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声音-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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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四年级的七月九日上午,全校的本科毕业生都在参加毕业典礼,一年才露一次面的校长站在礼堂的讲台上,慷慨激昂地祝福着意气风发的学子们,在今后的生活和事业中一帆风顺。他身着色彩斑斓的博士服——那衣服是由大红、鲜黄和亮蓝色组成的,酷似古代宦官的朝服——给排着队的毕业生们逐一拨着学士帽穗,然而在这等候着聆听校长那充满殷切期望的寄语的队伍中,并没有我和肖骐的身影。

    在与此同时进行着的《模拟电路》期末考试中,肖骐正在帮助我作弊,以通过大学的最后一道关卡。

    说来真是好笑,在重修这门课程时,我又遇到过夏苇几次,她不断央求我帮她搞到系里面的专业课复习资料,为了圆住第一次见面时撒的谎,在她面前扮演考研族的我,不得不向班里考研的同学,源源不断地借来往年试题和复习笔记之类的玩意儿复印给她。想不到春节过后,我接到了夏苇的电话,她激动地对我说,要和我第一时间分享考研笔试成功的喜悦,紧接着又询问我的考研成绩是否过线。我只得告诉她,我发挥得不太理想,之后便在电话中听着她说了半小时“要有信心”“条条大路通罗马”之类的话。而就在前两天,经不住她再三邀请,我出席了她的“答谢晚宴”,因为成功考上我系的研究生,她要以此感谢我对她的帮助。席间,她曾问到我毕业后的去向。听到这个问题,我抛出了深思熟虑已久的答案,我告诉她,我要出国求学,然后在外国工作,最后移民,娶个当地姑娘,不再回国。我希望用这最后一个谎话来终结我和她之间的短暂而荒诞的交集。

    我简单翻了翻眼前的试题,卷子上大部分题还是不会做。一想到同学们绝大部分都去参加毕业典礼了,我不免心生埋怨,这倒霉的考试竟挑在这个时间!不过谁叫这场考试是大二学生的期末考试呢?

    还好,我并不孤独,除去坐在我前面的石磊、陶毅,以及我们年级的一些同学外,我甚至还看到了比我高出几届的校友的身影。按正常的情况,这些人是早就该离开学校走向社会的,其中有一位比我足足高出四届,本应在我入校前就毕业,但因为《模拟电路》补考,我们得以有缘相识,并数次不断地相遇——在这门课的考场里。这位师兄姓马,在一家外资公司做项目经理,经常参加补考的同学们都亲切地称呼他马总。这一次,马总就坐在我身旁的位置,利用考前的时间,我们还轻松地闲聊起来。

    “马总,最近怎么样,百忙之中还抽空回来补考?”我打趣地问。

    “嘿嘿,瞎忙。”马总说,“刚才走在校园里,发现学校里的妹子比以前质量高了不少哪!”

    “您不是半年前才回来过,短时间内怎么可能会有重大飞跃?”这门课的补考,每学期都有一次,马总每次都准时参加,却总是考不过去,但仍然持之以恒,据他说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能是最近加班频繁,太累了,公司里都是浑身汗臭的大老爷们儿,来到学校,看到青春洋溢的师妹们,顿时两眼放光,筋骨都轻松啦!在我眼里,她们都算美女!”

    “业务这么繁忙,你们公司都做什么啊?”

    “咳,芯片啊,EDA(电子设计自动化)啊,什么都搞。”马总自嘲地说,“说来真是惭愧,好歹算是具有多年嵌入式系统开发经验的高级技术人员了,我现在手下也管着不少人,前几天还面试了几个像你这么大的刚毕业的小孩,却一次次地倒在这小小的《模拟电路》期末考试的脚下,实在有些让人撮火!不过,只要学籍还在,我就要一直考下去,直至通过为止!”

    “太有毅力了,不愧是能当上经理的人!”我佩服地竖起大拇指,不过转念一想,疑问也在心间升起,“不对啊,马总!”

    “怎么?”

    “您差这一门没通过,也拿不着毕业证和学位证,怎么找到外企的职位的,还当上了小头目?”

    马总听到这个问题,顿时露出紧张的神情,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才把嘴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我根据和我学号相邻同学的毕业证号,推算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号码,然后去人大东门,找到办假证的里边生意最好的那个,花了五百块钱,做了个最贵的、带防伪标识的、最能够以假乱真的。”

    “太牛了!”

    “哪里,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既然工作稳定了,待遇也不错,为何还要回来蹚这浑水,一次次参加这烦人的补考?”我又问。

    “当然是因为毕业证的事,谁能保证其他公司都像目前这家一样,被地摊上办的假证就蒙混过关;但凡HR在学信网上,按照证件号码查辨出真伪,我可就身败名裂啦,集成电路研发的圈子并不大,以后都混不下去了,所以不敢轻易跳槽啊!为此已经错过了两个收入翻倍的机会!”他面带惋惜地说。

    “确实可惜!”

    “说真的,我工作了几年,做到目前的职位,也有些积蓄和人脉,有时候真想自己创业算了,给自己打工,省得看别人的眼色。”

    “那可就成了真正的‘马总’啦!”

    “但人嘛,总是小富即安,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毕竟自己辞职单干,前期投入不少,一旦迟迟不能赢利,不但钱收不回来,还要坐吃山空,然后便是举债度日,那生活可过得太难受了!”

    “看来当老板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是找个有谱的初创项目投点钱,我持股份。但优秀的创业公司,也不会看上我投的仨瓜俩枣。”马总话锋一转,“对了,你身边的同学,有没有在创业的,正缺钱的?”

    “倒是还真有一个,机械系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肖骐。

    “如果不靠吹牛、炒概念,而是踏实做产品的,我可以赌一把,万一真能做出来呢;做不出来,就当资助校友了。”

    “是自己做软件的。”这时,我看到监考老师把试卷从信封里拿出,走到了第一排座位前,便提醒道,“发卷子啦,马总!”

    “好的,咱下回再聊啊!”马总说。

    “下回不能陪您聊啦,今天考完我就不再来这学校啦!”

    “有志气!工作还没搞定的话可以来找师哥,能通过笔试的话,哥面试你,顶着公司招聘应届生的薪资上限,给你开钱!”马总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我。

    “谢谢马总瞧得起我,您公司的笔试可别出模拟电路的题呀!”

    看着这些陌生的试题,我并没有像以往的考试中那样慌乱和失望,我平心静气地坐在椅子上,盯着摆在桌上的手表,默默地看着秒针转了三圈,等大部分考生都读罢题,并有了思路,开始在试卷上书写第一道题的答案时,便抽出草稿纸,开始在上面誊写试题。写完后,我小心翼翼地把草稿纸折起来,塞进裤兜,举手向监考老师示意,很快一位老师走到了我跟前,我对他说:

    “老师,我想去趟厕所。”

    老师看了看表,回答说:“这才开考几分钟,早干什么去了,快去吧!”

    “谢谢!”我起身离席,经过马总的座位,走出教室。

    我向着男厕所飞跑而去,进门前,回头看了看身后,确认没有老师从教室里跟出来,便走了进去,直奔左起第一个厕位,我小心插好门后,将抄有试题的纸,夹在了预先和肖骐约定的水箱盖下。为了凑够如厕的时间,不引起监考老师的疑心,我站在厕所中没有马上离开,出神地冥想起来。我想起了十八岁生日过后,只身蹬着自行车跨进校门的那个雨天;想起了坐在全员出勤的、三百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中间,聆听的大学中的第一堂课;想起了大一时,走路快得像一阵风般地,穿梭在教学楼、宿舍和食堂之间;想起了和室友每次都收敛于性话题的卧谈;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孔小茉的情景;想起了无数个孤独苦闷的夜晚;也想起了无数自己辜负掉的蓝天白云……直至自己心中泛起不甘,才回过神,走出厕位,并带上门。

    在走回教室的路上,肖骐和我擦肩而过,我以一个不易察觉的幅度,冲他点了点头。

    我坐在座位上,继续盯着手表,表针滴滴答答地匀速转动,我知道这就是大学生活的倒计时。很快,时长两个钟头的考试,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即将过去四分之三,我再次举手,那位监考老师走到我跟前,不耐烦地问:“你又怎么了?”

    “实在不好意思,我还得去趟卫生间!”

    “你怎么搞的,不是已经去过了吗?”

    “可能是昨天在小饭馆,和同学们吃散伙饭,吃坏肚子了。”

    “我警告你,别耍花样!”

    “那不能,不过,我真的快憋不住了!”

    “好,我跟着你一起去!”

    我和老师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男厕,我看到左起第一个坑位没有人,心里的石头才落下。

    我步入厕位时,老师问:“身上没带着手机吧?”

    “没带,按您要求的,手机放在讲台前的书包里了。”我从门缝里盯着老师,“不信的话您也一起进来,不过这里边倒是有些窄!”

    “快点啊,我站在外面等你,听到手机响就算你作弊!”

    “好的,很快的。”我插上了门闩。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夹在水箱盖子下面的纸,看了看,是肖骐的字迹——按照题号排列的试题答案。我如获至宝地将那张纸,对折得小得不能再小,塞进了口袋。然后点燃一支烟,边跨在蹲坑两侧站着,边慢慢地吸着烟,烟燃尽后,为了发出足够清晰的撕纸声,使劲撕了不少卫生纸,然后拉下水箱,将碎纸冲走。走出厕位,那老师果然还站在门口,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下摆,便返回教室的座位。

    每当监考老师远离或背朝我时,我便把压在卷子下面的答案露出来,一题一题地抄到卷子上。我想到,顺利的话,自己盼望已久的,大学的最后一刻马上就要来到了,心里竟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感觉,笔尖在犹疑中,放慢了抄写的速度。

    想必此刻,同学们已经在向天空中高高抛起学士帽了;在校门口,在主教学楼下,在图书馆前,在航空馆的火箭旁,在钱学森、冯如的雕像边,身着学士服合影留念;或鼓起最后的勇气向心仪的人诉出按捺了四年的衷肠……想想在几年前,我还曾帮助石磊作弊通过考试,如今角色却转换了,在毕业证面前,只能以自己最不齿的方式,来屈身妥协。

    我两手空空地来到大学,而今徒增四岁,却什么也没能带走,除却胸中的不甘。我默念着,但愿这不甘成为我意念里的一根芒刺,时刻提醒我勇敢地扳回落后的比分;也但愿它成为一粒种子,在心中苦涩的土壤中生根发芽,日后可以结出超过常人的果实。

    也罢。我想,还是快些结束这一切,给大学画上句号,便加快了手上抄写的速度。

    一旁的马总看出了蹊跷,不断地清着嗓子,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我转头看他时,他便接连冲我使着眼色。

    抄完全部答案后,我第三次举起手,监考老师显得怒不可遏,站在教室前面喊:“你今天想怎么样?距考试结束还剩三分钟,你给我老实坐在座位上,不许再出去!”

    “我答完了,要提前交卷。”

    “自己放到讲台上面来!”那老师没好气地说。

    我把文具收拾妥当,站起身,手拿试卷,离开座位,路过马总身边时,极其隐蔽地把揉成一团的答案掉在了他脚边,然后径直走到讲台前,交卷。走到门口时,我正了正衣领,深吸一口气,抬腿离开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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