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了睡觉，特别是迷恋入睡前，意识将散未散的一刻：脑海里能记住的，身体发出的那触电一般的短暂的颤抖——那颤抖来自感觉到自己的手，再无力抓住攀附的石头，放手的瞬间。而身体从笔直的山崖上坠落的那一刻，既令人恐惧又让人产生释然的快感，放弃掉一切，似乎一切都将像按下计算机面板上的“reset”键一样被重启，重获自由和宁静。
我渴望那自由和宁静，醒来时难免情绪低落，因此入睡后就不愿醒来。
然而，睡眠是不可能不被打搅的，半年一度的期末考试再次来袭。期末考前的疯狂突击复习再次上演，我被迫再次投入其中，那两周里的复习（不如说是从头学习）和一门接一门的考试，让我心神不宁，殚精竭虑。我挂了两科，经过补考通过一科，剩下没通过的，居然是开学第一天，我曾郑重下定决心开始好好听课时，为避免迟到飞奔去教室的《数字电路》。石磊和陶毅不出所料地各自挂了四五科，一向踏实学习的陈大欢居然也有一门考试没能通过，可以查询成绩的当晚，大欢就哭了，而且痛哭流涕，把枕巾都哭湿了。他对我说，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考不及格，感觉愧对供他读书的父母。我安慰他说，第一次挂科时，我也很难接受，但生活总会不断给你新的惊喜，慢慢就适应了，再说，身处这样一个堕落的宿舍中，他已经算是出污泥而不染了。但陈大欢还是整个寒假都没有回家，甚至连春节期间都留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复习，终于在补考中取得了满分。我记得大年三十晚上，还接到了陈大欢打来的拜年电话，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他心里感到很充实。
让我感到神奇的是，虽然和我一样，经常不去上课，但肖骐的全部功课竟一一顺利考过，即便他的专业是最吃力不讨好的机械系。这个专业毕业后，工作不好找、报酬低，课业负担却堪称全校最为繁重：理工科学生要学的数学类基础课如《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统计与随机过程》等，这个专业都学；在这之外还要学习《物理》《化学》和《物理化学》这些名字放在一起就叫人好气又好笑的几门课；这还不算完，像我的电类专业要学的《数字电路》《模拟电路》《信号与系统》，他们也一个不少；最要命的就是他们自己的专业课了，除了《画法几何》《机械制图》《机械设计》等对动手能力要求较高的功课，还有号称“四大名捕”之二的《理论力学》和《材料力学》，这样的挂科率历年居高不下的课程。
更加出乎我意料的是，重新开学时，肖骐对我说：“我有个打算，复习半年高中知识，重新参加高考。”
“这是为了什么？”
“我还是想去计算机系上学，现在手头编的程序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不入流的东西，还是希望能接受正规系统的教育，我毕业不可能从事和机械相关的工作，所以像目前这样再念下去，也只能说是在浪费时光。”
“为何不尝试转到本校的计算机专业呢？”
“这条路一入学我便去尝试过了，当时教务处的人对我说，要取得在年级排名前5%的绩点学分，才有资格申请转专业。大一两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下来，我都符合要求，但是去申请时，还是困难重重。唉，具体的情形我不想细说了，一言以蔽之，机械系放人和计算机系进人都需要打点系领导。与其这样困难，我宁愿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考取第一流的计算机系。”
“我明白了。要报考哪所学校呢？”
“还是和一年半前的高考所报志愿一样，清华大学。”
“原来如此。”
“现在是二月底，我计划参加今年的高考。”
“我们上大学后，高考已经由每年的七月初提前至六月初了。”
“这个我了解，三个月多一点的时间，确实有些紧，但我还是想去试试。多犹豫一天，希望就减少一分。”
“已打定主意了？”
“是的，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复读辅导机构，知识可以自己复习，但是我想，找个考前能参加模拟考试的地方还是有必要的。”
“这边是否要退学呢？”
“我去咨询过，退学要先提交申请，经系里和学校的两级教务部门批准后再办手续，还牵扯学籍档案之类的麻烦事。复习时间很紧，以学校行政人员的官僚作风来看，我目前的时间折腾不起。总之，还是先考上了再回来办理退学的事吧。”
“若是考的结果不理想呢？”
“坦白讲，不愿意也没时间想这个可能，嘿嘿。”
“真的能迈出这一步的话，我实在很佩服你的勇气。”
“对了，我从你书架上拿走的那部电影，我前前后后看了三遍，触动很大。”
“哪一部？”
“《百万美元宝贝》。”
“哦，描写女拳击手的那部片子。”
“正是。片子里的餐馆女服务员Maggie为了不一辈子端盘子，从三十一岁开始打拳击，并自始至终坚信自己能站到挑战拳王的拳台上，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老剩女发疯了。在众多质疑和不屑中，一直不懈努力的她，真的打到了‘TitleShot（争夺拳王头衔的比赛）’。”肖骐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激动，“我也不想做个平庸的人，那样过一辈子的时间，也比不上获得自己内心认可的那一瞬间来得快乐，有一天我希望我能‘getmyshot’！”
考试和补考都结束后，我丝毫没有轻松之感，相反，我对于这种疲于奔命感到厌倦。这种生活和我脑海里大学生活应有的状态，差距越来越大，不感兴趣却又艰深晦涩的课程本已叫我郁闷不已，每到期末还要像女性度过月经一样，在那痛苦烦闷的时光里煎熬，稍不留神，开学就要再来一次（补考）。
那天晚上，肖骐的话语在我脑海里盘旋着，他就要去追寻他的“shot”了，而我自己的“shot”何在呢？我似乎连它是什么都没有仔细思考过，但即便这样，我也不想做一坨屎。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三十一岁的Maggie尚且可以为了一个看似缥缈的梦想孤注一掷，为什么二十岁的我不能尝试稍稍改变人生航迹呢？即便在浩瀚的大海里，我还没有确定下方向。我想尽管看不清明确的前进方向，但及时在错误的航向上停止下来，总归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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