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若春风-冬日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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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姑带着她的两个小孩回到家里来,成了一件让我们深感头大的事。当年叔婆嫁给叔公后,她此前生的两个女儿,要不要改姓就成了问题。叔公并不太介意这事,这两个都是女儿,都是要嫁出去的,不涉及今后上族谱的麻烦事,就对叔婆说:“就让她们保留着原来的名和姓吧,不需要改。”塘口村王姓居多,她们就一直保留着父亲的王姓——无论叔公待她们多好,她们和我们之间的隔阂一直还是在的。嫁出去后,大姑、二姑一年比一年少回来,到后面,基本上只会让人捎带一些黑鱼之类的东西回来,即使和我们家的人直面相见,也总是显得不够自然——而她们有没有给叔婆的小店里打电话,母女之间有没有交流感情,我不得而知。

    大姑嫁出去后,据说头两年生活挺辛苦,实在熬不住,和大姑丈每天的保留节目是吵架一个小时接着对打二十分钟。当时大姑还经常回来,肚子从小变大再变小,她抱着小孩,就常住在外家了,最后还是大姑丈叫了辆小面包车才把她请回去。再过两年,大姑丈的贫困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厚着脸皮来向叔公借了两千块,他就带着这两千块到三亚谋生。他先是骑三轮卖水果,后来找到一块空地,搞起烧烤、炒粉等消夜,生意越做越有起色,手下都请了四五个小工了,脸色也是越来越红润,肚皮也气球一样膨胀。大姑开始疑神疑鬼,让大姑丈寄钱回来,她赶紧把两千块还给叔公,带着小孩也去三亚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听到了一些风声,说大姑丈口袋一鼓,在三亚这种热闹喧嚣的旅游城市,就时不时在外面偷腥,不然,他何以滋润得天天像过年?大姑杀到三亚后,别的都不管,只在消夜摊带着腰包掌管经济大权。她甚至对大姑丈说:“你在外面玩玩可以,不要太过火,不然我把你眼睛挖出来。”三亚的旅游越来越火,他们的生意也越来越忙,几乎就很少回我们家了,以至于在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有过一个大姑姑。

    二姑还好,她在海口,一来离得近,二来她在一个工作还算悠闲的公司上班,没有大姑那种每天都要亲自出马的繁忙。刚嫁不久时,她还是常常回家的,后来就越来越少。她需要见的,不外乎两个人,一个是可樱,一个是叔婆。关于叔婆的一切消息,她都能从可樱口中得知,也就几乎不回来了。叔婆因为担心叔公出车被那几个贼子毛遛伤到,吓得重感冒时,二姑也只是买了几盒枇杷膏,让可樱带回来。二姑带着她的大女儿和二儿子出现时,眼睛红肿,尤其一见到叔婆,就甩开手上牵着的两个小孩,抱住叔婆的大腿,呜呜呜地哭得厉害。二姑一开口,哭乱了我们全家。尤其那两个小孩,和他们母亲比赛一样,声音一个比一个高,让人为他们的声带担忧。

    二姑手臂、脖子甚至脸上,都有一些伤痕,而且显然还是新伤。虽有隔阂,但无论如何,都还是我们家的人,询问出原因,是最迫切的事情。而家人轮流上阵,叔婆、叔公、爷爷、我父亲、我母亲、我、蔚洲,全都排了一个遍,也没从二姑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即使不问,也能猜到四五分:带着孩子回来,肯定是和二姑丈闹翻了。二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没地方可去了,带着小孩回来了,你们不要赶我。”我们每个人都边点头边说:“回到家了,谁赶你?”最后,还是通过叔婆的诱导,二姑才透露了一些情节。大意是,近来,她听到风言风语,说是开工程车的二姑丈在外面有了姘头,还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她问起,二姑丈矢口否认,她拿出一些证据后,二姑丈恼羞成怒,两人就整天为这个事吵着,没一天消停。二姑没心思上班,时不时杀去二姑丈修路的地方,闹得二姑丈下不来台。可樱听不得这些吵闹,已经搬到外面和朋友住一块了。两个小孩本就被两人的争斗搞得一回家就红眼睛、红鼻子,一旦看不到可樱,更哭闹得厉害。二姑没一天休息好的,二姑丈也被闹得惧怕回家,二姑就带着两个小孩,要回家避避。二姑丈的母亲哪里同意二姑的做法,尤其两个小孩,一到时间,都得上学,一个小学,一个幼儿园,带回来了,不是把功课都误了?二姑不管,趁着二姑丈家里的男人在外,立即行动。二姑丈的母亲拦门阻止,二姑和她展开不屈不挠的斗争,最后二姑赢了,她身上的伤痕,就是婆媳打架的“战利品”。

    家人都说她过于鲁莽了,怎么能和家母打架?难道今后不回去了吗?今后在一个屋檐下过活,还见面不见面?二姑说:“我鲁莽,他出去过瘾的时候不鲁莽?”叔婆叹息一声:“好好的日子不过,真要闹一闹才行?年轻人啊,不懂事。”二姑说:“不是我想闹!”叔婆说:“你学学你大姐,把钱管住了,他想动也动不了了。”二姑眼圈又红了:“我怎么想到会是这样?”两个小孩到了陌生的地方,又好奇又胆怯,叔婆一手抱着一个,久久未动。

    我走到屋外,拨打可樱的手机,问:“二姑和二姑丈闹翻了,她带着小孩回家来了。”

    “我知道。早就闹了。”她的话冷冷的。

    “你怎么不阻止?你怎么不跟家里说说这事?闹成这样,要怎么收场?”

    “怎么阻止?姐夫偷吃,是事实,二姐要闹,难道我要拦着?这事,跟家里说了,你们能派上用场?”她的话还是冷冷的。

    我安静好了一会,说:“你搬出去住了?”

    “我早想搬了,很久之前就想搬了。”

    “二姑也回来了,不能就这样待在家里吧?”

    可樱想了好久,说:“这几天工作实在是脱不开身,等忙完这两天,我请几天假吧。等我回去吧,有些话我憋得难受,也想跟你说说。二姐好久没回去了,都要忘了我们家了,就让她多在家待待,也让她想一想,她是在我们陈家长大的,也让她想一想,她不仅姓王,也姓陈。好了,就这样吧,我要忙了。”

    二姑把手机关了,要把二姑丈家的一切来电拒绝。谁知,手机刚关一个来小时,她就忍不住打开了。为避免露怯,她看看我们,说:“我怕公司的人找我!”眼睛直直地瞪着手机屏幕,很想铃声响起。有一两次,铃声是响了,把她吓得一跳一跳的,看了号码,真的是她公司的人找,她懒洋洋地接了。被手机铃响惊吓后,她关了铃声,还是直愣愣地盯着屏幕。猛地,她一跳,接了电话,愤怒地骂道:“你别打来了,想见你女儿,想见你儿子了吧?不可能!哈哈,你再也见不到了。你去死吧,去找你的‘二妈’开房去吧!别打来了。”说完,她狠狠地挂断,大舒一口气,脸上有报复的快感。让人纳闷的是,这次挂断电话后,她又继续盯着手机,希望看到屏幕亮起。等了有大半个小时,她自己先撑不住,拿起手机拨回去,又对着话筒愤怒:“哈哈,你得意吧!我让你得意,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你女儿、儿子啊?是不是啊?你别打来了,你想都不要想,你快活你的去吧,我在家不知道多舒服。你别再打来了。”她自己对着手机神经兮兮,还把叔公、叔婆也卷进来。比如说,她时不时跑到叔婆的小卖部问:“他没打电话来吧?”叔婆说:“打了,让你带孩子回去呢,他说以后保证不这样了。”她得意地叫:“要是他再打来,你不要跟他说话,直接挂断。”她也问叔公:“他没打来吧?”叔公说:“没有。”二姑咬牙切齿:“真没良心,不是人啊,女儿和儿子都不管了,连电话都不打一个来问问,一定是又和那女的在外面了,没良心啊!”为了泄愤,她拨了个号码,也不知道那边接没接,她就在那一句接一句,滔滔不绝地怒骂。

    白天还好,两个小孩不怎么哭闹,稍有瘪嘴,叔公就一手一个,抱着两人去小卖部拿吃的哄。晚上就麻烦了,两个小孩哭着要爸爸,二姑眼睛又红了,估计在左右为难要不要打电话给二姑丈。不打嘛,小孩哭得心疼,她也烦躁;打嘛,明显是向二姑丈认输。被哭声闹得心烦后,手机仍没打,反而打小孩,挥手就扇两个小孩的屁股,引得更大的哭声在房内回荡,呜呜呜,还有回音。叔公、叔婆都喊起来:“怎么能打小孩?小孩子认生,心乱是正常的,你打他们做什么?你不是也心乱吗?”二姑脸一皱,哭得比两个小孩还大声。两个小孩见妈妈也哭了,更是害怕,声音再次攀高。母子三人的哭声,像国内的房价,往上看,根本看不到边。

    家人齐齐上阵,劝说都无用,反而勾出更加尖利的叫喊,不知是其中一人的发声还是三人的合奏。我抱着试试的心态,给可樱拨打了电话,让她跟两个小孩说说话。把手机交到二姑女儿手中时,她靠在耳边一听,她先是要放声大哭,一会儿后,她停止了哭声,嗯嗯嗯地点头回答,她弟弟赶紧爬过去说:“我也要和小姨讲话!”两人争着抢着,把耳朵凑在手机边,注意力集中在听可樱的话上,也不哭了,两人都嗯嗯嗯不停,被可樱在电话里治得服服帖帖,很快停止了哭泣。二十多分钟后,二姑的女儿把手机还给我,说:“小姨说了,她后天要回来看我们。”

    两个小孩是不哭了,可那晚,深夜两三点,我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从可樱的房内传出,二姑想把声音压低点,但压不住。

    二姑在家里的第二天上午,有她的亲戚来见她,给两个小孩带来了水果和玩具,搂着小孩又抱又亲的。叔公有些尴尬,叔婆也有口难言。二姑拉着俩小孩,说:“你们两个,喊叔公!”

    “叔公!”

    “叔公!”

    “王叔公”眉开眼笑,掏出两个红包,塞在他们口袋里。二姑说:“叔,别纵容他们!”

    “王叔公”说:“我想纵容,也没机会呢!”他站起来,和叔公、叔婆说着话,叔公、叔婆两人脸上一直绷紧着,“王叔公”笑着说:“都多少年的事了,我来看看侄女,来看看这两个小孩,没关系吧?”叔公递出一根烟:“没关系,没关系!”叔公扭头,大喊一声,“蔚然,在笼里抓只鸡杀了,最大那只,今天中午要喝酒。”“王叔公”也叫起来:“你要杀鸡,酒钱我来出吧!”叔公笑了:“到我家了,还要你买酒?”……来的这人,我是见过的,并不陌生,他是塘口村的人,他哥哥就是叔婆的前任老公。叔婆的前任老公患病死了三年后,她和叔公对上了,两人想结婚,据说反对意见最大的,就是这个“王叔公”。一来他嫂子外嫁,对他们家名声不好;二来,竟然还是嫁给向来和塘口村不和的博潭村的人,更是侮辱。他虽百般阻挠,也没能最终阻止叔公娶了叔婆,可多少年来,他和叔公、叔婆,那是从没好眼相对过的。叔婆刚嫁过来时,大姑、二姑在之前的王家生活久了,也留恋那里,和她们的叔叔一直没有断了联系,甚至,从更准确的意义上来说,她们的外家是其父亲那边的王家,而不是我们陈家。“王叔公”此次来看二姑和两个小孩,可见也是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来的。

    米酒入碗,鸡肉上盘,叔公和“王叔公”的距离一下就近了,两人说起一些我所不知的往事,两人不断道歉着,两人的脸越来越红。连爷爷的话都多了,他指着两人:“你们啊!当时,打得是头破血流,哎,两个村的人打架,就你们冲在前面!”几人就哈哈哈大笑起来。问清楚二姑回来的原因后,“王叔公”拍桌拍凳,高声喊着:“不去海口了,不去了,就住在家里,看那贼子来不来接你们母女三人回去!他不叫车来,想都不要想,我倒是要看看他怎么厚脸皮。反正你就带着小孩,爱住博潭就住博潭,要想去塘口住,我就回去收拾间屋子出来。”叔公叫道:“你可不要来跟我抢人,老二难得带小孩回来,在我这,住得可是舒服着呢,有了那两个小孩,我都欢喜多了。你可别跟我抢,有酒喝有肉吃就可以了,你可别太贪心。”“王叔公”再次拍着桌子,酒碗直摇晃:“那小子来了,看我不打他全身血肿!那贼子不知丑,小孩都生两个了,还在外面乱来!你们等着,他一下来,看我收拾他。等着,等着,也就这两天了,我看他胆子几斤几两重。”他仰头,又半碗酒入肚,脖子更红。我也喝了不少,我想,今天最高兴的,应该是叔婆吧,要不,她怎么笑得嘴都合不上?要不,她怎么一个菜一个菜端上来,看着我们吃,也不夹一筷子?

    饭后,二姑跟着她叔叔去塘口村了,她还有那边的亲戚要见,这次回来,正是她伤心时,恰好可以跟亲戚发发牢骚、诉诉苦。

    二姑回来的第三天,可樱就从海口回来了。我上完上午的课,回到家里,两个小孩像两只吊在她身上的猴子。不过二姑一直避开可樱,可樱想和她说话,她就扭开头,弄得可樱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叔婆问:“你们两人怎么了?”可樱说:“不是两人,你该问二姐,她怎么了?”二姑忽地抬起头,用尽力气喊:“问我?问我还是问你?到底什么事,你心里知道吧?”爷爷摇摇头,叹口气,手上捏着一张研究规律的彩票图走开了,口中还说着:“脑疼,脑疼。”家里人都等着二姑下面的话。可樱说:“我心里知道什么?”她把两个小孩放下来,淡淡地问。

    二姑右手食指对着可樱的额头:“你为什么要搬出去住?”

    “我住你们那,不方便。”

    “不方便?是你知道了一些事情了吧?”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什么?还用我说吗?”

    “要是你说的是姐夫在外面的事,不错,我知道,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们整天睡一块,你都不清楚,我好说什么?我也只是怀疑,并不确定。而且,这事说了,能有什么好结果?他事情已经做了,告诉你,你能改变什么吗?你们还不是闹?现在,你知道了,你做了什么?和人家母亲打了一架,带着小孩跑了!”

    “道理一条一条的,我看你,是袒护你姐夫吧?”

    可樱冷冷一笑:“我袒护他?你是我姐,要袒护,我也是袒护你。”

    二姑也冷笑:“到现在你还嘴硬,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姐夫那点事啊?”

    可樱愣了好一会,默默地往楼上走,走到二楼的楼梯上,她居高临下,有一股俯视的威严,她淡淡地说:“二姐,你心情不好,我理解。我也心疼你,我见你带两个小孩回来,觉也不睡,闹得辛苦,所以我专门请假回来帮你,你不领情不要紧,话不能乱说。我和姐夫怎么了?你以为你老公是宝?你当你老公是宝,在我眼中,他一文不值。他不过就是个靠家里卖地沾了点油水的二流子,依我看,你们分了还不错,对你是好的。”

    叔公也把声音提高到顶点:“可樱,你说什么?”

    可樱说:“我什么都没说。”她手一甩,一块黑物丢到楼下,撞到墙壁上,噼啪一声,散了,四分五裂,我看清了,那是她的手机。可樱的声音也高了起来:“爸,说我什么都不要紧,二姐竟然说我和她老公有关系。你信吗?”她身子发软,靠着楼梯,颓然坐下。

    二姑显然也慌了,匆匆道:“当初你要搬出去,我们劝你,都不留,为什么你姐夫说了,你就留下来?”

    可樱指着两个呆呆看着哭都不敢哭的小孩:“我希望有自己的空间,方便点,我也要交男朋友,我不想住你们家。你自己还有脸说,当初留下我的,不是你们家那些眼中只有钱的老人大人,是这两个小孩,他们爱跟我,几天不见我,就要感冒发烧,为了照顾你两个小孩,我才继续住你们家的。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老公怎么跟我说的?你老公他妈又怎么跟我说的?你们全家求我留下,我留下当免费保姆不说,现在变成我跟你老公有奸情了!哈哈,你以为我是你,能看上他?你以为我是那个大学生,能看上他的钱?他样貌没有,那点钱算什么?我能看上?你太小看我了,二姐。姐夫怎么跟我说的,你知道吗?他说:‘你姐爱打麻将,整天不在家,我又在工地上忙,你得帮我看看那两只小猴子。’我是为你,才留的,为你的不管家务事,才留的。”

    叔婆失声痛哭,我母亲在安慰她,她的哭根本止不住。叔公看着二姑,一句话说不出。我捡起每一块手机零件。我父亲走到二姑面前,说:“还好,你姓王,你不姓陈,要是你姓陈,我今天就把你扔出去;还好,你是女的,不然,我应该给你几巴掌。你和老公闹事,关可樱什么事?要是传出去,可樱跳南渡江也洗不清,你的话,会毁了你的下半辈子,也毁了可樱的下半辈子。”两个小孩脸上流着泪,不敢哭,上牙咬着下嘴唇,满脸委屈。可樱走下楼,替两人擦着眼泪,两人也不敢往她怀里钻,此时的气氛,把他们吓住了。可樱说:“二姐,我不怪你,就当你说错话了。你这么说,不仅是侮辱我,也侮辱了你老公。我虽看不起他,但他,还没有无耻到要动他小姨子的程度。他那么聪明,他要风流快活,你以为他会笨到动窝边草?你太小看你老公了。”两个小孩的眼泪刚擦掉,又流出来,可樱又擦,“别哭了,没事!小姨好好的,哭什么哭?再哭,以后小姨躲起来,让你们都找不到……二姐,今天,在家里,既然你不留情面,把话说破了,我也当着爸和妈的面说说你!如果我是姐夫,我也要在外面找二奶,二奶不够,我还要找三奶四奶!”

    房内很安静,只有可樱的话带着回音:“你也要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姐夫要在外面找女的?这大半年来,你自己在家煮过几次饭?不都是你家母煮的?你又照顾过几次小孩?每天他们吃饭睡觉,不都是我给侍候着?你自己呢?一下班,有时晚饭都不回来吃,点了外卖,就打麻将到十一二点。姐夫和你吵过多少次,让你不要整天玩麻将,玩玩可以,不要玩太久,不要什么都不管。你家母又和你说过多少次,你除了和她吵之外,你又做了什么?要不是我在那帮你看着小孩,姐夫说不定和你闹成什么样了。你不要以为你总是对的,你好好想想,你有哪一天带过他们出去玩?别跟我说你工作忙,谁都有工作,没人比你闲。如果我是姐夫,就不仅仅是在外面出轨了,有你这样完全不顾家的老婆,离了也罢!”

    二姑脸一阵红一阵白,可她要继续撑着,要继续忍受一双双如火的目光。

    可樱说:“你和姐夫吵架了,就带了小孩回来了,你为别人想过没有?这两个小孩,他们一个上小学,一个幼儿园,你这么荒废他们,你有什么资格当母亲?而且你竟然和你家母打架了,好光荣啊!你自己带了一身伤,可你知道,姐夫他妈妈怎么样了?她被你又拽又扯,摔倒了,气得晕过去了,若不是邻居见到,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呢!你知道姐夫这两天为什么没来把他们两个带回去吗?你以为真的跟你想的一样,他不管不顾,去外面和那大学生风流去了?你真会想!你家母都要被你气死了,整天寻死寻活,姐夫要看着她,脱不了身。她还说了,要是那个不要脸的回家,她就走,或者去死!姐夫不敢马上接你回去,又怕走开了,你家母会出事。可你除了会闹之外,关心过他吗?你让姐夫开口说过话吗?你除了在电话中骂人外,你还会做什么?我看你以后怎么回去见你家母,我看你的脸皮有几层楼厚!”

    二姑惊恐、后悔、羞怯等等情绪交加后,反而变成了没有任何表情,一动不动。

    可樱说:“我不想多说什么了。你那句话,我就当是你说的气话。要是你真的怀疑我和姐夫有什么污黑,那我再明确告诉你一次,没有!这样的话你再说一遍,以后你不要想我叫你一声二姐。我说到做到,你也清楚的。陈可文,我后来从没叫过他一声哥,现在我也可以说一句,以后即使他死了,我也不叫。”可樱牵着两个小猴的手,说,“走吧!跟小姨出去,小姨带你们去玩咯!外面风大,来,把衣领竖起来。”可樱套着的方格衬衫很长,几乎可以盖住她的整个屁股,衣角随风而动,她笑嘻嘻的声音,在变小。

    她的声音又传进来:“哈!洲仔,学习回来了?好积极啊!不过,是真的学习,还是在学校和美女打球啊?哈哈,有爱情的人,就是好啊,为了你的歆,好好努力!”蔚洲的声音是在变大的:“小姑,你还是先考虑你的事情吧,不然你都成老女人了,没人要了。”可樱的声音更小了:“放心,喜欢你小姑的人多着呢,我得好好挑。”……

    叔公接到二姑丈的电话了,他下午要来把二姑和小孩接回去。叔公把消息跟二姑说时,二姑仍没回过神来。叔公说:“你先回去吧!这事总有个解决的时候。”二姑冷冷地说:“毕竟不是一家人啊,毕竟我不是亲生的啊,一开口,就要赶我走了。”叔婆喊起来:“你说什么话?难道你要躲一辈子不成?”二姑说:“他不是我爸。他不是。”叔婆惊恐地看着叔公。叔公神色不变,淡淡地说:“你不回,随你便,这是你家,你爱住多久住多久。两个小孩要上学,不能老是待在这儿。让小孩子跟他们爸爸先回去,你在家待些时日也好,你们两个分开一下,都好好想想。”二姑说:“放心,我不会在你家多待的,但我也不回去,我回我爸家去。”说完就要出去找可樱,把两个小孩带走。叔婆狠狠拽着她:“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就不能用用脑子?”二姑泪流满面:“我嫁到别人家里,没人为我说话;我回到家来,人家不把我当女儿,还是没一个人为我说话。人家还没到,就要把我赶走,我怎么好好想?对,我没脑子,我是猪脑。”叔婆没法子,只能奋力拉她回房,两母女说悄悄话去了。房内不时传来二姑的尖叫或哭泣,半小时后才无声了,叔婆苦着脸走出来。

    二姑丈是下午三点到的,他把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叔公迎上去:“来了,先坐坐。她睡了,这几天她没一天睡得好的,我让你妈叫她起来。”叔婆要上楼,二姑丈说:“别!让她睡睡吧。”我上去跟二姑丈打招呼,二姑丈说:“好久没见到你了,阿然,以前你住青年路,你也忙,我也忙,下次去了海口,找姑丈喝酒。”我说:“待村里待久了,变村鳖了,去海口,认不得路了。”二姑丈也笑了:“我也是村鳖,我也是。”二姑丈把左手的袋子递给叔婆,“妈,这是给你的。”右手的递给叔公,“爸,这是你的。”叔公说:“怎么还带大袋小袋,什么这么重?”二姑丈说:“酒,厚酒。”叔婆说:“怎么给他买酒?他一喝就闭不了嘴。”叔公笑嘻嘻。依情形,叔公叔婆两人准备好的话,对着这笑面人,估计是说不出了。

    我让蔚洲出去找可樱,十几分钟后,可樱和蔚洲每人牵着一个回来了。两个孩子都玩成了花脸,见到二姑丈,都扑上去,左一声“爸爸爸爸”,右一声“背我背我”,两人各自爬到一边肩膀上。二姑丈叫声:“好咧!爸爸背!”二姑丈看了看可樱,有些尴尬,想说话又说不出,可樱不拿正眼瞧他。我上前递给可樱她的手机,说:“你真没力气,连个手机都摔不坏,拼起来还能用,就外壳花了点。”可樱接了手机,就往门外走了。两分钟后,可樱给我发个短信:“他们走了,你就发信息给我。等收到你消息我再回去,我没心情看他们闹。”二姑丈站了起来,绕到院子里,靠近番石榴树,让两个孩子摘叶子玩。叔公说:“留下吃晚饭再走吧!”姑丈说:“借朋友的车,不能用太久。”叔公说:“都来了,饭也不吃一顿,不行。你打电话跟你朋友说,说你岳父留你吃饭,车多用几个小时。饭都不吃了,你还能把你老婆接回去?你还想把你两个猴子带回去?开车嘛,一个小时也就到了。”二姑丈只好说:“好,听爸的。”

    叔公喊道:“蔚然,来,一起杀鱼。”

    母亲帮着叔婆在厨房烧菜时,叔公让我去塘口村把“王叔公”也请来。“王叔公”没有迟疑,坐着我的摩托车就来了。晚饭五点就准备了,叔婆上楼催了好几次,二姑仍不愿下楼。她不下来,饭又不能开。叔婆下来回话:“我叫不动。”二姑丈说:“我去叫吧。”他才上楼,就一声尖叫,后面就无声了,好一会后,二姑丈苦笑着下来坐好,脖子处已多了几处血痕。二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头发凌乱,显然,她刚从床上起来,头也不愿梳。坐下后,叔公才发现少了可樱,让我打电话叫她。我说:“她发信息给我了,说去同学家玩了,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叔公说:“真是的。那不管她了。”二姑丈又是一愣,而二姑一直死盯着他,估计是想从他脸上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酒都倒满后,叔公说:“老王,你说几句,这是我陈兴江的女儿女婿还有外孙,更是你王家的,你先说。”

    “王叔公”对二姑丈说:“老陈和我说了,说你今天要下来,把老婆孩子接回去。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我想去找十几个青年仔,把你打一顿。我王家的女儿,哪随便让你乱来?你娶了后,不好好爱惜,去外边摘花摘草摘野菜,这还是人吗?后来,我一想,要只是我王家的女儿,我就叫人了,这还是兴江的女儿,我哪敢自己决定?但,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也表明我的态度,你下不为例,否则,我要你的手筋脚筋来下酒。我也不偏袒自家人,侄女婿在这,我也说侄女几句,以后,不要整天只顾玩麻将。结婚生子了,要顾家,要照顾小孩的学习,你太不合格,要是以前旧社会,谁敢要你?谁都会把你休了。”叔公朝二姑丈使眼色,二姑丈赶忙把酒杯端起:“我敬王叔叔!”“王叔公”说:“代表你自己,还是两个人呢?你们结婚时,我可是没喝过你们的喜酒,今天要是补上,得两个人敬,一个人敬的酒,我可不爱喝。”二姑丈忙伸左手拉二姑。二姑肩膀一甩,端起酒碗,仰头便干,说:“他怎么能代表两个人?我喝我自己的。”二姑丈一笑,也要喝。二姑把他的酒碗也夺了,又是一干,二姑丈愣了。二姑说:“你也不能代表你,只能我代表你。”

    叔公对爷爷说:“哥,你也说两句。”

    爷爷说:“有什么好说的?我没话说。”

    叔公笑了:“你是校长,他们两个是犯错的学生,要你教教才是。”

    爷爷腰一挺,果然有了校长的派头,斟酌了两分钟,他说:“我真的没什么话说。你们两个还年轻,可你们要知道,过生活,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不想说什么大道理,我只想告诉你们,当你们丢了东西,才会觉得那东西可贵。我那位,病去时……算了,算了,不说,不说……人在时,好好相处吧……我这样,跟一个土堆去相处吗?跟一个土堆说好话去吗?……不说了,不说了,老了,就是老了,脑也不灵了,话也不会讲了。就这样吧……吃酒。”他先干了,二姑和二姑丈又得连连端碗,又是二姑全喝了。

    叔公像一个主持人,让每一个人都对二姑和姑丈发言,唯独没有让二姑和姑丈互相对话,把他们估计已经准备多时的埋怨和借口活生生塞了回去。

    叔婆说:“……哎,过日子嘛,总是这样的……不用闹啦,这几天,我都没睡过,你们闹,你们没事,我都要顶不住啦。”

    我母亲说:“能说什么?不要吵架打架啦,想到脑都疼!”……

    我父亲说:“嘿,不懂说。”……

    我说:“姑丈刚才还让我到海口去找你喝酒。那至少你还得是我姑丈吧?要不是了,我哪好意思找?”……

    蔚洲说:“我饱了,先去学校了。”……

    每个人说一次,二姑就要喝两口,她一点都不犹豫,举碗必干。二姑丈忧虑地看着她,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喝到兴起,二姑自己倒给自己喝,喝着喝着,眼泪奔涌而出。二姑丈左手牵住她的手,二姑身子一震,要缩回手去,姑丈抓紧了,她挣扎两下就不缩了,任其握着。两个小孩还在为发言的先后互相争执:“我先说……我大,要按大小顺序来……”“我先说,姐姐,你大,你才要让我先说,我才不要最后一个说……”“我先……不管……”……二姑泪一流,话也跟着多,可口中含糊,不清不楚……姑丈手上的动作也亲昵起来,在场的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叔公拍拍手:“好了,她醉了,你拖她上车吧,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反对了。你们回海口吧!”母亲赶紧帮忙扶二姑,叔婆上楼拿二姑的包裹。

    二姑喊起来:“爸,你跟可樱说,我乱、乱、乱说……话了,让她别生气了,我知道她现在不愿见、见、见到我,我会给她打电话道歉的。我瞎了眼,没什么好怀疑的,怀疑这个……爸,我知、知、知道,你故意灌我,好让我喝醉了,就把我带回、回去。呵,你就不想我在家,就想我早些搬出去,嫌我烦,我知道,我就算不回,我今晚也不会赖在这,我到县城开旅馆睡!你就不想我在家。我对、对、对不起可樱,可,爸,我还是要、要说,你对我不好,你从不把我当女儿——是,家里有什么的,总、总少不了大姐和、和、和我的份,可我多羡慕可樱啊,她有妈,又有爸,我和大姐没爸了……哇……你,别掩我的嘴,再掩……我……不跟你回海口。妈,我知道你,心疼我,可,爸,他就是不把我当亲女儿……爸,你很好,我也想过,你那么好,为什么我和大姐都讨厌你?我现在想清楚了,你对我和大姐,太客气了,不像一家人。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愿回来吗?不是不想回来,是觉得,回家,不像,回家,像去别人家做客……喂,别掩我的嘴,我真的不回了……呜……呜呜……”

    送走二姑一家后,清静多了,本来可以更放开手脚好好喝酒的,可二姑的话,让叔公脸色沉重起来,叔婆也频频叹息。二姑说的,虽是醉后的话,却也无疑是真话,这些话刺痛了叔公。多年来,因为这两个关系复杂的女儿,他尽量做得不缺不漏,可正是这严丝合缝,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无法穿透的隔膜,那种血脉不一的隔膜——真正的父女,不会把每件事都想得清清楚楚,不会事事滴水不漏;真正的父亲和女儿,会允许没经思考的犯错,允许犯错后的指责和怒骂。很多时候,叔公正是因为和大姑、二姑相敬如宾,把彼此当成宾客一般,有了敬,少了亲切和温暖。

    叔公端起一碗酒,又放下,走到厨房门外。我们放下筷子,静静地等了他好久。

    2

    “小哥,你睡了吗?”

    “你想说什么?什么事不能说出口啊?要发短信才行?”

    “嘿嘿,发信息,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有些话,才能说出来。”

    “那你有什么要说?”

    “不是我要说,是你想问我了吧?你不开口,但我想,你一定想问我,是不是?”

    “我想问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装了,你想问今天二姐责问我的事,你想问,我是不是跟姐夫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别说你没有这个心思,我看出来了,你想问,问不出口。”

    “这有什么好问的?你自己都说得很清楚了,我还有什么好问的?”

    “你信不信二姐说的?信不信我说的?”

    “我信你。”

    “我今天不回来吃晚饭,是为了避免见到姐夫。二姐把事情挑开了,无论是不是,我见面,总是不好,也许什么话说错了,什么表情错了,都会引起她的心乱。”

    “这个,你不说,大家都知道吧!”

    “你真以为二姐夫和我什么事都没发生吗?你真以为,二姐是无事生非吗?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了吗?你真以为二姐没有闻到一点腥臭味,就怀疑房间里摆着咸鱼了吗?”

    “你直说吧!别拐来拐去。”

    “好。二姐夫,真的对我动过心思!当时二姐和他天天吵,弄得他们俩谁都不爱回家,两个小孩跟着我,我倒更像是妈妈了。二姐夫没说,但我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了。后来有一次,他装作不经意,握了我的手,被我扇了一巴掌后,才不敢在我面前乱来了。可,即便那样,我还是瞧得出,他看我的目光不一样了——不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的。二姐并没有乱说,这事,也是有缘由的。”

    “这么说来,我是瞎子。”

    “嘿,又很少去二姐家里,看不出来,是正常的啦!我准备搬出去,也是为了避免在一个屋檐下,传出风言风语,无论有还是没有,对二姐都是个伤害。可惜,二姐硬是没看出来,硬拉着我住下,说是可以省一个月三四百的房租;姐夫他妈也让我别搬,说是帮忙照顾小孩;姐夫先开始倒是没说什么,对于他,或许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显得他别有用心。我就搬出去住了两个星期,那两个星期里,二姐照样玩她的麻将,照样不愿早点回家。有一次,二姐的那小的生了病,弄得他们家焦头烂额。二姐夫和二姐打了一架,二姐也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不该不顾家,可只几天后,她的麻将瘾又来了,让姐夫来叫我搬回去住。”

    “你又搬回去了?”

    “是!二姐夫当着我的面,保证绝不会对我动歪心。他说:‘你姐太爱玩,我说不动她,那两小孩也爱赖着你,我知道让你帮忙照顾小孩,是过分的要求,但小孩子几天见不到你,就要闹,就要生病。你就暂时回去住几天,等过些时候孩子精神好起来了,你随时可以搬走。’我又搬回去了,一拖,便又住了一段时间,工作一忙起来,哪有空想到搬家的事?”

    “你就不说说你二姐?老这样,二姑丈不在外面有人才怪,换谁都受不了。”

    “我说她还少吗?她根本不听,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姐夫外面有人,我是先于姐姐知道的。其实,从姐夫之前对我动了心念,我就知道,他总会有忍不住在外面找人的一天。我暗示过姐姐,让她多在家,她根本没往那里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想了好一会,才按了几个字:“对了,你和张元庆怎么样了?”

    “就那样。”

    “你就不能说多点?”

    “有什么好多说的?也就那样,我想说多,也说不多。他们团戏多,尤其有什么大型活动,总会少不了要表演《下南洋》,他是主要角色,老走不开,我和他也不常见,不冷不热。那家伙又闷骚得很,看起来若无其事,心里的醋劲特别大,我只要跟男的打个招呼,他就吃醋吃得不行。有一次,我和他出去,路上碰到一个男同学,多说了几句,后来他就几个小时一句话不说,醋都喝了几大坛。我和他吵了很多次,每次吵后,他又打电话来认错,可下次还这样,心胸窄得很,哪有这样的人啊!现在都这样了,要是婚结了,有公蚊子咬我,他估计会让我去医院换血!”

    “你们都谈到结婚了啊?”

    “他提过几次,我都没正面回答他。你给我看的掌纹,我一直记得呢,哪有那么容易把自己交出去?主要是,他这样小气量,我看得太不顺眼,偶尔一见都吵了,整天在一起,还不把皮都剥了?只要我爸不逼太急,我能拖就拖吧。”

    ……

    3

    2009年1月,冬日的气息在泛散。其实,这个冬天并不冷,甚至凉都算不上,但不自觉地,还是有一股寒气从内心漫泛开来。我从家人脸上,看到他们对冬天心有余悸。这余悸来自去年那个冬天,去年全家人在冬天的阴沉里被蔚洲的癫狂折磨得痛苦不堪。蔚洲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并不在家,我在北京。一年过后回想,我还能隐约感受到家人的压力——两兄弟,一个疯了,一个下落不明,这足以摧毁他们。我后来没问过,但我知道,那些日子,爷爷和我父母亲的关系肯定是一枚烧了一半引火线的炸药,随时有炸得四分五裂的可能。而炸药最终没有引爆,或许是因为有了可樱与叔公。一年过后的这个冬天,爷爷、我父亲和母亲,仍时不时抬头看看闷头翻书的蔚洲,怕他突然抬头,神色失常。

    蔚洲没有再突然抬头——突然失去抬头扭头能力的,还有爷爷。

    父亲在电话中说爷爷摔断腿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是预料中的,也是预料外的。说预料中的,是自从摩托车钥匙被抛出来,父亲便一直担心这一天的到来;说预料外的,是到来的时间有点快,眼看春节不远了,这么一摔,这个年肯定是过得不大舒坦了。赶到县医院,只看到父亲母亲和叔公叔婆在焦急地等待着,爷爷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见我过来,父亲二话没说,拳头先甩过来,打在我胸口上,沉闷的响声。叔公和母亲跳过去,各自拉住他一边肩膀。叔公喊起来:“脑败了?”母亲没说话,只奋力拉住父亲的肩,怕他再挥拳。父亲朝我喊:“这个猪脑,你骑摩托就骑了,怎么又把车给那老的骑?不知道他手脚不精灵了?不知道他老了,反应迟钝了?”往来的医生不说话,他们的嘴巴掩在口罩后面,只摇摇手,让他不要大声吵闹。我只觉被拳头打中的地方,火烫般地烧,倒没觉得疼。

    蔚洲是在二十几分钟后到的。之前叔公到他教室叫他,正遇到教室里静悄悄一片,一问,才知道正在模拟测试。叔公把事情跟老师交代了一下,让老师转告,他考完了才赶过来的。

    眼前的凝重或许吓到了蔚洲,他脸上惊惶不定,眼色闪烁,左右摇晃着看,他嘴唇战抖着:“还没出来?”叔公声音沙哑:“正在手术,应该差不多了。”即使是站在廊口,廊道里的扑鼻药味还是扑杀而至。蔚洲头扭不停,惊慌更重,我猜他是不是在这想起了关于医院的不好记忆,或者这药味让他重返他那阴兮兮的房间?我站到他背后,伸出手掌拍他后背,边拍边捋,他腰板站直了不少,我手上更加用力,捏着、掐着。蔚洲扭了扭脖子,舒一口气,脸色轻松了好多。

    叔公他们也察觉到蔚洲脸上的变化,神色不一。幸亏蔚洲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三次才睁开眼,把一些试图上涌的东西压了回去。在等待手术结束的时间里,他不断和自己斗争。他还是忍不住了,朝医院门口走去,我赶紧跟上去。蔚洲靠在医院外墙上,喘着粗气。蔚洲说:“哥,你还是帮我捏捏肩膀和太阳穴,我头昏。”我手上用力,他闭上眼睛,自己也扭动身子。蔚洲有些微微战抖:“哥,刚才好奇怪,那种感觉又要回来似的。”我说:“你放松点。没什么好怕的。”蔚洲的战抖越来越急,很显然他在跟内心做斗争,他说:“哥,你用力点,捏得用力点。”我费尽全力,他也不喊疼。

    叔公他们也跟出来了,母亲面色发青,叔公压着声,喊:“蔚洲。”蔚洲抬头看叔公,叔公双手也拍在蔚洲肩上。父亲拿捏蔚洲的左手腕与手掌,母亲捏他右手,叔婆帮不上,急得来回绕圈。蔚洲的战抖停了,脸色恢复,他说:“好了,好了。不要那么重,皮都剥下来了。”叔公说:“蔚洲,你先跟你哥回家吧,医院,你就别进去了。”蔚洲说:“好了,没事了。”母亲说:“你还是先回家吧,进去了,说不定又全身不舒服,又寒又抖的。”蔚洲说:“好了,真好了。刚才一下进去,闻到那味道,想起了你们送我去的一八七医院,自己都控制不住了。”蔚洲有点悲伤,好一会,他才说:“要是当初你们没送我到神经科去,可能我后来也不会走神那么重。关在那里半个月,跟几十个不正常的人吃一起睡一起,你们都不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低下头去,当初在要不要送蔚洲去一八七医院神经科的争论中,他是和爷爷站在一边坚决要送去的。因为蔚洲的疯言疯语,让他难以承受,交给医院,一半是寄希望,一半却是放弃。我们都走回医院,剩下父亲在门口处站了好久。

    爷爷的手术,一共进行了一小时又十六分钟。

    医生出来后,爷爷被护士推到另外一间病房去了。叔公上前问医生。医生很不耐烦,把口罩一拉:“手术是做好了,他的整块小腿骨摔断了,碎了好多块,已经接回原位了,能不能养好,就要看他自己了。后面的休养期还长着呢,比手术还要复杂,肯定是要住院一段时间的。你们家属要商量一下怎么分工,随时要有人守着才行。住院,没家属在是不行的。”叔公说:“这手术,还算成功吧?”医生说:“这不是太大的手术,可是小腿骨断了,要对正位置,太难了。现在是夹上了,就算好,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样了,会有点瘸——唉,现在看情况,他能再站起走路,就算不错了。他不是年轻人了,人老了,骨头不好愈合,后期恢复不好,说不定要残疾的。”医生手一摆,不让他们继续问,钻进一个房间去了,后面的两个助手和两个护士,也各自散了,他们脸上都疲倦不已。叔公还想问点什么,被他们疲倦的脸挡了回去。

    蔚洲低头看看他的脚踝,沉默不语。

    进病房见爷爷,他第一句话是:“可文呢?”

    叔公压着火气,若无其事:“可文?没人看到他啊。你看到他了?”

    “刚才他不是在外面跟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怎么现在又说没人看见?”他脸色黯然,看着自己已经绑在夹棍里的左腿。他的后颈贴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很显然,那也是一个动过刀子的地方,这无疑让他的头扭动成了问题,只能直愣愣地瞧着前面,手上打着点滴。他眼睛一亮:“可文是不是在后面?是不是在后面的玻璃窗外?让他进来,让他进来。”叔公继续压着火气:“可文没在这,就我们几个,没看到他。可樱是要回来的,但要到明天。”爷爷挣扎着,要扭头看后面,估计牵动伤处,他颓然坐倒,靠在床沿的大枕头上,嘴巴咧开,他叫不出声。那两瓶点滴在挂架上摇来晃去,眼看要掉,我赶紧上去扶住。叔公看了看蔚洲,站起来,喊:“说了,没有可文,那个贼子,已经死了。”声音把窗玻璃都震动了,他这身功力,放到古代的武林中也是数得上号的。

    还好房间内并无其他病号。可护士进来了,扔下一句话:“要打架,到外面去打!这是医院,不是菜市场。”瞧到爷爷额头有汗水渗出,护士忙过去,把爷爷姿势扶摆一下,把他身后的枕头垫好,把他的伤腿摆正。叔婆扯扯叔公的衣角,叔公摇身甩开。蔚洲犹豫了一会,故作镇定,有点犹豫,他坐到了床沿上,想说什么,又没说。

    爷爷抬头,总算问了一个比较靠谱的问题:“动手术了,需要花多少钱?”父亲说:“刚才手术动得急,先凑着交了两千五,阿叔取了一千五,我凑了一千。刚才看医生说,你要休养一段时间。我猜,手术费加上住院费,不上万也得七八千。”父亲面容惨淡,对他来说,这几乎是一笔巨款,他年年种地,哪见到一千块放到一起过?他掏出的一千块,有几百还是找邻居救急的。爷爷淡淡地说:“只是这个数吗?”叔公冷笑:“你还嫌少啊?是不是还想摔重一点?是不是县医院还不够格,要摔到省医院去?”爷爷说:“要只这个数,医疗费我自己出了,不用你们一分钱,我的退休金还存了点,应该够。你们垫下的动手术的钱,我会还给你们。”

    叔公说:“全博潭村就你最潇洒,就你有退休金领,你命好啊!钱多了没处花,骑着摩托车转一转,扔个七八千,眼都不眨。全县城都没人比你阔气。”叔婆扯叔公的衣角已经没用,她伸出手掌,在叔公后背狠抓,叔公眉都不皱。爷爷闭上眼睛,额头上的汗水仍一滴一滴地冒,或许,他刚才说话,都是奋力而为,只是想表现得轻描淡写点,显出他的车祸不过是小事一桩。他控制住了他的表情,却控制不住身体,汗水越来越多,他全身都有些微微发抖。蔚洲说:“冷吗?”我忙从旁边一张空床上把一单被子递过去盖上,他的身子在被子里,仍旧是抖的,打点滴的手放在外面,也在发颤,嘴唇微微地动。父亲回头:“叫护士。”母亲转身,到门口拉了一个护士过来。护士走进来,检查了伤处,说:“没什么的,手术的麻药现在过去了,伤处疼的。你说,整个脚都断了,后颈也摔伤了,伤口还不小,麻药一过,能不疼吗?要有心理准备,现在还不是最疼的,过两天还会更疼,尤其是换药时。”

    爷爷躺在被子中,发抖一直没停。护士也不敢走远,就在一边看着。十分钟后,护士也害怕了,跑去拉来那位给爷爷动刀的医生。医生检查了一会,写了张条,让护士再去取来三瓶点滴,其中两瓶小的,倒进那瓶大的里面。医生嘱咐护士,那两瓶点滴完了,不要拔针头,直接把刚混合好的接着吊。医生说:“你们有人看着就行了,不要一家人都挤在这。谁有空,去给病人煮点粥来,肚子饿了,谁都顶不住,何况带着伤?记住,煮些稀粥,千万不要放骨头煮,摔断了骨头,再喝骨头粥,好不了。”交代完了,医生忍不住笑了,“你说,你六十多快七十的人了吧,骑什么摩托车?那些青年仔,骑车摔伤的,有多少?你今天要慢点送来,也麻烦大了。倒不是脚上的伤危险,大不了没了一条腿嘛!关键是你后颈的伤口,也流不少血,手术要慢点,真没把握救回来了。”

    爷爷动了动,好像医生的话刺到他了。医生把点滴调小了一点,说:“老陈,睡到半夜,还会更疼的。这疼是从骨头的伤处传来的,也止不住,只能忍忍了。无论怎么痛怎么痒,千万不要伸手去抓纱布,绷带松了,骨头再裂开,这腿就废了。”医生说完,走出去了。爷爷仍喃喃不止,听不到说的什么,从口型看,可以看出,是两个字的不断反复。

    可文。

    ……爷爷摔倒的过程是这样的:他骑着摩托车上地坡岭,因为是上坡,车开得很慢。让他产生惊恐的是,好几个年轻仔骑着轰鸣的车,喊叫着超过了他。他心里一紧,手就摇了摇,车头也开始晃荡。而此时,迎面是好多辆飞驰下坡的小轿车,他更加慌张了,手不禁往左一倾,车头立即朝右一滑。他手一下更紧了,竟然拧大了油门,车头一斜,冲向前去,路边正是半米深的排水沟,就摔到沟里了。车身顿时砸断了他的小腿,车的手柄那正砸中他的后颈,扯破了一层皮,鲜血淋漓,他在沟里挣扎呻吟。庆幸的是,周围正好有人看到了,围过来几个人,把车抬开,看到他在沟里战抖,也没人敢去动。有人打了120,爷爷才被拉到医院来,医生匆匆检查后,把他后颈的血止住后,爷爷已经醒来,医生让他联系家人,好决定要不要动小腿的手术。爷爷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翻到叔公的号码,让医生打了个电话……

    ——爷爷透露的,只这么多,至于他为什么要骑车去地坡岭,又为何提前一晚就向我拿车钥匙,他不愿多说。爷爷把他藏存折的地方告诉我,密码告诉我,让我去取了七千块出来——那是他的手术费和住院费。父亲母亲都要下田,叔婆要看店,蔚洲要上学,唯独每天三节课的我和叔公有闲时来照看他,我和叔公每人守他一晚。取出的钱,我给了叔公一千五,我爸一千,那是动手术时他们急匆匆凑来的,剩下的,要分批交给医院当住院费。刚手术的几天,爷爷还可以说说话,后面的几天,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像有什么塞堵了喉咙,一句话也挤不出。那是他最难受的几天,想喊疼都喊不出。那也是手术后的危险期,伤口处疼得厉害,医生说最怕的是化脓,吩咐了护士要及时换药,及时打吊针。我负责的,是给他喂吃喂水扶他上厕所。这几天内,他时不时地发高烧,嘴唇战抖,发不出声。到后半夜,我简直不能闭眼,要直愣愣地看着他,以免他挣扎起来,弄松了后颈的纱布和脚上的绷带。

    可樱回来看了一趟,陪我或叔公守了两夜,熬得黑眼圈越来越浓,白天就整天睡,觉得比上班还累,撑不住,还是跑回去上班了。

    几天过后,爷爷缓和了好多,也渐渐能说一些话了。夜里漫长,我会问他:“以后,你摸都不能摸那辆车了。我爸已经把钥匙收走了,昨天就推出去卖了,才卖了两百块。他怕你以后再骑,还说,这车衰,就算是我骑,也不吉利。”

    他不说话。

    我说:“你骑车就骑车,你骑去地坡岭干吗?上坡,很容易摔的。”

    他还是不说。

    我说:“你是不是要到‘七公伯’那找小叔?”

    他仍不说,但他的脸已不平静了。

    睡到后半夜,他会时不时地叫着叔叔的名字,声音很轻,好像即使是梦话呓语,他也要压住情感,不让其流露。他每晚会准时在两点二十四分醒来,看了看我,很失望。在他对我失望的同时,我对他心生埋怨,同时,我也对那个消失无影踪的叔叔陈可文更加失望——他活在我们眼光未及之地,而他其实又知道我们家里发生的一切,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来看看他的父亲?他的父亲骑车上地坡岭,是因为听人说了,他每天的早上会在“七公伯”附近活动,有些人见过不止一次。

    爷爷说话功能恢复正常后,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终于知道他脚筋断了的痛苦了,我知道了。”

    家人都不想听他的念叨,对于我们,叔叔的一切消息,能引起的只是隐隐作痛。当然,他这句话不是对所有人说的,比如蔚洲来看他,他说的是:“我知道你脚伤的痛苦了,对了,你的伤不疼了吧?”叔公对此很有意见,经常气得和爷爷吵起来。在叔公看来,爷爷对吸毒又离家不归的叔叔的怀念,严重伤害了全家人的感情,他反驳爷爷的话是:“你整天把他挂在嘴上,怎么不见他来看你?连个影子都不见。”叔公一愤怒起来,对爷爷身上的伤就视若无睹,挖苦讽刺无所不用,他甚至对我说:“他摔,那是活该。”我说:“爷爷可能是听人说了叔叔的消息,骑车去找,才摔的。”叔公黯然神伤好一会,仍说:“真活该。”

    叔公骂是骂,可他对爷爷的照顾,比我要细心得多。比如,爷爷在被子里动了,他就立即把装尿的盆端来;爷爷舌头扫扫嘴唇,他就倒了温水递去;而当爷爷眼神闪烁时,叔公会去叫来护士,他的伤口可能又在疼痛了……这些细微,总会被我忽略,而被叔公注意。

    那天,我去接叔公的班,刚到门口,看到一个人匆匆从医院里钻出来,腿脚还一瘸一拐的。我一愣,向他跑去,他也发现了我,匆忙地跑出门口,速度竟然还很快,正是叔叔。我毕竟要比他更快,奔跑过去时,他钻上一辆三轮车,挥手让阿姨开车。我把手伸进车棚内,握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扯,把他的上身拉出车棚外。这举动过于突然,阿姨油门还没来得及加。叔叔叫起来:“开车,开车!”我则喊:“阿姨,别开。”阿姨左右为难,更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车钥匙一扭,车停了,她掏出挂在车架上的收钱袋子,跳到车下,躲开几步,叫:“你们干吗?你们两个,想干吗?”很显然,她把我们两个,当成了联手设套抢劫的人。

    叔叔很惊恐。我说:“都来了,你就不进去看看?”松开手,叔叔深吸一口气,下车来。他已经瘦了不少,眼窝深陷,目光浑浊,鼻子一抽一抽的,像是鼻孔内发痒,又像是在抽鼻涕。天已凉,可他还是一件发黄的单衣,使得那抽不停的鼻子看起来更像是感冒的模样——可他发青的脸色,眼珠带着的死灰色,都表示,那不是感冒,是毒瘾在渐渐变深,或许,他的骨头都变黑了。

    叔叔舒了口气:“我一走进医院,腿就软——我妈死在里面,我的腿,也是在里面残的。你说,我能进去吗?”我说:“你有什么不好见的?他随时把你挂在嘴边,他现在伤成这样,要不是送来快,估计你想见也见不着了。”他面带哀伤,鼻子抽得更厉害了。我伸出手要拉他,他往后面一跳,身子太瘦,犹如一只猴子。我说:“你现在在哪?你靠做什么吃饭?”他把头扭开,不敢看我。我接着说:“他是去‘七公伯’找你才摔成这样的。有人跟他说了你在那里出入的时间,他就骑车去找,心一急,就成这样了。你连看两眼的胆子都没有了?你不是一直夸自己胆子多大?不是一直说自己的从监牢里出来的?不是说连牢头都被你搞怕了,你难道见你自己父亲的胆子都没有?”他猛抬头,脸上已是浑浊的泪水。

    三轮车的阿姨觉得形势不妙,赶紧爬上车,踩了几脚,一加油门,跑了。

    叔叔的鼻子抽的速度更快了,他说:“你觉得我这样,能去见他吗?你觉得我一个没救的人,去见了他,对他养伤有好处?”

    “可你都来了,就不去看看?”

    “我已经看了,只是没让他见到我。我看到他了。”

    “你是不是在‘七公伯’那里做事?是不是他们有给你安排事做?”

    “这不关你的事,我怎么过活,跟你没关,你不要问这个。”他有些气恼。

    “那我可以问你什么?”

    “那就什么都不要问。”他一擦鼻子,并没有鼻涕,“既然他没看到,就不要再看到好了。我已经去看了他,虽然很远,但也就行了。让他看到我现在这样子,我说不准他能做出什么来。我住哪,我靠什么吃饭,你也别管了,这不是你问的事情,家里有我没我,一个样。”他笑了笑,“别以为我看不透你,你真的希望我去见他吗?你真的希望我回家去吗?除了他,你们都希望我永远不要再回家吧?即使是他,也是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我回不上话,他说的,未尝不是事实。想了好一会,我只好转移话题:“二姑前些天回家来了,和二姑丈闹离婚。”

    “她不是和老公很好吗?怎么也会闹离婚?你们不是说,是她死活要跟那个人结婚的吗?怎么又闹?”他表情有点怪,鼻子也不抽动了。

    “姑丈在外面有小的了,听说是个大学生,他每个月给那大学生七、八百,被二姑发现了。”

    “贼八生!”他愤愤不平,“小孩都生了,还出去找吃的,也不怕吃坏了胃。”

    “野菜,吃的是鲜味嘛,家里的哪有野的好吃。”

    叔叔突地喊起来:“别人吃野菜,他也吃,他有那个命吗?”他喊声很大,撕心裂肺,有点失态。憋了一会,他舒了口气,说:“妈的,关我什么事,我生什么气。妈的。”

    我说:“其实,二姑也做得不对,也不全是姑丈的错。二姑连家母都打伤了,都打进医院去了。”

    他眼角闪烁,忙把头移开。我们一言不发,站了好久。忽地,他想起了什么,一掏口袋,递过来几张揉得很皱的纸币,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我没接。他说:“不是给你的,你拿着,你爷爷要是用得着,花了就是。”我说:“他不缺你这点钱,他每个月有退休金,他存了些钱,住院的钱,都是他自己出的,他连叔公和我爸的钱都不拿,怕丢面子。他当过校长,觉得自己面子大。你还是留着吧。”叔叔说:“我给了,他花不着,你就花了,你花不着,给蔚洲。”他把钱塞进我上衣口袋,鼻子的抽搐就没停止过,笑得很怪异,伸手拦了一辆跑来的三轮车,钻了进去。

    这一天,爷爷躺得极不安稳,没几分钟就让我把他扶正,然后探头往门外看。没瞧两分钟,受伤的脖子发酸了,他又斜靠着看。眼睛瞪得圆圆,不放过门口走过的任何一个人,有时甚至还要扭头看后面,可惜脖子无法扭动,只能让我帮着转身。看到床后的窗外并没有他期待的人,他更显失望。把他扶坐好,他眯上眼睛,在我以为他已经入睡时,他又猛地睁开,吓人一跳。在这过程中,他没和我说话,叫我帮他移身,也是招手。我带来的饭,他一口也没动,热水倒在杯里,凉透了,也没喝一口。一个多小时后,他实在憋不住,从牙缝中挤出句沙哑的话:“今天,会有谁来看我?”我说:“谁?每天不是我跟叔公吗?要么就是叔婆,或者我妈送饭来。”

    “我不是说他们。”

    “那你说谁?”

    “我好像看到他走到门口外面了,不知是不是看到你叔公了,就躲开了。”

    “怎么会?他不怕你,为什么怕叔公?”

    “你看到他没有?”

    “没。饭都带来了,你不吃点?不想吃饭的话,想吃什么别的?我去买。”

    他没有想吃的,他精神紧张,老是觉得一转身一睁眼就能看到他的小儿子站在面前,把他自己和我都折磨得疲惫不堪。

    夜里,我睡旁边的家属床。冬天的医院冷清清,夜深后,更是寒气逼人,每个角落都是影影绰绰,仔细一瞧又空空如也。白天呼喊乱叫的,此时都沉寂无声。我越睡越冷,做着俄罗斯套娃一般的梦,一层套一层。每一次从梦中醒了,过一会,再惊醒一次,再过一会,再惊醒,简直没个尽头。那三个梦交替出现,一会站在院子里,一会又到了田里,一会又走回那茫茫无边的竹林,跨过来跳过去,毫无逻辑、荒诞离奇。隐隐约约还有一个片段是这样的:我在学校的画室里学画,我把彩色涂料都抹上画纸,正在这时,老师走过来,喊一声:“谁让你这么画的?”我说:“你啊,这不是上油画课吗?”老师冷冷一笑:“这是油画课?谁告诉你油画课一定要画油画的?我让你画速写与素描,就在这画,就在这画!”他指着画纸上的五颜六色,让我在上面描画线条与黑白。老师拿把凳子坐下,两只手各拿一瓶颜料,大意是我不在下课铃响之前画完,他就把两瓶颜料塞我嘴巴里。我一动没动,想不出如何把那些五彩画成素描。铃响了,两瓶颜料朝我脸上扔来,我伸手一挡,挡住了一只,另一只直接砸在头顶……我头顶撞到了床角,终于看到了套娃里的最后一层,我醒过来了。

    我掏出手机,摸摸键盘,看到光。

    爷爷突然说:“你怎么醒了?”

    “你怎么没睡?你在休养,早点休息。陈可文不会来的,就算要来,也不会半夜。”

    “我又不是在等他。”

    “等谁?”

    他不再说。手机键盘锁住,屏幕的光暗下。

    爷爷在医院先后住了二十多天,彻底过了危险期。随着天越来越冷,医院里更显得阴森森,加上药味弥漫,十分诡异,连医生都建议让我爷爷回家疗养,一来省钱;二来省力;三来,春节临近,家里的氛围要比让人发毛的医院更利于养伤。爷爷不太同意回家,拖拉了好几天,才叹一口气:“回吧。”在医院的最后几天,他拿着手机,给各个熟人打电话,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摔伤的消息。那些人中,有公务员,有开饭店的,有开汽车的,更多的,是分散在各个学校的老师……这些人有一部分是他的学生,也有一部分是他往日提携过的后辈。他絮絮叨叨,和每个人说着同样的话,声音沙哑却精神可嘉。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想看有没有人会到医院来看他,结果很让他失望,那些平时看起来关系不错的,并没有出色的表现。回家前,他脸色极难看,显然,他的价值观在发生错位与松动,甚至有被颠覆的可能。

    爷爷受伤给叔公带来的影响是,叔婆强烈要求叔公把三轮车转让出去,免得步我爷爷的后尘。叔公当然反对,他说:“你说得不对,我这是三轮车,比二轮的摩托要安全;另外,我要年轻些,手脚还没那么迟钝。”叔婆说:“谁说三轮安全?谁说你手脚灵便?你走路还没我快呢,决定了,卖!你看过镜子吗?你知道什么是丑吗?还有脸说自己年轻,脸皮拉下来都掉到腰了,还年轻。”叔公说:“你不让我开,我不开就是,让我卖,舍不得!”叔婆讽刺道:“这车是你老婆吗?舍不得。”叔公说:“就是我老婆。”叔婆趁机发起攻击,说原来她嫁了多年,还比不过一破车,说着说着,话题引到大姑、二姑身上,叔公有些急躁,反驳的话逻辑出错不断。叔婆把他的罪名一一罗列,让他胆寒心惊。叔婆最后的话是:“既然你都不开了,为什么不卖?放着生锈吗?”叔公说:“卖了,我做什么赚烟酒钱?”叔婆冷笑:“没钱吃烟吃酒,就不吃呗!吃饭,我包了,你命好,就好好享福吧!”叔公只好表示,卖就卖,但要让他再载客一段时间,现在是临近春节,人流多,赚过春节了,再卖。叔婆没留任何后路:“说卖,就要立即卖!钱赚得完吗?客多,给别人赚去。”她让蔚洲写了“此车转让,价格面议”几个大字,在车身上一贴。叔公直摇头。

    叔婆面议的价格很高,不过因为县城里三轮车数量饱和,想让管理部门批新车牌几乎不可能。而此时春节将至,红、绿两种车全部上阵才能满足客流,正是赚钱好时机,车很快就出手了。来看车的第一个青年人犹豫了一下,第二天再来,已经慢一步,看着一个中年人把车开走了。他跑进叔婆的小卖部里埋怨,叔婆笑着对那年轻人说:“你看到好看的女的了,手脚要快,人家拉回家骑了,你才想通,怪谁啊?”叔公没了车,实在闷得慌,老想找机会跟爷爷吵架,偏偏爷爷因为没朋友、学生来看他,郁闷不已,话都不愿说,没给叔公开口的机会。

    4

    我的寒假比主科老师早点开始,期末考试之前给主科让出时间,是不成文的规定,可这不成文规定比成文的执行得更加坚决。寒假开始后,我竟对县实验小学有点依依不舍,和之前在初中教美术不一样,小学生对画画兴趣很浓,画出的每一线条都认真而坚定。翻到他们的作业,我总是想起自己初学画的情形,那种想把世界与人心都纳入画笔的愿望。我自知天资有限勤奋又不足,以后在美术这一块,不会有什么成就了,这很让我伤心。可即使不甘,也不能改变。依依不舍的同时,是我对自己的怀恨,我原本是不甘愿当一个美术老师尤其还是小学美术老师的,可现在,我竟当得津津有味,当得乐不思蜀,好像生活本该如此。我失去了去改变这一切的动力。

    不相信我会甘心的,是可樱。每次回来,或者在电话中聊天,她都开玩笑似的问:“陈老师,你还是陈老师吗?还没辞掉啊?”

    “辞掉了,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啊,难道你真的要一直当老师啊?当老师,你能当得过你爷爷,你一个美术老师,能当到校长?我就不信。”

    “我现在倒觉得当个老师也不错。”

    “真的?”

    她的话和质疑都让我想起当时学画的坚决。想起那种义无反顾后的怅然若失,有种想返回过去的冲动。

    当可樱坚信我自己都不再坚信的事情时,我总是莫名地想起她的眼睛。那时,她的眼睛是怎样的呢?坚定,穿透岁月,和曾祖父与蔚洲的,叠成一块。之前每看到墙上曾祖父的画像,想自己画一幅,却每次只能把轮廓描出来,便被其他事所扰,总也无法完成。我曾想,或许,当我把这画像画出来后,那些纠缠的梦便会散了。我总能在任何事物上,联想到那纠缠我的梦,而我,却从未在任何一件事物上,看清楚梦的真相。那些梦纠缠了我多年,跟着我一起成长,在很多时候,我甚至会想,把这几个梦彻底从我的生命中拿掉,我会不会舍得?

    我现在画得最多的,是在黑板上给学生示范一只苹果、一只梨或者一棵白菜,想不起自己还有过怎样的理想,想不起自己曾被一幅画感动,被一双眼睛迷醉,被一张画纸上凌乱的线条折服。

    5

    春节前一个星期,在省城举行的海南新春原创音乐会,我去看了。票是许飞给的,他打了好多次电话,让我赶过去看,我本不想去,他说:“有些事情需要你来做。”

    这是一个酒吧赞助的活动,策划了好久,邀请了省内一些原创音乐力量集中表演,许飞是活动的策划人之一。许飞让我到一个论坛上看相关帖子,网友的各种声音中,有叫好的,说这是海南原创音乐的一次集中展示;说不好的,冷嘲热讽,说不过是一次商家活动,是一次原创音乐人向酒吧老板弯腰的行为。邀请演出者的名单是许飞贴出来的,后面的跟帖更是乱成一团,有人对那份名单表示满意,却是极少部分;更多的人,披着各个马甲,骂得热火朝天,大意是许飞俨然以原创音乐盟主自居,他有什么资格定哪个人参加哪个人不参加?“嘘嘘团”倾尽全力,发出海量的“倒许飞”的声音,热闹非凡。“海飞丝”在尽力维护,不过势单力薄,明显落于下风,很快地,怕惹火上身,都闭口不言了。

    我来到海口后,见到许飞的第一句话就问:“叫可樱了没?”许飞笑了:“没。没经过你同意,我怎么敢叫她?”我说:“这样的活动,怎么能少了她?她肯定在网上看到消息了,你不叫她,她会气你的。”许飞说:“你叫她吧!我把票留下就是,我不方便打电话。”

    可樱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酒吧门口,说那已经是人山人海,让我快点过去。我从借住的组长的宿舍打车到那酒吧时,门口已没什么人,他们都拥了进去。可樱焦急地扭头,喊起来:“怎么那么晚?人家都把位置塞满了。”

    我嘻嘻笑:“我们在贵宾席,会有座的。”

    可樱没说话,拉着我钻进人群中,挤出一身热气。酒吧里塞满看热闹的人,很多网友闻风而动,都带着相机来了,也有一些省内网站的记者也来了。场地里正放着音乐,声音没开太大,被说话的声音淹没了。许飞留着的那小桌的位置比较靠前,已经摆上了啤酒、水果,可免费吃喝。可樱眼中冒光,十分兴奋。

    许飞正在舞台前忙着打招呼,我朝他招手,他精神一振,走了过来。可樱叫起来:“飞哥!你今天好精神,这是你的节日吧!这么忙!”许飞笑道:“没办法,酒吧让我参与组织,这些人,还就我比较熟,不得不招呼。”可樱说:“你的节目排在前面还是后面?”许飞说:“我哪有节目?”可樱说:“你不是写了好多歌,难道你今天不表演啊?”许飞说:“那是歌手要表演,有一个歌手,要唱我两首歌,不过排在后面呢,倒数第三个,你等不了那么久吧?”可樱笑了:“我可是忠实的‘海飞丝’,怎么会不等?”我说:“你老婆怎么没来?”可樱嬉皮笑脸:“对啊!今天是你风光的时候,嫂子呢?”许飞说:“她肚子圆得水桶似的,你们也不算算,她几个月了?早回县城了,我妈照顾她呢,我在网站那边,每天要策划采风活动,又赶着组织这个原创音乐会,哪有空照顾她。”

    许飞倒了三杯酒,和我们对干后,说:“先坐,我去忙会,招呼那些朋友。开始后,我再过来。”可樱显示出她的见多识广,看到有哪个人背着吉他或者长发披肩,她就给我介绍,那是谁,这是谁,这是谁谁谁。我疑惑:“你怎么都认识?”她昂起头:“当然。”突地,她把头缩了缩,垂下,看着手机屏幕,像是要躲起来似的。我正纳闷,我们桌前的一张空椅上,坐下了一个庞大的身躯,圆滚滚,是个“人球”。“人球”说:“樱,是你吗?是不是你?”我头皮发麻,这“人球”把可樱的名字省略得只剩一个“樱”,难道和可樱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难道许飞结婚,那张元庆又心胸狭隘,把她逼得眼光变异,审美发生了变化?我摇摇可樱的手:“有人叫你。”可樱不敢抬头。圆球说:“樱,是我啊!怎么了?最近发短信,你都不理我,是不是生气了?”他的话太他妈像对白了,我感到阵阵眩晕。可樱猛地抬头:“你要叫,不要只叫一个字,恶心。”圆球说:“说习惯了。”可樱感到很无奈,向我求救。

    我这才仔细地端详那圆球,他各个部位都是球体,合起来更像球体,唯一略显风格不一的,是他的发型——那是短发,从两侧往中间堆积,中间挑染了一些金色。我恍然大悟,说:“你就是那小贝吧?你就是那A吧?”他说:“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小贝?你说什么A?”我忙说:“没什么,没什么,看你的发型,也就认出你就是小贝了啊!怎么了,你也来听歌啊?”A说:“我是音乐迷嘛,我对海南原创很关注的,这样的活动怎么能不参加?樱,你还没介绍,这位是?”可樱说:“这是我小哥。”A板着脸,说:“樱,你不理我,可以,但你不能这么不厚道吧?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现在又要骗我,你这样,很没意思知道吗?”可樱忍不住了:“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要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A愣了愣,指了指在舞台上布置幕布的许飞,说:“你上次说,他是你哥陈可雄,可他是许飞,你说,这是不是骗我?关键是,我还在他面前说了很多攻击他的话,你让我多丢脸?你骗一次就算了,还想骗第二次。这要是你男朋友,你大大方方介绍给我就是了,说什么是你哥,还小哥,搞笑。”我说:“我是什么人,关你什么事?”可能是我说得语气硬了,A两只手都不知该怎么放,一缩,说:“樱,我先坐到我位子上了,朋友叫。”说完便挤回去了,由于他吨位太大,每次位移都引得让路不及的人惊叫连连,他恋恋不舍,每挤一步就要回头来看看可樱,而他脖子太胖,头没法扭,只能把身子斜斜一转,有手迟脚慢的,便被扫得摇摇晃晃。

    可樱说:“这人每次给我发信息,都只叫我一个樱字。还好张元庆不知有这个人,否则能吃两吨醋。”她眼神闪着光,倒了酒,和我对干,喝酒的间隙,她时不时看看舞台上张罗的许飞,目光温柔。我想说两句提醒的话,却不好开口。可樱瞧了一眼A,说:“怎么到哪都碰到这个人呢?”我笑了:“你去哪,他就去哪咯!他跟着你嘛!”可樱哼哼两声:“别恶心我。他可是‘嘘嘘团’的老大,今晚不会拆许飞的台吧?”我愣了:“‘嘘嘘团’不都是在网上闹的吗?不会在这里也要起哄吧?”可樱说:“难说。我有点后悔了,刚才应该把他留在这。”她看看桌边的空位,有点担心。

    舞台上整块幕布都是黑色的,只有中间画了一只通体荧光的萤火虫,闪着耀眼的黄光。这是许飞的想法,我的设计,他电话里说让我来帮忙,说的就是这个幕布的设计。当然,进场的票,也是我的设计。不停地有歌手和乐队上台试音,这音乐会没有彩排,他们只能见缝插针,适应舞台。可樱对每一个歌手的试唱,都报以掌声。

    音乐会在八点准时开始,主持人是酒吧的DJ。许飞下了舞台,倒酒润嗓,坐在我的左边。灯光暗下,只有一束追光照在舞台前面,DJ说:“大家先安静一下,今晚注定是一个激情的夜,注定是让大家难忘的夜晚。海南原创音乐这些年来,走过了不平坦的道路,从早期梁丹青的翻唱,到后来冯磊的原创,都在脑海里留下动人的旋律。这几年,网络兴起后,海南原创音乐也迎来了发展的契机,各位原创音乐人利用网络,把自己的作品传播出去,产生了诸如《阿婆来》、《我不是张文秀》、《哆咪哆咪》、《定安娘子》等一大批让我们可以传唱的歌曲。今晚,我们酒吧就把这些原创音乐人邀请了过来,把各自的音乐呈现给大家。大家都看到了舞台上的这块背景布,或许,这就是我们海南原创音乐所面对的情况。夜色是黑的,但只要大家尽自己的努力,像这只萤火虫,能发多少光,发多少光,很快我们便能够看到光亮。今晚,是音乐和啤酒的节日,大家尽情享用。下面,是黑乌鸦乐队带来的《大火点燃了海面》,一首激情四溢的重金属,让大家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烦恼丢掉。这里,只剩下音乐。开始吧,有请黑乌鸦。”

    黑乌鸦的演唱过于疯狂,撕心裂肺的高声呐喊,没有旋律,听不清歌词,噼里啪啦地一路下来,估计唱错了也没人能听出来。不过声音高亢,整个场内都被点燃了,尖叫连连。可樱口哨不止,不断和许飞还有我碰杯。之后,一个乐队下去一个乐队上来,一个歌手下去又一个歌手上来,我没听清楚其中的区别,眼前晃晃而过,相机的闪光灯也没停过。需要对票入座的座位早已满了,角落和过道里,也已水泄不通。许飞闭着眼睛,他在此时,已经不去判断音乐的好坏,更多地沉浸在这活动本身带给他的激动里。

    我有点眩晕。

    可樱和许飞都没有了往日的那种间隙,频频碰杯。可樱也不断问:“你的歌什么时候登场?怎么还没到?”

    “不是说了吗?倒数第三个。现在才刚开始!”

    ……

    表演许飞的作品前,DJ介绍说:“这次活动,得到了许飞先生的大力支持,他参与了这次活动的每个环节,亲自邀请今晚的表演嘉宾,负责设计今晚的舞台幕布,参与音响的调整,还在这里招待到来的各位。下面,我们要听到的是许飞的朋友、网络歌手流星阿文对许飞歌曲的演绎。或许,很多人都在网上听过流星阿文的演唱,今天现场版的,一定很不一样。今晚,我们听到了各种风格的歌曲,耳朵快要聋了,可是,下面的歌曲,会给大家带来新意。因为,下面的两首歌,是用海南方言来演唱的——这也是许飞一直的坚持,用方言,用地方戏剧,用音乐化的地方文化,来表达他的心声。请听第一首,《哆咪哆咪》。”

    可樱激动不已,喊道:“终于轮到你的了。”我也精神一振。许飞端正了身子,脸上没有表情,凝重得很。可樱尖叫起来:“喂,飞哥,那不是你的伴郎吗?怎么是他唱你的歌?”我笑了:“你不会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吧?”可樱说:“我就不知道,怎么了?他是谁啊?”我说:“流星阿文!”可樱像是被塞紧了喉咙,叹息一声:“真看不出来啊,原来伴郎就是他?人靠衣装啊!”

    DJ下去后,焦点落在流星阿文上,音乐声响起,是一段古老悠扬的琼剧乐曲。这歌,我听过无数遍了,可此时此地听来,仍旧有不一样的感觉。可樱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就在流星阿文快要开唱时,猛听观众席中,有人喊道:“不听,不听。”流星阿文一愣,犹豫了一会。这一声后,此起彼伏,有好几个人喊起来:“不听,不听。我们是来听歌的,不是来听琼剧的。”

    “不听许飞,坚决不听。”

    “许飞是歌霸,坚决拒绝。”

    “为什么不请南希乐队?他在报私仇,这是海南原创,不是他一个人的聚会。”

    “他在公报私仇。他不该在这里出现。要是唱他的歌,我们就走。”

    “他有什么资格不请我们?”

    “我是一个老歌手了,为什么不请我?难道他一个人代表整个海南吗?他算老几?”

    ……

    一阵躁动。响起的音乐声停了下来,流星阿文站在台上,不知该怎么办,拿着话筒,左右为难。可樱扭着脖子,寻找哪个人在喊叫。许飞拉着她的手,低声说:“坐下来。坐下来。”可樱一甩,许飞再次握住,用力地把她拉下。许飞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可樱气呼呼坐下,说:“喊话的是他,怎么跟我无关了?”她说的是A,此时,A就和喊话的人站在一块,一个说完,另一个接着说。A的身体庞大,声音却很尖细,一听就能辨别。比如,他说:“拒绝许飞,还我干净的海南音乐。”比如他还说,“许飞借做音乐玩弄女歌迷,他是个混蛋,拒绝听他的歌。拒绝垃圾,还我清净。”他还说,“许飞侮辱了琼剧,拒绝,拒绝。”……

    流星阿文叫起来:“放音乐,我要唱歌。”音乐响起,而观众席中喧闹一片,已经有人交头接耳,还有啤酒瓶相撞的声音。流星阿文说:“下面,是我的演唱,爱听不听,拒绝听的,可以离开。”观众席中更喧闹了,喊叫的声音更大了,压过了音乐声。DJ跑上台,说:“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场面声音低了不少,DJ说:“今晚,是音乐的夜晚,而不是闹事的夜晚,我们酒吧今晚免费提供酒水,也是希望大家玩得痛快,而不是供大家闹事的。今晚的节目,是经过多方商量之后才决定的,喜欢听的,留下了,我们欢迎;不喜欢的,可以走,千万不要闹事,打扰了其他人的兴致。下面是流星阿文的演唱,不会变。各位要吵,到外面去吵。”DJ的话很强硬,不过,也正因为这强硬,惹怒了本来很多中立的观众,整个场内更是热闹非凡。

    此时,一些已经表演过的,纷纷从后台和观众席中聚起,对着闹场的地方高喊:“支持许飞,支持音乐。”

    “支持!”

    “支持。支持阿文唱歌。”

    ……

    这两边一对立,酒吧内可就更吵了,每边都高喊,谁也没喊赢谁,都把自己的声音淹没在对方的声音中。

    DJ忙让表演过的歌手坐回原位,歌手坐好,场面才稍平定了。

    A喊道:“我们拒绝许飞,这是立场。下面的表演,我们也不听了,退场,退场。”

    一群人喊着:“退场,退场。”

    “退场,退场。”

    “退场,退场。”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许多看热闹的,也加入起哄的行列。此时,谁对谁错,谁有理谁无理,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有一个人率先喊打,马上啤酒瓶便会碎一地。DJ仍旧满脸不屑,却也不得不看着许飞——我们的位子,就在前面第一排。许飞站起来,走到舞台上,从DJ手中接过麦克风,场面慢慢安静下来,无论支持他的还是反对他的,都想听听他说什么。他说:“今晚这个活动,本来应该是一个团结的聚会,是希望这次活动后,大家有更多的交流。但现在,因为我个人的原因,破坏了这次团结,若是这样,我的歌,不唱就是。”DJ看着许飞,满脸歉意。许飞接着说:“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今晚邀请的表演者,都是经过谨慎考虑之后决定的。你们有你们的选择和喜好,我也有我的。你们可以不服,我也同样可以不选。阿文,下去吧。下面,请DJ宣布下一个节目。”流星阿文站着不动,许飞拉他,他对着麦大喊:“我要唱歌。今天,就算是清唱,我也要唱。”声音很大,震得耳膜嗡嗡嗡。许飞从他手中夺过麦,交给DJ,许飞靠在流星阿文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流星阿文对着喧闹的地方,竖起一个中指,匆匆下去了。人群中一阵喊打声。

    DJ说:“下面,是一首抒情温婉的校园歌曲,这是海南大学校园歌手阿良带来的《月色下的白沙门》。”歌手背着把吉他上去了,歌声很轻很淡,喧闹声慢慢地静下来,许飞坐回我左边的位子上,一言不发。可樱看着他,自己倒先哭丧着脸,跟许飞说对不起对不起。许飞笑了:“关你什么事,你对不起什么?”可樱说:“你忘了?若不是我拉你去见那混蛋,他也不会气你。而且他刚才来跟我打招呼,要是我态度好点,他也不至于这样,他一定是气我,才迁怒到你身上的。”许飞摇摇头:“哈,你还绕了那么远了?从开始接手这事,就知道会得罪人的了。那次他和你相亲后,知道我是许飞了,专门跟我道歉,说他有一首词叫《你是我的辣妹,我是你的小贝》,让我帮他谱曲,帮他录歌,我没答应。他要气,肯定也是气这件事,跟你没关。何况,吵闹的,又不只他一个人,那一群都是呢,都是那南希乐队叫来的人。没事,今晚其他的表演,还算成功,少了我那个,也没什么。”

    可樱推推我:“你也不说话?没感情,冷血。”

    许飞说:“我觉得对不起阿文,他练了好久,今天却被我劝下去了,一句都没来得及唱。”

    结束后,可樱不愿先走,说一定要等许飞。而许飞要做收尾的工作,他跑过去,递一根烟给流星阿文,两人就聊了起来。我说:“走吧。”可樱不愿迈步。我笑了:“你没看到他跟阿文正深情款款诉衷情,你要留下当电灯泡?”可樱给我一拳,拿着进场的那张票,边看边走。到了场外,人群已散,场外的清净让耳朵没法接受。

    可樱说:“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吧,节目完了,就回去。也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我住以前一个朋友那里,一两天还可以,久了,很不方便。你什么时候放假?”

    “春节前两天。明天星期日,要不是太急,你明天别那么赶,先跟我去二姐那,我一个人不想去。”

    “不想去,你就别去嘛,为什么一定要去?我也不想去。”

    可樱苦笑道:“你知道吗?二姐夫被打伤了,虽不重,可也不轻,浑身淤青了十来个地方,听说也有几处破皮流血了。二姐要上班,又要看小孩,还得照顾姐夫,她让我有空过去,一来帮她看看小孩,二来陪她说说话。”

    我顿了一会,说:“你要有空,就去看看咯,二姑可能心情不太好,你陪陪她也是应该。”

    “我知道。我很心疼她,可你也知道,她还怀疑姐夫对我怎么样怎么样,我去了,有什么话说得不对,让她多想了,会更不好。”

    “所以你叫我跟你一块去?”

    她点点头。

    我说:“姑丈什么时候被打的?”

    “姑丈哪好意思说,我猜二姐也不好传到我们家里去,觉得丢脸咯!二姐打电话给我,我听她支支吾吾,问了好久,她不说。我是打了她家里电话,问了她家母,她家母叹气叹了半天,才跟我说的。我再打电话问二姐,她在电话里就哭了,说心里很苦,自从上次把家母弄伤后,婆媳两人关系一直僵着。”

    “姑丈惹了什么人了?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不?”

    可樱冷冷道:“还有谁?不就是跟姐夫在一块的那女大学生的人嘛!听二姐家母说,是三四个男的,冲到姐夫干活的地方,问对了名字,直接就打一顿,还扔了句话,说:‘让你有钱,让你追女学生,她可是有男朋友的,都被你给毁了。’”

    “打得好。”

    “嗯,打得好,我也觉得打得好。”

    话说到这,我们都沉默了,要怎么接下去呢?街上,是一辆车一辆车跑过去,眼前亮了又暗下,可樱频频回看酒吧的门牌,在冬夜里,朦朦胧胧,阵阵风吹来,有些寒凉。酒吧里的喧闹已变得很遥远。我说:“可樱,你是不是还喜欢许飞?”

    “没有。”

    “我又不是瞎子。”

    “真没有。”

    “你刚才比他还伤心,还说没有。”

    “他为这事,费了那么多精力,最后却弄成了这样。你不伤心吗?你和他多年兄弟,这宣传海报、幕布、入场票都是你设计的,最后成了这样,你不伤心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和阿飞,还有那阿文,甚至那DJ,伤心的是徒劳无功;你心疼的,是阿飞。其实,我认为,这对许飞,也不是什么坏事,让他对所谓的原创音乐死心了最好,这东西是搞不起来的,再搞也是浪费时间。他结婚了,要是还整天想着胡搞乱弄怎么行?”

    “怎么叫浪费时间?这是他的理想。”

    “是空想吧!”

    “空想就空想,难道你没有空想吗?难道你一点都不喜欢画画了?我就不信你在画画上没有野心。”

    “没有。”

    “嘴巴真贱。都跟你一样,这世界还有什么好玩的?闷都闷死了。”

    “不好玩就不好玩。反正警告你,别老念着许飞。”

    “我真没有。”

    “最好是没有。好了,帮你拦辆车,回去吧。”我伸手,一辆的士靠边停下,可樱挥手,钻进去。一刹那,我感到鼻子一酸,有种顿然失去时间的空茫。说不清这感觉为什么突然涌出,但它一冒头,就很难再压回去了。

    6

    去二姑家时,我顺手在离她家不远的菜市场买了一只活公鸡。可樱眼睛瞪得老大,叫起来:“带礼物,带什么不好,买只鸡。”我说:“你不懂。”可樱说:“嘻嘻,反正不要叫我拿,我怕它啜我,还会拉鸡屎。”从热闹的青年路上,顺一条巷子进去,有个院子,里面种了几棵三角梅,院里凉风习习,却也招惹了一些蚊子,外面大路上的汽车声,几乎都听不到了,这就是二姑家。二姑的两个小孩正在看电视,可樱喊一声:“我来了。”两个人飞扑过来,叫着“小姨小姨”,以最快的速度挂在她身上。二姑也走到院子来,说:“蔚然也来了?”我点点头:“阿飞叫我上来玩,可樱让我一起来看看姑丈。姑丈在房里吗?”二姑摇摇头。

    正在这时,二姑的家母突然现身,走到可樱身边,轻轻地拍着两只孙子的屁股,说:“真是猴狲,见到姨妈了,就爬着不肯下来了。小心别跌了。”可樱说:“阿妈啊!没事,他们一直这样,我习惯了。”二姑家母对我说:“你姑丈啊,去门诊了,身上的伤,要换药擦药。哎,衰了,喝水都塞牙缝,成个什么样。”她对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招呼,偏偏没正眼瞧过一下二姑。二姑也觉得有些受到冷落了,头低下去,又抬起。

    我把那只鸡给二姑家母递去,说:“二姑外家母知道我要到海口来,就抓了这只鸡让我带来。我嫌麻烦,不想带的,我说,一个青年仔带只鸡坐公共汽车,不笑死人?外家母骂我,说要过春节了,下面农村,也没什么好送,只能送只自己养的鸡,吃的,就是鲜味嘛!”二姑家母绷紧的脸慢慢地松了下来,把鸡接过去,说:“外家母客气了,太客气了,海口,大城市,什么没有卖呢?送鸡,多不方便。”我笑道:“那不一样,这是谷鸡,不是饲料鸡,香。”二姑家母眼笑脸春:“谷鸡香,谷鸡香。哎呀,外家母太客气了。”

    二姑惊喜地看看我,可樱更是凑过头来,低声说:“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招了?”

    利诱初见成效,我乘胜追击,说:“哎,外家母本想来看阿婆你的,只是啊,走不开啊。她说,县里有个婆祖很灵的,算命算运,真准啊。她想来看看你,带你一块去看那婆祖。”二姑家母叫起来:“真的?我最爱去看婆祖了,我随时都有时间,等过年后,外家母闲了,让她带我去。最近家运不好,不看看不行啊!也是啊,快过年了,外家母是要苦啦。”我说:“其实,过年,是要闲的,阿婆,你不知道啊,我们家最近不太走运啊!”二姑家母已经把鸡放入院子里的鸡笼,转过身来,问:“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说:“二姑没跟你说吗?”二姑家母白眼一翻:“她嘴巴锁住了,我没钥匙,打不开。”我说:“唉,我爷爷骑摩托,摔了,重伤,脚都折了,做了大手术,家里钱都花光了。二姑的外家母,也让外家父把他载客的三轮摩托卖了,外家父没事做,只在家守着我爷爷。外家母要看她的店子啊,走不开身。”二姑家母脸露悲伤:“哎,看来一定要去看看婆祖啦,正家不顺,外家也不顺。”她瞟一眼二姑,喊:“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说!”

    二姑说:“我也不是太……”

    可樱插话道:“是我叫二姐不要说的,怕阿妈你整日挂心。”

    二姑家母说:“大事,要讲。姨妈,你不懂事,大事,要相互通气。”

    可樱嘻嘻笑:“是!是!是!要通气,要通气。”

    两个小孩也争着喊:“是!阿婆!是是!”

    “是是!”

    二姑家母忍不住笑了,说:“姨妈,你们来了,留下吃中午饭吧。”可樱说:“当然要留。我们来看姐夫的,还没看到他呢!最关键的是,阿妈的菜还没吃到,怎么舍得走?阿妈,你知道吗?我搬出去住,瘦了三斤,外面快餐不好吃,我多想吃阿妈的菜啊。”二姑家母眉开眼笑:“你嘴是涂了蜂糖啊?好,好,我现在去买菜。”两个小的叫起来:“我跟阿婆去,我要吃蜂蜜小面包。”“我也去。”“你不能去,我去。”“我也要去。”

    可樱说:“都去,都去,你们两个,跟阿婆一块去。”

    “小姨,你也去。”“对,你背着我去。”“不要小姨背了,你多重啊,下来走路。”“小姨,你也去吧!”……

    二姑家母挎着菜筐,后面三人嬉着闹着,走出院子。

    二姑说:“你先进来洗洗手吧,带了鸡,有点脏了吧。”我洗手坐好。二姑问:“我爸把车卖了吗?”我说:“叔婆逼他卖了。”二姑说:“卖了好,这点钱,不赚也罢,老人骑车,危险。对了,那只鸡?”我压低声音,说:“我刚才在白龙市场买的。我上来玩,也没打算要过来,哪会带着鸡?老人嘛,哄一下,她就欢喜了。”二姑说:“是。她都好多天不跟我说一句话了,你看,你和可樱一来,她刚才跟我也说了话,虽是骂我的话,但都不重,也会笑了,我都好多天没看到她笑了。”

    “姑丈怎么回事?重不重?”

    二姑摇摇头:“不是太重,只是,这些事碰到一块,总是让人睡都睡不香。”

    “要是打得不重,姑丈被打一顿,也没什么不好。”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二姑有些怒气。

    “你想啊,姑妈,那女学生的男朋友叫人来打他,这会让姑丈以后不敢也不想碰那个女的了。一来,顾忌着别人;二来,那女的有了别的男人,姑丈就瞧不上她了。”

    二姑有些丧气,说:“你说得有道理。你们男人都这样,什么都要吃新鲜的,不愿吃别人下过箸的。贪心不足,蚊子吃猪。你姑丈这几天是很老实了,有时我主动跟他提起那女的,他都要跟我生气,对那女的,怨恨得很。”

    说完,她有些木木的,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反而更加沉重了。犹豫了好一会,二姑说:“蔚然,有件事,我跟你说,你不能跟任何人提,尤其是你姑丈和可樱。因为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我想让你帮我辨一辨,看是不是这样的。要是传到他们耳中,事情会闹大的。”

    “什么事?”

    二姑瞧瞧院子,她家母还没有回来的迹象,其他人也都不在家,可她声音还是很低很低:“我猜,打你姑丈的,根本不是什么那女学生的男朋友,是你叔。”

    “谁?你说谁?”我一下蒙了。

    “陈可文。你叔。”

    “姑妈,你别乱说,我叔连姑丈都没见过,怎么会打他?你和姑丈结婚时,叔都已经在监牢里了,他可没见姑丈,怎么会,不可能的。”

    “就是因为姑丈没见过,他才敢打,他才敢叫人打。”二姑斩钉截铁,“至于他为什么会打,你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她没有把话说完的意思,我也不知从何问起。

    二姑说:“你姑丈说,打他的三四个人,都是说我们海南话的,瘦得跟什么似的,脸都是灰灰的。领头那个指手画脚的,倒是碰都没碰你姑丈,是个瘸子。他们到你姑丈的工地上,把你姑丈从工程车上揪下来,打了就散,各跑一边,打人的,都是用海南话而且是我们澄迈那边的话说:‘叫你玩别人女朋友,不打不过瘾。你玩得过瘾是吧?下次再碰到,把你鸟都割了,看你过瘾不过瘾?!’你想,那女的是大陆妹,怎么会看上一个瘸脚的海南瘦子,看模样,骨瘦如柴,也不像有钱给她花。那几个打人的还说,是女学生的男朋友叫打的。怎么可能!真是那女的男朋友,打人敢报上名来,不怕查到学校去?那些人开口就粗话一句接一句,怎么会是学生?一定是你叔叫的人,那个瘸子,就是他。”

    “就算那些人不是学生,和那个女的无关,也不一定是小叔叫的啊。”

    “不是他,谁会打你姑丈呢?”

    “可能姑丈在外面得罪别人也说不定,可能姑丈也知道是别人打的,可是不敢说,故意说成学生。”

    二姑说:“你不信最好。不信,最好,免得乱说。可我知道,那一定是你叔,错不了。”她坚信无比,又左右为难,甚至还充满忧伤。她是想说服自己去信一些事情,却又害怕这些事会最终暴露在日光下。她突然从坚定中改口,说:“我也只是猜猜,蔚然你真的不要跟任何人说,我跟你说,是真的憋得心闷、难受,不说不行。你辨不出来,不能说。你别说了。要是我猜对了还好,要猜错了,让你叔背黑锅,他还不恨我到死?你别说出去,好不?”她的坚定中的矛盾、明确里的犹疑、不吐不快的烦闷和吐后的担忧,都隐藏着很多我不知道的往事,那是她和叔叔的往事,可能还跟我们全家都有关。其实,我已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端倪,只是不愿往那边去想,不愿承认而已。连我都可以确定,那瘸子就是叔叔了,不会是别人,那群灰脸的瘦子,是他带着的一群瘾君子——我没忘记,他是在医院门口听我说起二姑的事的,当时,他就曾无端地发怒,莫名地暴躁。

    二姑家母和可樱买菜回来不久,姑丈也回来了,带着一身跌打药的气味,有点见不得人似的,闪闪躲躲。他母亲说:“也懂丢面子了?风流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能不能见人?”姑丈鼓起脸:“妈,我不好意思见人,是因为脸都肿了。”他母亲说:“脸都肿了,还鼓着脸,你吹气球啊?”

    二姑帮着家母洗菜下厨,她家母则是不到非不得已不跟她说话。看来,我是高估了那只鸡的作用,她们婆媳二人要重建关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樱一直跟两个小孩闹着,很显然,不仅这两个小孩依赖着她,她也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们两人。姑丈跑进厨房帮忙,二姑和家母在此时难得地形成统一战线,把他驱逐出境,理由是,他非但帮不上忙,还会让她们更加忙乱。

    二姑没怎么说话。午饭吃的是火锅,热气腾腾,脸都吃出汗来。姑丈一直给二姑夹菜。我一句也不提二姑说过的话,她还是担心我会说出,有时会猛然抬头看我,一脸焦虑。

    我和可樱走出院子,二姑还是没笑。

    走出院门,那关在笼子里的孤独的鸡,蛮横而突然地叫了几声,在冬日午后的凉风中,跟我告别。

    7

    我暂住的地方,就是之前绍俊文化设计组组长的宿舍,后来因为和老板徐绍俊的女儿徐晓洛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被开除的那位。我拎包到他租的房子后,他把钥匙扔给我,满脸兴奋。当初他被开除后,设计组好几个人都特别高兴——最高兴的,当然就是设计组的副组长——说起以前在组长压迫下的残酷历程,每人都深恶痛绝。组长离开公司前请小组的人吃告别饭,他们都拒绝赴宴,只有我一个人去了,组长深表感激,他说:“陈啊,你是不知道,我们组有些人想挤掉我,其实,我跟徐晓洛哪有什么关系?你亲耳听我说过一句我跟徐晓洛的话没有?都是从他们嘴里传出去的,我什么都没做过,什么也没说过,我是被挤走的啊!你老实,你不知道啊,你看,我请大家吃饭,都没人来。他们哪敢来啊!他们传我的坏话,哪敢来见我?可惜啊,我和晓洛,就这样被毁了……”他醉得忧伤满怀,话就特别多。之后,我和组长间,保持着可有可无的关系,若不是来海口,我也不愿联系他。蔚洲跳楼摔断腿那天,我曾打电话给他说要来他这里暂住,找到工作再搬,后因蔚洲的事耽搁了,再后来我就当了县实验小学的老师。组长还打电话询问了几次,手机中也能听到他把自己胸脯拍得砰砰响:“妈的,当个小学老师,有个鸟意思啊?来我们公司,我去跟老板说,你马上就可以开工,工资至少是你当老师的两倍到三倍。我怎么说也是公司里的重要人才嘛。快来啦,窝在县城,没意思,来海口吧。”显然,他最近混得风生水起、踌躇满志。

    到海口后,钥匙给了我,他很少回来,他的宿舍几乎成了我一个人的空间。从二姑家看姑丈回到房间,还是空荡荡的,想起二姑的神情,我莫名地心慌。我赶紧拨了个电话:“组长,你在哪里啊?我事情办完了,准备回县城了,钥匙怎么给你?”他高声喊着:“妈的,你回县城干吗?回去也没事做,多在海口玩几天咯!”我笑了:“玩个屁啊玩,除了给钥匙,就没看到你露面过。到哪风流去了?”他说:“被你说对了,我这几天,都在陪女朋友呢,没空回去。”我说:“那钥匙怎么给你?”他说:“你过来吧,我在明珠广场附近的教师之家。我在等女朋友呢,她要过来喝茶,你也过来坐坐吧,顺便把钥匙给我。”我把衣服收拾好,拎着包,赶往教师之家。教师之家是一个咖啡屋,除了提供咖啡、茶水外,也有中餐、西餐。小角落里,有几个人围拢在一块,斗地主、打拖拉机什么的。

    组长一个人在喝着姜茶。他对养生颇有研究,挂在嘴边的话是:“人嘛,最重要的是吃。把吃解决好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他把自己钻研得来的理论知识运用于实践,其结果是,把自己养得圆滚滚的。我笑道:“你小子命好啊,是越来越润滑了啊,脸光得气球一样啊!”他嘻嘻笑,他眼睛本来就小,一笑,更是藏住了,只露一个芝麻大的点。我说:“女朋友还没来?”组长苦笑:“习惯了,只要不迟到四十五分钟以上,都是正常的,也没必要问理由。”我说:“奇女子啊。”组长笑了:“你见过的。”我说:“谁?”他笑而不答。

    由不得我不信,组长的女朋友正是徐晓洛。

    她下身穿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T恤,一件运动外套,头发已经剪短,干净利落,典型的学生打扮,可从她身上,已经看不到一点学生气了。学生气在某种程度上,很像是劣质衣服的颜色,被社会的水一浸泡,掉色掉得厉害。因有心理准备,我不是太吃惊,她却是眼睛一突,掩住嘴巴,站在椅子前。我说:“好久不见了。”说完,我猛然觉得这话很多余,其实也就几个月而已。她伸手一掐组长的手掌,说:“蔚然要来,也不跟我说一下,有意吓我是吧?”组长疼得尖叫:“原先没约他的,他这几天住我那,今天要回家,来还钥匙给我。”徐晓洛手上更加用力,组长脸都红了,她说:“更该死,蔚然都住几天了,你哼也不哼一声。”组长眼睛一白:“谁都知道你不愿听到他的名字,上次跟你提那个谁,你不是还跟我生气了一个星期?”徐晓洛脸一红,手就松了,组长收回手,不停地甩着,舌头乱吐,说:“小陈啊!找女朋友,要找温柔的,不然,苦吃不完。”他话音一落,徐晓洛立即证实了祸从口出这话是绝对真理。

    看着两人的打闹,我有点尴尬,站起来,说:“你们坐,我回家了。”徐晓洛说:“难得见到你,坐一会,也不是太急吧?”

    我坐下来。

    徐晓洛也有点尴尬,或许,她和组长的关系暴露在我面前,她还有点不习惯——在这点上,她还保留着那学生气,毕竟,掉色的衣服怎么掉,总还是会留着一点顽抗到底的颜色。她说:“近来怎么样?”我说:“怎么说,就那样吧,家里一直有不顺的事,一件接一件,应付不过来。”她眼神也呆滞了,说:“谁说不是呢?都那样,事情来时,挡都挡不住。”组长伸出手,握住她的右手,满脸温热:“又想起那些事了?”她不说话,头有点低下。她手机响了,她瞧了两眼,不接,挂掉了。再一会,又响了,她又要挂掉,组长说:“可能是急事,接吧。”徐晓洛拿着手机,走到咖啡厅过道边上接了,声音很低,神情却很焦急,扭来转去。

    我抓住间隙问组长:“她怎么有点心情不好?”

    组长点点头:“当老大了,管的杂事多,烦心事一件接一件,能不烦吗?唉!”

    “当老大?”

    “是。”组长眼中布满忧虑。

    徐晓洛脸带怒气走过来,把手机重重往桌子上一砸,差点要哭出来。或许是当着我的面,组长不好说什么,他轻轻地抚摸着徐晓洛的后背。徐晓洛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两只手在互相捋起外套的袖子。那衣袖很长,甚至遮住了她手掌的一半,她把衣袖挽到肘关节那,才张开眼睛,问:“蔚然,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我说:“我是没本事的人,能做什么?以前我上课的中学把我开除了,我爷爷走后门走关系,我现在在县里一个小学教书呢,跟在那些小孩后面接屎接尿。”她笑了:“那很好啊,当老师,又有假期,又不用想那么多心烦的事。我原来准备去学校当辅导员的,嘿,后来当不成了,可惜啊。”

    她左手握住茶杯,喝了一口茶,杯子放下,她扭头对组长说:“喝了口热茶,好多了。”

    组长说:“你就是太心急,叫你不要那么急,设计方面的事,交给我就行,你还是忍不住,老这么心急,怎么做事?”她点点头,说:“给我倒茶!”

    组长就倒茶。

    而我,看着她的左手臂,痴痴入神。她察觉了,组长也察觉了,我连忙把眼光一收,说:“对不起。”她把衣袖一展,遮住了我所看的地方,脸红得不行,赶忙说:“那是伤口来的,留疤了,你别笑我的手丑。”可是,我哪敢笑话?我只觉得心中阵阵燥热。她的手臂上,有一个突起的红色疤痕,但那不是我所见到的,我所见到的,是一个我很熟悉的图案,是当初我画的让她想起前男友发旋的图案。她把这个图案,文在她手臂伤疤的周围,要把那疤痕遮住。那疤痕显然已经消淡了不少,可还是能看到一种浮出手臂的红色,在图案中心,显得很是怪异。那图案没法遮住疤痕,却能把别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文身上来。这图案像是一根真气盈满的手指,点住了我身上的某一处穴道,我浑身都不自在。

    她又何尝自在,她的椅子像爬满了蚂蚁般,她移来移去,简直要崩溃。她拿起手机,发了一个信息,不敢说话。组长笑了:“一个小疤嘛,又不在脸上,也这么担心?”她生气了:“敢情不是在你身上。我给你脸上刺个疤试试?”组长吐吐舌头,不敢接话。正在这时,她手机响了,她立即接了:“是我!怎么?现在?我跟朋友在教师之家喝茶呢!下次吧……不行吗……那怎么办?好啦好啦,别叫啦,我去陪你就是了,在哪见?国贸?太远了,我在明珠广场门口电子屏幕前,你二十分钟不到,我就跑了。”挂了手机,她转头乞求组长,“我姐妹让我陪她买衣服,我先去好不好?也真是的,她衣服都堆成山了,还要买。哎,我先去了,好不好?”组长如何能抵御她的轻声细语,立即缴械投降。

    徐晓洛对我说:“不好意思了,好久没见,也没时间坐坐,下次一定多聊聊。先走了。”没等我说话,她飞奔而去,好像慢一步,我就会说破她。我怎么会说破呢?我甚至知道,刚刚的这个电话,是她发信息让她的姐妹打过来的。可,我怎么能说破呢?我又能说破什么?我昧着良心问组长:“她怎么跑那么快?没坐多久。”组长摇头苦笑:“我怎么猜得到?平时,她是最不爱逛街的,人家陪她她也不愿逛,她怎么会愿意陪人家逛?奇怪!算了算了,不管她,能猜到她的心事,不成神了?”

    我喝了口茶:“你怎么和她在一块了?真佩服你,以前传那些话时,她估计都恨死你了吧?”组长说:“很多事,谁能想到呢。不瞒你说,她刚回来那会,我是很喜欢她,可也知道那不可能。她心情不好,陪她逛过两次书店而已,后来就被我们设计组其他人传成我到处炫耀和她去开房了,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老板开除我时,跟我说什么你知道吗?他说:‘我对不起你,你在我这里也好久了,我很看重你,我也知道我女儿不可能跟你怎么样,但话都传出去了,不好听。我也跟另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总打过招呼,你要是同意,可以立即到他那边去上班。在我这,风言风语的,对晓洛不好,对你也不好。’老板都把话说成这样了,我还能不走吗?后来组内是不是又传了更难听的了?”

    话一打开,组长就止不住了。

    ……原来,在我离开绍俊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些事。老板徐绍俊因为客户不满意,和设计组在沟通过程中产生了争执,徐绍俊一拍桌子,把设计组当月的加班费给扣了,设计组反对了好久,徐绍俊也没把钱补齐。设计组的组长——也就是以前的副组长——就说:“老板,你不把钱发齐,看谁吃亏?”徐绍俊自是光火,说:“你来威胁我?”两人就在公司里拍桌子拍椅子,徐晓洛去劝了好久,才劝止住了。后来,徐晓洛从自己卡上取了钱,补给了设计组。

    可后来,事情还是捅出去了。有人在著名网站“天涯社区”上发了一个帖子,有三千多字,大意是“海南绍×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老板“徐×俊”在公司运作过程中涉嫌造假,主要是公司在邀请外面设计师设计LOGO时,他有意打压外面设计师的设计稿。他在市场调查后的统计时作假,使得进入客户方的前五名设计稿全部出自公司内部尤其是徐绍俊自己之手。这就造成了外邀设计师的优秀设计稿没法抵达客户眼中,客户选择的,永远只是徐绍俊个人的设计。这消息一出,省内的平面设计界一片哗然,很多设计师打电话给徐绍俊质问真相,他无论说什么,都变成狡辩,狼狈不堪。更严重的,是一些以前的客户也找上门来,让他疲于应付,简直要变成前台小姐。当然,最严重的,是这事之后,他的公司再也没法拉到业务,业务员一开口说是绍俊文化的,那边就笑了:“是不是那个在网上很火的啊?”业务员的工作简直没法展开。

    徐绍俊处于挖肉补疮的慌乱中。最致命的,还在后面。在那个说调查统计作假的事后不久,天涯社区同一个栏目里,又冒出另一个帖子,说的是海口某大学设计老师徐某,也就是前些时候被调查统计造假的那位,除了利用学校赚来的名声在外面办公司,还涉嫌学术造假。他的几本设计学专著,是让学生和公司员工东拼西凑而成,不仅学术价值十分低下,其沽名钓誉的作风,实为校园罕见,后面附上了他的著作和被抄袭作品的对比。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后面的回帖中,有人爆料,这徐老师,利用教学之便,乱搞女学生。看热闹的网友把冷嘲热讽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徐绍俊差点要从设计学院的四楼办公室跳下去。他去上课,遭到学生起哄,学校紧急通知,停了他的课,换了一个新老师去安抚。学生仍在闹,每次上课前都轰新老师:“我们要见徐老师,我们要上徐色魔的课。”学校紧急调查后,公布说他搞女学生之名,实为别人恶意中伤。学生尤其是男学生,根本不接受这个调查结果。同事的眼光也是越来越犀利。徐绍俊向学校提交了辞呈,学校本就恨不得他主动,辞呈到了校党组书记那,签下两字:“同意!”

    绍俊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内部,也乱成一团,人人都在猜忌,是谁捅到网上去的,联想到前些时候加班费的问题,设计组逃不了干系。可没等徐老板问,他们倒先集体辞职了,理由是,在这么一个公司工作,实在毫无前途。设计组一散,其他部门也开始动摇,尤其业务组,他们去拉业务,已经变成一种被客户羞辱的过程。绍俊文化濒临崩溃的边缘。后来,徐绍俊无计可施,只得把绍俊文化给停了。他把女儿推到台前来,成立新公司“晓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徐晓洛哪碰到过这种事,早就被网上的帖子折磨得快要疯掉了,哪有心情接任掌门,她不断问她父亲,你为什么要作假?徐绍俊说:“我告诉你,在广告公司,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这就是潜规则。正因为全都这样,所以一直没什么人来说这事,别的公司,有时也要邀请我们公司给他们设计装装样子,你也参加过多次外面公司的邀请,有哪一次被选中了?现在看到我落水了,他们都戴着马甲在打我!”徐晓洛又问:“你的专著呢?怎么说?”徐绍俊笑了:“在大学当老师的,谁不这样?那些攻击我的,他们不也是抄?你以为他们不想出专著?他们连书号钱都出不起。”

    徐晓洛就这样被父亲推到了台面上。她的哥哥原先是反对的,他觉得他更有资格当一把手,但被父亲毫不留情地喝止住了。徐绍俊在外人前暂不露面,但他仍是公司里唯一的大佬。徐老大在按计划实施着新公司的疗伤健体,以便在不久之后能够继续引领业界。徐晓洛要先给公司把设计人员招来,千头万绪,从哪开始?徐绍俊把组长的手机号码扔给徐晓洛,说:“你找他。”当她给组长打电话时,工资是多少还没说,组长已决定辞掉工作,加入徐晓洛的新公司。组长到了晓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负责主要的设计,并负责招聘设计人员。至于后来,组长利用个人关系,找了几个哥们来加盟,也利用个人的关系,拉来一些新的业务,帮助徐晓洛渡过最困难的时期,则是料想中的事了。在这期间,徐晓洛整天和组长在一起,慢慢地变成情侣,更是顺理成章……

    我问:“你的新老板手臂上的疤,怎么来的?”

    组长笑道:“我听说还跟你有点关系。据说是徐绍俊统计作假的事传到网上去后,他在徐晓洛办公室发脾气,说事情是陈蔚然捅出去的,骂你是个人渣。徐晓洛就跟他吵,说要是陈蔚然要捅你,早捅了,等到现在?是你吝啬,小气,一毛不拔,你不给人发加班工资,人家一起搞的你。两人又是吵又是闹的,最后好像徐绍俊一拳打破了墙画的玻璃,被割伤了手,徐晓洛冲上去看时,不小心,也被一小块扎到了,留下了疤。她觉得难看,就去纹了那么个奇怪的东西,说是挡住,其实,那图案比疤还要难看吧,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是!”我想,那幅割伤了他们父女俩人手的镜框内,放着的,是不是我随手涂下的那个梦——那个线条紊乱,却被她装裱后,砸烂,又再次装裱起来的梦?

    组长说起徐晓洛,掩不住兴奋。他还有些羞涩,有些不愿说起又很想炫耀的矛盾。他时不时摸着手机键盘,看有没有徐晓洛的短信进来,这是一种被捆绑、被征服的幸福。对于这样的幸福,我不敢说破。组长说起他准备新租的房间,更加兴奋了。那是他和徐晓洛一起找的,徐晓洛答应他,会从家里搬去那,两人同居。他们都对那个不远处便是江水流过的房间充满期待。组长毫不掩饰,他脸红红地说,早上看着远处的江水,听着对方的喘息,那便是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从教师之家出来,赶到汽车西站,已经下午六点了。买的是六点十五分的票,回到县城,是七点二十五分左右。冬天,天暗得快,县城的灯光已经全都亮起来了吧。不过,长安路很黑,那里偏僻,为数不多的几盏路灯,也坏得差不多了。长安路拐回家里的那条巷子,就更黑了。

    幸好,巷子尽头的房屋,灯火微弱,却足够点起我内心的温暖。

    酒后的话(2009年春节,陈兴江)

    以为我醉了?真醉了多好啊。你是不知道啊,三轮车一卖,我全身不舒服,动都不能动,身上都快生虱子了。我决定了,过年后,还是要想办法找辆车来开,累不死人闲死人啊。你说什么?怕叔婆不同意?她不同意就不同意咯,我才不怕她,才不要问她同意不同意。来,吃酒吃酒,都多少年没喝过瘾了。唉,只有你,才有时间跟我吃两口啦。你爷,人家可是校长,识字人,知吃酒不好。哈,不过,现在,就算他想吃,也吃不得了,脚摔成那样,做了大手术,想吃也不敢吃了。

    蔚然啊,你过年也不去买件新衣服啊?哈哈,你比我还老,有新衣都不想穿了?哎,你知不知啊,我担心什么?担心阿樱啊,她都嫁不出去。你讲什么?你给她算命了?你还会算命?讲话跟放屁一样啊你,你还会算命,你连自己明天要做什么都不知道,还算命,还看手掌心呢。准不?你说,她一碰到合适的就会结。这,谁不懂啊?你说什么?让他结婚太急不好?也不是我心急,你看,村里和她一样大的,不都结得差不多了吗?你是不知道,我当年结得晚了,吃了亏,不想她太晚,尤其是女的,嫁了人,才是人,不嫁之前,都不算。嫁人了才是重新开始了。

    不是我讲你,你多大了?你也不留意一个,你早该结婚了。你看,以前经常来玩的那个,狗飞,老婆肚子都那么大了,你老婆毛都不知飞在哪里呢。没本事啊,我们家,最没本事的,就是你了。你在你们学校留意留意,看有没有什么女老师,单身的,看看合适了,就把事办了。你不要觉得老师不好,你不也是老师?尤其女老师,是最好的,老实、放心,丢在家里都放心,让你去娶一个唱歌跳舞的,你放心吗?也许你出去喝杯茶,都怕老婆翻墙跑出去吧。你要听老人话,不管什么年代,多乱,死多少人,当老师的当医生的,都有一碗饭吃,不会饿死。唉,你讲现在天时好,是啊,但也难说啊,今天好,明天刮风下雨也说不定呢!

    讲是讲啦,你问我阿樱嫁做什么的好?我真的没把握,让我把她交给别人,哪会放心呢?

    说什么?你声音大点咯?酒没吃两口,头都晕了啊?话都讲不清楚了?哦,你问我怎么跟你叔婆在一块的。唉,都过去多年了,哪还记得清楚。

    那还不是你奶奶介绍的。你奶奶见我单身,给我讲过很多女的,我都看不上。你说啊,以前一个那么好的,被我连累,跳南渡江死了,我想起都心疼啊。不瞒你,没有女人,晚上难耐啊,全身发热,跟现在吃酒多了一样,全身烧火,尤其是裤裆,把裤裆都烧了。怎么办?能怎么办?去井里打几盆冷水浇一浇啊,实在不行,交给右手咯。烦不烦?当然烦了,谁不想有个老婆抱着睡觉啊,有时想换换口味,就不用右手了——哈哈,换左手啊。

    其实,不用你奶奶介绍,我也听说过你叔婆了。她老公病死了,她村里很多人骂呢。说了她很多不好听的话,塘口村的人就是坏,哪有我们博潭村的好。很多人说她老公死了,她一直在外面偷人。怎么可能?她养两个女儿,在家里,被全家人看低,她整天忙于应付,哪敢偷人啊。那些传这些话的,都是心中有鬼,想偷你叔婆,偷不到的。哼,他们哪有那个命?不是我吹,当时你叔婆是生了两个小孩,但全身凸的凸凹的凹,谁见到不流痰?不但塘口,就是我们博潭,就是县城旁边十几个村,能找出一个女的比你叔婆生得好的吗?我就不信。我?我生得一般嘛,不过,也不错,那时都快四十了,很多人说我看起来才三十来岁,那时候,我身体好,衣服一脱,哈,肌肉都像是树根呢,也有人说,像身内爬了很多老鼠,会动的。

    你奶奶去和你叔婆提亲时,你叔婆是有些同意的,但是,她老公那边家里人不同意。谁?就是那个上次来我们家的,你二姑妈要叫他叔叔,你要叫他王叔公的那个。你不知啊,他阻挡得很厉害。他说,我哥的老婆,怎么能嫁人?死,都是姓王的鬼。而且,嫁给谁不行,偏偏嫁给博潭村的,这不是让两个村结仇更重吗?当时塘口村很多人说闲话,说老公死久了,你叔婆全身痒了,想男人摸了。你说,这话多难听?后来,我才知道啊,这些话,都是那王叔公教他们村的人说的,想让你叔婆丢脸,丢脸了,她就不敢嫁了。

    你叔婆也犹豫了,她也听到塘口村的人说话了,她也会脸红啊。尤其,你大姑二姑,当时还小,整天被村里的小孩笑,说她们的妈妈想男的了,就算公猪,她都开门欢迎。你大姑二姑,每天跑回家里,就是劝你叔婆不要嫁给我啊。我跟你说啊,当时你奶奶去和你叔婆说媒时,我并不当真的,我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也单身那么久了,习惯了。我想啊,你叔婆肯定也是那样的,她也不是一定要嫁的,你说,她三十几岁了,再嫁,哪还有脸见人啊?为什么后来我们在一起了呢?我想,就是和塘口村的反对有关。

    当时啊,我们村和塘口村已经有仇啦。那时政府讲话多有威力啊,也劝不住,我们村和他们村,也时不时就打架:水沟放水,打;牛吃草,吃过坡了,打;甚至走在田里,看两眼重了,也打。所以要是我娶了你叔婆,塘口村多丢脸啊,他们村的女人,被博潭村的男人扭回家了,他们一定是吃都吃不香的。你知道吗?本来,我都不怎么想着你叔婆的,他们一反对,我心里就更奇怪了,就整天想着她。以前觉得不怎么好看的,哇,一想起,手脚都软了。塘口村的田和我们村的田连在一块,当时我经常偷偷跑去你叔婆的田里看她,多看两眼,吃屎都香。我想啊,当时,你叔婆也是这样的,虽然我后来问她,她不说,但她肯定也是这样的。本来嘛,她也不一定非要嫁给我,可人家一全部都来阻止,反而把她的心性激起来了。她肯定觉得,我是最合适她的,年龄比她大几岁,又没有家庭孩子的负累,身体又好,生得也不错。不用说,她心里肯定是痒痒的。

    哈,你以为我去偷看她时,她不知道吗?她是故意给我看的。有一次我躲在一块田里,日头晒,口渴啊,又不敢动,她就在不远,我怕她知道,也怕塘口的人来打我。口渴得不行了,后来啊,她把水壶放着,就下田了,对着我藏的地方喊一声:“牛渴了,也要喝水。”就继续下田去了。我就偷偷跑去喝了,那水,真是甜啊,比糖水都甜,比你喝的什么可乐什么果汁,都甜。她也是想我去偷看她的,哼,我想,她也偷看我,也说不定。

    后来,我经常跑去塘口田里偷看的事,被塘口的青年仔发现了。有一次,我刚刚藏好,他们十几个人,拿着锄头扁担追打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手脚都断了。这一次后,我让你奶奶正式去向你叔婆求亲。你奶奶一到塘口,就被塘口的女人骂,说她挖人墙脚,说她是什么灾星降世。你奶奶还是把我很坚决的意思传给她了,她也表示同意,并让我等她的消息。等了大概有一个多月,她传来话说,婚礼就不要举行了,让我和她去登记就行。我是后来才知道,在那一个多月里,她花了多少时间去做那王叔公家的思想工作啊。软的硬的,甜的酸的,都讲到嘴歪了,他们还是不愿意,后来,她没办法了,就坚决地说:“我已经决定了,告诉你们,是想让你们知情而不是征求你们同意。要么,你们把我打死;要么,让我自由。你们要让人家骂我是坏女人,我也承认,我的确是坏的。可我不想这么苦,我一个人养两个女儿,养不起,你们又一分钱都不愿出,你让我两个女儿怎么去学校?难道让他们十岁八岁,就一直种田到死吗?”

    后来,我就和你叔婆结婚了。去登记时,人家都笑我们两人,说一个才是晚春,另一个是春去春又回了。仪式,当时是省了,但是后来补了,也就是请我们家里比较亲的亲戚来吃了顿饭。你是不知道啊,刚结婚那时,不但塘口村的人恨我,咒我没好命,连博潭村的人也乱骂,说我捡塘口村的破烂鞋,人家扔了不要的,还捡。更多的人,是笑我白白多了养两个女儿的负担。因为我结婚的事,后来,塘口和博潭还打了一场架。那时,你都有几岁了,不过,我估计你完全不记得了。当时打架,小孩都关在家里,哪敢让你们到外面跑。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们村有个女青年去饲牛,天热,她把牛赶去南渡江吃水,她就跳进水里洗澡了。而她洗澡时候发现,有几个塘口的青年把她的牛打跑了,她慌忙起身追赶,就被那几个人看到了脱了一半的上身。这件事,让本来就关系不好的两个村,又点了一把火。我们村组织了一帮人去塘口村要求把那几个偷看洗澡的青年交出来整治。他们村当然不同意,说:“你们村的陈兴江,不但偷看我们村的女的,还把人家死人的老婆都挖走了呢!现在还连人家死人的两个女儿都一块带走了呢。”我们村那群人中,刚好你爸也在其中。你别看他现在闷得什么似的,给飞机撞一下都不动,当时他可是动了怒火的,他喊起来:“那是两回事。我叔结婚,那是两方情愿的,不是逼婚,怎么能跟你们村的流氓相比?”塘口村的人也拍起桌子,两群人又要打群架。

    当时是没打起来,过后几天,塘口村有人田里的苗被人拔了,田主哭着到他们村的生产队,言之凿凿是博潭村的人拔的。这事就闹得很大,那人还很确凿,说一定是你爸和你叔公我一块去拔的。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结婚时,他是最大的反对者,然后我们恨在心里,就弄死他的庄稼报仇。可真的不是我和你爸做的,当时上面来了很多人调查,因为拔了庄稼破坏生产,不是开玩笑的。塘口村的情绪越闹越大,添油加醋,把我说得青面獠牙,是一个去塘口抢亲的恶鬼了。由于没调查出什么来,塘口村决定私下报仇,扬言看到我或你爸单独走路,一定要打,而且要割手筋脚筋。弄得当时我们家人一到晚上都不敢出门,睡觉都要拿椅子顶住门板。我和你爸还没被打,我们村已经和塘口打了几次群架了,有时他们伤,有时我们这边人伤,都有。两个村都开始准备,要收钱去外面买枪了。

    后来,这事还是平息了,因为去塘口村拔菜的那个人被抓住了。一问,才清楚,他是一个小偷,平时在这个村那个村偷鸡偷鹅,那次是偷到塘口村,被发现了,他被扔了一块石头,砸伤了背,他气恨不过,跑到田里,看到一块田里有种着菜,气得忍住背痛,把整块田的菜都拔完了。贼被抓住好久,我和你爸才敢出去走动。

    我和你叔婆结婚后,塘口那个王叔公,是看到一次,骂我一次啊。我还不好还口,真是难受。他碰到我就说:“哼,你娶的是老婆,不是小孩子,要是把那两个小的姓给改了,我拿刀去砍你。”其实,我哪敢改你大姑二姑的姓啊,想都不敢想。你叔婆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改,因为后面涉及办户口和身份证的问题,我都回绝了,说坚决不能改。真要改了,我的名声就臭了。唉,你大姑二姑家的王叔公,是气恨了我二十年啦,难得前些天和他坐在一起喝酒了,不然估计到了棺材气还没消啊!

    唉,讲起以前的事,几日几夜都讲不完。有什么好说呢?要不是今晚和你喝酒喝得过瘾,我才不愿说呢。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现在,我们村和塘口,也很少打架了。这个年代,谁会读书,谁会赚钱,谁才厉害。谁还要靠有力打架来比厉害,又不是呆子。

    你问什么?你问你二姑和你可文叔有什么关系?不会啊,你叔人有一天没一天,一直都不在家,怎么会和你二姑有什么事?喂,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你听人家说什么了?快点告诉我,你不说的话,我扇一巴掌,打你嘴歪。哼,你不能往那边想,以后,你不能再问这个。这个话要是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我们全家的内裤,不是自己扒下来给别人看了?

    你是不是去看你二姑丈了?唉,你不说,我都还不知道,他被打伤了。都要过年了,吃也不香啦。不过也不错,打一顿,他才知道什么是丑。孩子都生两个了,不好好做人,不好好养老婆养小孩,把钱送给外面人花,不是猪脑子吗?没用啊,当初你二姑要嫁时,我是很反对的,我觉得,人家是大城市的人,省府的人,怎么会跟农村人一条心?我跟你叔婆也反对过,可是啊,你二姑决心非常硬,铁锤都敲不开,能怎么办呢?要是我太反对,人家还以为我要干涉她的婚事呢。我有什么资格干涉呢?人家又不是我的肚里生出来的。有今天,也是注定的。

    许多年了,都没有今天过瘾了。

    蔚洲过年也要复习,哎,真拼命。还好啊,他挺过去了,要是一直那疯样,我们家,就败了。你说,我砍那棵番石榴树,是不是砍对了?你说,我让把那画像收起来,是不是也对了?我砍那树时,就觉得洞里臭臭的,砍了没多久,蔚洲也好了。很多时候,你也说不清,事情就那样了。你说,蔚洲本来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走神呢?谁能讲得清?你说,砍了一棵树,收起一张画像,他就又好了,这又是什么道理?这,没道理,可没道理,也要承认,那就是事实。事实是作不了假的啊!

    对了,我有一个朋友,她有一个女儿,很会做生意的,好像还没结婚,我改天去问问,给你做媒怎么样?你不需要吗?就这样决定了,我帮你问问,你们认识了,怎么发展,随你们便。要是这事成了,我跟他朋友上再变亲家,多好。哈哈。吃酒吃酒。

    喂,喂,喂喂,老婆子啊,你别拉我,过年都不让我喝过瘾吗?我跟蔚然都多久没好好讲得嘴软了,现在是春节,你就让我喝过瘾好不好?我保证,保证,就今天喝。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了?我敢不听吗?你还是去看你的电视晚会吧,阿樱还没玩回来,你打个电话问问她,让她不要太晚,外面什么坏人都有,过年,就在家玩就是,跑出去见什么同学,不识好歹。

    好了,我们接着讲,你还想问什么?哎呀,讲这个,你公祖的事,话就更长了,长到台湾去了,几千公里,路长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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