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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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五月,“国耻日”真多啊!中国人为什么这么不争气呢?五月三日!是“国耻日”,五月四日是“国耻日”,五月七日和五月九日都是“国耻日”,到月底五月三十日又是“国耻日”。前两年,翟永玉还在小学三四年级时,每到“国耻日”,学校里一早就集合学生在操场上降半旗。降半旗后,校长彭大胡子总是穿着长袍站在操场上向学生们演讲,他前额很低,胡子很黑,面孔黄胖,眼神既庄严又忧郁。五月三日就讲“济南惨案”蔡公时被日本帝国主义者杀害的经过;五月四日就讲民国八年北京学生为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如何游行示威遭到镇压的旧事,五月七日和五月九日就讲日本帝国主义者怎么提出侵华的二十一条,到五月三十日就讲十一年前上海的“五卅”惨案。彭大胡子讲话声音像打雷,响得很,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讲着讲着,彭大胡子就会放声大哭,哭得十分伤心。学生们每逢这种时候,总是对他崇敬得五体投地,他一哭,操场上立正站着的学生们也都跟着哭,翟永玉也不例外。中国为什么这么弱呢?日本这样欺侮中国,为什么不能同它打一打?爸爸许多朋友来谈话,都说应当抗日,政府却老是学乌龟缩着脖子,是怎么回事?真叫人憋气!连翟永玉这样十三岁的小学生,也感到一种难以忍耐的窒息了。但是,从五年级开始,到了五月的“国耻日”,彭大胖子不那么慷慨激昂地演讲了。据说,不让讲。为什么?弄不清。总之,到了五月,在“国耻日”,只看到默默下半旗了!只有在音乐课上,教唱歌的吴老太婆仍教一些抗日歌曲。唱着抗日歌曲时,翟永玉才感到舒心适意:“拿起你的枪快快儿上前方,和这恶虎狼拼命地战一场!我们受亏已不少,今天和它算总账……”

    人都说同日本要打仗。日本占了东三省,又老在华北闹事。日本说它是中国的保护者,中国是它的独占殖民地。翟永玉在家里,有时也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翻开爸爸订的上海《新闻报》和南京的《中央日报》看,不能全懂,但能明白个大概的意思。翟永玉喜欢看到有东北义勇军抗日的新闻,但是这种消息很少。他年岁小,又同陈河金、燕如思很要好,课余常去踢小皮球、打玻璃弹子、骑自行车,或者到玄武湖划小船,去北极阁爬山,到台城上观景。他觉得国家大事做小学生的反正也管不着,有时也就丢在脑后不想了。

    只是,杨苓老师常让学生去想这些事。

    她情感鲜明,教常识时,有时讲历史故事,讲岳飞、史可法、文天祥……她讲这些,学生都懂,这是让大家懂得抗日的道理。到了五月,讲“国耻日”的事时,她和校长彭大胖子不同,她不哭!她说:“同学们,哭有什么用?用不着哭,要记住仇恨,将来雪耻!”她的话,每句都喷吐着灼热的气息。她是级任老师,去年五月,在学校一年一度组织同乐会时,翟永玉演过杨老师编的一个小歌舞剧,题目叫作“狮哥哥,醒来吧!”。演过以后,他就得了一个“狮哥哥”的绰号。

    杨老师编的这个短剧情节很简单,美妙的风琴声,配合着美妙的小小的银铃声,丝丝缕缕地飘出,在空气中轻轻地流荡……那是一幅幅现在回忆起来仍令人激动鼓舞的美好画面……清晨,太阳还未射进那露珠晶莹、绿荫浓郁的大森林,森林里狮哥哥睡着了,豺狼虎豹和狐狸出来为非作歹,合计着要杀死狮哥哥,一位美丽的正义仙子飞来,载歌载舞唤醒了睡狮,狮哥哥醒来,消灭了豺狼,与仙子一同歌舞,森林恢复了宁静美好……

    翟永玉平时喜欢运动,健壮活跃,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杨老师要他扮演“狮哥哥”,又选了班上平时歌舞最出色的欧阳华婷来演“正义仙子”。演出的那晚,台前汽灯璀璨,翟永玉上身斜披着“狮皮”,露出健美的身体。杨老师给他化妆时让他穿上鲜艳的红布短裤,腰间佩上熠熠发亮的匕首,标致极了!他沉睡时,“正义仙子”来临。欧阳华婷是班上最灵巧活泼的女同学了,有一双美丽的眸子,穿一身飘拂的红衣,配着敷了粉的白净肌肤,特别耀眼刺目。她拔着漆黑的瀑布般的长发,赤着脚,裸露的手腕和脚踝上系着小小的银铃。她绕着睡狮翩翩起舞,歌声婉转,小银铃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她像风车似的旋舞,姿态动人。太阳的金光射进了大森林,狮哥哥醒来了,拔出雪亮的匕首,迈着战斗的步伐,舞蹈起来。那真是童年时代美好的瞬间,舞蹈将人带进一个神话世界……节目结束时,台下的老师和同学急风暴雨似的用力鼓掌,既是因为节目的美,更是因为剧情的含意使人激动。睡狮隐喻的正是中国呀!那些豺狼虎豹当然指的就是帝国主义了!但是评奖时,这个最受热烈欢迎的剧目却没有得奖。听说杨苓老师受到了训育主任靳克明的攻击。那个生着一双阴冷的眼睛的靳克明指责:为什么要用红衣红裤?用那么多红色干什么?红色有什么错呢?翟永玉想不通。

    这事也就那么过去了。到了秋天,学校照例在开秋季运动会时要演出一些节目。杨苓老师根据报上登的朝鲜志士安重根刺死日本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的故事,编了一个小剧。杨老师让陈河金演安重根,让翟永玉演本庄繁。翟永玉火了:“为什么要我做日本鬼子呢?我不干!我是中国人!”杨老师知心会意地笑着说:“翟永玉,你恨敌人,很对!但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要演这出戏呢?”“为了……让人知道日本鬼子坏!让人知道安重根的勇敢!”“对了,假使大家都不肯演本庄繁,这出戏能演得成吗?”翟永玉摇摇头。杨老师用手掠一掠她那秀美的黑发,她那双生动含笑的眼睛闪闪发亮:“所以,你要把本庄繁演好,把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暴凶恶演出来。”杨老师的话像电流暖透一了翟永玉的心房,他豁然开朗了,笑着点头说:“杨老师,我演!”……

    演出那天,翟永玉十分认真,当演到安重根掷手榴弹,本庄繁应声仰面倒下去时,翟永玉太卖力了,直挺挺跌下去,为了逼真,跌得太重了,头部“砰”地砸在木板搭的戏台上,一下子昏厥过去了。人们还以为他演得逼真,当他被抬到后台时,掌声还在“啪啪啪”响着,其实他是脑震荡。杨苓老师亲自护送他到医院,像妈妈一样守候了一夜。他在医院躺了两天,又回家休息了一个星期。翟永玉的后母娘家是上海的绸缎商。后母常常回上海娘家去住,这时又走了。由女佣人李嫂照顾他。李嫂总管家务,洗衣、烧饭、打扫房间,忙得很。平时,翟永玉只能独自躺在自己房里的小铁床上,有时看看故事书,有时呆呆看着玻璃窗外那棵白杨树上的叶子被秋风吹打,旋转着,一片,两片,三片地往下掉……

    他再也想不到,躺在家里养伤的时候,学校里出了事。一个阴暗的黄昏,墙上的自鸣钟滴答走动,“——……”敲了六下,刚亮灯的时候,“怒发冲冠”陈河金和“胡椒鼻”燕如思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跑来了。

    陈河金头发翘翘的,额上冒着汗急吼吼地说:“‘狮哥哥’,杨老师给宪兵抓去了!”

    燕如思说:“听说她是女共产党!”

    翟永玉撑起身子靠枕头坐着,听到这意外消息,感到一阵窒息,睁得有杏儿大的眼里溢满泪水说:“怎么一回事呢?快详细说说呀!”

    “胡椒鼻”眨着眼皮儿说:“我们没见到,都是听说的。要是谁当我的面抓走杨老师,我准跟他拼命!”

    “怒发冲冠”陈河金摇头叹气:“下午,在上课,听说来了宪兵,坐的小汽车,训育主任靳克明把杨老师找到办公室去,宪兵就将她带出校门上汽车走了。”

    翟永玉神魂不定,说不出话来,只是皱眉想:难道共产党就是杨老师这样的人?难道她会被抓到雨花台枪毙?……谁知道呢?谁能说呢?

    两个好朋友走后,翟永玉躺在床上,凝望着黑黝黝的窗外,心里烦躁寂寞,一个人独自想了很久很久。那晚,爸爸从大学里回来得很迟,开晚饭时翟永玉起床吃饭,爸爸发现他眼眶红着,问:“什么事哭?”

    翟永玉一枝一瓣老实说了,问:“爸爸,杨老师会给枪毙吗?”

    爸爸耸着浓眉“哼”了一声,半晌才说:“谁知道!你年岁小,这些事你不懂的!”

    不懂归不懂,翟永玉一静下来,就牵肠挂肚,再也忘不了杨老师那双生动含笑的眼睛和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容。

    三

    脑震荡痊愈后,回到学校,翟永玉头一天上午上英文课就碰到一件倒霉事。教英文的老师黎方叔,是湖南人,上课时喜欢手持一根鸡毛掸子作教杆。鸡毛掸子不打人,却会“啪”、“啪”打桌子,吓得学生打哆嗦。上英文课时,翟永玉怕记不住,喜欢在英文单词下边用中国字注音,请病假回来后,缺了课,陈河金将新教的课文念给他听,翟永玉在“a lot of pupils”下注了“哎,老豆腐飘飘儿”。上课时,翟永玉怕黎方叔叫他站起来念课文,故意缩着脖子躲在前排同学的背后,谁知,你怕水淹,它偏下雨,黎方叔说:“翟永玉,站起来。念课文!”翟永玉硬着头皮起来结结巴巴地念。念到“哎,老豆腐飘飘儿”,黎方叔气得瞪眼,走上来一鸡毛掸子打在桌上:“啪!”翟永玉吓得一跳,黎方叔抢过课本一看,胡子也翘了。翟永玉被罚站了整整一堂课。

    一下课,陈河金、燕如思和其他一些同学都上来了。大家将黎方叔臭骂了一顿,翟永玉也未消气,中午放学后,三人结伴走回家去,边走边说。

    陈河金和燕如思故意说笑话想逗得翟永玉高兴起来。

    陈河金问:“睡觉用的枕头英文怎么说?”

    燕如思洋腔洋调地说:

    “外布里糠!”

    “橘子呢?”

    “剥了皮吃!”

    “苹果呢?”

    “削了皮吃!”

    “吃饭呢?”

    “米面肚里吞!”

    “睡觉呢?”

    “闭眼床上躺!”

    但,翟永玉仍旧不笑。

    陈河金说:“‘狮哥哥’,你别老是生气了!罚站有什么了不起,不在乎它!”

    翟永玉忽然说:“我哪是为罚站生气呀,我是想到了杨老师,她从来不骂人不罚站也不抽鸡毛掸子。”

    三人这一说,竟商量着怎么替杨苓老师报仇的事了。

    三人都住在城北,沿着老石桥从唱经楼往丹凤街方向走,这一带,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不过一丈几尺宽,两旁店铺挂着大大小小的市招;屋檐都朝外伸上来。小百货店矮小的店面有大玻璃窗,里边摆满了红红绿绿的物品。黄包车、脚踏车和行人以及牵着驴子和马的乡下人都很多,那些牵牲口的乡下人都在炸油条的店里买上一两根油条塞给驴子和马吃。街上有野狗到处窜来窜去伸着舌头找食。米店、柴炭店,酱坊、茶馆、卖盐水鸭的铺子挤得密密的。

    翟永玉说:“黎方叔跟靳克明是同乡,靳克明这家伙太坏了,杨老师是给他害的!”

    陈河金说:“靳克明这坏蛋,我倒有个点子报仇!”

    翟永玉问:“‘怒发冲冠’,什么点子?”

    陈河金说:“父债子还!”

    “胡椒鼻”燕如思笑着说:“我明白,找靳克明那个宝贝儿子算账!他那个宝贝儿子,我一个指头就能叫他趴下!”

    陈河金咯咯笑了,说:“聪明,正是找他儿子算账。”

    翟永玉和燕如思都“格格”笑了。

    陈河金说:“狠狠揍那个靳小宝一顿!”

    原来,训育主任靳克明的儿子靳小宝在小学上三年级,尖头把戏的,倚仗爹是训育主任,在班上称王称霸,不但顽皮,还常欺侮同学,大家都讨厌他。

    “胡椒鼻”眨着眼皮儿说:“他人小,一拳就叫他狗吃屎,揍他不算英雄。我有个好主意,不揍他,用他来气死靳克明,好不好?”

    翟永玉和陈河金同声说好,问“胡椒鼻”是什么好主意。

    “胡椒鼻”燕如思招手说:“附耳上来,听仙人指点你们一二!下午不是有习字课吗?……”他轻声把主意讲了,翟永玉和陈河金都哈哈捧着肚子笑。三人决定下午放学后就这么干。

    天高气爽,下午最后一节是习字课,教习字的是身材修长的唐老师,因为剃个和尚头,同学们叫他“唐僧”。“唐僧”上课最省劲儿了,老是漫不经心地叫大家用毛笔临摹《星录小楷》,他自己就坐在讲台上练字,今天也是这样,下课铃“滴铃!滴铃!”一摇,翟永玉往书包里装好墨盒、毛笔,就给陈河金、燕如思使了个眼色,三人一起像炮弹出膛似的窜出教室往后边中央大学的后门跑,陈河金一边跑一边咯咯笑着说:“我最怕听上课铃,最爱听下课铃了!”引得翟永玉和“胡椒鼻”也笑。

    进大学后门以后,转两个弯就是大学的图书馆。图书馆后边法国梧桐树下,有个木头的大垃圾箱。垃圾箱里主要倒的是废纸。每天有大批国外寄书来的包装纸,撕下来扔在这里。包装纸上常有外国邮票,小学里的“集邮迷”摸到了这个窍门,下了课常有悄悄来这里捡邮票的。燕如思集邮,知道靳克明那个宝贝儿子靳小宝每天下课后都偷偷独自跑来捡邮票,三人漫步在空气新鲜的林荫道上,走到这里守候。

    大梧桐树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吵成一片。三人在散发着霉腐和潮湿气味的垃圾箱里正在往外掏废纸、撕邮票的时候,远远看见靳小宝一跳一蹦地来了。陈河金说:“快,来了!”三人躲到垃圾箱后蹲着,掏出手帕来,对折成三角形各自蒙住眼睛以下向脑后一扎。这是从新放映的美国影片《劫后英雄》里学来的方法。靳小宝刚一到,就被陈河金当胸一把揪住,翟永玉上前掀起他的上衣把他脸盖住了,燕如思上来隔着上衣狠狠扭了一把靳小宝胖嘟嘟的脸,靳小宝“哇”的一叫,燕如思说:“不准叫!你叫,揍!”

    靳小宝不敢再叫,带着哭声蚊子似的哼哼:“放了我吧,我下次不来捡邮票了!”他以为是高年级的同学嫌他来捡邮票所以欺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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