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声音-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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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三的课程全部变为了专业课,比如《集成电路设计》《通信工程》《电磁场与无线技术》等诸多科目,基础课没好好学过的我,连最简单的电路知识都一知半解,在课堂上听老师讲授相关知识时,就像听天书一样。倒霉的期末考试再次来到时,我看着书本上的习题,复习起来的难度,简直就像高中生直接考研。何况我还身背前两个学年未通过的课程,这些越滚越大的雪球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坐在自习教室里,看着眼前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课本,这些课本中,大一、大二、大三的都有。起初,我坐立不安地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不断念叨着,怎么办呀?怎么办呀?这回死定了!可慢慢地,我就像个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光蛋,反而平静下来,不再发愁。我强打起精神,告诉自己,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浑蛋囚犯,本来被判了死刑,但幸运地得到了一个求生的机会,缓刑两周,在两周的监禁里,如果好好表现,就能得到释放,但若有一刻放松,就得立马被拉出去枪毙掉。

    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撑过了复习和考试的两周时间后,变得目光呆滞,面带菜色,形似僵尸。尽管此时期末考试只剩下《模拟电路实验》这一门的重修补考了,可我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心里对自己答卷的水平实在太没底了,稍微出点差池,挂科数超过通过的科目,就会触发留级条件。

    恰巧就在这天,我在校园里看到了石磊他爹。他又拿着用猴皮筋勒着的、厚厚的一摞各色商场和超市的购物卡,出现在系里面,为石磊斡旋,以渡过难关。我便让石磊顺便帮助打探了一下《集成电路设计》和《嵌入式系统原理及应用》的成绩,因为这两门课我是复习过的,还算有点通过的机会,得到的结果令人沮丧,都没及格。

    石磊和大欢看到我绝望的样子,都劝我马上去找任课老师求求情,也算给自己争取一线希望。成绩登录到教务网站上后就不可更改了,因此考完试后的三五天内是学生央求老师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的关键时机,很多预感要挂科的学生都会在这几天去找老师公关。

    教《集成电路设计》的张老师是个快退休的老年女人,南方口音,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我首先想到了找她,觉得应该有点希望。

    “张老师,您教的这门课,我复习了很久,但发挥得有点失常,想麻烦您给我提几分,让我过了吧。”在她的办公室里,我站在她办公桌前说。

    “我对你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你叫什么名字?”她戴上眼镜,端详着我。

    “芒种。”

    “哦,懵懂。”

    “不是懵懂,是芒种。”

    “47分,差的也不是几分嘛。”她查到了我的分数。

    “确实是比几分稍微又多了几分,您这次就放我过关吧,我以后一定更加努力学习。”

    “你的缺勤很严重啊,为什么不来上课?”张老师透过像啤酒瓶子底儿一样厚的眼镜,看了看出勤表问。

    “有的课我听不太懂,就没来。”我小声说着。

    “你听不太懂什么?”

    “听不懂您讲的是什么。”

    “我讲的难道不是中国话吗?”

    “不是,哦,是……不,我的意思是您讲的不是不是中国话。”透过那对“瓶底儿”,我看到张老师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着黏腻的眼屎,不禁有点发慌。

    “我讲话有口音吗?”

    “有。”

    “你现在不是正和我讲话吗?我的口音有妨碍你听明白我讲的话吗?”

    “那倒没有。”

    “既然这样,你刚才为什么说听不懂我讲的是什么?”

    “不,我听得懂您讲的——”我的话被打断了。

    “就是说,你是听得懂我讲的是什么的,但还是没有来上课,对吧?”

    “不,不是那样……是这样的,我是听得懂您讲的话,但听不懂您讲的课。”我有些语无伦次。

    “你都没来上课,怎么可能听懂我讲课?”

    “我是因为听不懂,才没来上课!”

    “为什么会听不懂?”

    “因为我前序的课程就没听懂。”

    “以前的课程你去上了吗?”

    “没有。”

    “为什么没去上课?”

    “因为我以前的课程听不懂。”我说完这句话,感到自己钻入了一个没有穷尽的嵌套循环里。

    “你根本就没去上以前的课,怎么能听得懂?”

    “我最最开始来上课了,但也没听懂。”

    “你不好好听,怎么能听懂我讲课呢?”

    “我好好听您讲的话了,但就是听不懂您讲的课。”

    “你一开始来上课了,后来就没来,这怎么能叫作好好听呢?”

    “我是因为听不懂,在课堂上坐着感到煎熬,后来才不来上课的。”

    “你不来上课,怎么能叫好好听?”

    “我一开始好好听了,但后来就听不懂了。”

    “你一开始好好听,后来就没来上课,等于还是没有好好听,怎么可能听得懂?”张老师认真地看着我说。

    “我听不懂您讲的课后……就没再去听。”我渐渐有些神志不清了,豆大的汗珠开始从我额头上渗出。

    “可你为什么听不懂课,就不再听课了?”老师那眼白和瞳仁边界含混的双目里,突然像发现金子一样,闪闪发亮。

    “我听不懂……就没再听。”我脑子像被棍子打了一样发蒙,喉头焦渴,舌头似打了结,嗫嚅着同一个意思的话。

    “听到没?我总算找到了你的症结所在!你因为没听懂课,就不再去听了,那怎么能听懂!?”张老师如获至宝地抓住这一点,使劲对我发难。

    “是的,因为我听不懂,所以我没听懂。”这样的句子从嘴里冒出时,我都被自己惊呆了。我开始思忖着结束这场对话,我已经不求老师能让我通过了,只是想快点逃离这间办公室。再这样下去,我能预料到的是,我学生医疗保险上的定点医院,马上就要从北医三院转移到北医六院了,“我的学习态度不端正,我多看看书,下回再考吧还是。”

    “这就对了嘛!”张老师露出会心的笑容。

    我出了门,靠在墙上,长吁出一口气,擦了擦汗,慢慢回过神来,为了继续学业,只能勉为其难,接着向老师求情,以求能多通过一科。我来到了楼道另一端的郎老师的办公室前,他是教《嵌入式系统原理及应用》的。

    我站在郎老师的门外,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鼓起余勇,抬起手来,伸出食指,做弯曲状,掂量着力道,刚要用第二指节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吓了我一跳。一个脸上梨花带雨的女生在门口,回头冲屋里说着:“感谢郎老师,您多费心啦,再见!”她迎面走出门时,差点撞进我的怀里,我认出她是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儿,她在年级里知名度不小,凭着几分姿色,从大一开始就周旋游走于几个男生之间,此时,她边往远处走去,嘴里边小声嘟囔着:“傻X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

    “什么事?”郎老师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前,两手正系着裤腰带,看着呆立在门口的我。

    “郎老师,是关于期末考试的事。”我走进了办公室。

    “想要提分?”

    “是的,请您通融通融,我实在不能再挂科了,再挂的话就不能留在大学三年级了。”

    “你不能留在年级里,不会只因为我这一门课吧?可不能怪到我头上,你挂的其他科目,那几位老师,也没有通融你啊!”

    “确实,我也并没有怪在您头上,只是希望您能高抬贵手,放我过去,我以后会一直感激您的。”说完这句话,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不由咽了口吐沫,试图压制住这种不良的感觉。

    “你平时都在做些什么?”

    “上课,还有……上自习。”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胡(尸求)扯。”郎老师冷笑。

    “还有吃饭、睡觉……有时也上上网、玩玩电子游戏。”

    “我看你嘴里说的这几样,是按照你投入的时间升序排列的吧?”他讽刺地说道。

    “我确实尽力了,分数距离六十分差得也不算太远,您就放我一马吧!”我近乎哀求。

    “没戏!”郎老师斩钉截铁,“我忙着呢,你出去吧。”

    “可石磊什么都不会,他为什么就能通过?”我愤怒地问。

    “石磊他爸认识系主任啊!”

    “可这样不公平啊!”对方如此直白,让我吃了一惊。

    “你爸认识系主任吗?”他从桌前站起来,双眼紧盯着我问。

    “不认识。”

    “他爸认识,他就有玩游戏和不上课的资本,而你——没有!你如果像石磊一样做,却又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那才叫不公平呢!”

    郎老师的话虽然刺耳得叫人难于接受,我却不得不承认还有些道理,但一股怒火还是从胸口径直冲上我的头顶,我已经不打算再低三下四地哀求眼前这位老师了:“刚才那个女生呢,她凭什么就能过?!”

    “她是女孩子,你是吗?”我本以为郎老师会回避或否认刚才那个女生的事,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坦率,坦率得有些让人发指。

    “我当然不是!”

    “她是女生,她就有撒娇耍赖的资格,而你,没有!”郎老师厉声说。

    “真是枉为人师的下贱胚子!”我口不择言道。

    “滚出去!等着补考吧,差半分都休想在我这里通过!”

    我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自己殚精竭虑而又颇费口舌的求情没能奏效,连一个男生看重的脸面也丢掉了,不禁对自己唾弃而鄙视。但事已至此,还是要面对最后的《模拟电路实验》补考,通过这门实验考试,就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必须抓住它,才能留在年级里。

    因为这门课算是重修,考试那天,在实验室里,我和小一届的学生一同参加考试。我被安排在最角落里的一个位置上做实验,抽到的题目是用集成运算放大器调出RC正弦波。说实在的,对于一年前《模拟电路》这门课一窍不通,考试也完全放弃的我来说,实验中的什么晶体管、集成运放、正弦波振荡电路之类的东西,就像是银河系外星球上的玩意,完全不明所以,更何况我几乎连示波器都不怎么会使用。看着周围低年级学生紧张地连接着电路板,并不断拧着示波器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旋钮,我彻底绝望了,摇头苦笑着。监考老师和助教在实验室里来回巡视着,并查看着学生们的进度,当他们经过我身旁时,为了保住那没用而可笑的面子,我便像南郭先生一样,一会儿胡乱调整着电路中电容和电阻的大小,一会儿又在示波器上东扭扭,西杵杵,以便使得自己不显得无事可做,而过于引人注目,但分明却感到心里在滴血。

    身旁的学生们不断地记录着实验数据,调整着输入和输出参数,不久后,有些手脚麻利的学生已经基本完成了实验,叫来助教验证示波器上显示出的波形。而助教仔细检查了数据和波形后,频频点头,并在手中的成绩单上,找到学生的姓名,在后面用红笔画上了一个对勾,学生则面带轻松的笑容,拔掉各种连线,并开始整理实验器材和设备。这个红色的对勾就表示该名学生通过了实验考试,根据实验数据的精确性和波形的标准程度,还会得到一个百分制的分数作为这门课程的最终成绩。

    而我面前的示波器却死气沉沉,屏幕只是怪异地闪烁着,哪怕连一条该死的直线都没有显示出来。我无助而愤懑地猛拍了一下示波器,发出的声响引起了身旁学生们的侧目,示波器上则突然显示出了一道弯曲着上下跳跃的折线,那折线毫无规律,离正弦曲线差着十万八千里,看上去更像一条心肌梗塞病人的心电图,仿佛在嘲笑着我的无能和虚弱。越来越多的学生做完了实验,他们或谈笑风生,或收拾自己的书本。助教的成绩单上,红色的对勾越发密集,这个其他人可以轻松获得的红色对勾是那样的简单,只需要一笔就可以划出,而对于我来说又是那样至关重要,就像一张死刑赦免令的法官签字,只需轻轻的一笔,我即可以解脱,但这赦免之于我,却又那样可望而不可即。我不由万念俱灰,知道自己即将被打入深渊,便索性坐在椅子上,大脑里一片空白地看着身旁一个个低年级学生收拾实验器材。又过了一会儿,不仅考试的学生们走光了,连监考老师都离开了,他走前对助教说:“丁楠,我家里有些事先走,你盯着所有学生做完实验,别忘记最后切断总电源,锁好门,并将成绩录入电子表格发给我。”

    偌大的实验室中只剩下名叫丁楠的助教和我两个人。丁楠个子矮矮的,有些胖,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估计是个帮助导师打杂的电子系在读硕士研究生。他走到我身旁,对我说:“同学,你不用着急,慢慢调。”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也盯着他手里的成绩单。

    可能是看出我独立完成实验有困难,丁楠给了我若干次提示:比如连线有问题,参数设置应注意哪些等等。无奈我的水平实在太差,他的这些提示,我都不能完全听懂,所以这几乎对我没有任何帮助。他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忧虑地说:“你这样子哪行啊?”

    “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了。”我羞怯地说。

    “不是耽误我时间的问题,你基本上没有掌握实验所需的任何知识。”

    事实就是如此,的确是到了这般尴尬境地,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丁楠低头看着成绩单,除去缺考的人,唯一没有打上对勾的名字就是我的,他轻声念着我的学号,显然是通过学号发现了我是高出一届的学生,几次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轻叹了口气:“瞧你这书读得,这样下去如何能行?”

    我们相对无言地呆立了几分钟,丁楠看了看表,对我说:“老师不在,我去里间的办公室,把其他同学的成绩录入电脑。再给你二十分钟时间,我录入完成绩后,需要看到示波器上的正弦波形,你才能过关。”我能听出他在“波形”二字上的重读。说完这话,丁楠就从我身旁离开了。

    此时,我燃起了最后的希望,再也顾不上面子的事了,我拿起电话打给了肖骐。电话通了,我的心脏“咚咚”狂跳,嘴里急切地不停念着:“接起来,快接起来!”

    还算幸运的是,很快肖骐的声音出现在了我的耳边:“怎么了,芒种?”

    “快,快来主楼北侧二层的‘模电’第二实验室!”我几乎是焦急地命令。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去那儿?”肖骐在电话另一端不解地问。

    “‘模电’实验补考!快!快!”

    肖骐在电话那边沉思了几秒钟后,回答说:“好吧,等我十分钟!”这几秒在我看来,竟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

    “快!快!”听到肖骐肯来,我心中终于踏实了一些,但还是像一部宕机的电脑,似乎正常的语言能力突然消失了,只是不断说着“快”字。

    在等待肖骐的那几分钟里,我备感挣扎,不住地在实验台前徘徊,不时地跑到实验室门口张望肖骐的身影。终于,肖骐快步来到了实验室中,我赶忙把实验题本交给他,说:“要显示出个正弦波,鼓捣出一个就行。”

    “别急,别急!”肖骐居然还带来了相关的书本,和自己当时的实验报告,他边翻着实验报告边说着,“急是没有用的!”

    他翻到了一页和考题类似的实验报告,一边把我接的电路拆开,一边思考,连接起各种电子器件和电路板,用手指摸索着示波器,闭着眼回忆着:“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我得想想啊,毕竟是一年前学的东西了。”

    肖骐接好电路,不断调节着集成运放的放大倍数,折腾了将近十分钟,示波器的屏幕上终于出现了一道正弦曲线,但那其实并不是振荡电路的波形,这时丁楠的脚步声从里屋传来,我向肖骐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后退了几步,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一旁,待丁楠走到跟前,他嘴里还叨唠着:“你小子可真够肉的,这么久才调好,麻利儿叫老师看看,看完好快点去吃饭,免得食堂又关门了!”

    丁楠看了看示波器的屏幕,又看了看肖骐,将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直勾勾地盯着我。

    “OK了吧?走吧,吃饭去喽!”肖骐在一旁喊。

    “你是哪个系的?这么没规矩,不知道这是在考试吗?谁允许你进到考场来的?我还没说考试结束呢!”丁楠严厉地对肖骐说。

    肖骐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转头对我说:“外面等你啊,快点哟!”说罢知趣地走出了实验室。

    丁楠把成绩单放在实验台上,手持红笔,对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在成绩单上缓缓地打了个对勾。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没用得几乎要哭了。

    丁楠看着我说:“得了,算你通过了。”

    我连声说着:“实在太谢谢您了!”

    “你不用感谢我,这个考试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通过考试本身也并不说明什么,我只是希望这次的经历能对你有些触动!”

    “是的,我不会再这样下去了!”

    “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有个和大家一样的未来才行啊,年轻人!”丁楠拍了拍我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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