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电话那头,声音很焦急。
我喊起来:“你打我电话,你问我是谁?你豆腐脑吃多了?你说你是谁?”
“好好讲话!你叫什么名?”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想打骚扰电话,要打给女的打,不要打给我。”
我把电话挂了。春节一过,天气渐渐转暖,我的脾气也跟着涨,尤其新学期一开始,学校给我多安排了两个班的课,我实在是撑不住——当你把同样一个苹果或者梨在黑板上画八遍的时候,跟一下硬吃下八个苹果或梨的感觉,是一样的。难得在教师休息室歇一会,竟接到让人崩溃的电话,我火冒三丈。其他老师都看着我,玩笑着:“是不是惹了什么人啊?”“哈,青年仔,做事要小心,别引火烧身啊。”……手机竟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电话,只好又接了:“喂,你想干吗?”
“有话不好好说,你挂什么电话?你是不是叫然仔的?”
“我是陈蔚然。”
“那然仔就是你了吧?你在哪?”
“金江,县城。”若不是一屋子老师,我会把手机给摔了的。
“那好,你马上到地坡岭来,马上。我们是公安局的,有急事要你配合。”
“什么事?”
“认尸。”
我就这样,见到了叔叔陈可文的尸体。
他已经被蒙盖上一条白布。我到了之后,一个穿警服的,一只手捂鼻子,另一只手用棍子一撩,说:“你认仔细点,认不认识他?”撩完,他一跳,和其他好几个穿警服的站在一起。七八米外,是他们的几辆摩托车草草围成的一个圈。圈外,站着十几个围看的人,探着长脖子,瞧两眼,跑开,只留些胆子大的。路上还有个把人不断朝这边跑来,也探着长脖子。地坡岭上树木丛边的小空地上,陈可文已经发出阵阵臭味了,他身上的肉质显然已开始败坏,他的脸和身子都浮肿着。在我记忆中,他还从没这么胖过,圆滚滚的,若是在脸上抹点油光,添点人气,或许便会有点富态了。他的头发稀疏凌乱,嘴唇发青,不过只看到上嘴唇,他的上齿在咬着下唇,没松开,眼睛半开半闭,极其怪异,看不出他是在努力睁眼还是努力闭眼。他的下身遮蔽在那条白布下,上身穿一件白衬衫,却显出一种深幽幽的青色。
拿棍子那警察又捂着鼻子走上前来,用棍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说:“这是他身上的手机,发现的时候,还有电,看来这手机电池很耐用,估计都有三四天了,还有电。我们在手机里面,看到了他存的七个号码,其他六个,都试过了,都打不通,就你的打通了,所以叫你来认认。你和他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我叔,叫陈可文,博潭村的。”警察说:“他是不是吸毒?”我点点头。警察又用棍子一撩,叔叔的两只手露出来。他左手紧握着一根针筒,扎在右手手腕中,那个针头,几乎尽没,即使手臂浮肿,还能看到他手上浮起的青筋,显示出一种从未见过的奇怪颜色。我是学画的,可我也没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警察说:“你看,他应该是毒瘾过深而死的,针头都插到动脉了。”我说:“不可能。”“为什么?”我说:“我叔是吸毒,但还是嘴吸,还没到扎针筒的阶段,不可能的。”“你上一次见到他,什么时候?”“大半年前。”“为什么那么久没看到他?”“他不在家。在家要被关住。”警察笑了:“都大半年了,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要扎针还不是很快的事?”
警察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这是从你叔手机上抄下来的,你认识不认识这几个人?”
“狗六、石头四、阿贵、峰哥、海爹、七公伯、然仔”——我说:“除了我自己外,其他人,我都不认识。”想了一会,我指着一个不远处的方向说:“我知道一个人。七公伯。”叔叔一直在“七公伯”出没,这电话里留下名字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很少有人认识的酒吧老板?警察笑了:“‘七公伯’?我也知道。不过,你不知道吧?‘七公伯’早停业不做了。前两三个星期,省里面直接来了上级的警察,直接就查封了,抓了不少人,也有人跑了。你叔不会和那个七公伯也有关系吧?”我说:“不知道。”警察说:“你叔身上没有别的伤痕,只有那针筒扎在手腕的动脉那,针筒里已经空了,有一点血迹。你看看他脖子,也有抽筋的样子,应该就是毒发作了死去的。不会是别的。”
警察用棍子把白布一撩,盖住叔叔的脸,说:“你跟家里商量商量,看怎么收回去,不能放在这路边吧?”这警察言语温顺,好像怕我会忽然发作。我没有发作,我甚至说不出,自己到底有没有觉得悲伤——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但那并不是悲伤,反而有一点得偿所愿的残忍,好像这已经是在我们心里预演了多次的事情,只不过前面都是排练,现在才是正式演出。
我给叔公打了个手机,告诉他一切。他说:“你先在那守着,我很快过去。”他的确来得很快,同来的,还有我父亲,还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是叔公用一百块临时租的。父亲抱下草席和一件薄被,他把白布掀开,和叔公把陈可文推到被子里,裹好,再用草席在外面裹一层。警察拿出好几张纸给我签字,我也没看清写的是什么,立即签了。警察把纸收进一个牛皮袋,拍拍我肩膀。他拍得不重,可每拍一下,我眼中便有什么东西被他拍得掉落下来。
2
尸体被拉回博潭村的祖屋。而在我们把尸体拉回来的过程中,我母亲和叔婆已经乘车顺着长安路赶到几公里外的长安镇,在长安五爹那拉回了一口棺材——发现叔叔吸毒时,我父亲、叔公、爷爷都多次警告他,问要不要去长安五爹那帮他预订棺材?此时不用预订,却也睡上了。全家竟没人哭,这太诡异了。因为过于寂静,一哭,反而破坏了什么似的。棺材摆在祖屋的八仙桌前,八仙桌上已燃好香烛,散发出一种祭奠的味道。爷爷回祖屋也颇费了一番周折,他的脚并未痊愈,拄着拐杖一摇一拐,我和蔚洲要去背他,被他挥拐打了后背,只得跑开。他走得很急,摆得更厉害,又要摔倒,蔚洲冲上去要扶他,又吃了两拐,叫也不敢叫。爷爷坐在棺材的一侧,默默无言,好像是看着棺材,又好像是看着八仙桌顶上的公阁。叔叔手上的针筒被拔出,身子平放着,被擦净后,换了干净的白衣,他面色也舒缓了下来,像在做着甜梦安睡。
叔公表现出他出色的调度能力,每个细节都掌控有致,使我一度觉得他该在那些战争大片中当将军,调兵遣将、分发粮草。他就是我们家的将军,甚至,我们都在等他宣布:“开饭。”我把买回来的饭盒分发到每个人手中,哪个人吃不下,都会受到他的强烈批评。爷爷把饭盒一推,就被叔公冷冷讥笑:“你不吃,难道要等他醒来你再吃?”他把话说得刻薄,有意要引起争斗,爷爷却若无其事。叔公又说:“你不吃,怎么会有力气哭?”爷爷就赌气一般,绝不露出要哭的模样,他端坐在椅子上,顾盼潇洒,递给他一把羽毛扇,他就是羽扇纶巾的诸葛亮。
爷爷是叔公营里唯一不听指挥的将领。
叔叔尸体放回祖屋第一晚,叔公安排的守夜人,是他和我。爷爷不愿回房,几乎是被我父亲强架着拖回去,在地面上拖出两行脚印,一深一浅。拖出一段,爷爷猛烈挣扎,脱出我父亲的手,一拐一跑回到祖屋。叔公说:“你爱守,就守着吧。”当晚,家里所有人都在老屋蹲着,父亲取了好多个插头,插亮了五六盏灯,明亮如白天。周围村子都是发现人死便立即下葬,唯有我们村,则是一定要把尸体摆放到头七才下地——谁也说不清这古怪而折磨人的风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人有胆量打破。而由于不知叔叔是哪一天死去的,警察告诉我们的,也只是个大概时间,不是三天就是四天,没能最终确定下来。叔公说:“丢丢碑,就知道了。”“碑”就是两块造型一样的牌子,或由树根或由竹根做成,靠近树皮竹皮的那面为阳,靠近树心竹心那边为阴,每家人祖屋的八仙桌上,都备有一对碑供问卦占卜。叔公跪在八仙桌前,把碑握在手心,念念有词:“可文过去的时间未定,想请祖先告诉一个确切的时间。现在丢碑,若是三天,则请显示为阳;若是四天,请显示为阴。”说完,就要丢。爷爷忽地插话:“要是一块阴一块阳呢?”叔公一愣,说:“一阴一阳,是三天半,算四天。”掌心相合,然后松开,两块碑掉下,一阴一阳,叔公说:“四天了。再摆三天。”爷爷得意地一仰头,对叔公表示不屑。
关于办丧事的记忆,我们家这二十年来,一共有两次,一次是1997年的曾祖父,一次是2000年病逝的奶奶。这两次时,爷爷和父亲他们,能不让可樱、蔚洲和我靠近,就尽量不让靠近。因此我能想起的,也不过是摆放在八仙桌前的未合盖的棺材、烛火与香气,当然还有在祖屋里面容悲伤而严峻的家人,以及那个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们的公阁里的祖先牌位。叔叔陈可文躺在白布垫底的棺材中,似笑非笑,让我顿时有回到曾祖父和奶奶办丧事时的错觉。
爷爷坐在一张椅子上,一直看着八仙桌,眼睛都不眨。叔公、父亲、蔚洲、母亲、叔婆都在祖屋门外,坐在草席上。电灯亮处,蚊子蝇蛾前仆后继地撞击。在这样的时刻,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可不说话,又尴尬而奇怪。这样的夜,总是漫长无边,香烛点得差不多时,我又点上新的,以至于我好像在点燃香烛和香烛烧尽中不断等待。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却不知如何表达。最后,是蔚洲主动说起他在学校的学习情况,慢慢地,叔公接口,把话题引到他和叔婆当年如何艰辛才走到一起的事,他的表达屡屡被叔婆纠正,说他根本就记错了,事情不是那样的,叔公极其郁闷,不断地说:“我记得很清楚啊,怎么会错呢?真的不是这样哦?”父亲和母亲都有了些笑声,都对叔婆表示赞成,对叔公的记忆误差不断取笑。在这个过程中,父亲顺口引出他当年和母亲的往事,同样,母亲对他的记忆也彻底否定,父亲陷入叔公一样的自我怀疑中。
猛地,蔚洲说:“在说什么?”
大家全都静默下来,侧耳听着。祖屋里,爷爷在喃喃自语,那语调淡然又悲伤,像在哽咽又极其顺溜,那是类似于念斋的祷告。叔公第一个往祖屋里跑,我也跟着进去了,叔婆、母亲、父亲也陆续走进祖屋大堂,爷爷正站在八仙桌前,拄着拐杖,神情肃穆。即使听不懂,也能听出,他的念词中有一股起伏不定的曲调,不仅仅是念词,那应该是一种唱词,他在吟唱。他用的就是海南话,可由于他的语调奇怪,语速也时快时慢,听起来就特别费劲。叔公说:“蔚然、蔚洲,烧元宝纸钱。”我从纸箱中取出草灰色的纸钱,这纸钱被细线绑成一小捆一小捆,每一小捆上面,覆盖着一张彩印的薄纸张,上面写着“冥币:10000000圆”、“印制:冥通银行”、“行长:玉皇大帝;副行长:阎罗王”等等。在烛火前点着了几张,扔进元宝盆中,我说:“蔚洲呢?”大家才意识到蔚洲刚才根本没进屋里来。
母亲脸色一白,转身出门。等我跑到屋外时,母亲已打着手电筒,钻在祖屋旁边的各个角落里。叔公他们也都出来了,母亲才露脸在电灯下,丧气地说:“没看到。”叔公一指,说:“他过来了。”蔚洲以飞奔的速度出现在大家面前。父亲叫起来:“干吗去了?”蔚洲喘了口气,笑了:“尿急了,找地方撒尿了。”叔公一笑,进屋去了,人人脸上都苦笑着,都觉得自己多疑敏感得过头了。我轻轻拉拉蔚洲衣角,他步子就慢了,我低声问他:“干吗去了?”蔚洲一惊:“放尿。”我说:“讲真话。”蔚洲说:“讲真话,你信吗?”我掐掐他的耳朵。他说:“我又看到那头牛了,牛上还坐着一个黑影。那黑影在喊着什么,我听到了,就跑去看了。我跑过去,已看不到了,就回来了。”我愣住了。蔚洲嘿嘿一笑:“说了你不会信的,还要问。我骗你的啦,我真的是去放尿了。不要想多了,想多了,你会和我以前一样走神的。”
再进屋,爷爷已把他的念词唱完了,又坐在那椅子上,好像从没唱过。蔚洲把纸钱丢进元宝盆,火一阵一阵地烧大,黄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
烧完纸钱后,祖屋里来了一群人,都是一些中老年的人,都是族里人,合用一个祖屋的,往前数,就是曾祖父的几个兄弟的子孙。他们都直言不讳,说,陈可文吸毒而死,本不该来,这是败了族人面子的。但既然已经死了,那该有的步骤,也得走过,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叔公表示感谢,这些叔公伯公之类,也都拜了拜,就一起到门口坐着,聊天闲扯。我跑去叔婆的小店里抱来冰过的矿泉水和小食品,分发给族人。一个伯父说:“阿然,去拿几副扑克牌来。”我看看叔公,他点点头,毕竟,夜,还长着。
草席上就开始喧哗起来了,几个该称呼为伯父的,开始数着零钱,用扑克牌进行赌博。他们赌博的间隙,随口说着一些关于叔叔的往事,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但整体来说,他们传出的信息量很有限。曾祖父过世时,他们说着很多曾祖父战场上的彪悍表现,说着他在台湾的经历,绘声绘色细节丰满,犹如他们亲眼看见;奶奶病死,他们说着的,是奶奶作为一个贤惠的妇人各种好心、良善的表现,几乎把她说成一个道德上的完人。我听得出,他们也想诉说一下叔叔陈可文的优秀与光辉过往,无奈叔叔以前的表现实在让他们没法挖掘出什么闪光的地方,尤其坐牢那几年,更是一片表达禁区,他们的称赞,成了惋惜。我甚至能听出他们的话外音,大意是我曾祖父陈嘉栋耗光了我们家所有的运气和风水,以至于从我爷爷以下,都是在替陈嘉栋还债。
荫蔽子孙,更多程度上,是一个贬义词。
我想反驳两句,说这其实和曾祖父并没有关系。可我反驳不出。是的,族人没法证明我们的凋零和曾祖父的辉煌有关,我却也没法证明其无关,这终究是一个无解的题。叔公听不得族人的议论,他走回祖屋里,和爷爷一起,默默无言地看着闪烁不定的香烛。一坐一站。
第二天,可樱从省城海口回来了,她点了香,也拜了拜,可她也没有哭出来,我仔细听着,想听到她原谅叔叔的话,可她还是不愿喊一声:“哥。”她回来后,第二晚就更热闹了,在族人打扑克牌的叫喊声中,加入了她貌似开心的喊出牌声。叔公觉得不对劲,去拉她。她说:“反正也没事做。”第三天上午,二姑也回来了,她扑进祖屋,好久没出来,走出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
下午,我们家迎来了一个多年未见的人,可樱的大姐,我的大姑。
大姑显然胖了许多,她头发高挽,蓬松得很,她没比二姑大几岁,可她的脸圆滚滚的,泛着富态的油光,就显得比二姑的年纪要大好多。家人都没料到二姑大姑会出现,尤其是大姑,从她当年随着大姑丈去三亚后,就几乎没有再在我们家出现过,她和我们家,几乎断绝了所有往来。有一些时候,大姑丈来了,送些钱物给叔婆,可大姑还是没来。叔公曾去塘口打听过,问过别人,大姑有没有回过王叔公家,有没有回过她父亲的家,得到的消息很让他丧气,大姑的确是回过塘口,次数虽不多,却也足以反映,大姑对塘口的感情要比对叔公家深得多。叔公也曾问过叔婆大姑不愿回来的缘由,叔婆含含糊糊,也没说得上一个所以然来。叔公就直接问:“那她回塘口时,你去见过她没?”叔婆低头不语,是默认。叔公叹气,后来就渐渐不问了。大姑忽然出现,并且掏出厚厚一沓钱,递给叔公。叔公说:“干什么?”大姑说:“埋可文,不是要花钱吗?这是我的一份。”叔公说:“不需要这么多。”大姑说:“算我的心意吧。”
爷爷忽然冷冷地说:“你的钱,是想买你的心安吧?”
大姑有点惊慌,把钱塞在叔公的口袋里,转身走出祖屋门外。大姑从三亚带回很多的鱼干,族人都拎了两斤回去。这两斤鱼干,足以树立起她的形象,她多年来对我们家的遗忘,都会在这两斤鱼干发出去后,被传扬为“不愧是个好女子,嫁出去后,还记得家里”。陈可樱对她两个姐姐的出现,很是意外,继而,除了打一下招呼,就不再说话。二姑拉着可樱,要去和她们的大姐聊天,可樱挣扎着跑了,和族人打着扑克牌,混成一团。我对二姑说:“她就那样。爱玩。”二姑看看我,有话要问我的样子,我知道她在担心我会不会把叔叔陈可文打了她老公的事说出去。我说:“放心,我不会说的。”她笑了笑:“知道你不会多嘴。”大姑看了我好久,才说:“阿然这么大了?我嫁时,才多高?变得太快了,真是太快了,在路上见到,真的认不得了。”我说:“其实,也没多少年,你嫁时,我和现在差不多高。”大姑说:“是吗?我怎么记得你以前好瘦好小。”我说:“我现在也很瘦。”
这晚是头七,爷爷不愿多张扬,尤其他的小儿子死因不明,也不太光荣,做得太大,怕会让人笑话,可却也不愿什么都不做。请来的师傅公化繁为简,念斋、烧香点烛、洒酒、唱简化版的招魂歌《三岔口》,替叔叔指引回归之路,让他记得回来的每个路口和分叉,以免误入歧途。师傅公目光慈悲,歌曲沉痛,闻者无不动容,族人也早把扑克牌收起。招魂歌唱完,师傅公说:“回来了。”他手指一挥,指在蜡烛上,烛火闪了闪,他接着说:“你们有什么话,就对他说吧。说完,他也就放心走了。”
在我的疑惑中,爷爷嘴唇动着,叔公也动着,我父亲也在对他弟弟说,叔婆、母亲、蔚洲、大姑、二姑都在念着自己才听得清楚的话。可樱瞧瞧我,轻问:“你没有什么话说吗?”我反问:“你呢?你不叫他一声哥?”家里每个人都说着自己的话,哭出声的,是大姑二姑。二姑近乎号哭,我从没见过她有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使她和二姑丈闹时,也从没这么痛彻心扉;大姑原先是默默地,见到二姑哭了,她实在忍不住,渐渐地,也出声了,再渐渐地,她和二姑进行了高分贝比赛,不断地冲刷新对方的记录。由于不明白这份关系,师傅公看着哭得最惨的两人,显得疑惑;岂止师傅公,连族人,连家里人,连我,都不明白她们两人这么哭声震天所为何来。
不管怎么说,我们祖屋里,由于两位姑姑的哭声,终于有死了人的样子。若不哭一哭,整夜灯火明亮,只有打牌和吃喝声,人家一定以为叔婆的小卖部搬到了这里。斋做完后,师傅公让我给他拿点酒来,他说:“高度的,越高越好。”我就去叔婆的小卖部拿了一小瓶红星二锅头给他,他在门外的草席上喝着,边喝边舒气:“每次做斋完,全身都寒,要吃几口酒热热身才行,不然,是寒入骨的。”这一夜风特别大,把衣服吹得呼呼响,大姑、二姑自告奋勇,给所有人煮了猪肉面,也烧了些鱿鱼干给大家下酒。斋做完了,大家都有喝一点的意思,鱿鱼干便成了下酒物。
下半夜,我撑不住,迷迷糊糊在草席上睡了过去。醒来时,祖屋前安静了许多,族人仍在打牌,可不说话,只静悄悄地抓牌扔牌。草席铺了五六张,门口处,电灯发出白晃晃的光,很刺眼,几盏灯把祖屋内外都照得让人头晕,家人睡的睡,没睡的慵懒地坐着,也不说话。我起身,扭扭脖子,朝祖屋周围灯光不及的地方走去,我想走动走动松松筋骨,连续几天的熬夜,有着说不出来的悲伤,也有着难以忍受的疲累。走进夜色深处,回头一看,我心中一颤,眼前的画面,太熟悉了,又说不上熟悉在哪。夜风吹着,祖屋门口的灯在摇晃,灯下的人若有若无。我想了好久,把自己梦过的画面和眼前的四周黑暗而只有祖屋亮着光的情景相比,一点都不像啊!可不像是不像,那种若有若无、怅然若失的感觉,却一样强烈震动着我的心房,一样耗散着我浑身的气力,随时有着眼睛一闭便一切改变的错觉——难道,那些纠缠我的梦,便源自这破败不堪的祖屋?源自家里每一个人出生、远去,又归来的大堂?呼吸急了,喘着,我摸摸自己的脸,是冰凉的。
祖屋门外没有树,可是有风,下半夜的风,灌满了乌黑乌黑的整个庭院。祖屋外的深黑处,有一股吸引人走进去的力量,我想,当时蔚洲是不是也是这样走进夜的深处,走进自我营造的世界。黑色里,好像有白光一闪,还有人喊叫了一下我的乳名。我在抵制着,可是步子却不自禁地越走越快,祖屋前灯光的距离和我在拉远。我看到了夜色中那张摇晃的面孔。夜风中的吸附力真大,我清醒地走在梦里,那些纠缠我的细节,一一重现。
“不能走太远。再走,就回不来了。”我对自己说。一咬牙,我转身跑回祖屋前,在打牌的人身边坐下,说:“谁累了,要换换手不?我接手打。”
3
埋下叔叔后,家里涌着一股奇怪的氛围,除了每天赶往学校复习备考的蔚洲,其他人都不自然。说句不好听的话,叔叔的死并没有改变什么。之前,他一直没在家里,我们也过了那么多年,他的死,不过是把不回家的时间无限延长了而已。我们早已习惯没有他名字出现的生活——可事实是,他死去和他离开,毕竟是两件不一样的事。
埋下叔叔的第三天,塘口村的王叔公托人传话来,说是大姑二姑难得回来,就一起回去看看,走走亲戚。大姑拉着可樱,说:“小妹和我们一起去吧。”可樱不说话。二姑也拉她,她把手一甩:“那又不是我家,妈,你跟大姐二姐一起去吧!”叔婆尴尬地看着可樱。叔公喝喊:“可樱,你要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吃了酸橘了吗?讲话不好好讲,我听了耳朵都麻了。”可樱冷冷地说:“爸,你做好人,别人不一定跟你一样。”叔公说:“你有话直说,指着蚊子打苍蝇,什么意思?”叔婆拉了拉叔公,说:“你父女两人,吃都吃不大的?一个都老了,一个都该嫁了,有什么话慢慢说,骂来骂去,像个什么样啊!”
大姑嘿嘿一笑,说:“妈,我早跟你说过,我们当人家是妹妹,人家不当我们是姐姐。我们当人家是父亲,人家可不把我们当女儿。”她拉拉二姑的手,接着说:“我从三亚,三百多公里跑回来哭,白哭了,人家不当我们一家人。我就知道是这样,不受欢迎,我们回来干吗?走吧,我们去塘口,我们家在塘口,我们姓王,不姓陈,待在这,会让人家眼脏的。”叔婆凄厉喊叫:“你不会闭嘴啊?”大姑也叫起来:“我闭什么?我闭什么?他们陈家对不起我们两姐妹,这是事实。你摸摸你良心,我们在的那些年,你看到我们有笑过吗?”叔婆说:“你是掩着眼睛乱说啊!你上学的钱,你吃的穿的,怎么来的?你出嫁时,返给你老公的,是两倍的彩礼,怎么亏待你们了?”她擦眼睛的速度,赶不上眼泪冒涌的速度。
二姑扯扯大姑的手:“姐,少说两句。”
“少说?我根本一句都不想说。陈兴江,你不是我爸,我爸姓王。”
叔公有些莫名其妙,或许他不清楚,怎么忽然就把话题往这边挑了。我爷爷房间的门开了,他拄着棍子出来了,说:“兴江,既然人家都说不姓陈了,让她们收拾收拾,走人吧。”我父亲指着爷爷,说:“你就不能不说?”叔公更是茫然,叔婆望了望爷爷,神色疲惫,呜呜地哭着。二姑跑去安慰叔婆,大姑仍是冷冷地站着。
爷爷说:“你为什么回来?你嘴上说得好听,你说你回来给可文送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回来,你的心就是一百年也静不下来。你就是在三亚做生意赚够了一百万,你也吃不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你屁股一动,我就知道你放什么屁,别以为人家都是傻子。”大姑有点不自然,可她仍冷冷地说:“你是校长嘛,你读书人,什么不知道。”爷爷昂起头:“不错,我不但知道你为什么回来,我还知道为什么你去三亚做生意后,一直不敢回来。你肠子是弯是直,我一眼就看透了。”大姑也扬起头,高声叫起来:“说啊,你知道,你就说啊!”
叔公走到爷爷前面,说:“哥,兄哥,你还嫌不够乱啊?你让我怎么做呢?”大姑声音更大了:“说啊,有话你就说啊,捂在嘴巴里,你还要摔断另一边脚的。说啊,说啊!”叔婆从地上站起,摇摇晃晃,要倒下,二姑伸手扶住,可樱也跑过去,扶着她另一侧。叔婆甩开两人,走到大姑面前,说:“去塘口吧。我跟你去。别说话了,好吧?我跟你一块去塘口。”大姑笑了:“你怕了吧?是不是,你是不是怕了?你不想说,那我就说。不错,陈可文当时坐牢,是我报的警。你们是不是一直在怀疑这个啊?那好,我说出来了,免得你们猜来猜去,藏得痛苦。”
叔婆几乎是哀求地看着大姑,可樱则是哼哼几声后,说:“原来是真的,哈。原来这是真的。”而我,觉得有些眩晕,此前我只知道叔叔坐牢的事是家里的一个禁忌,不能触碰的雷区,可我实在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跟大姑有着莫大的关系;我更加眩晕的是,爷爷、可樱两个人是知道这件事的,可他们竟能不透露一句,甚至,叔叔回来时,也不哼一声。而随着二姑和大姑回来奔丧,这事终于再也藏不住了。
叔公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
大姑喊起来:“你们以为我不难受?你们以为我舒服?不错,报警的是我,我是看着他被抓走的。可是,你们又知道事情是怎么样的呢?那年可文被三多妹骗光了钱,还不起高利贷,被人割断脚筋。他伤好离开家后,你们谁管过他?你们谁找过他?没有。就我找过。我找到他了,让他在我们三亚的消夜摊帮忙,我也不敢跟你们说,因为可文不让我说,他说他败坏了五金店,他没脸回来,没脸让你们知道他的事。后来,你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的消夜摊经常丢钱,几百几百的不见,我和老公根本没往可文身上想。要想到是他,我死也不会报警了,可我偏偏没想到,就去报警了。后来,一追查,就追到他身上。当时我是千方百计求警察,说那些丢的钱我们不要了,让他们放了可文。可是,你们又知不知道,可文不仅偷我的钱,还在外面偷了别人的,甚至因为偷别人钱打伤了人,那已经不是偷了,是抢了。到那时,已经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我后来花了不少钱,总算是帮他减了刑,要不,他坐监就不是坐六年了,而是十三年。这些事,你们又有谁知道。是,不错,这些年,我很后悔当年报警,我也因为这样,不敢回来见你们,我怕见了你们,我忍不住要把话说出来,我怕一说出来,便真的和你们不是一家人了。可是,可文死了,我不能不回来看看,我不能不回来哭一声。你们可以怪我,可是,要是当初可文只偷我的钱,也就好办了,他为什么偏偏还出去偷出去抢?他后来定罪坐监,是因为在外面犯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已经吸毒了,我就更加不敢回来见你们,怕你们伤心。说句难听的话,要不是他坐牢,也许早因为吸毒,死了好几年了……你们怨我吧,不但你们怨,我自己都怨,要是我当时不冲动,一下就打电话报了警,我也不会这样,好几年吃不好睡不香……”
大姑滔滔不绝,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嘶哑了。她用完力气,站都站不直,蹲倒了,呜呜直哭,哭着哭着声音也没有了。我母亲上前扶着她,她身子一侧,歪在我母亲怀里。爷爷怅然若失,或许他原先以为,大多的错应该是大姑这边的,而话一捅破,他如何还能怪罪于她?谁说不是呢,要是叔叔当年没坐牢,他是不是早已死在白粉手上,或者因为偷抢被打死在路头呢?——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叔叔仍没能把毒瘾戒掉,他仍然是死在路边的。在某种意义上,坐牢,延长了他的命。爷爷把拐杖一扔,碰到墙上,叮叮当当的,回音清脆。
大姑埋头在我母亲怀中,委屈多年后,她终于回到家里,放肆一哭。
陈可樱眼睛也有点潮润,她走到她大姐身边,也坐着,拍拍她的肩膀,她大姐就哭得更厉害了。叔公茫然了,烟头烧到他的手指了,他一丢,叹了一口气。叔婆望着大姑,有点木讷。
二姑走到我面前,想了想,她在犹疑要不要问,终于忍不住,低声说:“那件事,你千万不能说。”我点点头,她的目光还是很担忧,她担心的,不仅仅是叔叔打二姑丈的事,而是多年前她和叔叔的事被发现吧?这,是不是又是一个随着叔叔死去而隐藏的秘密呢?我没问二姑到底和叔叔发生过什么,又有什么好问的呢?二姑未嫁时,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女,这会不会让叔叔心神摇摆;叔叔是个浪荡子,可这一份浪荡,会不会更成为吸引二姑的原因呢?他们两人本来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可是,按照辈分与年纪来算,叔叔是兄,二姑是妹,这层关系足以捆绑住他们,可捆绑是捆绑,能冷却他们胸口那一颗滚烫的心吗?我甚至猜想,叔叔陈可文没来由的叛逆和浪荡,是不是因为他清楚他永远冲不破尘世枷锁,冲不破他和二姑之间隔着的那堵不可逾越的墙,所以变得浮躁难训。按照时间算来,叔叔坐牢不久,二姑便把自己嫁给了相识不久的二姑丈,是不是也是因为她终于死心或者说决定让自己死心了呢?——这些,不过是我的无端猜疑,可在县医院门口听我说到二姑和二姑丈闹翻时,叔叔的流露,是紧张而真切的;二姑只凭二姑丈的描述,便猜测出带人打二姑丈的是叔叔,那里面不也有着我无法理解的情意与感应?更何况,二姑在叔叔棺材前的哭声,那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即便如此,我又有什么好说呢?那些说不得的情感,即便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他们都不愿提起,也再说不清,我又有什么资格把这些零星琐碎说出来?
这,终究是一个长满青苔的秘密。
哭泣在很多时候能改变人们的看法。大姑的哭声即便没法改变爷爷,可爷爷转身叹息回到自己房中的举动,无疑,已经原谅了大姑大半。
大姑二姑是不姓陈,可她们在我们家的屋檐下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这些在一起的岁月积累起来的情感,在很大程度上,要超过一个冷冰冰的姓氏所附带着的情意。可樱没有和她两位姐姐去塘口村,和她们一起去的,是叔公。叔公回来后跟我说,他去那边后,豪兴大发,把王叔公家几个年轻仔全都喝倒了,王叔公在酒席上说起当年叔公的事迹,大拇指竖得很高。叔公喷着满口的米酒味,说:“你大姑那王叔来过我们家吃过酒,有来有回,我们可不能输给了他,所以我要去他家一次。他大度,我也不是眼量窄的人。”
他握着一碗刚从厨房倒出的米酒,又要接着喝,被叔婆一把抢夺了去。
4
爷爷一度怀疑叔叔的死除了毒瘾发作,还有着更深的原因,那和“七公伯”有关。他拐着摆着,坐三轮车出去,找他的学生喝茶,找他的朋友喝茶,我知道,他想询问七公伯酒吧被关的事。可他没有打听到什么,七公伯酒吧被查封后,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也留意报纸、网络,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后来,爷爷也相信了,叔叔因毒瘾过深,吸粉已经没法满足了,所以用针扎,不料他针扎时,情绪失控,扎到自己手上的动脉,毒品一灌进去,叔叔便晕眩过去,不久后,在晕眩中抽搐死亡。
七公伯酒吧再次开业,已经是叔叔陈可文死了三个多月后,名字也换了,叫“第二街”。据说新老板是县城里一个开酒店的,很有钱,除了县城的好几家酒店外,他还在省城海口投资房地产,市中心的一个商业广场,就有他的股份。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关于他在澄迈县城地坡岭新区圈地的过程。当年,县委县政府四处筹资修建一条新路,拉到的资金很有限,这老板就投入了很多钱,解决了燃眉之急,为了回报,新路两旁的很多地作为酬谢划到他名下。第二街酒吧的开业,是因为这老板看到原酒吧的幕后人马被抓的被抓,逃跑的逃跑,那地方空置着,很可惜,便投了些钱,重新启动,算是给县城一些念旧的人保留了一个去处。
换的,真的只是名字而已,里面欢乐的人,喧闹震耳的音乐,一点没变。在那里出入的人,有时看漏眼,觉得他们都和我叔叔有着一样的背影,走过,如一道白光。
爷爷怀念他小儿子的办法,是让我给叔叔陈可文画一张像。叔叔没有留下照片,我只能凭着记忆来画。让我觉得为难的是,我对叔叔最后也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他死前的瘦小。我随手画了个轮廓,被爷爷瞧见了,当即让我推倒重来,他说:“这么瘦,一点精神都没有,吸毒的一样,画胖点,画胖点。”我便把那脸往浑圆里画,结构有点乱,就根本不像他。爷爷不屈不挠,让我一点一点地改,两个星期后,轮廓上可以看出是叔叔了,很多细节还需要填充,尤其是眼睛,我简直没法把叔叔的眼睛画出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仔细看过他的双眼。而一旦没法把眼睛画好,那已被我画得很像的脸,就一点也不像了。我的涂涂改改让爷爷很恼怒,他在旁边看我挥笔,我的笔尖一落到纸上,他就叫起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把他推出门外,对着画纸上眼睛处的空荡荡,一条线也画不出来。
实在没办法了,我让爷爷找出不知被他隐藏在哪的曾祖父的画像,按照画像上眼睛的轮廓,依葫芦画瓢。我越画越快,手没法停下来。叔叔的眼睛和曾祖父的眼睛不像,目光中透露的,更是天壤之别。最后的完成品,和叔叔其实并不太像,我从没见过叔叔有这样一张圆润的脸,也从没见过他有着这样的目光,可看到这画像,谁都很笃定,那一定是他。
爷爷把他的小儿子压在桌子的透明玻璃下,他翻书合书,研究彩票,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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