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若春风-走丢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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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广告公司的工作,我辞掉了。

    其实不是我愿意辞去,但我知道这一天总是要到来的。五月底领工资时,财务和我结清了所有的账面关系,她没说工作的事,只是不断强调:“一定要算清楚啊!一定要算清楚啊!不要搞错了,以后再补,很麻烦的。”我便心中有数了。其实,工作这事情和恋爱一样,主动提分手的那个人,面子上要好过点。可事实往往并非是先开口的那个愿意分开,而是另外一方已经厌倦,虽不明白说出,可表情与动作都清楚无误地表达了他的意愿,识趣的那方先提出,保持了自己的尊严,解脱了另一边的压力,对两边都好。瞧准老板来到办公室的间隙,我挥笔写下如下的辞职信:

    徐总:

    由于本人近日在学校担任的授课任务日渐繁重,再无精力从事绍俊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兼职工作,特申请辞去,对公司相关业务带来的不便,深感歉意。

    请批准!

    陈蔚然

    2008年6月5日

    信写得比较客气,这又和恋爱一样,提分手的那个人,总是先表达一下自己的错误,表达一下自己改变了而对方还坚守着,表达一下悔恨的歉意。不过,这都是表面上的,真正重要的信息——分手——千万要准确无误地告知。老板接到这张纸,脸上看不出有表情的变化,可见其定力已收发自如,达到影帝级别。影帝说:“小陈啊,你来我公司后,我待你如何?”

    “很不错啊,徐总您很亲和,对下属很好,我在你这里学到很多东西。公司的氛围也不错,是一个锻炼人的地方。”

    “那你是对待遇另有要求?”

    “和待遇没什么关系,我是兼职,拿多拿少,我心里有数的。”

    “那是不是和同事间有什么矛盾?或者是不是晓洛又欺负你,让你没法忍受?”

    “没有,没有,我和同事处得都挺好的,平常也没闹过脸红。”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你有要辞职的想法呢?”

    “我都写清楚了,最近教课比较忙。”

    “你是美术老师,不是已经先放假了?”

    他的问话,我已尽量昧着良心回答了,偏偏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我陷入尴尬五六秒,硬掰过去:“还要回去组织期末考试的。要出卷啊,要改分啊,每到期末,都很忙的。”

    “现在美术也出卷子考期末了?”

    “素质教育嘛!”

    “也是,我也是老师,对当老师的辛苦,是很理解的。小陈啊,我一直都有一个看法,我觉得你不该局限于校园,你应该走出去,有多远走多远。”

    “多谢徐总关心了,我会考虑的。”

    “你就不能把辞职信拿回去,再想想清楚?”

    他的话让我犹豫了好一阵,我在他桌面上找了好一会,发现辞职信被他压在一本厚厚的设计书下,只露出三分之一的边角。我登时冒出两个想法:一个是,从他翻看这本厚枕头的设计书,可见他的新一本学术专著很快便能从这本书的派生蔓延里由公司里其他员工手中诞生;另一个是,夹得那么紧,我拿回辞职信已基本无望。

    我说:“想清楚了,我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设计过于肤浅了,还需要时间去沉淀沉淀。”

    他摇头不止:“可惜啊,可惜啊。你很有潜力,看来是我这庙小,留不住你这位大神咯。好吧,我同意了,这两天你把手头的工作和资料和同事交接一下就是了。这两天内,你要随时有新的想法,我都等着。绍俊文化的门,随时向你开着。对了,办公室你没配钥匙吧?没配就好,配的话,交还给财务那边。”他惋惜着,透出无限的悲伤,在某一瞬间,我竟感觉是自己的无情拒绝深深伤害了他,是自己的多疑使他蒙受了损失。我也有点悲伤,我既悲伤面不改色心不跳和他说着风牛马不相及的话,又悲伤自己太肤浅,一开口就被他牵着鼻子走。明明是他有心裁掉我,谈到最后我竟觉得自己被同姓古人陈世美附体了。

    从徐绍俊的办公室出来,我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和电脑里的材料,设计组的同事头聚拢到一起,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肯定在议论着我的事。终于有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走过来问我:“怎么辞掉了?”

    “不想做了。”

    “现在工作多难找啊!”

    “嘿嘿!”

    “能做一天是一天呗。”

    我看了看靠窗坐着的徐晓洛,她装作看不见我,可我知道,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不好和同事多说什么,笑了笑:“想给自己放个暑假休息休息呗。还要待一两天,把资料什么的,交接完。”

    “可惜了,可惜了。”

    当天中午,我还是和同事在办公室一块吃盒饭,吃完我就戴着耳机在电脑上听歌。徐晓洛桌上的饭盒一直在袋子里,没有打开。她在下班前走进她父亲的办公室,就一直没有出来,但即便关了门,也能够听到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吵闹声。同事们都装得若无其事,可耳朵竖得极高,那已经可以称之为“信号接收器”一类的东西。他们每个人都在调着微频,接收着那紧闭的门里的所有信号。几个人把各自接收和破译的成果一比对,有了重大突破,他们选派了一个代表来到我桌前,拍拍我肩膀:“你贼子啊,厉害啊!”我把耳机一摘:“什么?”

    “什么?装聋作哑了是吧?朝中有人啊你,辞工作都有人帮你说话,想加工资吧你?”

    “谁?”

    他指指徐绍俊的办公室,压低声音:“人家为你,在和父亲吵架。”

    我再戴上耳机,同事又聚拢在一起,眉飞色舞,我敢肯定已经有人确凿地说看到我和徐晓洛之间的私密了,搞不好我和她开房的绯闻都已开始流传。我把音量开到最大,震得耳朵嗡嗡嗡地鸣叫,但这总比听到别人口中的议论要更好受。由于徐晓洛为我说了话,设计组同事已经不约而同把我列为他们的对立面,说话都回避着我,害怕被我听到什么似的。有一个女的,电脑忽然死机了,而她估计又正跟某个关系暧昧的男人聊得火热,急得她赶紧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回去:“我电脑死了,短信聊。”由于我在大学时,曾帮学校机房当过管理员,对电脑算相对熟悉,在以往,我也兼任着公司里的电脑维修工,可此时那女的宁愿忍受着没法开机的痛苦,也不愿来叫我帮她看看。我也不愿主动热脸贴人冷屁股——尤其是这人虽年仅二十七,却拥有一个以吨来计算的巨大屁股。我把耳机摘下,故意把键盘打得噼啪作响,那声音对网络聊天上瘾的人来说,跟白粉对瘾君子的诱惑一样。即使没回头,我也感到那女的双眼射来强烈的寒光,她扑到一个男同事身上:“你先去椅子那躺一会,电脑给我用。”那同事望着她巨大的臀部,绝望地让开了。

    徐绍俊办公室的门开了,同事们都以光速关掉电脑屏幕,靠在桌子上装午睡。我手脚慢了点,徐绍俊瞪了我足足一分钟,离开了。他并不常来公司,除了周一早上必到的例会,其他时候他都在早上十点前离开公司。据说最近在学校里有不少嫉妒他的人到处说他的坏话,说他在外自己办公司,说他拿学校的资源来赚钱什么的。他虽无所谓,但抽得出时间,他还是尽量出现在学校——尤其,他所在的艺术系,拥有那么多养眼而热情的女生。相比公司的僵硬无趣,他自然是喜欢校园里的轻松氛围,他上课极其轻松,考试也不为难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在学校的十大魅力老师评选中,他从没跌出前三……他把办公室的门狠狠地一甩,算是对公司人员的警告。

    徐晓洛默默拎起那袋盒饭,犹豫好久,吃与不吃,对她好像都是一个生死的考验。她一甩,袋子被扔进了垃圾桶。她提提腰,走到我面前,说:“对不起了。”

    “什么?”

    “我跟我爸说了好久,让他把你留下,我说服不了他。他说,是你自己提出的。”

    “他没说错,是我自己提的。”

    “但我知道,其实他早就想你走了,他前几天在家就跟我说到这些事了,说地震后,业务一直不好,这种不景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转,要考虑裁掉一些人。”她这句话像军队指挥官的命令,准确无误又充满力量,趴在桌上装睡的同事们又即刻竖起耳朵接收信号,她说,“是不是有人暗示你,你要做好走人的准备,你才去提的?”

    “没。我不想做了而已,你想多了。一、我觉得在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二、我觉得你很搞笑,我辞掉工作,是我主动提的,关你什么事?”我故意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好像这也是交接工作的一部分,好像不这么说,就会带着一点点的纠缠不清,我还故意说得够大声,以免那些信号接收器由于设备老化而接收不良。当话出口,我能明显感觉到她脸一下就沉下来了,本来她还是有些忐忑的,现在却是多管闲事被捅破后的手足无措,眼圈顿时迷蒙一片。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她的眼睛。那年,我把女朋友送上大巴车到深圳实习,她在上车前,也是这么迷蒙一片。大学女生的眼睛就是深秋的早晨,动不动就浓雾遮掩。徐晓洛毕竟还是一个没完全毕业的学生,学生气还在。她肯定觉得自己不仅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更是热脸掉进粪坑了。

    眼睛睁开的一瞬,我跟古时演义小说里的坏人一样,恶向胆边生,我觉得,她的眼睛里仅仅蒙上一层雾,还是不够的。我有着复仇的兴奋,嘴角带笑地说:“不错,我知道你爸的心思,他早想我走了,但又怕我出去了,到了别的文化公司,把他假调查的事说出去,所以一直留着我,他早恨我恨得要死了。哈哈,把我想成什么人?做假就做呗,关我屁事,我会说吗?知道现在为什么他要踢开我了吗?因为现在整个行情不好,每个公司都在裁人,不会有人要新招我这个兼职。我自己也受够了,你以为我真的想待在这里啊?在这里当陪衬,设计东西也是给他当门面,从来用不上,我都觉得自己是在靠知晓一个秘密而要挟你老爸每个月给我发钱。我早不想干了。这关你什么事?就算徐总不想我干了,关你什么事?”

    我的话很快收到效果,她眼中的雾很快散去,她尽量装得狠一点、凌厉一点,以免示弱太多,但越是这样,气势上越弱。我仿佛一下便拥有了极大的权力,可以把握着别人内心情绪的变化,我隐隐约约觉得不对,但已经收不住了。我决定不顾一切,放手一搏,抛出最后的狠话:“真要想我留下,你就不该去说的。别说我狠毒,我又看透了你爸的心思,你一去替我说好话,你知道你爸怎么想?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你爸肯定在怀疑你又和我勾搭上了,他不早点赶走我才怪。你替我说好话,我便跟我们设计组的组长一样,跟你有说不清的关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跟你开过房。你好伟大,拯救我来了,哈哈。”

    随着我的“哈哈”,她蹲到地上,掩面痛哭。

    同事估计也听不下去了,都从休眠状态起来,那三四个女的都围上去拉徐晓洛,说着劝慰的话,其他男的,则摇头不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徐晓洛甩开那些伸在她肩膀上的手,小臂在眼睛上擦了几下,面色平静了,淡淡地说:“我是好心帮你说话,就算好心帮了倒忙,你也不该说这样的话。我和你们设计组那组长怎么了?谁说亲眼见过的,可以来跟我对证。他连猪都不如,我能看上他?我的好心给你带来了麻烦,我给你道歉。”她的平静让人觉得可怕,不是平静本身带来的,而是她在这一蹲一站之间,心智已经像成熟了十年一样的可怕。

    她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搬了张椅子靠墙,她站上去,摘下了墙上一幅画。她把画朝桌角一摔,哗啦啦啦,画框的玻璃碎满地,她右手一扯,把画纸扯下来,走过来扔在我桌上,说:“你话都说成这样了,我觉得算我看走眼了,你的画也没什么保留的意义,还给你。”我脑子一轰,平日进进出出,我完全没有发觉,她已经把那张我随手涂画的速写挂到了墙上,位置显眼,她抬头就能看到;画框高档,显然也是想让画纸受到好的待遇。不过,此时在我桌面的画纸,又只是一张破碎褶皱的废品了。她淡淡地笑着:“亏我很尊敬你,把你的画挂起来。我原以为画不会骗人,会看出一个人的心,看来我看错了,一切都是我的猜测。”

    徐晓洛的淡定或者说故作淡定,又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女朋友,最近是见鬼了,想起她的日子越来越多。时间不一定能消磨掉记忆,反而会把一些繁杂多余剔除,雕刻一般,露出细腻温润的细节。大学女朋友说分手时,也是淡定或说故作淡定的,能以这无所谓一切的态度,化解掉尴尬、歉意、后悔、烦躁、恼怒、悲愁等等多余的情绪……“握住我的手。”——话是女朋友说的,要是语气得当温婉,该是很深情的话,可她表情冰冷,甚至也不是冰冷,是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机械化的,精准无比,我只好伸手握着。她说:“松开。”又是精准的机械化,我只得放开。她说:“你握住我的手,又松开了,你知道代表什么吗?”我很难受,难受的原因是,她都把主要内容告诉我了,我还猜不出中心思想。她笑了笑,那笑是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五六位的,让人绝望,她说:“很简单啊,那就代表我们分手了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如何想出这么完美的分手方式,是一个未解之谜。

    那张画纸褶皱很多,像一张苍老的脸。

    2

    退掉省城租来的房间,我收拾包裹先回到县城家里,零碎的杂物中,最多的,是一张张不完整的画。我想把画分类放好,摆弄了大半个小时,点把火给烧了,纸灰都冲马桶了。回到家,整天在昏睡。其实从上大学开始,我每年都有一段时间会被睡眠吞噬。由于在学校失眠太严重,回家过暑假时,我每天睡十八个小时还不觉得满足。身体的疲倦就像候车亭的公交车,没来的时候,一辆都不来,一来,拥在一起来了十几路。醒来后,不愿爬起,我便躺在床上翻看曾祖父留下的竖排繁体的书。这些书有一部分是他带回来的印刷品,一部分是他用毛笔写下的蝇头小楷。他带回的书中,大多是他军中朋友退休后写的,也有他自己在台湾出版的书。他自费出版的一本叫《森林警察》的书里,以他壮年在台湾守林的经历为背景,写了一个台湾守林者和盗木者之间的追逐与争斗,看得我精神大振。不过更多的,都是他回海南后开始整理的,诸如《海南民歌集录》、《海南黎民考》、《秦汉乡亭里制之研究》等等一类的手稿,大段大段的古籍引文,我不清楚学术价值如何,让人看得昏睡,可当催眠圣药。

    在县城里,有时会碰到高中同学,大多都结婚生子了,谈得最多的,是多少同学结婚了,多少没结。最为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其中有一对,结了一年之后,男方发现女方在外一直都有和旧情人联系,甚至约好两周至少碰一次面。男同学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妻子和人手牵手的,他帽子太绿,愤然离婚,却受伤极重,每次遇到同学都拉住哭诉一番,惹得同学都躲瘟疫般躲着他。谈完别人,他们都会问起:“你什么时候结啊?”我就顾左右而言他,我总觉得自己连为人子为人孙的角色都没当好,结婚生子是多么遥远的梦——虽然爸妈已多次提及了这件事。他们都认为我不能稳下来,是少了一个能脱我腰带又能勒我口袋的人。

    3

    这一天,我睡到下午5点半才醒来,夏天的白天很漫长,外头的阳光还很烈,房间里热烘烘的。一睁眼,看到爷爷坐在床沿,他表情凝重,脸皮像刷了凝固剂、心里压着几吨心事一般——话又说回来,他哪有不凝重的时候呢?我几乎没看到他笑过,幸好是个退休教师,可以顶着“严师”一类的名号,若是演员,只这一个表情,一辈子就龙套命。

    我甩甩头发,额头上的汗水把头发黏得很难受,甩不开,身上更是一股腾腾的汗熏味。我说:“有事?”

    “没有。”

    “有事就讲,你不讲,我洗完澡就要出去了,和朋友约好了要去喝茶。”

    “好,我有些事想问问你,不过你不能跟任何人说。”

    “说吧!”

    “你知不知道你叔叔近来在做什么?刚当校警时,他一放学就回来,现在他就窝在博潭小学里,有时看到人,有时看不到人。”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吗?”

    “真不知。”

    我房间玻璃窗很大,对着正南,满眼是夏天浓郁的绿色,那种绿有点夸张,比我那男同学被老婆戴上的帽子还绿,让人觉得不能再绿一点点了。再绿,看起来就黑了。

    “那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

    “我不问。要问,你自己问。我认为,你最好不要管他,你管得太多了,他一见到你,跟见苍蝇蚊子一样。”

    “我就是怕他做坏事。”

    “怕?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信?”

    爷爷极力装作无所谓,不过眼角有东西在闪烁。

    我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但他应该已经听到村人的一些风言风语了。大意是,他是一个好教师,桃李满天下,随手一摘一箩筐。他的学生中,做官最大的,已经是县长了;学历最高的,已经读到博士,在一个名牌大学当副教授;最有钱的,是一个最被他看不起的,以收鹅毛起家,把省内最大的专做外贸的羽绒服厂买了下来……他是一个好教师,但仅此而已,他没能教好自己的子孙,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父亲,大字不识得二十个,读书时是班上倒数第一的学生,他没少挥动棍棒,可父亲木讷的眼光已经决定了最适合的职业是滴汗换食的农民。他二儿子,我叔,嘿,在村人眼中,那不就是个败家子吗?好好的五金店败到尽,贼子一个,贪钱,脚筋被割断,坐牢,嘿,一个傻人也不会教出这样的儿子。他的大孙子,就是我,哈,固然是读过大学了,可当年初中时我跟他闹别扭的事,不是全村皆知吗?我离家出走半个多月,他们不也到长安路贴过寻人启事的吗?我跑去北京,没和家里任何人联系,不是让他们连寻人启事都不知在哪贴吗?他的二孙子,哈哈,陈蔚洲,那不就是一个走神的吗?自己家人都教走神了,还当老师呢……这些议论,村里谁不知道?我甚至以为,他板着硬邦邦的面孔,也不过是想用一个貌似强大的外表来面对这些攻击。

    我说:“你自己去问!我叔的事,我没资格管。”

    “你说,可文,他会不会做坏事呢?”

    我站起来,扭摆腰身,甩动昏沉的脑袋,他站在一边,显得多余。其实,无论我怎么回答他,他都不会觉得好受,他来问我,不过是为心里的憋闷找一个出口,和放屁撒尿一样,属于排泄行为。

    但我心中也不好受,他说的,我也感觉到了。叔叔最近确实有点异常,在外很晚才回不说,一回来就紧闭门窗,比蔚洲还要奇怪,好像一觉得有风钻进房间,便是有害他的妖鬼进去了。有一次,我到博潭小学操场跑步,看到他蹲在茅草丛中找寻着什么,忙跟他打招呼,他站起来,脚在沙地上擦了擦,留下几条纵横交错的脚印,也没回头,就钻进草丛了。还有一次,叫他吃饭,他应了好几声,就是没来,我走去,拉开他房间的窗,他惊叫一声,被子一掀,抖出一股诡异的味道,那味道一瞬间让我有些迷糊,打了几个喷嚏。他把我一推,把窗拉上,推开门出来,顺手反锁。两天以后,我鼻子里还是能回想起那怪味儿。甚至有很多次,正看着电视,他就脚步匆忙、神情慌乱地跑进自己的房间,或者夺门而出,一夜未归。家人都不好说什么,毕竟他离家太久,隔阂着厚厚一层,若是问得不当,可能会把那根早已埋下的引线点燃。爷爷问的,其实我也想问,不过,话一从爷爷口中出来,我便觉得那股独断的干涉逼面而来,正当防卫一般,我只能让自己的话显得尖刻,显得我和叔叔站在了同一战线。

    我在二楼的卫生间洗澡,水浇在身上,发烫。一楼二楼都设有卫生间,楼下打了手摇井,安装了马达,把水抽到楼顶的水池,水龙头里的水便随着天气的转变而转变,夏天被晒得烧人,冬天又凉得刺骨,于是我便养成了夏天洗热水冬天浇冷水的怪习惯。刚进去两分钟,叔叔陈可文在拍门:“开门,开门,我要上厕所,忍不住了。”我伸手把门顶紧:“我刚脱裤子,你到一楼去。”叔叔叫喊:“那也得穿上,一楼你爷刚进去了,没半个小时不会出来的。”他说的是事实。从学校退休后,爷爷的退休金足够他的花费,有时甚至还拿一点给我父亲。他兴趣来了,会拎着锄头下田转一转,但大多时候都只是在田头抽烟,多出的时间,则转移到研究彩票上。他对哪里有人中奖多少百万的消息十分灵通,开始关注村里哪个人最近梦见了数字,开始关注县城里哪个人卖的彩图准确,并且口袋里随时装着糖果,见到五岁以下的小孩就递出:“讲个号码给阿公买一下,买中了,给你买更多的糖果。”家人对他的兴趣从不干涉,可一碰到他钻进卫生间,家人就痛苦无比。在卫生间里,他科学家一样执着的研究劲头开始发挥,不挖掘出下一期他要买的号码,臀部绝不移位。我只好把湿内裤一套,把地方让给叔叔。

    门都没来得及关好,卫生间里已天崩地裂,从震耳欲聋的声音里,我能想象出他的排泄量严重超标,一股恶臭从门缝中冲出,我躲开:“叔,你泻肚子了?要记得冲水。”叔叔说话的声音相当于呻吟,几可忽略:“我、我、我酒喝多了,肚子疼。”半小时后,他颤抖着走出来,扶着墙:“晚上还要去喝,你陪我去挡一挡吧。”我说:“我一喝就过敏。”叔叔说:“别装死啦,说定了,晚上叫你,你不去,我明天可能要把肠子拉出来。”我掩住鼻子:“哦!你还有肠子哦?”他要抬手擦汗,却连手都没法抬到额头上,只得放下:“去之前我叫你,我先躺一会,不然都没力气行路了。”

    叔叔喝酒的地方在县里一个叫“七公伯”的酒吧,听名字,就知道七公伯是一个人的称呼,但几乎没人清楚,七公伯的真正身份是谁。县城虽小,但娱乐场所更新换代极快,每两三年,就有新的地方冲击旧场所。这除了和主管部门领导更换有关系外,和县里年轻人喜新厌旧的心理也有关。在这种发展趋势下,七公伯酒吧能维持六七年的繁荣,可见七公伯是一个暗中可以呼风唤雨之人。叔叔和三男两女在一个包厢里,他已经醉得不行,口中含糊不清,就在我赶来救场的路上,他已从清醒向迷糊转化。包厢里,竟然没有人唱歌,点唱机就关着,几个人相对着,都有诡异的笑。这几个人都比叔叔年纪要小,却比我要大四五岁。三个男的不断朝两个女的使眼色,两个女人的酒杯就不断举起:“阿文啊!没喝多少啊,你还没跟我干过呢!”“对哦,我还没喝够呢,我们约你出来,可不是让你喝绿茶的。”“文哥,来来,干了这杯。”酒杯被硬塞到叔叔手中。

    叔叔瞧着桌面六秒钟,才把酒杯放好,说:“我家阿然来了,他帮我顶两口。”

    三个男的连连拒绝:“阿文啊,你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对啊!你喝是你的,怎么能代喝?”

    “你还想让我给你介绍女的呢?酒都不喝,哪个女的看得上?不介绍,不介绍。”

    ……

    我说:“你们愿意让我代喝,我也不喝。”这句话太突兀,几个人都静了下来,叔叔抢着说:“我喝,我喝。”仰头一干,一杯没了。那五个人没再看他,都转过脸,低声说着自己的话,我们两个已经成了不存在的空气。我拉起叔叔:“回去吧,你喝不少了。”

    叔叔又软又重,只要他不迈开脚步,根本拖不动,而他的眼光一直都留在那个脸圆短发的微胖女子身上,两个女的摇着色子,不管别的。短发的圆脸又输了,对面的瘦脸咧开嘴笑,圆脸端起酒杯,递给叔叔:“你帮不帮我喝?”叔叔讨好一般:“我喝,我喝!”他握杯的手在抖,我抢过杯子,移到桌子的另一边。六双眼睛都在看着我,我淹没在一片怨恨中。叔叔说:“阿然,我叫你来,你不帮也就算了,不要来捣乱!”那三个男的,对我都目不转睛,像我脸上贴着珍珠宝石似的。圆脸女说:“没味,没味。下次不要叫我了。”瘦女说:“见鬼了,见鬼了。我都说不要叫他来不要叫他来,你们看,喝又不能喝,唉!”

    我仍旧拽着叔叔的手臂:“回去,回去。”

    叔叔一甩,我几乎要摔到墙壁上,他喊叫着:“回屌毛啊回!回去数屌毛吗?二十根还是三十根,不早数完了啊你?”他说着话,眼睛一直瞪着那圆脸女看。我知道他的心事,但我实在对这个圆脸没什么好感,她头发太短不说吧,关键是这么一张大脸下,衬托着的,是两只蚊子般的眼睛,而且这眼睛完全不拿正眼看人,那厚嘴唇斜斜翘着。叔叔虽说瘸了一只脚,也好几年过得不如意,可他脸上仍是清俊的,若是看上这么一个女人,无疑是场灾难,将大大拉低我们家蔚字辈的相貌平均值。瘦脸把色子盒重重一拍:“还数毛呢?你有鸟吗?酒都不喝,还有鸟吗?哈哈,太监,没鸟的太监。”叔叔红透的脸夹着紫,瞧准我还在迷糊中,他迅速抢过那酒杯,一饮而尽。

    我感觉自己并不是在看他喝酒,而是看着他被一群人当猴耍。他的肚子,肯定是昨晚这么喝泻的。

    我奋力拽着叔叔:“妈的,回去了,别在这里和一群贼子毛溜喝酒。”

    叔叔还没反应,三个男的一起站起来:

    “说谁贼子毛溜?”

    “说谁?”

    “我贼子?在这里,坐过监的,就你家那瘸脚。”

    “还贼子毛溜呢?贼子毛溜也比你们家好!你们家,不是瘸脚的,就是走神的,你也差不多啦,你不断脚断手,也活不了几天了。”

    ……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两个女的都很兴奋,好像这一幕她俩期待已久,她们眼中的渴望很强烈,那是旱区对雨水的渴望,是冬天对暖风的渴望,是六十多的老头对回春药的渴望。

    叔叔没说话,他的头缩着,整个人弯成一个轮胎,头埋进两腿的膝盖中。我看得窝火,决定豁出去,我一个一个点着他们五个人的头,数了一遍,又再数一遍:“你们五个,是贼子毛溜。五个都是,我数两次了,不会错的,你们都是,没一个不是。三个公,两个母,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呢?真好笑,上来,上来,五个人都上来,够胆不,上来。”为了渲染气氛,我抬腿一扫,桌面上酒瓶色子瓜子皮熟料盘哗啦啦乱了一地。

    叔叔还是缩着,一动不动。

    中间那个男的就上来,推了我的右肩:“你想打架?”

    我知道此时气势上不能输,以他推出的力气的十倍还给他,他摔出去,又是哐当的啤酒瓶声,另外两个要冲过来,犹豫了一阵,转身扶起摔倒那个,口中嚷嚷着:“真想打?”

    “你别闹事,我不想动你,我跟老板说去,让他来跟你说。你知道我们和七公伯什么关系不?你来这里闹事,找死!”

    “嘿,要打坏什么了,有你赔的。”

    我嘻嘻笑:“不要说什么七公伯啦,要打架就快点,我手痒。三人一起上来啦!要是怕,那两个女的,就是你们两个,一个肥猪,一个姑妈鬼,都上来,要是这样还怕,我让你们一只手,可以不?”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我已被那两个女的杀了一千遍。我知道只要那三个男的冲过来,我肯定就被撂倒,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窝囊的叔叔,我就恨不得要跟这几个人干一架。输无所谓,输成什么样也无所谓,若是肚里那股气不出,憋回家去,肯定要大泻半小时。

    或许因为我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几个人都没有再上来,只是在口头上说着些占便宜的话。突然,哇的一声,酸臭涌来,叔叔开始吐了。两个女的领头尖叫,躲开,争着要往门口跑。叔叔带头冲出去,两个人就都缩了回来,地板上留下一条他的呕吐线。五个人都掩住鼻子,我推门而出,看到叔叔已钻进厕所。

    穿过歌声震荡的大厅,我在门口等着叔叔。七公伯酒吧地处县城的高地地坡岭,属于新开发地段,能看得到县城所有的灯光。在这远处看,那些灯光都不是固定的,一盏盏,如飞动的萤火虫。叔叔满脸水迹的出来,我伸手要拦住一辆三轮车,他说:“不坐车了,行回去吧。”

    县城其实多年未变,除了新开发的这一块建了诸如中国移动、中国电信等财大气粗的公司外,没有多少新盖的房子。当然,整个坡的地都已被房地产商圈完,只等着房价上去,好大捞一笔。往坡下走,便进入老城区,人渐多,车来车往,叔叔一直没开口。我走在后面,心想他要是摔倒,可以及时上去扶一扶,他一瘸一拐,眼看身子和地面斜成一个四十五度角,快要贴到地面,猛然一弹又是一个直角。我的爱心无处表达,十分痛苦。我说:“你想要那个女的?”叔叔不说话,我在问出的同时,明白了,近来他的种种不正常的表现,或许都和这么一个女的有关。他有过疯狂的过去,现在固然是内敛了,但不妨碍他有一颗向往疯狂的心。好久之后,他说:“我后悔叫你来了。帮没帮上,来坏事。培养好久的感情,都被你破坏了。”

    “老实说,刚才,你真的不像个人。人家叫你喝,你就喝,他们也不是真心跟你喝,那是笑话你,我看得出来。我都要跟人家打架了,你还缩着。”

    叔叔摇摇头:“刚才要是你真和他们打起来,他们就惨了。你以为我真的怕啊?我蹲着时,手上拿着一个酒瓶,只要动手,我让他们走不了。你别忘了,我是在监里练过的,收拾这么几个人,跟喝水似的。”

    “少装了,人家叫你喝,你就喝,你怕得要死。”

    “我是怕。我不小了,我是怕。我都三十几了,以前一起玩的人,子女都读小学了,小学毕业的都有了,我的对象还不知在哪里呢。”

    “那也不能饿了就连屎都吃,那女的不好。”

    “不错的,不错的。我觉得很不错的,待人也好。”

    我对他经过监狱培训的审美观无法苟同——甚至无法称之为审美,只停留在性别要求上,对相貌和其他附加品,完全忽略。他想了很久,故作忧伤地说出一句:“真的,她很不错的,你不懂的啦!”“她是不是给你试过甜味?”“我只摸过她的手。”“文叔,看来你很纯洁啊!”叔叔又是一副心口绞痛的忧伤:“我是认真的,我对她,是真的。她不给我摸她的手,我也这么觉得。”我指着一辆驰过的摩托车,那车的后座,是一个魔鬼身材的黑衣长发女,那女的搂紧开车的人,我的手指随车而动:“叔,你觉得这个女的是不是要比你那个好看得多?”叔叔痴痴地看着,估计在后悔他进监狱的几年,错过了世间这么多活生生的美女,他说:“她虽好,但比我那个,还是差点。我说了,我很认真的。”

    ……

    4

    喝酒后的几天,叔叔精神不振,说的话也跟蔚洲差不多,蔚洲把他引为知音,口头禅是:“还是叔叔懂我,我听叔叔的话。”有一天,叔叔在房间里哇哇一叫,春光满面地走出来,对我说:“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放弃她。我要追她。”我想象着有一天那个女人住到我们家后,会是怎样一幅惨景,只好能用的招数都用上,比如说,掏出一张章子怡的照片,说是我以前的同学,还没嫁人,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做媒;再比如,我可以把三个月工资奉献给他,只要他同意放弃;还比如,我指着墙上相貌威严的曾祖父和仪态万方的曾祖母,说难道你忍心让这两人的后代一出门就引起车祸吗?……

    我的所有努力都没有效果,他握紧拳头:“我知道,你是在拷问我的耐性,所有的问题,我都考虑过了,我决定了。你等我给你报告情况吧。”之后他源源不断地报告着进度情况:“不行啊。她看不上我。”……“她还是不肯出来。”……“我约了三十五次,她才愿意出来,我喝茶去了。”……“她主动找我了。”……“她去博潭小学找我了。”……“她又让我握她的手了”……“她让我……对了,我不能说……”

    爷爷听说他交往了个女的,把之前的担心放下,竟比叔叔还高兴,动不动往他手中塞个二十块三十块,故作神秘地说:“该玩,要玩。别心疼钱,该在外面要房,就要房。”他的慷慨让叔叔受宠若惊,这是两父子近二十年来少有的同心同德,有一定要拿下高地的必胜勇气。我对爷爷说你不能助纣为虐,同时把那个女的描绘得青面獠牙,最后加上一句:“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可以去看看,别以为我说假的。”爷爷说:“你小子崽,识什么是女人?我相信狗文的眼光,他又不是瞎子,真是烂瓜烂菜,他会看上?我信他,不信你。”我对失去最强有力的帮手深感绝望,求助于叔公和父亲,他们都只扔出一句,就把我打发了,那句话是:“可文又不是女的,你又不是他爸,你那么担心他干吗?”我还要再说,他们就指着我额头:“小子崽,管大人的事做什么?”我说:“那女的,真的太丑了。”“你小子崽就是,看人只看外貌,可文瘸了脚,年龄又大,真有人看上他,就算他命好了,还挑白拣赤?这事,你别管。”

    我孤立无援,只好打电话向陈可樱求助,听了我的描述,她足足笑了两分钟,我心疼话费了,让她别笑,她才说:“真有这么一个极品,倒是很配他。”我说:“你就不阻止一下啊?”陈可樱说:“怎么阻止?你要知道怎么阻止,你阻止啊!我没什么主意的。何况我觉得,真有人跟他,是他命好,他还真没资格选。当然,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真找了一个烂老鼠,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对叔叔的怨气还没消散,她一直觉得我奶奶的死,叔叔要负全部责任。当时奶奶重病住院,花光了积蓄,但总算缓住了病情,慢慢在好转。而她养病期间,正是叔叔跟家里最鸡飞狗跳的时刻,叔叔借高利贷被三坡妹骗光,被挑断脚筋住院,家人没跟奶奶说过,可奶奶还是从院里其他病人的口中,得知她的小儿子在另外一个重病房养伤。她开始向上走的生命线急剧下掉,并且一掉到底——陈可樱对叔叔的漠视甚至是敌视,这是一个很大的根源。

    我说:“他还是你哥。”

    陈可樱说:“我有哥,他叫陈可武,你也算我小哥。陈可文,他没资格,没那个命。”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说:“你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

    “那样是怎样?”

    “工作照旧,过一天,是一天。”

    “和张元庆呢?”

    没回话。

    “嗯?怎么样了?和他。”

    “你明知的,还问。”她陷入巨大的寂静,电话没挂,可连一点声息都听不到。

    她在憋气还是掩嘴?

    陈可樱的漠视,使得我彻底失去志同道合的战友。放暑假后,叔叔已经可以牵着那女的的手走在长安路上了。长安路往东不远,是一个叫长安镇的地方,长安路得名也正来源于此,早些年长安镇和县城金江镇是分开的。有一年,县里行政区划重新划分,县城周围的乡镇,人口不超过十万的,都将被划为县城金江镇的辖区,长安人口遗恨地只有九万八,便被县城一口给吞了。从我们村到长安镇大概有七公里,每个下午,叔叔牵着他的心上人,走过长安路,朝长安镇的方向而去。大部分时间有去无回;有时要回,也已经是后半夜了,让人怀疑这两人是不是每夜散步一次。蔚洲曾收起他疯癫的神情,十分严肃地说:“叔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也理解他。我支持他。”

    爷爷多次让叔叔带女的回家吃饭,叔叔总是具有思想深度地说:“还不到时候,时机不成熟。”他的成竹在胸,让爷爷完全忽略了他过去的尽毁的形象。我说服不了家人,唯一能做到的是,他们谈论得火热了,我就戴上手机的耳塞,把音乐开到最大,以一种声音排斥另一种声音。即使这样,还是避免不了要听到。爷爷时不时摘下我的耳机,说:“喊你多少次了?你都没听到?”我说:“什么事?”他兴奋地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说:“你看到什么了?”他说:“我在长安路看到可文的对象了。不错,真不错,屁股大,真好啊,屁股大。”他曾是人民教师,所有不免被人民同化,认为有几样东西,大了,总是不会错的,比如:金砖、房子、女人的屁股。他要我和他分享快乐,无奈我的审美观和他确有差异,无法因为一个极其讨厌的女人屁股很大,我就感到快乐。

    叔叔有了对象后,家人都有了一个方向,就是在近期内解决了他的婚事,如果可能,越早越好。爷爷甚至抄下叔叔的生辰八字,去找县城里算命、择日最有名的先生算过了。先生家在县城老街,墙壁熏黑,厅堂随时燃着香烛,一进去很明显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算命先生手指掐算了一阵,问了些话,扔出一句:“不宜太快,也不宜太慢。”爷爷说:“什么时候最合适?”先生说:“年底即可。若是拖过了年底,太慢,便要至少再拖几年了。”爷爷说:“那能不能尽快结了?”先生说:“太急,容易出错,容易选错。”爷爷说:“选对了,能不能快点?”先生说:“不能。”说完就闭上眼睛,言下之意是他已经完成任务,爷爷朝我使眼色,我赶紧把来之前包好的红包塞进先生右手边一个贴着红纸的箱子里。先生掏出一个红包,塞给我,算是还礼。爷爷早前最不相信的,就是这些算命先生。不过曾祖父死后,村里有些奇奇诡诡的传闻,他便有些信了;蔚洲精神有病后,虽多次看封建未果,他的信任度却又再度加强了,自己也会翻看一些通书、日历,研究彩票号码,据说也是和东南西北等吉凶方位颇有联系的。

    5

    陈蔚洲应该可以说是全家里最没有俗世生活的人,他沉迷在个人的精神匿想中。他的想象是一个巨大的世界,边际遥远,秩序紊乱,有着强吸附力,他身处其中,没有安全感。那个世界总有“人”以我们全家人的性命要挟他,他要随时保持着警惕,他要与那些强大的对手作战。在我所知的当中,他至少有三个长期的对手:一个是来自长安镇的高中同学,一个恶魔的化身,会咒语,随光潜入任何地方,最常用的招式是掐蔚洲的脖子,让其无法呼吸。蔚洲的房间关紧门,窗户贴黑纸以免透光,都是抵御此君的招数,最好的方法是戴上护脖,但家人一向不愿意给他买,他只好以风油精、祛风油等东西略作阻挡。还有一个是邻村跑到我们村大榕树自缢的吊死鬼,一个还没出嫁的姑娘,俗称“姑妈鬼”。此鬼脚步轻浮,擅长悄无声息出现,据蔚洲说,当年他抄小路上学,在树上看到过这个人吊死,所以她一直没放过他,要来危害我们全家。蔚洲时常挥舞着棍子,乱喊乱叫,就是驱赶此鬼;他半夜惊醒,也是因为姑妈鬼潜入房间,将要作祟。最后一个,也是最厉害的一个,此对手不知其名,不定其形,能唤人小名,一应则魂为之所收,心为之所迷,终日不得安宁,死而方休。蔚洲还没想出对付他的方法,每次一出现,他只能号哭不止,直至对手退去——据他说,这个恶魔他总觉得脸熟,说不定在哪还见过,是哪个呢?其余杂七杂八的妖魔,就更多了,但或因法力太弱,已被蔚洲驱逐,或因太过杂乱,蔚洲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我们就更无法明白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家人习惯了他的哭闹,若是有时他忽然正常起来,反而会担心那是他病情加重的前兆。

    七月下旬的一天,家里来了三男三女,都是蔚洲高中的同学。这是他们大学第一个暑假,从全国各地回来后,平日里常聚到一块喝茶,叙说别后之情,不亦乐乎。忽有一个人说起蔚洲的事,他们心中一黯,就结伴前来看望——至于何以是三男三女,我猜想,这肯定是三对情侣。蔚洲躲在房间里,无论如何劝说,他还是不愿出来。几个女生都靠在门边,说:

    “蔚洲,出来啊,我们来看看你。”

    “对啊!出来吧。不记得我了吗?”

    “蔚洲,不要关着门,啊?日头多好,我们出去玩。”

    ……

    我在几无光亮的房间里,闻着呛鼻的风油精,拍拍蔚洲的肩膀:“你同学来了,出去坐坐咯!”

    “不出去,他们是鬼。”

    “乱讲,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买苹果和梨还有柑橘来看你了。他们从大学回来,还给你带礼物来了。”

    “我不信。”

    我还没说,窗外的女声此起彼伏:

    “真的,真的。我带礼物了。”

    “都带了。”

    ……

    又一阵叽叽喳喳。阴暗中的蔚洲,放松了不少。我伸手握门柄,他没拦,我用力,眼前一亮,楼顶的巨大玻璃窗射下来的光,照进房中,风油精味都少了些。三个女生不容分说,也不管味道怪异,冲进来,拉着拽着蔚洲出房门。蔚洲一时适应不了亮光,眼睛眯着,就出去了,三个男生也围上去,几个人拍肩膀的拍肩膀,递礼物的递礼物,蔚洲有些惊恐,无所适从,扭头看着我。我把他的房门打开,窗户拉开,想趁着他出去,让光亮进来,暖一暖里面的潮湿;让风进来,带走一些风油精味;让阳气进来,驱逐一些阴沉。我看着他,说:“你和同学玩吧!没事的,就在家里。你们到楼下的院子玩吧。”

    风卷残云,蔚洲已被带至楼下。这房间是平顶房,建了两层,后面还空出一大块当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番石榴树,一年开花两季,春节后一次,暑假一次。此时树上已盛开了不少白花,也结了一些果实,但大多还没熟,属于生涩的阶段。从二楼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三个女生已商量着怎么摘番石榴了。三个男的自然是义不容辞,上前跳着,希望能摘下一两个果实来献殷勤。不过跳了半天,只摘到一把把的叶子。三人挽起袖子裤腿要准备爬,被女生拦下,说树不大,你们这几头猪要爬,不压断了?三人都犹豫着,无法提供爱的奉献。

    蔚洲随手操起一根竹竿,瞧准大番石榴,竹竿一扫一个准,地上登时掉了七八个。女生一个接一个赞叹还是蔚洲有办法。一个男生把番石榴在衣袖上一擦,就咬了一口,随之吐了出来:“哇!好苦,不熟,还不熟的。”拿着竹竿得意的蔚洲,立即灰心丧气,脸又闷闷的。一个穿着蓝T恤的女生暗中狠狠掐了一掐那个喊苦的男生,说:“谁叫你不洗就吃的?洗了吃,就甜了。”说着率先跑到水龙头前冲洗,咬了一口,大叫:“甜,真甜。”另外两个女生暗中互换眼色,也去洗了,吃了,也照样大声喊甜。三个男的比较短路,反应过来,女生已吃了大半,他们洗后,都“甜甜甜”地喊着,蔚洲放下竹竿,说:“给我一个,我也吃。”

    几个人都愣住了,怕是要露馅。

    又是那蓝T恤最先一笑:“蔚洲同学啊!你还是老同学呢,我们难得到你家来,难得吃一吃你家的番石榴,你也要跟我们抢啊?不行,不给你吃,要吃,你就吃我们带来的苹果和梨,吃柑橘也行,反正不能跟我们抢这个。这是你家的,你随时都可以吃的,不要跟我抢。要抢,你抢他们的。”其他人有样学样,都喊着不让蔚洲抢,蔚洲手在衣角擦了擦,嘿嘿地笑。

    楼下一阵笑语。

    蔚洲已和他们谈起高中的趣事,谈起某个一开口就夹着“这个呀”的老师,谈起某个肚子大如怀孕的男同学,谈起某次测验后被撕毁的试卷,也颇带忧伤与羡慕地谈起其他人都上了大学,而他只能在家,当一个“走神的”。他的转变有点快,又立即滑入沉闷与苦恼,在两个世界的边界徘徊。蓝T恤率先笑了:“没事。我还羡慕你呢!你都不知道大学压力多大,以前以为去了是享福,想想,原来高三才是享福啊!你明年可以再去考啊。我们这些同学,都等着喝你的升学酒呢。”其他同学也呼应起来,有的表示来喝酒会带上红包,有的表示会给他送个手机。

    蔚洲闷闷地笑,对着我房间窗口楼下的那棵番石榴树发呆,好像那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他的同学也把注意力转到那棵树上。那棵树除了叶子枯黄一些,没别的什么。蓝T恤对着蔚洲不断说笑,一个接一个的笑话,要把蔚洲的注意力引开。一直过了十来分钟,蓝T恤才成功调转船头,把蔚洲的眼睛从那棵番石榴树上转移,又是一阵轻笑如风。

    他们谈了近三个小时才离开,蔚洲要送,同学都不让,他就只送到门口。蔚洲忽然问了一句:“怎么小歆不来看我?”几个同学都愣了,一个男生嘴巴快:“小歆是谁?”蔚洲木木地说:“她怎么没来?”蓝T恤说:“她没回来过暑假,还在东北呢!还在学校呢!下次她回来,我一定带她来。不过,你一定要听你家人的话,把自己变好了,你也不想她来了,看到你没有一点精神吧?”蔚洲说:“我一定听话,我一定听话。我很听话的啊,哥!”

    我说:“对,你很听话。”

    我把他的同学送出门,送出巷子,送到长安路上。没等我开口,几个男生已围着蓝T恤问:“小歆是谁?”

    “怎么就你认识?”

    “她是我们班的吗?男的女的?”

    ……

    蓝T恤说:“我也不知。”

    “那你又那样说?”

    “我只是顺着他的话来说的。可能那个小歆,是他想着的一个同学在他心中的化名。我们知道有那个人就是了,慢慢找找看咯。看是谁,叫她过来。”

    6

    收青菜时,我无法偷懒睡觉。

    虽家在农村,我并没做过多少农活,这和我偷懒有关系,和我一直随着爷爷在县内各个小学辗转读书有关。但每年暑假收青菜的活,几乎都没落下。因为这青菜要一下收完,晾一天,制成咸菜。我们村的咸菜很有名,每年夏天,长安路上都有一个常驻的收购点,开车从长安路上过的人,会被味道呛得喉咙泛酸。咸菜被收购后,运往省城等地方的一些饭店酒楼,美其名曰“澄迈酸菜王”,价格翻几番。咸菜制作极简单,不外乎把小青菜晾过后,把黄菜叶挑出,只把青色的拌盐装进大缸中卤三天左右即可。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方法,出来的味道却差别极大。和我们村相邻的塘口村也制咸菜,田地相邻,方法相似,他们的味道总是要逊一些,收购价格也低一点,这让塘口村人无比郁闷。塘口和我们村素有积怨,时不时就有年轻人看对方不顺眼,相约打斗一番。这其中,咸菜价格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为了让蔚洲出出汗,我不停拉着他,让他一块去田里。

    他不断拒绝,说他干不动,锄头都没力气抬起,说他怕晒太阳,要流汗了,他身体就虚了,会被鬼攻击的。他还说:“那么多人,一会就完了,不要让我去,我要在房里。”我说:“你不干也可以,跟我下田,在田边坐着看也行,一定要去。”他说:“都不需要我,一定要我去干吗?”我说:“让你去晒太阳,你只要晒晒日头,什么都好了。”蔚洲冷笑:“医生开药都治不好我,师傅公也救不了我,让我晒晒日头就好,你什么脑?豆腐脑?”我也冷笑:“你说过听我的话的,不听我的话,小歆不来看你。”他顿时紧张起来,脸也红了大片,脖子那都泛起一片红红的疙瘩点:“什么小歆?小歆是谁?我不知道是谁!”我说:“你不知道是谁?那好,我一会给你同学打电话,看他们以后还会不会带苹果柑橘来看你!”

    搬出这个神秘的“小歆”,他便言听计从了。

    拔青菜,是比较轻松的农活,关键是,如果菜田过大,如果日头过毒,也不好受。母亲和我一块拔,父亲负责挑到大路边堆好,等全拔完了,用自行车改装的三轮载回家去。母亲把一顶草帽丢给蔚洲,他戴着,蹲在田角一动不动。周围没树,也没有高草,日头直射,能感觉到身上温度直线上升。母亲不断埋怨我,说不该让蔚洲出来,他又不干活,晒中暑了,怎么办?我说:“真中暑了,就好了。”母亲一根菜砸我身上:“塞住你的狗嘴。”

    蔚洲不断叫着:“哥,好热,好热。”

    “哥,我要回去了。”

    “哥,你带没带水?我流汗了,不给我水喝,我要把汗流完了。流完了,我就死了。”

    “妈,我回去好不?”

    “我衣服全湿了,我把帽扔了。”

    ……

    母亲心疼,要让他回去。我喊起来:“你回去吧,你自己回。有胆你就回,看我给不给你同学打电话。看我不告诉小歆。”母亲白了我一眼,走过去就要拉蔚洲回去。我把手中一棵菜扔掉,不顾手上有土,抓住母亲的右臂,低声说:“你别心疼他。你还想不想他好?”母亲甩着我的手:“这样,他能好起来?”我摇摇头:“不一定,但要是让他继续关在房间里,光都不见,是肯定好不起来的。你关门关窗一个月试试,你都要走神。让他晒晒,死不了。”母亲继续拔菜,可每拔几手,回头看一看擦汗不停的蔚洲。蔚洲很焦躁,有种身上着火的不安。父亲往筐里装菜时,就让他帮着拣菜,他拣两棵,就烦躁得乱蹦,踩烂了不少,父亲忙说:“做得,做得。你别忙了,你坐着晒你的好了。那么大人了,拣菜都不会,以后我和你妈过世了,鬼养你?你以为你哥会养你?哪有那么好,他有老婆小孩了,要过他的生活,他会养你?过年给你两百块,就不错了。”母亲回头骂父亲嘴衰。

    父亲叹着气,挑了一担青菜走了,蔚洲在地上挖着,用一根棍子往地上捅洞,越捅越急,也不愿多说一句话了,他很害怕我把“小歆”搬出来。接近十点多,温度已经很高,阳光下,不远处的绿色土坡都摇晃不止。带来的水已喝完了,其中有大半是被蔚洲给喝了。

    母亲放下手中的菜:“歇歇吧!”

    她回头,问我:“蔚洲呢?”

    蔚洲已不在原地,一根棍子插在他坐过的位置上,棍子上是那顶草帽。

    我说:“肯定是受不了,回去了吧。”

    “他识路回去不?”

    我哈哈大笑:“他半夜去爬过墓地,你绑住他的眼睛都能回去。自己的田,哪会不认识?”

    父亲挑着一对空筐,从大路走上田畦,日头照耀下,不像是走的,是飘的,他浮在地面一般。母亲站起来:“洲仔跟你回去了?他沿着路回去了吗?”父亲又往筐中装菜:“刚才他还在这,我挑菜上大路前,他还在那玩土,要是回家了,我顺着路过来,会看到的。”

    母亲一下慌了,二话不说,闷着头就朝一个方向奔去。父亲也慌了手脚,看我两眼,一招手,我只好和他跟着母亲跑。我和父亲脚步都很快,也奋力跑了,可还是和母亲的距离越拉越远,要知道,早些年她挑咸菜上街时被三轮摩托撞过,脚踝骨头裂开,敷中药大半月后好了,不影响走路,可不能挑重担了,一到天转凉,就会风湿疼。她此时跑得太快,我更多地担心她的脚踝会不会扭到。坑洼不平的田地里,她是一个冲刺头名的运动员,远远抛下父亲和我。

    她在一丛青竹前停下,父亲和我赶到,父亲说:“你知是哪不?跑那么快,抢吃的啊?”母亲左右看了看,指着一条不是路的路说:“在那边。”又率先跑了,我和父亲又得跟上。听到哭叫了……哭叫声变大了,母亲的步子慢了,又是在一丛青竹前。青竹前是一条水沟,平时浇灌田地,沟中有积水,这丛竹子得以滋润,长得比别的竹丛都要青翠。蔚洲蹲在水沟边上哭着,他左脚小腿以下都是黄泥,显然刚才已陷入沟泥中,腿是上来了,拖鞋已被吸住。他哇哇哇地指着竹丛西南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有哭声。父亲怒气涌来:“哭什么哭?都老了还哭!”

    母亲从黄泥中把他的拖鞋拔出,捋掉泥巴,说:“日头毒,你回家休息就是了,跑来这里做啥?又不是有金块捡,起来,起来,日毒了,回家洗澡吧,休息休息。”

    蔚洲手指的方向不变:“牛!牛!那只牛!”

    “什么牛?”

    “那只牛。那只牛。”

    “农村仔,牛都没看过?”

    “那只牛。我赶它,赶不上。”

    “你赶它?它又不欠你钱。快起来。”母亲拉起他,他头还一直朝手指的方向扭着看。父亲说:“我去看看。”跑出好远,折返回来,人未到,声音已达:“牛在哪?鬼影都没一个,哪有牛?这里的草都是硬根的,牛不爱吃,这里哪有牛?你看错了,回去回去,真是,帮不上忙,还来误工。”母亲把自己头上的草帽盖在蔚洲头上,说:“回去吧。妈带你回家。没有牛,就算有,牛也不怕,牛是帮工,帮人做工的,不怕,不怕。”

    父亲啊啊啊狂叫:“儿子就是被你疼坏的,再这样,他还成人吗?我看他以后怎么过活?”他用打火机点了根烟,猛抽几口,发现烟没点着,狠狠地抛下,双腿一同跳起一同踩下,把香烟踩烂在黄泥里。蔚洲低声说:“就是有牛,我看见了。那只鬼牛,我说真的,我真的看到了。”他恋恋不舍,把目光投向一块空无一物的地方,要给自己寻找证据。父亲有气没处撒,往菜田狂奔,我们三人跟在后面,还没回到菜田,已看到他往筐里塞满了青菜,挑起,又狂奔在田地中,两筐菜在他肩膀甩动,好像是空的。

    他需要用奔跑来泄出胸中的闷气。

    陈蔚洲的日记 四

    2007年5月30日 星期三 不可言说的夜

    歆,我意识到,我从小就有不可告人的幻想,有过希望,想为我爱的人,付出一切。包括家人,包括你。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家人给了我生命,你给了我看待生命的方式。你是我心中涌现的第一个真实、美好世界的声音。最近,纠缠我的东西越来越多了,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因为我是连纠缠我的东西都看不清楚的。现实、梦幻,都在燃烧着我的灵魂,毁灭我,又让我复活。那些纠缠我的,是魔鬼吗?是那些在月光中漂浮的寂寞孤魂吗?他们让我加入其行列,让我和他们在午夜跳舞。昨晚真是热死了,半夜,我干脆抱着草席到院子里的番石榴树下睡。有流风的世界,让我终于睡得没有梦境。这是我大半个月来难得的一次安眠。我知道,只要我夜里能安静地入睡,那些孤魂便会离我远去——但,安睡真的太难了。我是一个身体疲乏而精神跳跃的人,我有一天会在这种状态下崩溃吗?

    可是,你知道吗?我早上醒来,看到那棵我睡在它脚下的番石榴树,我感到了害怕,好像那棵树会把我吞没,要把我全部吸进去一半。太可怕了。

    还有七天就要高考了,那是我们共同的战场,我们要和一个叫命运的敌人战斗,抓住它的手,让它挥手勾勒出我们的生命线,是风筝一般扶摇直上的。扶摇直上九万里,我的生命终可回归,当我站在高空看流星,看大地的灯火和光明指向的地方,我会看到,你,明亮圣洁,和我站在同一条壕沟,面对同一个敌人。胜了,我们一起越过命运的尸体;败了,我们也是胜的,因为我们得以同葬。当我们挽手,命运便没有胜利的可能。多好啊,这几天就直接跳过了吧。直接跳到6月7日,在那贴着准考证号的桌椅前,拔刀相见。

    今晚我又要失眠了。当我试图像昨晚一样,在番石榴树下把心静下来时,你知道我碰到什么了吗?你一定不会知道的,因为我也没看清。我看到的,是树顶一团烟气一般的混沌,没有规则的形状,我知道,它就是那个纠缠我的东西。我听到了嘶嘶嘶嘶的喧闹,就是那种听广播收不到台的那种情况,那肯定是那团东西发出的声音了。它,也要开始最后的总攻了吗?我慌忙奔上楼来,草席现在都在丢在树下。我几乎要喊出声来,可我怕惊动睡梦中的家人。因为我的高考,他们也都草木皆兵了,我要是再喊出来,他们紧绷的弦,是要断掉的。我此刻身上还在战抖,皮肤上是因为害怕而起的疙瘩。我只有在拿起笔向你倾诉时,才能充满力量,才能让濒临崩溃的心,镇定自若。你,是我触不到的护身符吗?你,给我一笑好吗?一笑就好,就足以让我应对那团发白的混沌了。

    我在等待某种召唤:醒来,快醒来。

    家里每一个人都给我寄托了极大的希望。而我还有资格享受这一份亲人的温情吗?

    我忽然想到了我叔叔。他离家有快七年了吧?这些年里,他去哪了呢?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以前,他是家里的瘟神,他一回来,带来的总是一阵阵吵闹和争斗。但他一直都对我很好的,那时我还在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有一次,他蹲下来,捏着我的脸,说:“你是家里唯一一个不骂我的人了。唯一一个。”他这些年去哪了呢?他走后,家里是提都不能提他的,那是一个愤怒点,谁都不能触。那纠缠我的,莫非是他吗?是不是这些年来,只有我,是沉默无声的,所以他回来了,只找我?转念一想,又很可笑了,他一定还是个完整的人的,怎么会化成这样呢?即使多年没见,我也相信,他有一天还会回来,拖着他的瘸腿,回来。他在家人中埋下的那个暗雷还得由他来拆除。

    那,到底又是谁在纠缠我呢?我把认识的人一个个列出,没一个符合。

    其实,我又害怕高考的到来。那是一个临界,或许,跨过了那条线,熟悉者变得陌生,高天降低,绿树发黄,那之后,一切推倒重来。那对别人平淡无奇的日子,总会是让我失丢灵魂的时刻。

    这真是一个无法言说的夜啊。我说的,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是胡言乱语,是我脑子混乱的妄言。我一定是前世的罪没赎完,这一辈接着还。我想要说清楚一切,结果却更乱了,我什么都说不清。回头看前面,我很想笑,笑自己的无知,笑自己不过是不敢面对现实,不敢相信,自己将会带给家人最大的失望,将会给爱我的人以极大的伤害。可,谁能告诉我那个纠缠的东西是什么呢?

    这个夜晚还能过去吗?永远不能过去了吗?我只能把对家人和你的爱深深暗藏,等待一个春暖花开的时日,还给明媚的晴天。第一缕春光,拐过街道的墙角,会像利刃一样割伤我吗?没关系,等我把暗藏的袒露后,一切都会清楚的,我不相信,阴暗会一直在,我也不相信,混沌会一直混沌,它总要显露原形炫耀一番的。

    那好,我等着,等着它再唤我一声“洲仔”!

    我会转身,朝它扑去,和他一起陷入夜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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