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前一直纳闷的是,陈可樱年纪并不大,为什么他父亲陈兴江会那么急着让她找个婆家。陈可樱做事大大咧咧,有男子汉性格,交的朋友也是男的居多,每次一大帮男的跟着她回家玩,叔公都必然会热情招待。叔公是好酒之人,每日三餐都要喝上几口才甘心,可在陈可樱带朋友来的前一天,他必定滴酒不沾,他说:“我要保持清醒,好替陈可樱挑选合适的人。”当然,他的标准很低,只要不是女的,不是太监,都符合他的标准。他对女婿强烈的渴望曾是一个未解之谜,甚至连陈可樱的母亲都奇怪了,叔婆曾多次数落他:“结婚的事,哪那么随便?你也不要逼可樱太急。”叔公眯着眼:“你不懂。”我也是有一次无意中才知晓那个秘密的。那是一个蔚洲强烈发作的夜里,我和叔公守夜,到了半夜两三点,他实在熬不住,让我跑出去打消夜买啤酒回来提神,他在酒后吐了真言。
我们村叫博潭村,和县城相连,村民都还有地,但因为一条叫长安路的水泥街从村口修过,我们也可以算是县城里的人。长安路上有几个消夜摊,香飘几公里,很多人循香而来,摊主生意极好,没几年便建了两层楼。我从消夜摊带着炒粉和啤酒回来,和叔公就对干起来。酒一下肚,叔公的话就多起来。在我的旁敲侧击下,他隐隐约约把心里的事说了出来。原来他虽然嫁了两个女儿,但毕竟那两个不是他亲生的,叔婆嫁给他时,自带着两个女儿(我叫大姑二姑),算是买一送二,而他结婚多年,也只和叔婆生了陈可樱。三姐妹关系不错,但毕竟前两个不是叔公亲生的,没看到可樱嫁出,他心中老是堵着。话一多,他就不自觉地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蔚然,你弟本是该有大出息的,现在这样……可惜了啊!你叔叔可文,也不是个坏种,后来变成那样,伤心啊!我们家可字辈已经不行了,蔚字辈的,你弟弟又这样,你要再有差错,我怎么去见我父亲?”已经闹得疲累而睡下的蔚洲好像听到了叔公的谈论,在房间里哇哇哇喊几声,叔公闭嘴,几乎要洒下泪来。我很少有机会和他面对面坐着,更别说喝酒谈心。他又拍拍我肩膀:“当年啊,你叔婆那可是,整个澄迈县是有名的好看……她嫁给我时,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啊!……你看,你大姑二姑一嫁出去,也不愿回来了,你说,以后可樱嫁了,会不会也这样?我就怕啊,可樱一嫁,也不认我了……”我笑了:“怎么会?可樱是你女儿,她疼你呢!疼得跟个蛋一样,哪会不回来了?她可没急着嫁,是你在逼她。你怎么逼得那么急呢?我帮她算过掌纹,她的命很好,你可别逼她,让她着急了。”叔公一拍我肩膀:“哎……蔚洲,你不知道啊……我跟你说,其实,我哪舍得把她送走给人啊……”
虽然他没提醒,但他隐藏的心事也成了我不跟别人提的秘密,甚至连陈可樱问我:“你说,我爸怎么那么急啊?”我也摇头说不知。
陈可樱相亲的事成了她的噩梦,也成了她之后一直被许飞笑话的理由。她曾以绝交威胁许飞不能再提,可他不说话,掩饰不住的笑也足以让她惊魂。陈可樱当然没有把见面的经过告诉我,但许飞和我说了,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陈可樱对那次相亲极其重视,提前一个星期和对方定好时间地点。她让许飞穿得齐整些跟她一块去,许飞对陈可樱当着自己的面和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谈婚论嫁的事没法接受,他又是推托说有人要去他那录音,又说自己得了流感,陈可樱说:“难道你不怕我见到的,是一个拿着袋子的人?你不怕他把袋子一罩,把我装走?”许飞没法排除这个可能,痛苦地当了她的“哥哥”,并有了一个化名叫“陈可雄”,陈可樱每次打电话给他,都懒懒地叫:“……熊……哥!”许飞被她极端引人遐思的叫声惹得拿头撞墙。救了“陈可雄”一命的,是相亲的对象,他在见面前一天奇巧无比地患了急性咽炎,导致体内白细胞数量和中性粒细胞百分数迅速上升,已到医院打起了吊针,相亲一事只能暂时押后。
但押后并不等于取消。押后一个星期的见面终于来到了,许飞在彩虹天桥避风阁前见到陈可樱缓缓而来,手都不知往哪放,他顿悟为什么杨过这个身体残疾的人士会是金庸笔下的情圣——杨过少了一只手臂,少了和美女见面的一半慌张,泡到的几率便上升了。陈可樱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熊……哥!”她拉长的语调让路人纷纷把许飞看成一头熊。陈可樱拉着许飞的右臂,嘻嘻地笑。许飞定力有限,足足眩晕三秒,他从脑溢血中恢复正常后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和别人相亲还是和我相亲?”
相亲对象倒是先来了。关于他的名字,后来一直成为陈可樱不愿提及的噩梦,到了不得不提时,她更愿意用大写字母“A”来代替。至于为什么是“A”而不是别的,为什么还非得是大写的“A”而不是小写的“a”,许飞在一次伤及肠胃的大笑后告诉了我原因。那家伙脸奇大,可头顶很尖,偏偏他觉得自己和贝克汉姆很神似,专门嘱咐理发师帮他弄了一个小贝头,头发从两侧往中间扫,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和“A”这个字母无比形似,有力地推翻了许飞的偶像苏轼“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著名诗句。A的脸色极其难看,他想不到出来相亲的陈可樱还自带一个男朋友,这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和接受能力。陈可樱一看到A的模样,当即知道今天已经以失败告终。A和她约好说是在二楼靠窗第一桌,她一上楼梯已经没法退下,因为A已经看到了她的“白色T恤加天蓝色牛仔裤”。
陈可樱看的战争片多了,懂得打仗的道理,没法退后,干脆深入虎穴,也许反而杀出一条血路来。陈可樱拉着许飞的手还是没松开,许飞沉浸在蜜糖中,无法理会A的痛苦。坐下来后,陈可樱看着A脸上又红又黑地变化着的各种色彩,说:“哇,你擦的什么粉啊?还会变色的!对了,这个,是我哥。”话一说完,陈可樱奇异地看到A脸上的色彩火速转移到许飞脸上,许飞立即化身陈可雄。A说:“我说呢!不是你哥还是谁呢?不需要解释,我理解的,带你哥哥出来,安全嘛!有心思,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是我喜欢的类型。”
A对许飞说:“哥,你好啊,你要喝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喝什么,所以没点,尊重女方嘛!我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懂得女性对这个社会的贡献。你知道吗?现在有很多论调说,三八妇女节应该取消,说是正因为有这个节日,女性才得不到尊重。这完全是胡扯,我觉得非但不能取消,还要继续发扬光大,最好一年有两个妇女节,我连日子都选好了,就是八月三号。我觉得我这个提议很有必要,改天上网,我会写个帖子呼吁呼吁。一个不尊重女性的社会,是没有希望的社会。我觉得,我有这份责任去做这件事,我们的社会需要一点改变。”
陈可樱狠狠地掐许飞大腿,许飞知道她濒临崩溃。
许飞说:“你这个想法好,我赞同。你发帖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找人给你顶去。”
“哥也喜欢上网?”
“不仅仅是网,喜欢上的东西多着呢。”
A感叹:“人要遇到一个了解自己的人是很难的,今天碰到哥,我觉得知足了。知音少,弦断有谁知?我的孤独很难和别人分享,但我知道,哥一定会了解的。可樱啊,你有这么一个哥哥,是你的福气!”
陈可樱说:“是啊!福气!对了,给我来杯热开水好了,我有点反胃,喝不了茶,喝咖啡又睡不着,热开水就行了,不要加柠檬,我反胃,酸的不好,会吐的。”
A的脸顿时沉下来:“可樱,今天哥在这,我也不得不说你。你说,你怎么不照顾好自己呢?很让人担心的好不?你知道,我前几天急性咽炎,吊了两天针,得出什么结论吗?生命是脆弱的!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别让我担心。我吊针的时候,经常问我妈,若是好不起来,怎么办?你别觉得这是我脆弱,你应该知道——小孩子在久病中都爱问妈妈。可樱,真的,别让我担心你!”他一声哥长一声哥短,许飞受用无穷,许飞知道陈可樱此刻最后悔的事情是她不是聋子。
A说:“我看哥是个兴趣广泛的人,平常喜欢什么啊?”
“我觉得你应该问问我妹的兴趣才是,问我,好像不搭边啊!”许飞的话一出口,腿上又是阵阵痛。
“了解哥,也就从一个侧面了解可樱了。”
“我这人比较闷,有时看看球,听听歌!”
A双掌击合:“和我兴趣一样!其实,以哥的眼力,应该可以看出我今天的打扮像谁。”他穿着白裤白衬衫,这打扮很眼熟,想了好一会,许飞记起这几乎是婚纱摄影里男方的标准扮相,但实在看不出来像谁。A用手摸摸自己竖起的头发,鼓励道:“想想,哥应该猜得到的,想想,像谁,像谁?提示一下,头发往中间竖起来的,踢球的,右脚任意球很准,指哪打哪,还想不起来吗?哦,那你看看我的头发,这发型,最好认的了。”那竖起的头发如一道闪电,点开许飞的疑惑,许飞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发麻,说:“……难道,小……小,小贝?”A笑了:“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知道哥能猜出来。”
“啊!”陈可樱一声尖叫。
“怎么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喝水不小心呛到了。”
A说:“哥真好眼力啊。已经有很多人觉得我像小贝了,我觉得言过其实了。我自己对着镜子看过,也就侧脸有几分神似,正面还是有不少区别的,他的脸偏瘦了,我的比较标准,很多人说这发型我比他还合适呢。我也很爱踢球的,哥的球技应该不错,改天约哥出来玩玩球啊!找帮人,到大学球场去玩,很过瘾的。”
“我很业余的,踢不了。”
“踢球,我也业余。我比较擅长的是音乐,我唱歌还不错的,我有朋友写歌的,我还去录了几首。”
若不是陈可樱手快,捂住了自己嘴巴,又会发出一声惊叫。
一谈到音乐,许飞来了精神:“是吗?你平时喜欢听什么样的歌?”
“对于音乐,我是有自己看法的,打个比方说吧,现在很多人觉得杨臣刚不行,说那是民工听的歌,我倒不这么认为。我就觉得杨臣刚是一个优秀的歌手,他的走红是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的。我不喜欢肤浅的肯定或否定,我为他的出现欢呼,我也不在乎别人对他如何评价,我就认定他是我偶像。你说,在街头,在公交车上,一有手机响起,最有可能是谁的歌呢?不错,杨臣刚。人气代表实力,我不像网上有些人,爱笑话他,他代表着一种音乐理想,我挺喜欢他的。”
“你的选择很有勇气。”
A眼神有点忧郁:“也有人说,其实我和杨臣刚挺神似的。哥,你看像不像呢?”
“在某些角度上看,确实很像。不过这不是外形的像,是你自己说的,神似。你要选择走他的路线,应该很不错,你要坚持啊。”
“坚持是需要勇气的,你没得说错。你知道那个网上专门写海南话歌的许飞不?最近还挺热的,很多电台都放了他写的歌。你听过吗?”
许飞如遇雷劈,陈可樱等待好久的时机终于到来,她跳了起来:“他写的歌不错,我喜欢。”
A摇头不止,叹息:“我倒有不同的看法。或许因为你们和许飞不熟,所以并不知道一些内幕事情。我和他,是太熟了,有很多话,我不想说。可樱啊,不是我说你,你喜欢听他的歌,肯定是错误的。”
陈可樱对着许飞摇头,许飞也是要自杀的绝望。
“我跟许飞认识两年多了,他写的歌我几乎都听过,我也给他提过不少意见,他总是不听。比如,我觉得用海南话唱歌,不具有流传性,他太固执了,我当着他的面说,他都不愿听。我现在对他保持着一种警惕,总觉得他在走一种取巧的道路,因为写不好普通话歌,才钻这个空子。你说,用方言来写歌,怎么能流行地起来呢?你们不会明白的,我和他多年朋友了,看到他走入歧途,我挺心痛的。当你明明知道一个朋友在走歪路,劝说又无用,那种痛惜是没法说的,我觉得他真的很适合杨臣刚的路线,流行化一点,作为大众偶像,很不错的。哥,你看,又说到杨臣刚了,他这个人挺有爱心的,杨丽娟老爸自杀那阵,他还捐过钱帮助杨丽娟渡过难关呢!有人觉得那是炒作或者说对杨丽娟有非分之想,我觉得不是。我是理解杨臣刚的苦心的,他是把杨丽娟当妹妹的,他们都姓杨啊!现在的媒体太不会分析事情背后的真相了,也太阴毒了,故意掩瞒了事实,我不会被迷住眼睛的。说回来,那次,许飞要搞个小型的音乐人聚会,想请我去和他们小圈子谈谈,我拒绝了,不愿去。既然我的建议不被采用,道不同不相为谋嘛,我去了,也不会有人听。他竟然在外传说我耍大牌,真是莫名其妙……真是的,太痛心了……看到他这样,我真的觉得,路线的定位选择对一个人的发展非常重要……我的定位就是……哥,我打开手机给你听听我唱的这首,你就能找到我和许飞的本质上的不同了,我这首歌,名叫《你和我说分手可我真的不想和你分手,我真的很爱你》,名字很有诗意吧?……”
……后来是怎么离开避风阁的,陈可樱不说,许飞说不清楚,他只觉得回去后睡了几天,A的形象还滚滚扑来,在他眼前摁了重播键,手舞足蹈欢天喜地。许飞的人生观价值观发生严重错位,对自己几年来做的事情也开始产生根本性的怀疑,更可怕的是,他好像觉得真的已经认识A两年多了。许飞尚且如此,可想而知我姑姑陈可樱更加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她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最紧急的任务,是重新摆正姿态,重新面对男人,尤其是懂足球和音乐的男人。
2
我是在一个傍晚第一次见到老板的女儿的。老实说,见到她的时候,我更多的是惊奇,因为她和老板不一样的地方仅仅在于年纪和性别,五官长相,和老板几乎一样,不像她的业务经理哥哥,很让人怀疑是她母亲外遇的成果。我的惊奇此起彼伏,这么一副面容竟然可男可女,而且男的那么让人唾弃,女的那么让人可亲,这也证明了一个老板一直强调的设计真理:“一样的素材,不同的人会给出完全不在一个水准上的设计。”他随口说这话时,若是把他和他女儿作为例子,会更有说服力,比如她女儿就是高水准的设计,而他长成这样,则无疑是出现了重大设计失误。老板叫徐绍俊,他说,他原名不是这个,他原名叫徐福荣,一听就是个杀猪的料,所以他叫徐福荣时,两次高考未果,自己研究了字典后,庄严地跟家里提出改名。家里原先是不同意的,因为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杀猪佬是一个让人羡慕的油水职业。他以死相逼,终于通过改名,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感慨:“知识改变命运,真理啊!我的名字是我第一个成功的设计。”为了纪念,或者说为了自恋,他的公司名字就叫“海南绍俊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公司的标志是一个放歪成椭圆的阴阳图,图的正中央插着一支钢笔,象征极其丰富,他曾专门为此写过一篇公司员工的必读文章《海南绍俊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标志的历史由来及深远内涵》,这文章也是他在大学上课时给学生讲的设计学概论,成为每一届学生必考的重点内容。
徐绍俊在公司业务上很精通,但并没有因为繁忙而荒废了学术研究。在我进入公司三个月后,他就出版了三本个人专著,并获得海南设计界最高奖,成为学校的设计专业带头人。他那三本专著,我曾参与编撰过两本,他抱来十多本设计教材,让我们在半个月内编出三十万字的一本书,这成了当时公司设计小组的噩梦。不过,由于天下文章一大抄,我们几个文字不通的人也算不辱使命,写出了颇具学术功力的《当代平面设计学概览》和《平面设计经典范例:徐绍俊卷》。当然,他的成功,引起了同事的嫉妒,引起了女同学的向往和男同学的愤怒。他说:“我真不知道那些作风有问题的教授是怎么想的,我可是有底线的,那些年龄比我女儿小的女学生,怎么能下得了手?”言下之意是,年纪和他女儿一样,或者大一点点的,他就该出手时就出手。
老板的女儿徐晓洛,已到了大四实习的阶段,由于面临选择,和男朋友坦白了去向问题,她男朋友觉得应该去上海闯一闯,她却认为他应该南下陪她,海南才是她的归宿,两人便谈崩了。她很伤心地回到海南来,顺理成章地到父亲的公司来发挥所学。当然,她说:“我真的很伤心,我不要求他有房,更不要求他有钱,只是让他来这边,他怎么就不愿意呢?现在还有像我这样不现实的人吗?”话没谈到两句,她已经和设计小组的人掏心掏肺掏眼泪,有她父亲甩出原名“徐福荣”的遗风。但由于我们都在赶工,没人有空和她多说话,我更是接了她父亲画五十个草图的任务,瞧都不瞧她一眼。她自己回忆了好一会伤心的往事,没人搭理,显得更加无聊。她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凑到我面前,一把夺过画纸,问:“你这画的是什么?”
“市中医院的院徽。”
“画了这么多个?”
“我只是凑数的,你爸厉害,每次人家最后选的,都是他的方案。我是陪他玩的嘛,显示出我们公司设计的用心。”
“陪衬的,没用的,也画这么多?”
“这算少的,以前我要画一百个。”
她忽然有些呆住了,指着纸上的一个图说:“我喜欢这个。”
我心中一喜:“为什么是这个?可以说说原因吗?”
她的手慢慢抚摸着那个图,我看到她的手是颤抖的,她的眼角甚至泛起了一点泪光。
她说:“这个设计勾起了我的回忆。”
我急不可待:“哪方面的回忆。”我期待着她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比如说,我这个设计,把中医院的“中”字化成了古典的图案,象征着中医的深厚文化传统;比如说,这个图案象征着太极,和传统中医天人合一的理念是相吻合的;比如说,这图和北京申奥的图标有点像,象征着运动才是生命的本源;比如说,这个图是转动的,像一个人在不断向健康转化;甚至也可以说,我这个图和古代的铜板很像,切合医生们以发财为目标的强烈愿望……为了引出她内涵丰富的评价,我继续说:“可以说说,你的回忆是哪一方面的吗?我想把你的建议加入到这个设计中去。”
徐晓洛仍是慢慢抚摸着那个图,周围的人都停下手头的工作,我甚至屏住呼吸,怕气一重,会把她的话吹没了。好一阵后,她才慢慢地说:“这个图让我想起了我的男朋友。”她的话过于跳跃,我们也实在想不通,这个图怎么会和她男朋友扯上关系?她望着七八双求知若渴的眼睛,说:“哦,忘了跟你们说了,这个图,很像我男朋友头上的旋涡,真的,很像,他的头发,就是这样转啊转的,我以前经常摸他的旋玩的。当然,他只有两个旋,你这画的是四个,相当于两个他嘛……”
……
其他人,一到下班便陆陆续续走了,没做完的工作,都回去再私下加班,而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做,干脆就继续待在办公室画图。其实,我心里挺喜欢这样毫无拘束地画图,明明知道自己的绝不会被选用,没有了压力,可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强压下在规矩内跳舞,也是一种难得的自由。当然,我这么喜欢画,是因为只有在随手挥洒的时候,我才能不去想家里的事,不去想陈蔚洲。我知道,即使有意躲避,他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全家人的心中几乎没有一刻不因为他而变得沉重,而我在画笔滑动时,能感受到自由的气息,很短暂,可那是自由,是一种纯快乐。我起身时,玻璃外落霞的光快要沉没,徐晓洛在靠窗的椅子前一动不动。她刚回来,办公用的电脑等设备还没有买回,她就在空桌前,不知想着什么。我想跟她打个招呼,又怕惊动了她。其实,她能有旋涡可以回忆,何尝不是难得的好光景。陈蔚洲向来只能带来头痛和郁闷,即便和我好了一阵的桑桑,也连脸都想不起了,和她之间有过什么快乐,更加难以记起。
徐晓洛加入设计小组后,小组的氛围便变得尴尬起来。原因很简单,以前小组人员一致对外,在语言上对老板这个万恶的剥削者进行诅咒,对剥削者的祖宗尤其是徐晓洛的奶奶深切慰问。但她到来了,那些话显然不能再说,以前说顺口了的话活生生窝在肚子里,交战不已,引起内热,接二连三有人嗓子发炎喉咙痛。徐晓洛倒是好心肠,买来了大包大包的凉茶,让大家消暑祛热。她带头说起温室效应引起的气候变暖,说起她毕业设计的创意:把教堂设计到她学校所在城市最高楼的楼顶上,其内里的意义是:“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祈祷上帝”。她说,这创意可行性极低,但我就要这么做。大家都为她的想象力折服,说她不愧是设计世家出来的。她也得意了好一会,脸又暗下来,大家了解到她又在为那个没跟她来海南的家伙伤心,表扬的人便都停了下来。当然,看到她心情好了,也有人大胆地跟她分析,比如设计组的组长就问她:“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吗?”她疑惑好一会:“也不是太喜欢。”组长拍手:“就是嘛!我觉得你只是觉得他不跟你来,让你觉得有些失败,而你并不是太喜欢他的。既然这样,损失的是他,你就不该伤心了,要面向未来,要寻找新的浪花。”徐晓洛想了好一会,也觉得这话有理,但去哪找浪花而且还是新的浪花,成为难题。
在这个小组中,我是唯一的兼职,但我做的事情并不比其他全职少。徐晓洛对我当美术老师的事极感兴趣,左问右问,十分感兴趣我会不会让学生在课堂上画裸体!对她把大学课堂和行为艺术提前加入中学教学的创意,我颇感词穷。除了工作中涉及的,其他的,我几乎不愿多说一句话。我并非刻意保持距离,只是因为在星期一和星期二连续十二节美术课中,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当同样的话重复十二遍后,会让人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当然,让我更加不愿说话的,还是家中陈蔚洲的事;而且自那次相亲后,陈可樱和许飞两人都有点心灰意冷,许飞说他交了个女朋友,陈可樱却和那个赠《下南洋》票给许飞的琼剧演员走得很近。我不好说什么,却觉得许飞和陈可樱像在锯木头,你来我往,互相拉扯,让人头大……这些事千头万绪,我实在不喜欢搭理徐晓洛的无病呻吟和有意炫耀。
不搭理的结果是,在一个周五的例会上,老板在总结我的工作时,说:“陈蔚然啊!你勤奋用功,虽然是兼职,但并不比全职干得少,我应该表扬你,尤其最近赶工,你没有拖拉任何工作,更值得奖励。但,有一点不好,就是你嘴巴太紧了,上了拉链、锁了锁头一样,我鼓励多做事少说话,但有些必要的交流也是需要的,闷着头,是不会出成绩、也难以把工作做好的。你该和同事多多交流才是,晓洛刚回来,需要熟悉工作,你要跟她多多交流。”徐晓洛暗中得意地朝我一笑。我只觉得有些犯困,对她的得意洋洋并没任何反应,她失望地低下头。我说:“该说的,我会说的;和工作无关的,说不说,由我!”徐绍俊脸色一僵,他肯定觉得我又暗示他假统计的事,气氛尴尬起来。此后,他很少在例会上提到关于我的事,有时说到,名字也是跟小组其他成员叠在一块,一起挨批或受表扬,一起出现或消失。
很快地,公司内的人都在风传徐晓洛和设计组的组长恋爱了,副组长给我们提供确凿的证据证明组长就是那朵终于出现的“新浪花”,说见过两人一起去宾馆开房。公司内的风言风语,老板、老板娘、徐晓洛她哥这三个人却完全不知情,其他同事对副组长的说话表示附和,说用屁眼也看得出两人间的干柴烈火,说,你看徐大小姐重新开始恋爱后,开朗许多,脸上那红光哪来的?那红润啊,那泛光啊,不热恋的人能有?还有的说,不仅徐大小姐,连组长那么矮胖的人,都像穿了增高鞋一般,那不是身心十分惬意的后果吗?副组长说,组长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他曾在给副组长打电话时候忍不住透露出他跟徐晓洛开房的具体细节,可谓是声色光影兼备,充满设计感,可见组长对这有多得意,有的人怀疑他是不是快要当老板的乘龙快婿了。他们的恋爱没持续多久,就以徐晓洛发现组长还有一个未分手的女朋友而宣告结束。消息的口子一漏,徐晓洛就源源不断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她和组长的已经变异又毫发毕现的细节,顿感绝望。
据设计组副组长传出来的话说,组长被开除的情形是这样的:组长被开除时显示出的无所谓让徐绍俊大为光火,徐绍俊当然不会把拖欠的工资再发给他,而他只是淡淡地说:“那些钱嘛!不要也罢!反正,值得!真值得!我还想另外给你钱呢,单单扣那一点,不够的,不够的。”他的大度让徐绍俊展开想象,几乎要当场杀了他。
从风言风语传出到组长离开,我都没亲眼见到或亲耳听到组长自己说过有关此事的一句话,这使得他的离开,一度成为我们公司的禁忌,尤其有徐晓洛在场时,提都不能提。不过这禁忌对副组长来说,不是禁忌,他很兴奋,乐于跟我们分享他所收集的一切关于前组长落魄的消息,他荣升组长后,更是得意不已。由于前组长在我进入公司时曾帮助过我,他离开后,我并未和他断了联系,他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可因为他透露不多的话和原副组长的话有极大区别——我不好多问,他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一个谜。
徐晓洛连伤两次,脸上红光消失了,多亮的灯光下,她都有一团照不到的阴影。终于有一天,办公室没再看到她,消息灵通的同事说,徐晓洛吃睡不好,已经生病到医院去了。这并不是什么大病,可她好起来后,也没有再回到公司。消息再次传来,她已经回学校准备答辩,而老板也在自己上课的学校打通了关系,让她毕业后就进去当新生辅导员。
我这么不厌其烦地说着徐晓洛的事,可见我的生活有多么无聊乏味,要以说别人闲话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另外,也因为我奇怪地认为,她的事,其实是我姑姑陈可樱故事的预告片。我曾仔细地列举过两人的各种指标,从身高到相貌,从姓氏到穿戴,从声音到性格……没什么相像的,可我总是把她们联想到一块,并且悲观地认为这两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无聊者的想象,总是很乏味。
3
陈可樱酒量很好,这可能源自平时爱喝几杯的叔公的遗传。我曾亲眼见她干倒四个举杯走向她的男同学,据说那四个家伙最大的爱好是把酒当开水喝,据说他们拉出的尿都有百分之三十七的酒精含量,还据说,这四人分别在街头出现,车祸率都大增,而就是这么四个人,被陈可樱全部放倒。而此时,她在我面前,没两杯下去,已经昏昏欲睡,言语混乱。这是她二姐家附近的一个路边烧烤摊,夜越来越深,像是只能望到一团幽黑的水井,可她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可樱大姐嫁出去几年后,她二姐也很快嫁到海口,生了一女一男。陈可樱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一直住在她二姐家。她为了方便,想搬出去住,她二姐二姐夫都不愿意,甚至连姐夫的母亲也不愿意,因为她姐两个小孩牛皮糖一样黏上了她,一天看不到就心焦,三天不见,肯定睡不好,接着发烧感冒打吊针。二姑丈是省城海口人,家在青年路晋江村。建省若干年后,原属市郊的晋江村变成了繁华的街道,经过卖地,二姑丈修建起的二层小楼,很是宽敞,房间也多,给可樱安排一个空房,不是问题。陈可樱看着二姑的两个小孩一个抱着她一只腿,扁着嘴,就答应不搬了。
青年路好像为了对得起它的名字一样,每天都在无边无际地延伸,直到海南省政府搬到青年路末尾,才把青年路的延伸截断了,于是被截下的这一段日益繁荣,晚上最多的,就是我和可樱喝酒吃烧烤的这种消夜摊。陈可樱叫我出来陪她,话说得很急。我赶过来了,她又不愿说了,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倒啤酒。我觉得很奇怪,她酒量好,却并不常喝,工作后,见识了无数啤酒肚的猥琐男,她对啤酒更是产生了一种排斥,像她今晚这模样,很是少见。何况她只喝,不说话,让人憋闷。我忍了好久,说:“碰见什么事了?”她说:“小哥,你喝酒啊!我请,你也不喝啊?”
“看到人家许飞有女朋友了,你难受了?”
“我难受什么?我也有男朋友了,你也见过的,上次我们去看琼剧《下南洋》,他在里面演一个主要角色,还是许飞介绍的呢,我难受什么?你也见过的,比许飞好多了,人家怎么说也是剧团的小生,好看着呢。”
“上次睡着了,我没见过。”
“那你一定要见见,我叫他出来。”她掏出手机,笑嘻嘻地翻找号码。
“别叫了。”
“你不想见他吗?”
“不想。”
“那也得见,那可是有为青年。”
“你叫他来,我就先走吧!”我站起来,让老板过来买单。
陈可樱啪地把手机放桌上,挥手让老板走开,笑嘻嘻地说:“你吃醋,你年纪比我大,却没有女朋友,现在看到我有男朋友了,心里很不高兴吧!小哥,我跟你说,你是该找一个了,你就不要想着大学时候的那女朋友了吧,我看,卖衣服的格格就不错。”
“你别说到桑桑身上,说你自己。”
“嘻嘻,小哥,你生气了?我可没什么好说,我和那唱戏的很好啊,他一回海口,总会来陪我。”
我说:“既然你感情世界那么圆满通达,既然你生活这么得意,怎么还喝这么多?”
“我高兴啊!”
“是高兴还是烦?”
“高兴。”
“真的?我给你猜猜现在许飞在干吗啊!你说,在干吗呢?大半夜的,有女朋友的,能干吗呢?哎,天又热,穿的肯定不多,估计什么都不穿了啊!啊,可怜的许飞,又在被人敲诈啊,他会被榨干吗?”
陈可樱狠狠地瞪我。
我说:“我听说许飞那女朋友不错啊,我没见过,但听说身材火辣啊,外号叫‘灯笼椒’。关键是声音很酥很软,叫两声能要人命,命还在的,骨头却软了,得补钙。许飞现在肯定是迷得不行,今年许飞生日,你送他两盒巨能钙吧!你想想,那女的躺在许飞床上,身子发软,叫春两声,许飞还能忍得住?你想想。”
陈可樱眼中要喷出火来。
我说:“吃醋的是你吧!哈哈。”
“你故意气我。”
“若是你真的不在乎他,我能气到你?我也搞不明白,你们那么久了,怎么还这样拖拖拉拉、吞吞吐吐,你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该干吗干吗去,偏偏装纯情。”
“陈蔚然!”
“要知道,你们也不小了,觉得合适了,赶快把事情办了。”
“陈——蔚——然——”
“你喊我,我也说!从当初你二姐嫁的时候,你们认识,也有五六年了吧,我就奇怪,你们怎么就跟玩游戏一样?你受得了,男人可受不了,许飞不能老把自己交给左手右手吧?”话蹦出来,我也觉得过火了,赶紧转口,“这男女的事,跟好吃的菜一样,要靠争的,你看着,不拿,人家就要整盘端走。”
“你不明白的。”她喊我名字时的凌厉瞬时消失了,看起来,脸很陌生。
“我是不明白。难道你明白?”
“我……”
她也不愿再说话,不顾桌子的油腻污脏,把一次性酒杯一摔,伏在上面,无声地抽泣。这种摆街的桌子并不牢靠,她一靠下,已打开的两瓶酒摇晃着眼看要倒,我赶紧抓过,放到桌下成堆的啤酒瓶中。我从邻桌拿过一捆纸巾,慢慢擦着桌子。我试图在脑海中挖掘出上一次她这么哭是什么时候了,我只恨脑子里没有装一个搜索引擎,输入关键词,按回车键便有答案。由于搜索无功,我也没法做出合理有效的回应,呆呆地看着她的肩膀一起一伏,缓缓如月光下的浪。我掏出手机,给她二姐编了条短信:“二姑,我和可樱在阿二烧烤这,她喝多了,你来带她回去。”二姑出现前,陈可樱哭得太绵密,我连话都插不进一句。烧烤摊的老板过来瞧瞧,对我笑笑,摇摇头,对我这个受灾的人给予同情与安慰。
我神游天外,掐着手指计算陈可樱和许飞认识的确切年份。2003年二姑出嫁,摆着酒席,正值周末,我也约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喝喜酒,许飞便是其中之一。那天可樱高兴得好像出嫁的是自己,举着酒杯到处碰,弄得叔公不断把她从喧闹的人群中扯出,告诫她不要喝那么多,她摆摆手:“没关系的,姐姐嫁,我高兴啊!你说啊,爸,大姐出嫁时,我小,不会喝,二姐一嫁,我就再也喝不到姐姐的喜酒了,能不多喝点吗?酒嘛,没事,跟喝水一样,没事。”叔公不好劝得太多,只好摆出一脸担心。跟我朋友碰杯的时候,她更是来酒必干,许飞都看不过去了,说:“随意,随意!”可樱还是一口见底。许飞说:“说随意了!”“我是随意啊!随我的意,我的意,就是一口干。”指着许飞,她说,“我认得你,去年的校庆晚会上,你上台表演了,想不到你跟我小哥认识啊。你要再喝一杯。”那时我已中师毕业,正在爷爷当校长的小学里边当美术老师边复习高考,许飞是我小学就认识了的,他正读高三,很多复习资料都是他在帮我找。
可樱那年读的是初三,追星追得厉害,对当前港台的流行歌手如数家珍,和闲时玩玩吉他的许飞间的共同话语就更多了些。我曾私下警告许飞,千万不要动歪念,否则我让你只能动歪念而失去把念头付诸实践的能力。他们倒并没有发生什么,后来上大学后,都各自有谈过异性朋友,可两人间一直有联系。有一次,许飞当时的女朋友看到他跟可樱时不时发信息,一怒之下私自给可樱打电话责问了一头雾水的可樱。许飞不给女朋友任何机会,当场提出分手。那女的让各种朋友出马,让她爸妈出马,让学校辅导员出马,甚至本事通天,联系上远在千里之外的我,让我出马,可即便这么多匹马,也没有拉回许飞的决定。当然,陈可樱并不知道这一件事。之后,两人总是若远若近,我也搞不清楚其中关系,不能直白地说:“你,可以动歪念了。”继而鼓励两人去开房。我有点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对哲学太有研究,深深懂得“最好的都是得不到的”这道理,故意保持一份幻想。
二姑脚步匆匆,过来后,话也不说,看我的眼光有点狠。我知道她在责备我为什么不阻拦一下,让可樱喝了这么多——二姑不了解,她妹妹想做什么事时,哪是别人能拦得了的?二姑把手放在可樱肩上,可樱猛地一甩。二姑说:“是我,二姐。”她这话是调声的按钮,陈可樱一下把哭的声音开到最大,之前的隐约收敛变得地动山摇。可樱说:“二姐,我不想回去,我还想喝,你也喝吧,都没和你喝过酒,你嫁时,我也没看到你喝呢!今天,我们喝个痛快。”二姑说:“一个女的,怎么喝那么多?回去啦,回去啦!我在打麻将,叫人家先顶着了,听话啊,乖,回去吧,回去睡觉,姐一会还要继续去接着打呢!姐赢钱了,周末陪你去买衣服,姐付钱,好不?”
二姑伸手扶起可樱,可樱一转身,靠在二姑肩上,继续哭。二姑说:“好啦好啦!你比上幼儿园的时候还皮薄啊,哭成这样?有事,可以说,蔚然解决不了,二姐帮你;二姐不行,二姐夫也在;还不行,二姐打电话到三亚找你大姐大姐夫去,他们在三亚,生意好,赚的钱多,让他们拔根毛,给你把事办好了;再不行,回家找爸妈也好。哭成这样,人家阿二老板生意都没法做了。”老板过来,笑着:“没事,不相干。对啊,有事,跟你阿姐说就是了。”二姑不瞧我,拖着可樱就走,起先可樱有点拒绝,鞋在地上拖着,一会后,她迈开步子,不让二姑扶了。二姑叫喊着:“你步子快点咯!真是的,喝这么多,还像不像个女的?酒鬼一个!快点,快点,走快点,二姐还要去接班,让人家顶着打,一点都不放心,我今晚手气很好的,你可千万别搞坏了我的运。”
二姑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我跟二姑一向没有多深的感情,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剩眼神的交流了,甚至不用眼神,用后背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嫁人后疏远了,总之我不是太愿意见到二姑,即使我就住在青年路的另一个村,离晋江村并不远,可樱多次叫我过去吃饭,我都懒得去。有一次,是二姑的女儿过生日,恰逢周末,可樱让我也过去一起热闹,我正一个人在房间闷着画画,便去了。谁知,到了二姑家,除了我进门时跟我打过招呼,后面整整两个多小时里,可樱之外的每个人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成了闯进一个温馨家庭的异类,不仅多余,简直多事。那次之后,我没再去过二姑家,可樱也没有再叫我去,想和我一块吃饭了,就找街角边的摊子。岂止二姑,大姑也何尝不是这样,她随着大姑丈在三亚做生意,已经七八年没回来看过叔婆了,有时托人带些钱,也只能引起叔婆对叔公叹气,叔公说:“看都不回来看一眼,这钱,不花她的。”有一句话我们都不敢说,虽然那话是事实: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
二姑带可樱一走,消夜摊顿时显得空荡,老板看到有人走过,挥手招揽着生意。
4
我原先租来的房子在青年路下贤村里,距离二姑家有几百米。这几年海口吃了爆胎丸,以打气的速度胀大,若是在几千米之上的高空,或许便能发现城市边缘缓缓向外移动,眼力好的,应该还能看到移动的边角沸腾的黄尘。青年路是一条很长的路,我曾试着步行过,从一端走到另一端,鞋底已经薄了零点五公分。有一次许飞从青年路与白龙路交界的那头来找我,他在路口就给我电话,我说:“继续往前走。”他在我的怂恿下,一步步走向绝望。这一次探访也给了他灵感,他打算为此写了一首叫《我在青年路上越走越矮》的摇滚歌曲,这对向来提倡民歌加流行的他来说,是绝无仅有的。这首歌我一直没听过,据他自己说,为了配合青年路的漫长,整首歌长度有十二分钟,耐性差的能听得抓下自己一半头发。
房间是下贤村民的私人房,三房两厅的格局,房东住一、二楼,三、四、五楼出租,我住五楼。三个房间中,有一个房东留着自用,他说他儿子在里面吊了沙包,有时会进去打一打,我觉得反正一个人也住不了三个房间,就无所谓,以后和房东儿子关系好了,搞不好那还是免费的健身房。我手一松,便在租房合同上签了字。而后来我才为自己的仓促大意后悔。好处是房租很便宜,每个月才两百五,因为这个价钱,陈可樱强烈建议我交房租时多给房东一块钱。周围最多的是狗,这些狗都像吃了兴奋剂,一到夜里11点半准时开叫,我这种睡眠极浅的人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任狗如此疯狂地在院子里叫,狗的主人还能安然入睡,则是一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有一段时间,五六只狗就围着我租来的房子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吠叫,更是让人绝望。我起来把能抓到的东西往污染源抛去,扔出了几瓶矿泉水,好几包珠江面。就在这一次群狗围攻之后的第二天傍晚,我发现房东请了神汉在一楼作法事,诡秘的香烛把气氛渲染得阴风四起。
问了四楼的住客,他们的反应是:“你还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的事情是:房东的儿子也是个疯子。他是上过大学的,在大二时候忽然崩溃,便被接回来,五楼的一个房间里吊着沙袋,是供给房东的儿子锻炼用的。他们的治疗的指导思想是,用消耗体力来消减病人天马行空的乱想。这几天狗都围着这房子叫,肯定是有看不见的东西侵入了,所以房东请了人来做法事,看能不能赶走。我听得后背发毛。
两天后,房东的儿子神秘兮兮地钻到我房间,问我:“我有话想问你,你可以告诉我不?”
“说!”
“我最近发觉我耳朵有问题。无论我醒着还是睡着,都有人在我耳边说话,都是‘嘻嘻嘻’的声音。”
“不会的,你肯定是听错了。”
“你竟敢怀疑我?我叫我爸把你赶出去。”
“没有。不敢。那你听到了什么?”
“我要听清楚了,还来问你啊?我就是听不清楚,又很想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所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啊?”
“你把脑袋转移一下咯,看能不能收到信号。我手机信号不好,我就经常到窗边,打开窗,信号就好了。”
“我试过了,还是听不清,我还站在椅子上,还把电视机的机顶盒绑在脑袋上,也没收清楚。看来,你也没什么好办法,我还以为你大学毕业,会懂这些呢。我才上到大二,要是我读到毕业了,一定懂。”
“哦,我上学很笨的。”
“我怀疑啊,是不是有什么特务在我耳朵里装了东西,要不我怎么一直能听到呢?要是听不到,也好啊,就是听得半清楚半不清楚的,我才比较烦。原来你也不懂啊!我白问了。”
“为什么特务要单单装在你身上呢?你多想了,你捂住耳朵试试。”
“那根本是捂不住的,安装在里面了。”
“能掏出来不?”
“掏不出来,也找不到是什么。我拿磁铁在耳边试过了,还是发现不了安装的东西在哪。可以确认的是,肯定安装了,磁铁一靠近,信号就干扰得厉害。”
“这两天你怎么不到隔壁打拳了?”
“我被信号弄得没精神,没力气打了。”
“你别想太多,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很快就会好了。”
……
和他说话,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对于他的神经兮兮,我并不惧怕,更多的是伤感。我对他说的话越冷静,他下楼后,我心中想得越多——当然,想的,都是关于陈蔚洲的。我发觉,我虽然没有对他发出嘲笑,却也对房东没有多少同情,或许村人对我们家,也是这样的。折磨与煎熬,是自己身上的伤口和烂疮,旁人无法体会与分担,展示多了,还会引起麻木和恶心。由房东的儿子想到我弟弟,即使没有那些狗的吵闹,我也没法合眼,只能每夜每夜地坐在电脑前画图、设计。老板徐绍俊见我精神萎靡,想批评几句,却苦于我把工作完成得比别人都要及时,只得忍着,或者说:“陈蔚然啊!你要是再把精神调上来,就很有前途了。你有个好名字,蔚然,蔚然,接着是什么?是成风!蔚然成风。你是可以设计出走在潮流前面的东西的,别误了你的好名字啊!你们知道我的原名叫什么吗?徐福荣,因为这名字,我两次高考落榜,我后来……”
曾经,来到我这空荡荡的房间最多的人是桑桑。无数的夜里,若不是有她,我几乎是在电脑面前发呆到天亮的。后来她跑到福山中学找我,我的愧疚是没法说出来的,只能多喊几声“爱新觉罗桑桑”这咒语,让她浑身颤抖如羊癫疯。她是难眠之夜的安眠药与镇静剂,是一个能点中我身上睡穴的武林高手,是手段高明的催眠师。和她分开后,我第一件事是重新租了地方,因为没有人再在夜里陪我住在“二百五”了,房东的儿子,总让我想到弟弟,不胜悲伤。
新搬的地方不远,是单间,房间小,还贵了五十块,但住进去后,我觉得很舒服,那种过于空荡茫然的感觉少了,关键是,我再也听不到狗叫了。那里显然还属于那群兴奋狗的活动范围,但竟然一次狗叫都没听到,我严重地怀疑此前的记忆,怀疑之前所听全是幻觉,我所扔出的矿泉水瓶和珠江面,也只是丢进了没有狗吠的安静里。虽然每次睡觉仍被怪梦纠缠,但毕竟能睡了。夜里能睡着,精神便提上去了,对老板交代的任务却完成得不再让他满意。他同样有话说:“你最近精神面貌好多了,就是好像有点懒了,我有没有说错?年轻人,要勤奋点,混吃等死……你精神面貌上来了,我也高兴,但是,工作的事,也不能耽误的。你知道我原来叫什么名吗?叫徐福荣,要不是我后来通过改名,改变了命运……”
5
我说过,我总是不能看清楚自己的梦,其实并非如此,我看不清楚的是那些梦的血肉和纹理。有几个场景,在我每次醒来时,总会若隐若现地浮现:
一、一个过于陌生的院子里,傍晚,夕阳将尽,空荡无人。先是微风拂过,接着风渐渐变大,院子外的盐水树的枝叶开始摆动,像有人奋力摇着。我想看清楚,可风越来越大,大到灌满整个院子,大到我睁不开眼睛,大到耳边只有呼呼呼的风声。风停时,我也再没机会看了,因为我已经醒了。
二、水稻收尽的田地上,稻草凌乱。是夏天,有个人拖着一条太长的阴影,他好像也流汗,又好像没流。
三、在一个有五六米高的墙壁的左手边,前后都没有边际,右边是漫漫又整齐的竹林,绿色铺天盖地,在流动。这个地方熟悉得很,但总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醒来后,则发觉对我而言,那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左边没法走,我又没回头往后,更没朝右手走进竹林,只是不断朝前而去。
我没法理解这几个场景到底要告诉我什么,甚至也没法跟人家说,就是说了,也没人能理解我梦醒后的怅然若失。也是,不就是梦见吹风吗?不就是梦见有人收割水稻吗?不就是梦见有竹子的地方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种梦见个头奖买一买才是。这梦有什么好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关键是,某件东西纠缠太久了,就好比路上的红绿灯,你总觉得那是代表着什么含义。当然,我被梦纠缠折磨,也仅限于醒来的那十分钟内,那几乎是我最神智不定的时候。我安慰自己的说辞是,其实每个人都有变成我弟弟陈蔚洲和“二百五”房东儿子的可能,他们之所以走神,是因为他们把梦里的事情带到梦醒后。正常人之所以正常,是因为睡和醒的界限是分明的。
我相信,梦是有重量的,能以斤两算。
那,我这几个梦到底几斤几两重?为什么偏偏让我醒来后,压得我呼吸困难?
陈蔚洲的日记 二
2007年5月13日 星期日 夜·风呜咽
歆!
在街道上,我戴着近视眼镜,看着你。你始终闪闪躲躲。今天是你生日,你应该笑,可,我感到,有什么正毁坏这个圣洁的日子。你不快乐,我更痛苦。应该说,没能给你快乐,我无能,是我的罪恶。我没法远离自己,有时我想毁灭自己,像一堆烧得正旺的火一样,只剩下残灰,让风吹散。对你,我该是这样的:下雨,淋我;打雷,震我;闪电,劈我;飓风,卷我上青天。我愿为你承受一切的苦难,剩下的快乐,打包放在一个盒子里,结上彩带,送给你,当你一生的礼物。今天是你生日,这礼物本该在这一天给出的,但,我没能给出。这显出我的无能和罪恶。
看着你,你瘦了。很苦吧?高考前的折磨,真会让人疯掉。
对了,有一件事,是我想跟你说的。在书上看到说,猫是通灵的,通晓阴间和阳间,其实,和牛相比,差远了。你知道吗,我听到村里的老人说,若是在月夜里,在月色如水流泻的田野地上,看见有人骑着牛走过,牛背上的人轻轻喊你的小名,你是不能应的,你一应,魂便跟着跑了,再也回不来了。可,即便没有月夜,没有牛和牛背上的勾魂者,你也可以轻易地把我的魂勾走。我这么疲倦,全都因为魂儿跟在你身后,跑了每一个你走过的地方。对了,继续说牛的事,滴了牛眼泪,是可以看到野鬼的,这,你肯定也是知道的吧?
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千万别跟人说哦!嘿嘿,其实,又有谁能知道呢?我说的这些话,说到底不过是我的喃喃自语,你是完全不知道的。即使白天时,我戴着近视眼镜看你,你也是不知道的吧!我闪闪躲躲的,不过是因为县城里越来越多的车流,我的目光并不能灼热你的身子,你又如何能知道?下晚修回来的时候,我没有直接回家,我绕着老村子绕了几圈。现在村子的人都搬迁出来,把新房修建在和县城相接的长安街上(我的家也是),村里就剩那些没钱修新房的人家和搬走后的空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这个村子,喜欢上这个叫博潭村的地方。据说,以前,博潭不叫博潭,叫龙潭,很久前是一块污泥地,曾有龙飞升。这个说法很可笑是吗?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个传说。但我还是喜欢博潭这个村名,龙字太俗,用多了,也烂了。
我喜欢在风呜咽的夜,围着人声稀少的村子走一走,现在学习太忙,几乎没时间了。就在我刚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头牛,那是一头无绳的牛。我不认识村里的牛,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头牛肯定不是我们村人的,这是一头跑丢了的牛。它竟然跟在我身后,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走,它走;我停,它也停。好奇怪的牛。风后来有点大了,我想起化学题还没做完,就准备回家,在走出村口时,那牛停下了,没有再跟着我。或许它也知道,走出村口,再走十几米,左拐,就是县城的长安路了吧,那已经是修路灯的水泥路了。你知道吗?那双牛眼睛真的很大,像两个灯泡,也很亮,我敢说,比灯泡还要亮的。这头牛,它看着我,好像很希望我再回头。我不管它,都快高考的人啦,我才没空管一头走丢的牛。
可你知道吗?歆,我竟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喊我了:“洲仔!”
我回头,没看到人,只有那头牛。我想起村里人传说的,却一点都不害怕,只是感到兴奋,可我还是不敢应,我怕那个坐在牛背上的我看不到的“人”会把我的魂给勾走。我再走的时候,没有听到再有声音叫,回来后,我有点怀疑自己,就算到了现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是不能确定,身后是不是有“人”叫了我。越想,便越模糊。可为什么有时又觉得耳边那声“洲仔”那么真切呢?那可是小名啊!都是村里玩得很好的朋友才那么叫我的,不会有人想和我开玩笑,叫了一声,又躲开了吧?我到现在还是很兴奋,不仅因为今天是你生日,也因为今天碰到了这奇怪的事。
这样的事,和别人说,是没人相信的,我只能跟你倾诉。虽然你现在没法读到,但,总有一天,这本日记本上的一字一句,会在你眼前流动的,有着光影声色,有着音乐流水,你肯定能读到我的心。那是如海南的太阳一样热烈而干净的心。好了,今天就说到这,我还是看看那张化学试卷吧,我错了好多,再不把毛病找出来,高考肯定麻烦大了。
我想,有一天,我总会做到的,下雨,淋我;打雷,震我;闪电,劈我;飓风,卷我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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