意赅,很有韵味的。
又如在《棉袄》中,他这样写一对农民夫妻的渐渐变老——
“一个雨季过去。
又一个雨季来了。
彩桥终于走不动了。
彩桥老了。
红桃跟着彩桥也老了。”
伍中正的小小说,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充满着诗的意味。当然文本形式上的诗化效果更突出。
二、伍中正小小说语言的浓重诗化
1.用诗化的语言描绘乡村的图景
乡村,在伍中正先生的心中、眼里、笔下都是可爱的,美好的,他痴爱着他生活于其中的土地和人。他爱着他的乡村,他活在那美好和近于理想的他的乡村图景中呢。
我们可以不太费劲地在《翻越那座山》这本集子里找到很多例子——
“春天来了,村树上长满了春天的叶子。
糟糠就跟着春天进入了春天,村庄的燕子在天上飞在画里飞。”(《糟糠》)
“当那微微的南风变得有力时,就知道这是陈家堡的夏天了,粒豆男人还没有回来,粒豆家的桃却很有意思地在那参差的枝枝丫丫上红了,整个堡里保持着安静。”(《粒豆》)
“桃树在屋外安静,屋里传出话来:这几天桃子红得飞快,一天一个样,太阳也好,好多的鸟在树上还叫呃。
男人拥着粒豆。粒豆像那些鸟吻桃一样地吻男人。男人让粒豆吻。”(《粒豆》)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院子里的桃树,肆意地开满了桃花。”
“花显然是开过几天了,有些花瓣在缓慢地飘飞。”(《退亲》)
“尚二那天没事在树下纳凉,顺便也听听蝉在树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再叫,样子悠闲得蛮有意思。”(《天眼》)
“那是一棵老樟树,那是屋场上唯一可做风景的樟树,枝叶已经茂盛,有一些风片儿有一阵没一阵往村子里过,过到樟树时,树上就浅浅地发出一些声响。”(《合喜》)
“疙瘩出门的时候,天上有白云,那白云一朵一朵地散在天上,棉地在很远的地方肆意地开着白白的花朵。”(《吃肉》)
“天一亮,扁豆就放出那些羊,羊就如白云在旮旯村走动起来。天挨黑,扁豆就和那些会叫会响的白云回来了。”(《旮旯羊事》)
“那些黑色的莲蓬在湖里不停地张望,风来了,就轻轻地摇一摇,这是荷花垸秋天的湖。”(《采莲》)
“各家各户的屋顶上冒出的烟一阵接一阵,画里的样子。”(《土蛋》)
这一幅幅纯朴、自然、美丽的乡村画面,清新透明,水墨淋漓,虚实淡雅。并且在伍中正先生的心中是清晰明了的,也是烂熟的,更是活动的。正因为他是如此地胸有成竹,他画起来才如此地轻松自如,得心应手。这是伍中正先生小说为什么有源头活水,为什么能够一篇又一篇地写下来的关键之所在。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乡村歌手,乡村画家呢!
这样的图景成为他小说的背景,所以他的小说很美,是乡村水彩画般的透明美,也很有土地的清香。
2.用诗化的语言叙述故事
有人说伍中正先生的小说语言“土里土气”,我为这种“小资”观点的膨胀与泛滥好笑。且看他的叙述语言的诗化:
“平坝小学如掉在群山之中的露珠。”(《酒嘴》)
“横在屋顶的枝条和茅草在夕阳下不说什么也不梦什么。”
“麦地向后空空荡荡走远。”
“每株麦秆上都长出喊声。”(《夕阳》)
“八月里的蝉使劲地鸣,村主任马为民走进宁娃家的时候,宁娃还在听着一路的蝉声回家。”
“宁娃爹说这话的时候,宁娃再没心事听蝉声,正好听到了爹的话。”(《宁娃家的猪》)
“方木爹把话丢在了方木的眼前,丢在就要沉入夜色的村庄,那话像一截烧过的木头。”(《割稻的方木》)
“夜晚安静下来了,家柱屋外的槐花,像挂在树下的白灯,亮亮的。那槐花散发的香味水一样地轻轻流来又缓缓流走。”
“灶膛里,跳跃欢喜着的火光。”(《籽言》)
“二宝被说得低下了头,头低得像一杆熟透的稻子。”(《回家》)
“牛屎的屋站在夜里一动不动。”
“远处的鸡声,花朵一样地开放。”
“身后走着一头牛和早晨的阳光。”(《牛》)
“也纳凉呀,村长!尚二坐在树阴下递过来招呼。”(《天眼》)
“一听这话,漆匠的刷子像一条虫子死在了墙上,心情比那些油漆散发的气味还糟糕。”
“高楼就是城市的臃肿的骨架,车流和人流就是城市的血脉。”
“漆匠的八月就这么快地来了,像城市小姐的双腿走动的姿势。漆匠轻松地走在大街上,像一只蚂蚁贴在街道上。漆匠走在八月的大街,那大街是八月的,热闹归热闹,车子像无数的蚂蚁一样忙碌,车子简直就是一个个一群群的黑蚂蚁红蚂蚁黄蚂蚁白蚂蚁。”(《八月还乡》)
他这样说漆匠在城里喝冰水——
“那是一种冰过的水,水走动的过程,漆匠有过短暂的舒服……”(《八月还乡》)
他这样说乡村的下雨——
“雨爱上梅村了,就按照自己的想法下了起来。”
“雨在围攻若云的屋子,雨的意思在坚持。”(《秋雨》)
他这样说天上的太阳——
“尽管天上还挂着个桔子。”(《我要王八》)
“太阳下山睡觉前……”(《秋旱》)
他这样写天色——
“天还不想黑。”(《秋雨》)
“柳树在夜色里如张着的一只耳朵。”
“夜是在柳树下被一些说话声揉小的。”(《秋旱》)
“晚上好晴天,满天的星斗看上去像一粒粒的杳花。”(《路边野菊》)
他这样看一口池塘和一些人——
“梅花塘像一个被打碎了的镜框,卧在梅家屋场低处,塘里的水像蒙尘的镜片。
眼看着梅花塘的水就要干了,镜片越来越小。
小镜片在梅家屋场努力地做着一种提醒。
整个梅家屋场的人像一些黑鸟歇在了梅花塘边,……
……太阳下山睡觉前,那些来回走动的鸟回家了。梅花塘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脚印在塘里发呆。”
他这样看村民们的汇聚——
“村道上很快围拢来很多人,那些人像一些鸟一下子就飞到了村道上。”(《福锁》)
他写一个人等另一个人——
“木耳叔知道韩竹青会下山来的。/木耳叔就在山下等,就像一只鸟等另一鸟来。/另一只鸟来了,额头上还滴着汗。”(《冬日阳光》)
他这样写乡村的飞雪——
“彩桥要相亲那天,天空下了老大老大的雪,雪的身影雪的想法走遍了村庄。”(《棉袄》)
他这样写深秋的棉梗——
“晚秋的棉地里,那些擦过疙瘩身子的棉树像打败的敌手蔫了头。”(《吃肉》)
“大豆脱落衣服一样地开始落叶。”(《旮旯豆事》)
3.用诗化的语言描绘人物形象
伍中正先生的小小说中的那些人在诗意地生活着。我看他的这本集子时,我总是这样被感染着。
在《筋豆》中,那个憨实、质朴的帮工仔筋豆是这样被老板木柱炒鱿鱼后离开的——
“夕阳下,只有木柱女人傻愣愣地看着筋豆一步步离开做煤的场坪离开家园。直到眼里没了筋豆,才回过脸来看木柱,木柱的眼光怪怪的。”在《天眼》中(眼,方言音ǎn,洞的意思),他是这样写两个老农民的心灵碰撞的—
“丝瓜问,尚二,那个天眼到底是不是你故意留的?
是我故意留的。
那你为么得要留?
你丝瓜也不应该拿衬里的钱,请我为你做事咧。
尚二,你没安好心。
丝瓜,你才没安好心咧。
老子要毁你的手艺。
老子也要毁你村长的位子咧。”
他这样来写等待中的乡村女人的孤独和充实——
“下午的天色还早,粒豆仍坐在桃树下看了看树上红红的桃。傍晚的余晖坚定地照在陈家堡。桃树上有几只鸟歇着,那些鸟朝最红的桃吻了几口。粒豆见了一笑,说,我家男人还没这样吻过我呢。”(《粒豆》)
“夜已经很深了,樟树下的女人如一群鸟散去,就剩下合喜女人坐在院子里,把个合喜的名字反复地念。”(《合喜》)
在《八月还乡》中他这样写漆匠的厌倦—
“漆匠像鸟一样地厌倦了城市厌倦了包工头,尽管自己的油刷来回不停地刷过城市的肚皮,大腿,甚至脸。漆匠感觉城市老了又脏了,要刷的地方太多了,要用的油漆太多了。”他这样写乡村女性的心事——
《土蛋》中情绪随着丈夫的动作变化的土蛋妻子:
“土蛋先回家了,推开门,见女人有滋有味在飞针走线。土蛋一屁股坐下来,女人的针死了线死了就不飞走了,女人凑过来问,咋了?”
“女人让土蛋说低了头,慢慢地,手中死过了针线又开始起舞。”
《回家》中,挨丈夫一巴掌后跑回娘家的蚕豆:
“蚕豆坐在娘家门前的槐树下,有心事没心事地剥着玉米。那玉米儿像一粒粒黄珠子从棒上滚下来。”
《救济粮》中,拿不定主意的桂秀:
“桂秀用手在仓里细心掏出一些谷来,两个筐的想法满了谷也满了。”
“桂秀又慢慢地从筐里挖出了谷,两个筐的谷浅了,想法也跟着瘦了。”
4.用诗化的语言写人物的话语
“宽叁这才看清秀求的脸。
看一眼就醉人咧。宽叁说。
鬼话。秀求说。
秀求,眼看麻秆明天就要割掉了,再不来,就差机会咧。
秀求答话,割了可以再长呃。
我等不得了。锅巴村的女人好多不相识,看我宽叁总是不上眼。
那我秀求就看你上限?秀求说。——(《麻地有风》)
“有时候,粒豆喊,桃子接着呃。男人就接粒豆递过来的桃。
粒豆男人喊,粒豆小心自己的脚。
粒豆就谨慎地在梯子上站牢。
树上醒着的桃子在筐里睡着了。粒豆望着那两筐桃,就来了话,卖了桃,买两只羊喂喂,闲在家里没事,年底还得吃上羊肉。
男人一笑,依你。
粒豆又改变了主意,说不喂羊,一人喂羊,十人骂娘。喂羊遭人骂,买头猪喂算了。
男人又一笑,依你。
摘了桃,粒豆出去找桃贩粒豆回来说,赶紧挑出去。
男人挑一担桃晃悠悠出门。粒豆在后面也跟着背一袋。
粒豆问,挑得起?
男人肩上回过来一句话,挑得起!
卖完桃,粒豆得了钱。男人说要走。粒豆说,回来一天就光忙着摘桃卖桃还没好好疼你呃。”——(《粒豆》)
伍中正先生本来就是一个文学的多面手。他的散文诗创作颇丰。对于他的小小说的语言的诗化,我以为是情理之中的事。
伍中正先生小小说的情真、纯朴、美好、可爱,其中诗化的方式和内容也是不宜拆开来说的。我在这里的硬性分割地说着,也只是为了突出显现而为之。应该要放到整体的阅读中去还原为好。
伍中正先生自己在“自序”中说,“行走在小小说的庄园里”,“很多的鸟在目光可触及的淡蓝色的天空,忽高忽低地飞过,长长短短的叫声像雨点一样轻轻滴落,地上都是小小说的灵气一次次绿成的小草,小草上还贴着细碎的带梦的露珠。我不止一次地有过盼望,让那些露珠打湿我的脚我的鞋,也让我带些小小说的灵巧。”原来,他的旮旯村是他的自由王国,是他的艺术庄园。我真的很神往,也想在其中散散步呢。
我不知道小说语言的诗化是不是小说发展的某一支方向,不敢妄说。我只知道我这个读者有些喜欢读了。但这好像也是伍中正先生的个人追求,他乐此不疲罢呢。是他在湘西北开了先河,乃至在全国小有特色和名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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