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我的床边,就读于机械系的肖骐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石磊和陈大欢报名参加我们系举办的足球比赛,连我都认为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我们系里的七人制足球联赛,报名快结束了。年级另外五个班都组建了球队,唯独我们班都是些冷漠、麻木不堪且不爱运动的家伙,少有人对足球感兴趣,几乎凑不出一支球队,当然他们对上课以外的任何集体活动都提不起兴趣,已经接近弃权的边缘。
自己所在院系没有足球比赛的肖骐,因为经常来宿舍找我,和我们班的不少男生都混了个脸熟,再加上他曾借此推广“懒虫网”,我们班里的懒虫们不少是他的顾客,都享受过他的上门服务,这也为他开展斡旋工作提供了便利。肖骐为了能参加足球比赛,上下活动,对这些人许以“懒虫网”VIP(半年内送货上门免运费)的诱惑,居然真的说服了包括石磊、陈大欢在内的五个人参加足球比赛,再加上我和他,刚好凑够了七个人。在报名截止的当晚,他找到我们年级的体育委员,成功递交了写着队员名字的申请表。而在名单上,队长的位置竟堂而皇之地写着来自机械系的肖骐的大名。估计是体育委员觉得接纳我们这支队伍,凑够六支球队,刚好可以分为两个小组进行循环赛加淘汰赛的赛程;又或者看到我们这支临时拼凑的鱼腩部队,正好可以为他们班的球队带来大量的进球;再或者是他也成了“懒虫网”的VIP吧……谁知道呢?
第一场比赛开始之前,双方运动员相互握手致意时,我的脑子里还在回忆着小学奥数里面,求解握手总次数的算法,场边的观众却对我方报以了剧烈的嘲笑。不过,我很快发现了其中的原因。还是看看我方站在赛场上的先发阵容吧——其实先发队员也就是全部队员了——领头的是身高一米八,却瘦削得只有一百二十斤的肖骐,后面跟着矮他一头,仅高一米六的陈大欢,还有上大学后严重发福,足有一百八十多斤的石磊……这些人组合在一起,显得奇形怪状,简直滑稽透了,唯一齐整的就是绝大部分人鼻梁上都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看到这一幕,即便换作我在场下,也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这场比赛,对手是年级的1班,他们拥有一名校队主力,堪称夺冠大热门。那位校队成员名叫熊飞,是足球特招生,身高一米八八,百米速度11秒,自然是1班的进攻核心,同时也是年级里众多女生暗恋的对象。比赛的开始哨响起,只要熊飞一触球,场边慕名而来的众多女粉丝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虽然知道那些尖叫不是献给我们的,但在这种狂热的氛围下,我方的几名球员(也包括我在内),还是像打了鸡血一样,一窝蜂地冲上去围抢对方持球人,而当球权在握时,其他无球队员则疯狂压到前场助攻。尽管肖骐不断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站住位置,别扎堆儿”“盯住自己的人”,我们还是完全把肖骐在赛前部署的场上位置和自己专属的防守对象抛到了脑后。就这样,对方通过娴熟的传切配合,轻而易举地就打透了我们的防线,很快,连续打进了两个球。这两个球一丢,我们都很泄气,肖骐边用力拍着手,边给大家鼓着劲:“没关系,没关系!就当现在是00∶!牢记自己的位置,防守时盯着人,不要上去扑!”但我们开场时那无知者无畏的劲头垮了下去,平时缺少体育锻炼,用力过猛带来的体能极限却很早出现了。此时,没有人再轻易上抢了,并不是因为肖骐的战术纪律得到了贯彻,而是因为除了肖骐外,其他人的腿都像灌了铅一样,很难再跟上对方的节奏了,只是勉为其难地跟在对手屁股后面,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痛苦地追。半场结束,我方以05∶这样遥遥落后的比分进入到中场休息,熊飞一个人就攻入了四个球。
队员们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尤其是石磊,好不容易熬到休息的他,立刻四仰八叉地躺在场边,大口大口地捯气儿。肖骐则站在大家中间布置着下半场的战术,可根本没有人听得进去,体能严重透支的队员们,自信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这时,喘顺了气的石磊打断了肖骐:“你不用费劲了,你讲了那么多,根本没用。和人家比起来,我们简直就是狗屎!”其他队员心里也很认同这个观点,或低下了头,或露出惧怕再次上场的神情。肖骐的脸色难看得好似酱猪肝,他看了看我,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帮他说上一两句提振士气的话,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上半场连续丢了五个球,每次我们的守门员把足球从网窝里捞出来,扔到中场后,根本没人愿意走上前开球,很短的时间里,我被迫和肖骐连续开了五次球。每次都是他把球敲给我,自己就转身往前场跑去,立刻陷入对方重重包围,而其他队友都无动于衷地呆立后场。于是,我只能费劲地护住球,焦虑地寻找出球点,找不到传球对象的我,在对方的逼迫下,最后往往一脚将球开出界外了事。想到下半场要轮到我方先开球了,我生理上的呕吐感竟十分强烈,以至于完全不敢张开嘴。肖骐看到我没有回应,则转过头来耐着性子劝说着石磊,希望他不要讲这种泄气的话。说着说着,两人居然围绕着我们到底是不是狗屎,争论不休起来,好在裁判及时吹响了下半场开始的哨子,他们才停下来,回到场上。
下半场,跑不动的我们,全部堆在后场防守,但对手的体力、个人技术、整体组织都超出我们太多,防线还是被接连突破,连续又丢了三个球。其中最后的失球,尤为让人哭笑不得。当时肖骐在对方半场拿球,两人上来夹击逼抢他,我方队员全部猫在自己的禁区里,根本无人接应肖骐。转不过身的肖骐只得将球大脚传回后场,此时球到了陈大欢面前,他准备将球开向前场,但抬起脚却没有踢到足球,球从他的脚下漏了过去,直奔己方球门而去。守门员被陈大欢抡腿踢空的动作晃了,注意到皮球的时候,球已经近在咫尺了,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就被窜来的球穿了裆,足球缓缓滚进了我们自己的球网。裁判哨响,进球有效。“乌龙球!”场下的观众大喊,口哨声四起。肖骐的脸色铁青,按规则,这个球自然得记在他的账下。
在比赛最后时刻,肖骐顾不上再向队员们面授机宜了,他额头上青筋跳动,跑过我身边时,我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得进一个!哪怕断了腿,也要进一个!”而后疯狂地扑向了对方,去抢人家的脚下球,寄望于靠一己之力完成断球并发起冲锋。可惜的是,足球赛毕竟不是靠一个人拼命就能解决问题的,本方队友在后场给不了肖骐哪怕一丁点的支援。他就像斗牛士面前那孤独而愤怒的公牛,血脉贲张,打着响鼻儿,挺着犄角拼尽全力地刺向敌人,但力道却被斗牛士手中的红布消解于无形,他一次次徒劳而返,体能也一点点被对方连续的快速传球消耗殆尽。最终比分还是定格在令人难堪的08∶上。
第一场比赛结束后,陈大欢和石磊表示球赛踢得太过丢人现眼,要退出球队,不再参加接下来的比赛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本就没有替补队员的我们,登场人数不足,剩余的赛事只能算作自动弃权。凑足人数超越了技战术层面的问题,成了肖骐最头痛的难题。两天后的比赛就在眼前,肖骐搬到了我的宿舍里,睡到了陶毅留下的床上,没日没夜地劝说着这两个人,急得嘴里起了一溜儿燎泡。看到他急成这个样子,本已对后面比赛失去信心的我,也加入了对二人的斡旋,但我并不是为了踢足球的乐趣,因为我能想见再次站到赛场上,以我们的水平,只能任人鱼肉。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七个人最终达成了协议:第二场继续踢,但若再次输球,球队就此解散,不再继续。
在第二场和5班的比赛前夜,肖骐把所有队员集中到我们的宿舍里,做了一番鼓动人心的演讲。他说证明我们是男人,不是臭狗屎的时刻到了,胜败并不重要,希望大家抓住最后的机会,表现出自己的血性。讲到情绪昂扬之处,还站在了我的椅子上,用日俄对马海战前,面对强敌压境,东乡平八郎鼓励部下的名言“皇国兴废,在此一战”来激发大家的士气。本是赶鸭子上架的队员们,似乎真的重燃起信心,纷纷表示就算为了肖骐,便再拼上这一场。看到士气回升后,肖骐跳下椅子,就像防止楼道里有对方的奸细窃听似的,关上了房门,才将自己苦苦思索了两天的战术和盘托出。肖骐认为,看到了我方对1班的惨败,实力稍逊于1班的5班一定会把我们看成软柿子,希望在我们身上获取足够的净胜球,以争取和1班竞争小组第一的砝码。他们势必全力进攻,我方要做的则是全员缩在自己的禁区里,实施人盯人结合区域防守,并以堵住球门为第一要务,逐渐消磨他们的锐气,等到他们认定我们毫无还手之力,疏忽大意,防线出现空虚之时,通过反击由肖骐实施致命一击。
比赛开始后,由于有了第一场的教训,我方谁也不敢擅自冒进,很好地遵守了肖骐的战术部署,就像一只缩头乌龟,任对方如何张牙舞爪地进攻,做出如何花哨的过人假动作,就是不上钩,死死地保护着自己的禁区和球门。得到了球权时,我们就尽可能远地把球开出界外,场外跑去捡球的对方替补球员们,大声嘲笑并斥骂着我们:“窝囊废!等着被灌成筛子吧!”肖骐毫不客气地还击:“到了赛后还能笑出来的话,才算你们有种!”这些替补球员每去捡一次球,就得浪费不少时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看着比分牌上的两个鸭蛋,对方越攻越急,大部分时间只留下一个后卫,其余队员都压到了我方禁区前。
我低声问肖骐:“要不要进行反击?”
肖骐斩钉截铁地回答:“稳住,再等一等!”
比赛进行到了下半场后半段,场上仍然是对方狂攻,我方死守的胶着态势,不过,对方已经无心赚取多少净胜球了,退而求其次地只盼尽快攻入一球,解决战斗,以获得三个积分。此时,连对方的门将都焦急地压到了中圈,负责将我们解围开过去的球,第一时间交给他的队友,以便尽快组织二次进攻。
“得球后就反击!”在对方又一次拿球进攻,全体压过半场时,肖骐在我身边悄悄地说。
这时,对方的一脚射门踢到了石磊的屁股上,正好向边线处弹去,我赶忙追过去,对方球员以为我又要故伎重演,保护着球出边界,以拖延时间,他们便慢悠悠地向边线走,准备捡回球来掷界外球。但这次,我全力追上足球,在出界前把它停了下来,然后马上转身,向前快速带球。对方却根本没有人意识到要上来封堵我,都保持着进攻时的位置站在场上发愣。我偷偷瞄了一眼肖骐,发现他已经启动跑向对方的半场,便继续带了几步球,对方球员这才紧张起来,一名中场球员冲到边路来逼抢,但无奈离我还有较远的距离。我抬头观察到肖骐已经插向对方禁区前的大片真空地带,只有一名后卫在跟着他跑,其他对手则刚刚开始后撤,我赶忙抢在拦截的对手下脚前,传出过顶球找肖骐。无奈脚法欠佳,球传得有些大,传到了肖骐和对方守门员之间的位置,肖骐拿出了所有的力气用来冲刺,将追兵甩在身后。对方门将看到情况不妙,便弃门出击,和肖骐同时跑向足球。由于此时皮球恰巧在禁区外,不能用手碰球的门将,只得做出了一个颇为凶狠的铲抢动作。肖骐赶在他触球的前一刻,堪堪用脚尖捅走了球,对方的鞋钉则踩在了他的脚踝上,肖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和队友们在后面都惊呼了一声——胜败在此一举!好在肖骐及时调整好了步点,保持住了平衡,并追上了球,把它打进了门将身后的空门。
进球后,我们都扑向了肖骐,紧紧拥抱住他。他却异常冷静地把我们推回后场各自的位置,说:“比赛还没结束,全体死守,得球继续开大脚!”就这样,我们更加统一地执行起乌龟不出壳的战术,一次次地用身体去阻挡射门,瓦解对方孤注一掷的进攻,成功消耗掉了剩下的时间,把1∶0的比分艰难保持到了比赛结束,获得了一场不可思议的胜利。
由于1班随后也击败了5班,我们在三个队组成的A小组中,以第二名出线,进入了半决赛,对手是素以动作野蛮肮脏著称的4班。比赛开始没多久,石磊在抢球时就被拿球队员回肘打在嘴上,嘴唇上裂开了个口子,血一下滴到了胸前的衣服上。由于这个击打动作极其隐蔽,裁判并没有吹罚,石磊却丝毫不含糊,连血都顾不上擦,追上去就甩给对手两巴掌。4班球员立刻不干了,从场地各处飞奔过来,把石磊团团围住。肖骐赶紧挤上前,把石磊从对方的包围圈中拽出来,并拦住对方冲向石磊的、情绪激动的队员,才避免了足球比赛转变成群殴。裁判则适时地跑过来,给石磊亮了一张红牌,石磊骂骂咧咧地走下场,纠纷才告一段落。但我们却不得不在接下来的多半场比赛中少打一人。而对方利用多一人的优势,从本该由石磊防守的那一侧发动了猛攻,并打进一球。
比赛到了下半场,肖骐在对方禁区里背身拿球时,被铲翻在地,裁判给了我队一个点球,站在场边看热闹的观众立刻都围拢到4班球门附近。肖骐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我发现他右脚腕处肿起一个清晰而可怖的大包,走路都显得十分吃力。他把球摆在点球点上,用目光扫视着他的另外五位队友,可我们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主罚这个事关挽救球队的点球。他只得走到球前,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后退、丈量步点、助跑、射门,幸运的是守门员扑错了方向,我队扳平了比分。不幸的是,肖骐的脚踝疼得几乎没法坚持比赛了,可我们本来就被罚下了一个人,又没有替补队员,他只得勉力支撑,咬着牙在场上走着踢。我们被牢牢地压制在自己的半场,疲于防守,随时都有可能丢球。
常规时间已经满了,比赛进入到了补时阶段,石磊的红牌造成了几分钟的中断,补完这个时间后,裁判随时都有可能结束比赛。狂攻了多半场的4班队员觉得比赛大概也就这样了,把心思开始放到了后面的加时赛上。此时,肖骐接住了本队后卫解围来的球,并传给了我。我看到附近只有肖骐这一名队友,本想再传回他,但看到他满脸痛苦的表情,便改了主意,自己硬着头皮带球向前跑。我过掉了对方一个上前抢球的边锋,而其余的对手都在站着看,双方队员确实也都跑不动了。我便继续带球,此时对方的后腰赶忙跑过来拦截,我没有做任何假动作,只是用力把球从他身旁径直向前趟了出去,并绕过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向前跑去追球。对手咒骂了一声,对我在比赛尾声还选择这种愣头青般的突破,不让他消停,表示极大的不理解。他被迫转过身来和我赛跑,与其说是和我拼速度,还不如说是咬着牙拼耐力。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都跑不快,我只能把身体死死地卡在追兵身前。这时,对方最后一名后卫跑过来抢断,我本想再如法炮制地把球从他身旁拨出去,过掉他,但由于刚才把球趟得距身体太远,在我追上球的一刻,对手也触到了球,和我对了一下脚,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足球旋转着横向朝边线飞去,看着已近在眼前的球门,我心里默念着:“完了,这回没戏了!”
就在这一瞬间,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肖骐奇迹般地出现在了皮球飞行的轨迹上,几乎是把自己的身体平躺着扔了出去,用脚外侧把球又磕回给我,便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球,和对方守门员已经形成一对一的局面。那球停得并不好,弹在人造草皮上颠了起来,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几乎是闭着眼,抡圆了腿向球门射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球打在守门员左脚边的门柱内沿,弹进了球网。与此同时,裁判的两声长哨宣布比赛结束,队友都欢呼着飞跑到对方球门前,石磊把我放倒在地,其余人都像叠罗汉一样压在我身上,我们逆转取胜,进入了最终的决赛。待大家宣泄完激动的情绪,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后,我看到肖骐还坐在原地,他的脚踝肿得无法走路了。
在从球场返回宿舍的路上,我的心脏仍狂跳个不停,一直到了夜晚,我躺在床上时,双手仍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我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睡去,但久久不能成功,在我的脑海里,像慢放电影似的,一帧一帧闪现着我攻入制胜球的过程;同时也想象着,如果肖骐没有及时赶到并把球传回来,我就此失去射门的机会,或者球打偏了一点,射在门柱外沿弹出的景象,这些都让我感到后怕,同时心里也更加激动不已。
我突然有种和孔小茉说话的冲动,我想把这粒进球讲给她听,从头到尾、细致地、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讲给她听。我拿起手机,在通信录里面翻找着她的名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也没找到,我才想起在几个月前的情人节,已经亲手把存有她的条目的手机扔了,并决定与她断绝联系,但是她的手机号码——那十一位数字却牢固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按着手机的按键,把一个个数字堆叠在手机屏幕上,大拇指在按下绿色的拨号键前迟疑了很久,随后长按删除键一股脑地清空屏幕,如此往复多次。黑暗中,那小小的绿色屏幕,就像一只萤火虫,若隐若现,飘忽不定。最终,我编辑了一条短信:“在比赛最后一刻,我过掉两个人,踢进了帮助球队赢下比赛的一个进球,感觉自己还算个有用的人。”然后在收信人处,敲上那串号码,按下确定键发送。
我呼出一口气,并不寄望孔小茉回复,心里却感到放松了一些,准备再次尝试入睡之时,手机响起“滴滴”的短信提示音。“完全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发自内心地为你感到高兴!!”是孔小茉发来的短信。我拿着手机把这条简单的信息,逐字反反复复地读了很多遍,心跳得有若擂鼓,我回想着以往,和以往的以往,一个个灰色的日子,眼眶里忽然积聚了泪水。我不禁感到一丝不安,但想到正身处没有开灯的宿舍,才由着眼泪淌下,良久才用双手擦拭干脸颊。就在那一刻,手机接连收到两条新的短信:
想见面吗?
我在楼下。
都是孔小茉发来的,我从床上跃下,光脚来到阳台,真的看到在一株法国梧桐旁,孔小茉正站在皎洁的月光下。那梧桐树犹如一柄花洒,将流动的月光,柔和地倾洒在她身上,如梦似幻的她,美丽得令人心神荡漾。我定了定神,转身回到屋里,快速穿上衣服鞋子,跑下楼梯,从二楼的厕所窗子,倏地翻到楼下,又从楼后飞奔着绕到楼前。孔小茉正朝我挥着手,我上前紧紧搂住她,她吃了一惊,向后缩着身体,少顷,也抱住我,轻轻地吻了我的嘴角,她的双唇温暖而柔软。
在我窄窄的单人床上面,我和孔小茉紧紧拥抱着,她拿起我的一只手,与自己十指相扣。陈大欢看到了孔小茉后,冲她吐了吐舌头,忙不迭地跑去了隔壁宿舍,石磊旁若无人地沉浸在游戏里。在剧烈的枪声和爆炸声中,我俯身亲吻孔小茉光洁而坚挺的乳房,继而是随着她的呼吸不断起伏的小腹和纤细的腰。床下的屏幕发出忽明忽暗的光,她展现在我眼前的裸体,随之不断映射出闪烁变幻的光影,让那诱人的曲线更加曼妙绝伦。
我在心中默默赞叹着眼前的完美和巧夺天工。久久的拥抱过后,是骤雨般的、没有丝毫隔阂的、无言的、深切的倾诉。我感到自己灵魂中的呐喊,被她张开双臂,全身心地接纳和倾听着,这让我感动和心醉。仿佛有一道挟带着冰凌的瀑布,迅疾地从头上倾泻而下,醍醐灌顶般地激发出自己身体深处的原始动力。
我把脸埋在了她的胸前,说:“后天是决赛,来足球场看我们的比赛,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一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一手搭在我的臀部:“决赛也要拿出今天的气势。”
“当然。”我把她抱在怀中,未经思考地问,“和他也曾这样过?”
我感到孔小茉的肩头,突然开始变得坚硬,旋即,她从我的怀中挣脱,靠墙而坐,双手抱膝。伴随着我的不知所措,她沉默地坐了半分钟,借着石磊屏幕上发出的光,我看到她的脸颊上,淌下了两行晶莹的泪滴。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流泪。
我眼睁睁地看着孔小茉啜泣着,一件件地穿上衣服,竭力思索着致歉或者解释的话,却不知从何开口,只是呆坐于床上。
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肖骐推门进屋,和赤裸身子的我尴尬地对视着,孔小茉迅捷地爬下床,一溜烟地跑出房间,待我穿好衣服去追时,她早已在楼道里消失多时。
我返回宿舍时,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正中,石磊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头去玩游戏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一只踩在运动鞋里,另一只则趿拉着一只拖鞋,我觉得自己那样站着显得蠢极了,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来。没多久又觉得心里十分不安,便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我向楼下望去,梧桐树的叶子随着夜风舞动,树下却空空如也。我叹了口气,回到书桌前,用几个手指尖,不断轮换着敲击着桌面。过了很久,肖骐不解地问:“那位姓章的姑娘对你牵肠挂肚,这算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别问了。”我心乱如麻。
“这两个女孩,你到底中意哪一位?”
“我说过不要问了,事情复杂得很。”我不耐烦地回答。
“好吧,希望你自己能妥善处理吧。”肖骐皱着眉头,点燃烟,夹在手指间,深深吸着。
“后天就是决赛了,这家伙吃到的那张红牌必须停赛,不能上场了,我们还差一个队员呢。”过了半晌,或许是觉得屋子里的气氛过于尴尬,肖骐打破沉默,用右手大拇指,指向身后的石磊,对我说。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随口回答。
“必须要再找到一个队员。”
“你去试试说服我们班其他人吧。”
“我刚刚已经逐个宿舍问了一遍,还是没有感兴趣加入的人,或许是临近期末了,都忙得不可开交吧。”
“那再试试别的系,不行就试试别的学校。”我心不在焉地说。
“别的学校?”肖骐思索了一会儿,“我去问问王烨吧!”
“王烨?”
“对啊,就是我们在复读班碰到的,从大学辍学的那位,他这会儿应该正在斜对面的科技大学里读大一呢!”
决赛开始前,王烨真的出现在了球场边。不过条件是肖骐把自己的10号球衣让给他穿。对手是在第一场小组赛中灌了我们八个球的1班,想起那场不堪回首的比赛,大家仍心有余悸,都表现出畏惧的情绪。
肖骐把大家聚拢成一圈说:“如果纸面上的实力对比,就是最终比分的话,那所有的足球比赛就都不用踢了。足球,比的是站在赛场上的男人的决心和拼搏,带着畏惧上场的话,不用踢就已经输了。”稍微顿了顿,他又说道,“明知敌不过,你们也得拿出‘亮剑’的精神来,再说历史上的战争中,有无数次以弱胜强的例子。”
“不过是一场球赛,又是亮剑,又是拼命的,不至于吧?”王烨回应肖骐。
“足球无关生死,足球高于生死。”肖骐转向我问,“这话是谁的名言来着?”
“比尔·香克利,前利物浦队的教练。”
“对,对,香——”
“香克利。”我重复道。
“对,就是他!”
“他们的队长就是外系的,现在又来了一个外校的。”比赛开始前,1班的门将指着王烨,提醒裁判说。
“就由着他们吧。”熊飞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守门员,看得出在他心中,一个球网在几天前刚刚被自己球队连续射穿八次的对手,除非是多出一个马拉多纳来,否则又能有什么质的飞越呢。
开球前,对方的那位守门员轻蔑地笑着,高高举起右手,伸出了拇指和食指,冲着我们比出了一个“八”的手势。肖骐跑到跟前和他耳语一番,才跑回自己的半场,我问肖骐都说了些什么,肖骐并没有回答。
比赛开始后,1班凭借技术和身体的优势,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我们被牢牢地压制在自己的半场防守。按照赛前议定,肖骐死死缠住对方的箭头人物熊飞,从不离开他半步,在肖骐的看管下,熊飞很难从容接到球,即便接到球,肖骐也是第一时间顶到他的背后,让他难以转身面对我们的球门。熊飞无奈,只能频频回撤到中场接球,更多地参与进攻组织,但是他最擅长的突破和射门却只能交由其他队员来完成。对手少了一个最有威胁的攻击点,我方的防线才勉强顶住了压力。
比赛看起来像是1班的半场攻防训练,但却雷声大雨点小,我们的防守阵线被压得很扁,留给对手组织进攻的纵深,同时也变得微乎其微。第一次交锋时,把我们的防守球员过得找不到北的熊飞,无论跑到哪里,肖骐都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贴在他后背上,于是1班只得不断尝试在禁区前沿起脚远射,稍有威胁的几次射门,都被后卫们用身体奋力挡出了。
对方的进攻屡屡受阻,心情也越发急躁,熊飞就多次和肖骐产生了摩擦。在一次脚下球被抢断,紧接着又被肖骐穿裆过掉后,恼羞成怒的熊飞,用一记凶狠的剪刀腿,从背后铲向肖骐。肖骐像一棵被从根部伐断的树一样,脸朝下重重摔倒,躺在地上捂着小腿来回打着滚。裁判跑过来,拉开了胸前口袋的拉链。看到黄牌的一角露出他的衣兜,我方队员立刻按照肖骐的布置,在出现争议判罚时,团团围住裁判给其施压。肖骐见状也不断地发出一声声瘆人的惨叫。我死死地按住了裁判的手,让他掏不出黄牌,王烨则激动地指着正躺在地上的肖骐大喊着:“球一点都没碰到,人的腿倒是快被踢断了,这是百分之百的红牌!”其余的队友也纷纷义愤填膺地帮腔:“有这么踢球的吗?这是踢球还是踢人啊?”“这动作再不掏红牌,过一会儿这小子就该在场上杀人啦!”裁判的目光出现了一丝犹疑时,1班的队员才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也纷纷上前要和裁判理论,但无奈中间隔着我队的队员,始终靠近不了裁判,说不上话。这时,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裁判,终于掏出了红牌,拿在了手里。熊飞看到那一抹红色后,情绪激动地冲向裁判,裁判被这个发怒的大汉吓得连连后退,场上的情况陷入了混乱。肖骐赶紧从地上爬起身,抱住了熊飞,阻止他冲向裁判;王烨喋喋不休地在耳边对裁判喊:“还等什么呢?快亮给他!给他罚下去就老实了!”裁判连忙将红牌举过头顶,远远地向着熊飞出示,并做出叫他离场的手势。看到红牌亮出,我方队员纷纷鼓着掌,离开裁判左右,把球摆在犯规地点。对方队员围住了裁判,但为时已晚,裁判威胁他们说,再无理取闹,就要直接判他们输球。经历了长时间的中断,比赛才重新恢复。
球队的核心被罚下后,1班出现了少有的混乱,踢得完全失去了章法,我队也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临近比赛结束,我们获得了一次快攻的机会。后卫断球后,大脚长传到前场,我看着天上的球,拼命跑向对方球门,对方守门员也从门前奋力冲出,我判断足球离我更近,只要接到球,就是个单刀。在即将触球的一瞬间,一团黑影也高速冲到了我面前,我知道无法控制住球了,就闭着眼将球挑向对方球门的方向。与此同时,对方门将的膝盖却重重地撞在了我胸腹之间的位置,我倒在地上,感到胸口剧痛无比,不但说不出话,连气都吸不进来,嘴里只能不断地向外吐气,发出急促而吓人的声音。双方的球员都围拢在我周围,惊慌失措了。
我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是在梦魇。虽然吸不进气,也无法开口说话,但脑子却很清楚,我回想起了小的时候,也发生过几次这种情况,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小屋里,被噩梦惊醒,望着门缝外传来的一点点亮光,拼命地喊着“妈妈”,但喉头却只能发出嘶哑而气若游丝的“啊——啊——”声,身体则丝毫不能动弹,像是被牢牢地钉在了床上。恐惧和绝望,瞬间让我后背上的内衣如盗汗般湿透。
其中有一回,牧云的琴声清晰地传到了我耳边,清晰到她每次弹错音符后的停顿,我都可以听得出来,我想也许因为说话和行动的功能受限,听觉便突然增强了吧。随着牧云的弹奏渐入佳境,琴声从断续慢慢转为流畅,我的状况也逐渐减轻,先是手指可以活动,然后手臂可以抬起,再到可以翻身,嗓子也逐渐可以发声,才深呼吸几次,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心有余悸地再次睡去。
这一次,我躺在地上,感觉自己就要完蛋了。虽然以前也曾幻想过,这卑微而令人羞愧的一生突然在某一天终结,但实在没想到会是躺在宽阔的操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这种痛苦而窘迫的方式,心中不禁涌起大大的不甘。
“他没事的,别紧张!你们胸口没有挨过打吗?”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与此同时,感到躯干被抓起,被一下接一下使劲抖动着。我发现了眼前是两脚劈开的肖骐,我正躺在他的裆下,他一边和其他球员聊着天,一边提起我的上身,用力甩着我的胸部。他发现了我在看着他,便笑呵呵地对我说:“试着慢慢呼吸,对,呼——吸——”转而又和旁边围观的人说着,“两扇肋骨中间连接的地方,被拳头打中时,就是他这种样子。”
肖骐又把脸凑近耳边对我说:“再挺一挺,一会儿就能喘上气了。上小学时,有一次被后爸打的时候,一脚正踹在这个地方,当时就直接躺下不动了,他还骂我是在装死。只有这里挨过一下,才知道这感觉是生不如死,不过随着受重击后的痉挛缓解掉,难受劲儿就会过去,当时可没人帮我,我是自己挺过去的!”
按着肖骐晃动的节奏,我努力喘着气,逐渐可以吸入一些气后,脸上恐惧的表情也慢慢消失了。“后来在工读学校,打架的时候,别人两只手都是上护头,下护‘球’,唯独我是上护你挨撞的地方,下护‘球’。”肖骐指着自己的胸口,笑逐颜开地说,“因为以我小时候挨揍的经验,头上挨一下不见得马上有事,这地方挨上一下和‘球’被袭击是一个后果——都是瞬间失去抵抗能力。”
我的呼吸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但胸口依然剧痛,无法直起身子,只得坐在场边看着比赛继续进行。由于没有替补队员,我方在场上也无奈减员一人,双方在人数上又回归均势。比赛因为突发事件,两次被长时间中断,这也使得场上球员的注意力都有些涣散,心思都难以再次集中在攻防上。好在时间所剩无几,运动战很快就结束了,双方互交白卷,要依靠互射点球来一决雌雄。
第一个罚球的队员是王烨,他把球踢了有两个球门那么高,场下的观众发出一阵起哄声,而1班出场的队员轻松把球踢进了,我们距离冠军已经落后了对手一个身位。我站起身费力地走到了队友们身边,感觉到他们都紧张极了。赛前,肖骐预计到比赛可能会以点球决出胜负,但那时除去他,再无人相信我们能和1班踢平,于是肖骐在安排点球训练和比赛中的罚球顺序时,没有一个人当回事。按照他的计划,第一球和最后一球分别由我和他来罚,王烨替我罚球后,轮到陈大欢了,但他目睹了王烨踢飞点球后,表示不敢罚第二球,希望由肖骐上去踢。肖骐表示他要最后一个罚,因为那个球压力最大,他大声对陈大欢喊,不要胆怯,像个男人那样把球踢进去。在裁判哨音的催促下,陈大欢才迈着飘忽的步子走到罚球点前,脸色苍白,大口地喘着气,咽了口唾沫,才开始助跑,触球的一瞬间,我明显感觉到他的立足脚在打软,果不其然,他把球踢呲了。对方门将把他射出的软弱无力的球直接揽在了怀中,并蹿到大欢面前,不断拍着自己的胸脯,瞪着他挑衅。陈大欢看也不看对方,耷拉着脑袋走回队友旁边。肖骐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不要沮丧,后面还有机会。接下来的两轮罚球,我们的队员都把球踢中了,而对手第四轮罚球的队员射出的球却“砰”地打在了球门横梁上,弹回了场地,这是他们第一次射失。我能听到1班的球员和观众同时发出了懊丧的叹气声,因为这球踢进去的话,轮不到肖骐出场,他们就可以获得冠军了。不过他们仍然领先一球,只要接下来,肖骐的点球踢不进去,冠军还是他们的,他们几乎嗅到冠军奖杯的气味了。
场上的队员和观众都很焦虑,包括陈大欢在内的很多人都转过身去,不敢看这关键一球。肖骐把球夹在手臂下,一言不发地向着罚球点走去。如果在这届比赛前,有人告诉我,能够和1班一起进到决赛,通过点球大战争夺冠军,我一定会兴奋得无以复加,但此刻,经过了多日的鏖战,想到这有可能是我们球队最后一次触球了,我还是心有不甘。尽管每说一句话,胸口就疼得厉害,我仍然在背后冲着肖骐声嘶力竭地喊道:
“嘿!请加油啊,一定要踢进去!也算是为了我那一脚!”
对方的门将站在球门线上,用手指着肖骐,大声叫着:“废物,你没戏!”肖骐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皮球摆得正得不能再正——好像球心和罚球点的圆心重合,进球的概率就能加大似的——然后叉着腰站在球前,用双眼死死盯住球网。裁判哨响,肖骐由慢到快,随即又转慢的变速助跑,让守门员完全摸不到头脑,在触球前的一刹那,肖骐的身体突然停顿了一下,就在这转瞬间的停顿,门将赌博般地扑向了球门的右侧。肖骐旋即用右脚脚背将球射向球门,那球犹如出膛的榴弹炮,经过了膛线的加速,带着呼啸,旋转着轰入了球门左侧,力道大得吓人,打中球门里挂球网用的后门柱,“铿”的一声弹回,正砸在扑空后回头望球兴叹的门将面门上,后又飞出很远。门将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酸鼻,用戴着手套的双手紧紧捂住脸,头晕目眩地趴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不知为何,在球射进去的一刹那,我的胸膛像被一柄冰冷而锋利的长剑贯穿,我感到那里面积聚的阴郁和激情都在瞬间迸发而出。我跑上前去,迎着肖骐,猛锤了他的肩头一拳,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肖骐告诉我,赛前他对那位守门员说的是:“准备好你的脸,不想丢球的话,你的两只手恐怕不够使。”
随后,我们的门将还是没能阻止对方最后出场的球员把球踢进,1班的球员激动得跪在地上,拥抱在一起,而场边的熊飞和观众也疯了一样冲进场内,共同庆祝他们的冠军。我的队友们,带着失落,快速地离开了场地。在回去的路上,陈大欢流下了遗憾的泪水,肖骐不停地安慰他不要自责,球队能走到这一步,包含了所有人的努力,已经是个不小的成就。
那天半夜,我感到胸部仍然剧痛不已,难以入睡,便在肖骐的陪伴下去北医三院看急诊。睡眼蒙眬的值班医生,光脚踩着一双拖鞋,被护士打电话叫来诊室后,看着灯光下的X光片,开口就问我是否被汽车撞了,因为片子显示,我右胸第七条肋骨裂开了一道缝。肖骐试图对我说些宽慰的话,我制止了他,并对他说,这代价付出的,并非无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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