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声音-本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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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7日、8日的高考结束后,我才恍然记起考试的前一天是自己的二十岁生日,糊里糊涂地就进入了二十岁。

    对于自己年龄的留心是从十五或十六岁时开始的,在那之前,我过得更加糊里糊涂,而在那之后,我开始关注春夏秋冬的循环,在我的意识里,四季的形象从少年时代就固定下来:春天里不输于严冬的寒冷,一夜之间褪去,仍然身着厚厚的棉服和已经换上了单衣的行人一同在大街上穿行;夏天是黑洞洞的夹杂着虫鸣和青草气息的夜晚,与灰蒙蒙的闷热白天组成的;如洗碧空中,被风塑造成的各种各样不可思议形状的云彩就代表着秋天;冬天则是挣扎着钻出被窝后,等待着自己的、寒冷黑暗的艰难世界。

    我习惯了十几岁的年龄,进入大学,两轮春夏秋冬的循环过后,开口报出年龄时,就要使用“2”打头的数字了,这令我感到惶恐异常,颇为不知所措。但是,如果当时的我,能够想见到十年之后,自己从二十九岁迈入三十岁的门槛时那种失落和绝望的话,一定会减轻这种不适的。

    高考刚结束,肖骐就和我收拾好了在复读班的物品,返回了大学。对于高考结果的预期,肖骐觉得发挥正常,没有大的失误,至于能不能超过录取分数线,他心里并没有底;而我则认定几乎只有再回到大学这一条路可走。

    大学里的课程已进入了学期尾声,离考试周还有两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但一门实验课程没有平时成绩,另一门课程由于签到严格,缺勤过多没有资格参加考试,事实上,在期末考试开始前,我已经至少挂了两科。整个学期我都没有去上课,除去《马克思主义哲学》之类依靠死记硬背就能过关的和英语四级这种我可以直接应对的课程,还有六门连课本都没有翻开过的理工科课程等着期末考试,形势只能用危急二字来形容。按照学校的规定,在每个学期开学的补考结束后,身背超过五门不及格科目的学生,就要留级。现在的这些课程全面学习根本不可能了,为了避免留级,我只能先放弃最难的几门课程,全力专攻简单一些的,争取通过,再利用暑假去学习没考过的,以便在假期结束后的补考中通过。

    在期末考试前的那两三个星期里,面对成堆的书本和肖骐从老生那里搜集来的往年考题,我和肖骐像两只疯狂的陀螺一样,飞速而不自已地旋转着。我们轮流值班,一个人边上自习,边帮同伴占着通宵自习室的座位,另一个人则去食堂吃饭、回宿舍小睡,然后交换。我们平均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喝掉了超过一百包的廉价速溶咖啡,在教学楼外、教室外的楼道里以及厕所中,抽掉了五条劣质香烟——从工读学校毕业后就戒烟的肖骐都开始“复吸”了,并用冷水洗了有一千多次脸来保持清醒。我能如此坚持下来,一是因为确实濒临绝境,二是我深知肖骐的智商及其突击复习应付考试的能力,而且他的高考成绩比我有希望得多,但即便这样他都能如此卖命地复习,这让我实在不好意思坐在他身边混掉这几周的时光。

    就算是这样,我在期末考试中还是挂掉了四科,加上之前就已确定不及格的实验课和因为考勤不足被剥夺考试资格的课程,以及上学期甩下来的一门需要重修的科目,我身背着七门不及格进入到了暑假。痛苦的复习又持续了一个假期,在新学期的补考中,我勉强通过了其中的两门,才堪堪留在了年级中,得以进入大三的学习。肖骐的情况则比我乐观得多,包括因为缺勤需要来年重修的两科实验课程在内,他仅仅挂了三科,唯一参加了考试却没有考过的,是我所在的电子信息工程学院开设的《模拟电路》。对学生的考试成绩先开平方根再乘以十之后,这门课的及格率仍然不足一半,而我临近毕业才将其通过。我想学生缴纳的补考费和重修费,一定让这些无耻的老师赚得盆满钵满。石磊仍然是靠他的父亲疏通各学院相关老师的关系,通过了五门补考,得以在新学年中,继续坐在他的电脑前徜徉于电子游戏的世界。陶毅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开学补考结束时,他的新课旧课共计挂科九门,被系里面勒令离开我们所在的班级,跟着下一届去重读大学二年级。他离开的时候,送给我一本足有十厘米厚的精装版《顾城诗全编》和两套“TheWho”乐队的原装CD,并叮嘱我不要总听菲尔·柯林斯。想来这仅仅是我们之间的第二次对话,真让我哭笑不得。由于学校扩招,新教学楼还没盖好,教室不足的缘故,新一届大学二年级学生要在位于偏僻远郊的大学城里上课,成箱的大量书籍和音乐、电影光碟,陶毅根本就无法带走,他撇下了它们中的大部分,离开了生活了两年的宿舍。毕业之后,早已没有了陶毅的音讯,但那本上海三联书店版的顾城诗还摆在我的书柜一角,正文的第一页上是一首顾城八岁时写的诗,叫《杨树》,只有寥寥两句: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我坚信一名八岁的儿童,在这两句话后面,并没有想表达什么深层次的东西,但不知为何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两句话。

    大学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我把头发剪得只有两厘米长,希望一扫高考、挂科、补考这些让人丧气的阴霾。走进宿舍时,石磊的电脑里正播放着的一首叫作《九局下半》的饶舌歌曲,无意之间,歌词飘入了我的耳朵:

    就在青春的九局下半

    我把帽子反戴

    还会不会有大逆转

    人生是一场棒球比赛

    九局打完还会不会有延长加赛

    于是我冲刺一垒

    盗向二垒

    跑过三垒

    绕了一圈

    我又回到本垒

    望着遥远的计分板

    分数太少

    失误太多

    裁判提醒我

    这是九局下半

    我把帽子反戴

    还在期待逆转

    ……

    我望了望后脑勺冲着我的石磊,他甚至连我走进房门都没有发现,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玩着游戏。这种熟悉的场景在大学的前两年里,日复一日地上演,只不过我复读的这几个月过去,石磊从《星际争霸》转投了《魔兽争霸》的怀抱,屏幕上变得更加眼花缭乱,不再是未来星际战争中的火炮和核弹,换成了史前欧洲神话时代中,人类、兽人、精灵和不死族之间的魔法乱战。

    是的,就像眼前这熟悉的场景一样,根本就没有任何改变,正如歌词里说的,“绕了一圈,我又回到了本垒”。几个月过去,除去课本因为久未听讲显得不是那么熟悉外,我仍然身处熟悉的大学、熟悉的宿舍、熟悉的教室,疲于奔命地应对一门一门的考试,一切就像几个月前,我做出决定和肖骐一起离开学校前一样。

    我突然发现,人生如果是场球赛的话,曾经只是球迷的自己,早已换上了真正的球衣,站在了真正的赛场上。然而看着计分板上,自己那寒酸的得分,听着场边球迷发出的那尖厉的、轻蔑而嘲讽的口哨声,我却像个懦夫一样,寄望于这只是个梦。定下神来,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后,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混账梦境,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可比赛已经接近尾声,大比分落后,形势岌岌可危,可人生怎么会有重赛?坚硬的比赛场上,找不到哪怕一条可以容我钻入的地缝,唯一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尽力把本已打得不堪入目的比赛继续打完,并争取把比赛勉强拖入加时。然而,即便进入加时赛,谁又知道,我能否在最后时刻击败对手实现逆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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