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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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璧眼神里微有醉态了,但他是清醒的,并没有醉。我这一问,忽然发现他心情沉重。他皱起眉来,长吁一声,说:“怎么说呢?谁也弄不明白啊!那时候,我年轻冒失,从血缘上是跟着你爸爸亲的,当然跟着说你妈妈不好。事实呢?他们之间没有爱情,思想也不一致。他们的结婚本身就是错误。你妈妈教书的那个小学里,有一些人,你爸爸反对她同那些人来往。……”

    我捉摸着家璧的话,心里难过,说:“那时,他们都对我说:你小,你不懂,长大就懂了!可我现在长大了,还是似懂非懂!”

    家璧带着哲学意味地说:“你这不懂实际也就是懂了!不是早有人说过了吗?‘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必去追究他们的事了,只希望你自己将来在婚姻问题上能慎重些,有道德一些,也不要把结婚当成人生的目的。有你童年时的痛苦,我想,你是会想到一个人在社会上应负的道德和责任的。”

    我说:“你的话很值得我回味!”

    堂兄家璧忽然说:“你小时的处境,我是同情的。幸好你并没有被逆境斫丧?你现在成了大学生,而且我听说你是思想进步的大学生,我很高兴!”

    我说:“社会现实教育了我,但我也得感谢所有在我成长过程中帮助过我的人,其中包括林雪妈妈。她给过我温暖,也给过我一些好的影响,甚至也帮助我开始认识人生。比如要守信用,这一点我一辈子都会恪守的。”

    家璧举起杯来,说:“为纪念她,让我们喝一口!”

    我喝了一口辛辣的酒,回忆着小时那种心灵痛苦的生活,不禁说:“大人不慎重,孩子太可怜了!”

    家璧点头,忽然眉头皱得更紧了,嗫嚅着说:“多少年来,我心里有些事老想告诉你,但……”

    我望着他那带点痛苦和酒意的脸,心里奇怪,说:“什么事呀?”

    家璧有点结舌,吞吞吐吐地说:“……那时我年轻,同情你的可怜,对你却又很少照顾。再说,今天我应当告诉你些秘密。那只狗‘约克’,是我把它牵走,坐小火车把它带到板桥镇丢弃的。我是怕它夜哭刺激了你的林雪妈妈……”他的话里有很深的歉意,看得出他的激动。

    我被他的坦率感动了,摇头真诚地说:“别这样说,你没有外加给过我什么痛苦,相反,你倒确是照顾过我。我们久不见面了。这次见到你,我感到对你的了解比从前加深了!而且,我喜欢你了!我觉得你是有思想的。”

    他似乎很感激,但又像受了什么触动,用手拍拍我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人嘛,总是要变的。这是个大时代!大时代!你知道,我是新闻记者,不能无动于衷,我在思考这社会上的许许多多问题。在昆明,大学里热气腾腾,我不能不有所感染。……”

    我忽然发现家璧在流泪,而且哽咽起来了。我吃惊地说:“你怎么了?”

    家璧不再吞吞吐吐了,说:“不能再不说了!虽然我确实难于出口,我放在心里多年的事是关于你妈妈的。”

    我微喟地说:“妈妈?……”是呀,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常常会想念那早已在上海被汽车撞死的妈妈。家璧要说的是什么事呢?……他这么神秘?……

    家璧内疚地在继续流泪,用一种忏悔的声调看着我说:“我对不起你啊!你妈妈,她也许并没有死。说她又结了婚,说她因为车祸死了,那是你爸爸让我说的。实际呢?我却听到过传闻,说她在抗战爆发那年,到过武汉。”他压低了声音,“你妈妈跟林雪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她不软弱!她不怕人说她是‘离了婚的女人’!她喜欢主宰自己的命运,她有一双能走崎岖人生道路的强劲的腿!”

    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会想到这些意外的事呢?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咂着杯中辛辣的白酒,心里像卷起了风暴。童年时妈妈讲给我听过的那个小树和大树的寓言故事顿时又萦绕在我耳畔。突然,我觉得我对妈妈和爸爸的事明白得多了。如果妈妈真的像家璧所说的那样,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同她见面的。饭店墙上贴着“莫谈国事”的红纸招贴,我默默地举起酒杯,对家璧说:“不要说对不起我,就凭你刚才告诉了我这些,我就感谢你!来,让我们为她祝福!干!”

    后来,我俩吃饱喝足,走到人流和车辆滚滚的街上,在烈日下分手。时光虽已造成记忆上的一些空白,刺心的创痛造成的印象是磨灭不了的。我回到学校,心头一直像放映影片似的展现出童年时一幕又一幕的情景。那是我自己的亲生妈妈慈爱流泪的面容,那是我的好后母林雪妈妈苍白美丽的身影,那是爸爸严肃冷漠的表情和锐利暴躁的眼睛。那是孤儿般的我那种寂寞欲哭的心情,那是一幅幅枯荷败叶灰暗的水墨小品。……那夜,我乱梦颠倒,仅仅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发魇”。第二天,同房间住的同学告诉我:“昨夜你怎么了?老是说梦话哼哼唧唧的。”

    第二年暑假,学校复员。当时,南京、上海一带,学潮如火。我回到南京后抽空到“张府园”和玄武门畔寻找故居。当然,经过战火铁蹄,两处都已面目全非。我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带了一束鲜花,骑了一辆自行车,到中华门外寻找林雪妈妈的坟墓。但,童年的记忆早已湮没。经历过日本侵略者著名的南京大屠杀以后,中华门外一片凄凉。我在荒冢乱岗之间骑车奔波,到一切与我记忆中有点相似的地方寻觅。绿草萋迷,野鸟吱啾,树丛处处,但何处能寻觅到我要找的那座孤坟呢?……

    后来,在雨花台边,我从一片开阔地穿过荆棘丛走下去。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一片绿莹莹、碧清碧清的池水。水中是茂盛开放着的带露的荷花与莲叶。金灿灿的阳光刚刚透过东边的树丛穿射过来,将一池粉红、洁白的荷花照得光辉照眼,红的像霞,白的像云,通明透亮,一尘不染,好美丽啊!我仿佛又有那第一次上楼见到林雪妈妈画的彩荷时的印象了!啊,往事袅袅!我走近池边,伫立在那里,深深地一口又一口呼吸着花香流溢的新鲜空气,久久、久久地不愿离开。

    回来的路上,我将那一束鲜花留在碧清碧清的池水边。……

    (原载《收获》)

    注释:

    [1]1935年12月1日,国民党在南京中央党部开六中全会时,亲日派头子汪精卫被刺,身中三枪。

    逝去的怅惘

    傍晚,淅沥沥,沙沙沙,下着绵绵秋雨。

    一个黑头发、大眼睛、体格匀称的孩子打着伞站在校门口。他是六年级的小学生翟永玉。从放学后,他就在那儿伫立着向对面张望,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雨水溅湿了裤腿,他的两脚早就站酸了。

    他用两只微带忧郁充满着盼望神采的大眼睛,隔着马路和河沟凝望着对面。对面,监狱黑围墙旁,有些兵士押着一连串囚犯在雨中走过。先是男犯,后是女犯,犯人们脚上拴着铁链,肩上挑着箩筐、水桶,扛着锄头、铁锨,走起路来,铁链甩地“哐啷哐啷”作响……

    但是,真失望呀!犯人中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个人。

    雨,无尽无休地淅沥沥、沙沙沙地在下……

    一

    翟永玉上的小学在南京老石桥,小学对面是著名的“老石桥监狱”。走出学校校门,是条宽阔的柏油马路,马路对面不远处四四方方的黑色高围墙里就是监狱,监狱四周,有一丈多宽的一条河沟,河沟里是碧绿发蓝夏天会咕噜噜冒泡的臭水,有一人多深,可以防止犯人逃跑。监狱黑色的高围墙上架着电网,墙角有高耸的岗楼,里边有荷枪监视犯人的哨兵,戴着德国式的绿钢盔。翟永玉刚来上小学三年级时,还弄不清监狱是什么东西,后来渐渐有点懂了,对监狱就产生了一种神秘感。听人说过:“老石桥监狱是‘模范监狱’,里边关了不少共产党,犯人在里面边劳动边学手艺,还有人给他们上《三民主义》课……”共产党是什么?翟永玉弄不清,只常听说中华门外雨花台这些年不断枪毙共产党。后来,翟永玉朦朦胧胧有点懂了:共产党是一些反对政府的人,给逮着不是杀就是关进监狱。这些事同他这样一个小学生本来关系似乎不大,只是自从杨苓老师被宪兵抓去以后,翟永玉的心上像“嘭”地丢进了一块大石头,浪花飞溅,引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再也不能平静了。

    从那天起,杨苓老师就失踪了,她那常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瘦削身影在学校里不见了。上常识课时,听不到她那北方口音的爽朗语言;课余,看不见她和蔼可亲的面容和那双生动含笑的眼睛了。哪里去了呢?是不是也在雨花台被枪毙了呢?呵,共产党难道就是像她这样的人吗?翟永玉纳闷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恐怖和忧伤,仿佛是做了一场说不清楚的梦。好几次,吃晚饭时,他鼓起勇气问爸爸。爸爸是大学教授,教历史的(什么是历史?翟永玉也弄不清),爸爸听了总是皱皱眉,叹口气,说:“这些事小孩子少管……你不懂!”唉,小学生为什么总被大人瞧不起呢?翟永玉早梦想着做中学生了!管它初中、高中,只要是中学生,总比小学生神气吧?做了中学生,爸爸总不能再说什么“少管”、“你不懂”了吧?可惜,离中学还有一截路呢!少管就少管,不懂就不懂!但要翟永玉忘掉杨老师却办不到。他常常念起杨老师。他有两个最好的朋友——翘着头发,绰号叫“怒发冲冠”的陈河金和鼻子上满是雀斑,绰号叫“胡椒鼻”的燕如思。三个人总要谈起杨老师。

    有一次,三个好朋友在校园草地上翻筋斗玩,翻累了!坐在草地上歇息,翟永玉思念地说:“唉,她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他是个重感情的孩子。

    陈河金是个驴踢马跳的调皮捣蛋虫。有一双聪明伶俐的眼睛和一条沙哑的嗓子,这一向常看影片《火烧红莲寺》,他说一口道地的南京话:“我要是有《火烧红莲寺》里金罗汉的本领,就派两只老鹰把她救出来。”

    “胡椒鼻”燕如思爱说大话,办事却胆小,眨着眼皮儿说:“人说共产党厉害得很。准会有人搭救她越狱逃跑!”他是个富于幻想的孩子。

    燕如思一说,翟永玉就能充分展开想象,眼前好像演电影,看到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黑夜,从监狱布满电网的黑色墙头上出现了杨苓老师紧张苍白的面容,她正翻出墙来,下边有搭救她的人插着枪备着一匹马接应……

    不久后的一天,三个好朋友放学一起走出校门时,“怒发冲冠”的陈河金忽然神秘地告诉翟永玉和燕如思:“你们知道吗?杨苓老师就关在对面模范监狱里!”

    “真的?”翟永玉惊讶得像条鱼似的张大了嘴,几乎要“啊”地叫起来。

    “吹牛!”燕如思耸耸胡椒鼻,不信。

    “谁骗你们是小狗!”陈河金着急地赌咒,“我爸爸听他朋友说的!”陈河金的爸爸是“来复会堂”的牧师,那些教友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翟永玉瞪大了眼问:“她好吗?”

    “那谁知道!”陈河金用嘴指指对面黑色的“模范监狱”说,“反正她就关在这高高的黑墙里边。”

    “是吗?”翟永玉沉吟着,也不知为什么,心头泛起一阵酸楚,睫毛也湿润了。

    “胡椒鼻”燕如思出主意说:“犯人时常出来挑水种菜,我们可以留神看看,要是能看到杨老师,多好!”

    陈河金摇头,说:“难呐,女犯人出来种菜的不多,出来挑水浇菜的大都是男犯人。”

    是啊,翟永玉也常见到,就在黑墙脚下,靠近河沟有些空地,全是监狱里犯人种的菜地,犯人总是由戴着青天白日徽军帽的士兵押着,脚拴铁链,穿着一色的灰布衣,戴着圆的灰帽出来挑水浇菜或锄地,多数是男犯,女犯很少,铁链声拖地总是“哐啷哐啷”地震得人心颤……

    从那以后,翟永玉每天下午放学走进校门时,只要看到校门对面黑墙围绕着的监狱,就要想到杨苓老师,也总要焦灼不安地凝神望着监狱周围,在淡淡的怅惘中,用眼睛到处寻找,希望能看到一长串一长串被押解出来劳动或劳动完毕押解回去的犯人,希望能忽然看到犯人中出现杨苓老师。

    假使看到已经做了犯人的杨老师怎么办吗?翟永玉是个重感情的孩子,早打定主意了。看到了杨老师,马上冲上去,热情地说:“老师,我们想你,大家都想你!陈河金和燕如思也都想你……”他心神不定地想:见到杨老师,我一定会哭的!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想到杨老师就会心酸,是因为杨老师那样好的人现在竟在监牢里做犯人了吗?当然是这样!真想能帮助杨老师呀!怎么帮助呢?他感到毫无办法,所以要哭。一个人想帮助自己所爱的人却无法帮助,怎么能不悲哀呢!他怀着这种热烈的企求、盼望、渴思和伤感的心情,经常在校门口默然伫立,凝神张望。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燕如思或者陈河金,睁大天真纯洁的眼睛,像等待奇迹发生似的守候着自己连做梦也常梦见的人。

    时光像水一般流逝,总是失望连着失望。他想要看见的那张面孔始终没有出现,他心头总有一种永别的凄凉,无法驱散。

    哦,令人难忘的黑色监狱!令人难忘的那个白色的梦……

    二

    翟永玉喜欢五月,也不喜欢五月。

    五月带来了一片绮丽夺目的光彩,暖融融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色的浮云。浅绿、金黄、朱红、淡紫……各色的花都盛开了。阳光灿烂温和,天空明朗开阔。大自然生气勃勃,有鸟儿飞翔啼鸣,有蝴蝶翻飞。五月里,玄武湖上柳丝泛绿,划上小船,把两脚插在凉津津的水里,沐着春风,在嫩油油的荷叶丛里穿行,快活极了。五月里,红艳艳的樱桃已经上市,家里门前的石榴树也怒放出猩红的花朵。鸡鸣寺和北极阁上树木成荫。白杨树上有鸟窝,会爬树就能掏到鸟蛋和灰白羽毛的山雀和花喜鹊。五月,是春天最美的月份。但是,为什么五月里有那么多令人沉重不快的“国耻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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