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是情人节了，我们去哪玩？”我坐上车后，章薇薇挂上挡起步并问道。
“到时再说吧，行行好，让我休息休息吧，我熬夜熬得脑浆都快干了，脑袋已经转不动了。”
“理工科学生真是辛苦，好在我及时悬崖勒马，选择读了外语。”
“我觉得，这是你一生中最明智的一次选择。”
“我的一生？我的一生才过去二十年多一点。”章薇薇开怀地笑着。
“总之，相当明智就是。”
“你也很明智。”章薇薇对我说。
“我哪里明智了？”
“你找到了我，难道不明智吗？”章薇薇扭过头看着我说。
“好好开车，看路。”
车子从宿舍区驶出，经过食堂，一直开到学校大门。一路上，包裹在厚重羽绒服里面，手拉着行李箱的学子们，行色匆匆，归乡的路显得太漫长了些。
“对了，我给你买了洋参含片，看书时感觉疲惫，就吃一些。”
“谢谢，你倒没送我几盒‘忘不了’？”
“吃了真有用？我买给你。”章薇薇认真地说。
“老天爷，试都考完了，我还吃它做什么？！我现在只是想把这些东西都忘掉，从我大脑有限的存储空间里彻底擦除，你不如买些‘快忘了’吧。”
“真有这种东西吗？”
“估计有吧。”
“有的话，你真的想吃吗？”
“我想打个盹儿。”我系上了安全带，调整好头枕的位置，眯起眼。
考试周里疲于奔命、狼狈不堪的我，很长一阵子都没顾上和孔小茉联系了。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晚上，我给孔小茉不停拨着电话，想和她见上一面，可电话始终都在占线，我锲而不舍地反复按下重拨键，在拨了五十多次之后，电话终于通了，“嘟——”声响了很久，从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令人泄气的冷淡音色：
“喂——”
“我现在想见你。”
“有事吗？”
“没事，可没事就不能见面吗？”
“我在赶毕业论文哪。”
“我们好久都没见面了啊！”
“大四上学期已经过去了，我的论文还没有眉目呢。”
“好吧，那下周六有时间吗？论文又不在乎一天的时间，就当劳逸结合总行吧？”我歪头把电话夹在脖子和肩膀间，翻着台历，情人节正是那一天。
“抱歉，周六我要去查资料。”
“哦……”
2月14日一大早，我从家跑到孔小茉的楼下，在路上买了一束花，想趁她出门去图书馆前，见她一面。走到楼下时，我思忖着，直接上楼去，给她个惊喜。没想到在迈入单元门的一刻，一辆似曾相识的汽车映入了我的眼帘，我仔细辨认了一下，确认是之前在校园里见过的，那个高个子男生开的“林荫大道”轿车，孔小茉上过这辆车。
顿时，我僵在了原地，甚至忘记在发怒、离开和冲上楼去质问三者之间做出选择，只是像一尊冰雕那样，站在孔小茉的窗下。凛冽的寒风不断扫过我的眉梢，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上只消一记轻敲，即刻便会化为成千上万块碎片，洒满寒冷坚硬的地面。
我将花束摆在“林荫大道”的后备厢上，钻进孔小茉家的楼门洞里。良久，我摘下手套，点燃了一支烟，吸得极快。几乎是不停顿地、一口接一口地吸，卷烟纸的燃烧速度明显超过了烟叶，长长的、火红的烟头，忽明忽暗，难看地裸露着。我掏出手机，给孔小茉打去电话。
“我在你楼下，我想见见你。”我努力用平稳的语气说。
“我现在不在家，已经出发去国图查资料了，学校图书馆放假关门了。”
“我去你家看你一眼就行，不会打扰你的。”
孔小茉仍然用冷冰冰的口气说：“我说过了，我没在家，要赶毕业论文的进度，这不，过年连老家都没有回去。你快回家去吧，外面风大。”
“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我用力把手里的烟头弹在墙壁上，火星四溅。
长久的沉默。
“把花放在你楼下了。”说完我随即挂断了电话，径直走出孔小茉居住的小区，翻越过街天桥，沿着学校外的便道，向学校东门的车站快步走。临近春节，校园里一片肃杀，除去住在校园里，正在晨练的退休职工和家属，很难见到一个学生。
一趟375路公共汽车开过来，超过了我，准备进站。我跑步追上了它，挑了一个向阳而靠窗的位置坐下。黄缎子一样的和煦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身上和车厢的地板上，车厢隔绝了外界的寒冷，我蜷缩着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来往的车流。车开到蓟门桥，一个头戴毛线帽子的姑娘登上车来，因为身形相似，恍惚之间，我几乎把她当作孔小茉，仿佛此刻我正置身于去驾校的班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时，电话铃声响起，是孔小茉打来的，我没有接，任凭它响个不停，仍然盯着眼前的姑娘，直到铃声停歇——我不想被拉回现实世界。少顷，她又打了过来，我按下挂断键，这样往复了几次后，我在西直门站离开公共汽车，钻进地铁站。走在通往站台的、长长的地下甬道中时，电话又一次打来，我不胜其烦，将手机扔到了垃圾桶里。
“怎么回事，晚了这么久？”章薇薇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她和我约定在西单中友百货门前见面，因为她实在想不出可以去哪里见面。谢天谢地，幸亏不是图书大厦门口，高中时太多次相约在那里见面了，我几乎准确地记住了门口那卖糖葫芦和饮料的小贩的模样。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我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你一个也没有接。”
“手机丢了。”
“怎么会丢了？丢哪里了？”她吃惊地问道。
“不知道，不知不觉就丢了。”
“唉，不幸的孩子。”她摸了摸我的脸颊，“算了算了，迟到就迟到吧，不责怪你了，快过年了，还丢了手机，怪可怜的。”
“我们一起去再买一个怎么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章薇薇又问。
“丢了正好，过几天清静日子。”
“没有手机，我怎么找你？”
“正好不找，一个人在家安静地做点喜欢的事情多好。”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西单大街上，人群摩肩接踵。我们路过了一间又一间店铺，每一家都抓住情人节的机会，大肆促销酬宾，叫卖声和音响里的音乐叠加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路边贩卖玫瑰花的小贩，只要看到走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就立刻上前兜售。“给女友买束花吧”，“有钱没钱，今天这日子，也得浪漫一把”，“您真不懂浪漫，满大街就您的女友手上空着”……小贩们不断围住我热情地推销。章薇薇摆着手一一拒绝，另一只手拉着我，快速通过小贩身边。我们仍是像以前那样，一前一后，走在路旁的人行便道上，费力地向前走。
走了没多远，我的两只手臂被两个手拿红玫瑰、兔女郎打扮的女孩一左一右地拉住了。章薇薇回过头走来，想要帮我解围，我制止了她，掏出钱包，取出一张百元钞，递了过去。一个兔女郎变魔术似的，从套在连裤丝袜外面的紧身衣中掏出一盒安全套，放在我手里，说：“激情装，新品上市，推广价，一打只要三十元！”另一个兔女郎，将找回的七十元和一枝玫瑰花递给我，妩媚地笑着说：“祝二位情人节愉快！这是赠送的红玫瑰！”
我把钱塞回钱包，一手攥着避孕套，一手将花交给章薇薇。章薇薇尴尬地笑着，把花拿在手里。
陪着章薇薇逛了几家店铺，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几乎要走到西四时，章薇薇见我一直没精打采，便问：“饿了吧？去吃点东西好吗？”
“我不饿。”
“即便不饿，到了中饭的时间，总要吃一些才行啊！”
“真的不饿，一丝一毫都不饿。”
“那我们去哪里？”
“回去吧。”
“那——也好吧。”
我跟着章薇薇沿着原路返回，一直走到商场的地下车库，我们坐进车里，她发动车子，说：“没什么地方可去，不然，去我家吧？”
“请等一等。”
“嗯？”
“能不能不去，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章薇薇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想一直看到我的心里面。
“你怎么了？”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说，“好像有些热，是不是不舒服，发烧了？”
“没有，我很好。”我拿开她的手。
“你今天是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讨厌自己。”
“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带着疑问的表情。
“生活太荒诞了，我是说我的生活太荒谬了。”我用双手搓了搓脸，“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章薇薇解开安全带，将汽车熄火，眉头紧锁：“可不可以不要有这种怪念头，真的，这叫我害怕，上一次你这么说时，就离开了学校。”
“我记不清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萌发的了，中学时代就有了，我以为中学毕业后会有变化，但大学还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尝试改变，却没有成功；我希望妥协，收敛自己的敏感，麻木一些，但还是做不到，你知道我很久没有高兴过了吗？”我把头靠在副驾驶席的靠枕上。
章薇薇的嘴唇翕动着，在思索着应对的话。
“精疲力竭地漂浮在巨浪滔天的大海里，在三四十节或更高的风速下，一个个高大得像摩天大楼那样望不到头的巨浪，接连不断地打来。我感到恐惧和绝望，不断挣扎，但我知道迟早要被淹没，这就是我的处境。”我说。
“怎样才能脱离这种境地？”
“我不知道，我只想要找到一片风和日丽的海滩。”
“可为什么不把我当作你心里的那片海滩呢？”章薇薇焦急地说，“我纳闷儿你每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和我根本不像一对正常的男女朋友。你似乎总是躲着我，并不是把所有想法都告诉我，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你心中的有些想法，在刻意回避我，不让我知道。我们能不能从今天起，改变一下这种状态？你能否对我敞开心扉，全情投入？”
“问题是，我看不起自己，学业的荒废，一事无成，我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窝囊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现在没有办法想感情的事。”
“我对自己感到很恶心。”我用力挠着头发，“我的心里很难受，很受折磨，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但怕你接受不了。”
“你说吧，憋在心里也难受。”章薇薇沉吟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
我对章薇薇讲了孔小茉的事。
“这样魂不守舍，脑子里塞进了这些奇怪的东西，都是因为她的缘故？”章薇薇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全是。”
“和她睡过？”她含着眼泪问。
“是的。”
此时，章薇薇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再也聚敛不住充盈在眼眶中的泪，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什么时候？”
“大概半年以前，只有一次。”
“那又是为什么？”
“说来话长。”
“她到底有多喜欢你，不介意的话，就说一说，我想知道，你也当作找人倾诉一下。”她颤抖着问。
“我也说不清，我并不真的了解她。”
“她把你当作男朋友吗？”
“不，不，没有，她是个奇怪的人，和别人不太一样，她有她的追求。”
“你们有对未来计划过吗？”
“没有，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恋人，很复杂，我的头脑很乱，说不太清楚。”
“你是有血有肉的男孩儿，对靓丽又有个性的女孩儿倾心，再正常不过。”章薇薇眼中带泪，嫣然一笑，“可我又何尝不是有血有肉，我很早就能感觉到，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有时候我真的头痛得要死，生气得不行。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喜欢你，我也说不清，我喜欢你哪点。天呀，我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喜欢的男孩子在情人节来见我之前，刚刚去找过别的姑娘。”
她的眼泪又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我用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她身体向远离我的一方挪开：“不好意思，请让我平复一下。”
我的手僵在半空。
“好吧，既然，你们不是男女朋友，充其量是互有好感，未来也没有确定——”
说到这，章薇薇“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实在让人心碎。我抱住了她，她使劲想挣脱，但没能成功，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温暖柔软而又真真切切。
“——通过你的描述，和观察你的状态，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很中意和需要她，但，反过来，她并不是如此。”她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没有言语，只是用手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后背。
章薇薇又问：“今天早上过去后，你们之间会结束吗？”
“我的脑子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弯，我们似乎并没有开始过，我的脑子里混乱极了，我也不知道……”我用拳头使劲敲打着自己的头，“实在对不起，我毁了今天这个日子，毁了情人节，对不起你。”
“我的感觉是，你所谓的，不论狂风巨浪还是宁静的海滩都一直在你心里，只不过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者上面。但，即便这样，我也愿意等着你，等你找到了或是回到你的平静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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