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将靳小宝带到了图书馆后一处拱形走廊旁的冷僻处,陈河金从书包里掏出了墨盒和毛笔,吼着说:“现在,要在你背上写五个字,写完,你乖乖带回去给你老子看!”说这话时,他故意使自己的声音像个尖嗓子的老太婆,逗得翟永玉和“胡椒鼻”嗤嗤暗笑。
靳小宝被自己的上衣蒙着头,不敢吱声,乖乖地点头,嘴里“呣呣”表示听话。
陈河金把毛笔递到翟永玉手里,说:“快写!”
翟永玉掂起毛笔在“胡椒鼻”手里拿着的墨盒里舔了几舔,笔尖饱含墨汁,掀起斩小宝的内衣,在靳小宝背上写了五个大字:“打倒靳克明!”
写完,三个人猫耍老鼠地呵靳小宝的痒,靳小宝本来哭了,一呵痒,“呜呜——咯咯”又哭又笑。陈河金说:“站着不准动!乖乖站着,十分钟放你!不好好站,就不放!”
翟永玉装得粗门大嗓地说:“记住,回去后给你爹看看你背上的字!他看了一定高兴!”
“胡椒鼻”心眼儿多,先下一步棋以防万一,叮嘱:“不许说是谁给你写的!要是你认出我们告了状,我们饶不了你,听到没有?”
靳小宝连连点头,乖乖站着,像个木头人动也不动。
三人悄悄溜了,走远了,翟永玉倒担心了:“万一他认出我们了怎么办?”
燕如思眨眨眼皮儿,说:“谅他不敢!”
陈河金当初干的时候,心里痛快,头脑发热,现在冷静下来了,倒也有些担忧,说:“是呀!……反正我想脸是遮着认不出的,他顶多认衣服。明天,我们都换成童子军服来上学。”童子军服有的学生经常穿,有的只有礼拜三有童子军课时才穿。
三人都觉得这办法好。给杨老师报了仇,心里痛快,一路唱着歌回去:“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锋!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锋!不怕你关山千万重,不怕你关山千万重!……”唱一阵,笑一阵,高兴得很。
翟永玉夜里常爱做梦。像他这般年纪,梦境是广阔有趣的。有时,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牧羊的孩子,躺在山上野花丛中,仰望蓝天,守护着羊群吃草;有时,又梦见海上的双桅船、湖上的荷花丛,太阳和云彩,月亮和星星。一声鹧鸪的鸣叫,一串葡萄的坠落,都会闯进梦境,敲动心扉。自己用幻想编织成的美梦会在他脸上引出笑容。但这夜,他老是做可怕的噩梦。梦见白雾茫茫,白雾里,一片荒坟;还梦见戴德国式钢盔的士兵杀人,枪毙人,用大刀队的刀片砍,被杀的人里有杨苓老师,梦见靳克明铁青着脸用冰冷的眼光瞅着说:“哼!我知道在我儿子背上写字的就是你!……”他时常惊醒过来,身上出汗,心头充满恐怖……
四
靳小宝回去后是怎么向靳克明哭诉的?不知道。第二天,翟永玉和陈河金、燕如思都穿了黄卡其童子军服去上学,上午平静无事,下午“滴铃滴铃”摇上课铃前,三人在教室前的草坪上见面。消息灵通的陈河金忽然神秘地说:“嗨,告诉你俩一件重要大事!”
看到陈河金的神态,“胡椒鼻”睁圆了眼睛,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乒乓球。
翟永玉也惊愣着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呀?”
陈河金的爸爸是“来复会堂”的牧师。“来复会堂”在城北,是幢很大的竖着十字架用红砖砌的尖顶洋房。夕阳西下,常听到教堂低沉的钟声随风荡漾。礼拜天,耶稣教徒做礼拜,陈河金的爸爸戴着金丝眼镜,穿上白领子黑颜色的长袍在圣坛上讲《圣经》,神色严肃而雍容。陈河金的妈妈——一个梳S髻戴黑边眼镜的小妇人,就咿咿哑哑弹风琴为教徒们唱赞美诗伴奏。为了好奇,翟永玉和燕如思曾经跟陈河金一起到“来复会堂”做过“礼拜”。事后,“胡椒鼻”说:“倒霉,倒霉!这比上算术课还闷气!”翟永玉说:“下次用八人大轿抬我,我也不来了!”陈河金宽厚地说:“这是你俩骂,我不生气!别人骂,我可不答应!”……这话扯远了!陈河金他爸爸名叫陈长川,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所以陈河金消息也灵通,看到陈河金那种神色,翟永玉估计一定有爆炸性的惊人新闻。
果然,“怒发冲冠”陈河金神秘地把脑袋伸在翟永玉和燕如思两颗脑袋中间,说:“前天夜里,雨花台枪毙了一批共产党,有男有女,尸体都运到中大医学院里了!”
“胡椒鼻”大惑不解:“运那干什么?”
翟永玉搡他一下,说:“‘胡椒鼻’,你真饭桶,这都不懂!送给医学院解剖嘛!”他注意到了陈河金说的“有男有女”,马上想到了杨老师,心里打了个寒噤,立刻问,“有杨老师吗?”
燕如思恍然大悟,“呵”了一声,胡椒鼻上沁出了汗水。
陈河金两只聪明伶俐的眼睛定着神,叹口气摇头:“谁知道呢?枪毙共产党听说是秘密的,夜里偷偷干的。既然有男有女,我怕那里边说不定有杨老师!”
燕如思点头:“呣,可能!”
翟永玉突然心里一阵痛楚和惊悸,想:是呀,说不定真会有杨老师呢!……他忽然抑制不住地说:“我真想去看看呀!……”
“看?”陈河金惊讶地问。
“去看看有没有杨老师!”翟永玉面色苍白哽咽着说。他是一个重感情的孩子。那次脑震荡躺在医院里,半夜醒来,见到杨老师陪伴在身边,那双亲切含笑的眼睛,使他感到杨老师像自己的妈妈,不能忘,永远不能忘……
“胡椒鼻”叹了一口气,纠紧眉心点头:“是呀!……是该去看看!听说,解剖以后尸体都割零碎了,想看也没有了!不过,要我去看,我……”他想说“我害怕”,但平日大话说惯了,不愿这样说,改口道:“我真希望其中没有杨老师。”
陈河金搔搔满头翘着的头发:“是呀!……”他心里也怕,可是也不愿意表示畏怯。他平日是个勇敢的孩子,在同学中历来是以善于打架又善于踢球出名的,所以说,“去看看打听一下也好。”
翟永玉心里怕,但此刻浑身的血都沸腾了,他是个意志坚强的孩子,此刻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看看医学院里那被送去给医科大学生解剖的尸体里有没有杨老师。他衷心希望没有。没有,意味着杨苓老师仍活着。但万一有呢!除了怕到医学院去看尸体,他更怕万一看到真有杨老师的尸体在那儿……一想,他又顾虑重重,犹豫起来了。
陈河金和燕如思都误会了翟永玉的意思。燕如思以为翟永玉胆怯,正合自己心意,叹口气说:“不去算了,去我倒是不怕的!”陈河金也以为翟永玉害怕,但他下了决心要去看看,见翟永玉犹豫,打气说:“‘狮哥哥’,别怕!我们三个人一起去,胆就壮了。杨老师那么好,能不去看看吗?”
翟永玉从梦中醒来似的说:“我怕什么呀!我是不希望那里边有杨老师!我怕万一看到了杨老师,我会伤心的!”他喉咙里好像堵着团东西,两滴清泪从眼眶里流下来。
陈河金叹了一口气:“谁希望杨老师死呢?可是不去看看,能安得下这颗心吗?”
“胡椒鼻”眨着眼皮儿说:“‘怒发冲冠’,你找你爸爸托人打听一下不好吗?那比跑去看强多了!”他对杨老师也有感情,但确实太怕,不想去。
陈河金顿脚,说:“‘胡椒鼻’,你真孬种!要能打听到我不会去打听?还要你来提醒?你要是对杨老师有一点点感情,你也不该提出不去呀!我的意思是:今天下课后我们三个一起去医学院,谁不去谁就是这个——”他伸出小拇指。
摇上课铃了!“滴铃!滴铃!滴铃!……”校工郑老五摇着铃沿教室走过去。三人连忙一起走进教室,下午先上一节美术课,接着两节国文课,是做作文。杨老师被捕后,教国文的顾老师变得胆小了。他是个大学毕业生,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以前常常在课堂上讲点抗日义勇军的故事,抱怨政府不肯抗日大失民心,最近沉默寡言,上课照课本读读讲讲算完。翟永玉坐定拿出作文簿。见顾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作文题:《日行一善》。童子军本来规定要“日行一善”。翟永玉抄下了作文题,回头同陈河金和燕如思做了个“快写”的手势,心里根本不想认真去写。他磨好墨,潦潦草草,三下五除二,写好就交了卷出来。“怒发冲冠”和“胡椒鼻”见他交了卷,心里发慌,也草草写满了两张红格子纸交卷出来。见翟永玉已在教室对面走廊里等着向他俩招手了,陈河金、燕如思背着书包拔腿跑过去。
翟永玉埋怨:“唉!你俩像蜗牛爬格子,真慢!”
陈河金嘿嘿笑道:“还嫌慢!我是张天师画符,画了两张纸,不到三百字!”
燕如思摇着头说:“我写得太简单了!说:我在路上拣到一块钱,就等在那儿。一会儿,丢了钱的人回来了,是个老太太,我把钱还给了她。她夸我:‘你真好!’”
陈河金拍大腿说:“糟糟糟!我也是这么写的,怎么这样巧呢?”
翟永玉已经连“糟”也说不出口了!像吃了堵口梨愣在那儿。去年春天,他捡到过一块钱交给了级任老师杨苓。杨老师在年级会上表扬了他。今天写作文,想到了杨老师,也就记起了这件事。谁想到竟同陈河金、燕如思都一样了呢?平时他的作文分数总是九十以上,今天不行了!他叹口气说:“完蛋了完蛋了!走吧,快去医学院吧!”
三个六年级小学生背着书包匆匆穿过大操场向学校后门奔去。后门附近有一棵大的桦树潇洒地挺立着,树上有鸟儿吱吱啾啾地叫。这儿隔着一片长着荒草的小空地同中央大学的后门相通。中大的后门漆着的棕色油漆已经剥落,开这扇门的原因是教育系的师生要到小学里来实习旁听,心理系的学生要在小学里找学生进行心理研究。后门的门房里有个白胡子老传达管着门。他耳朵聋,见到小学生进来,一般都不闻不问,有时也只偶尔喝问一声:“做什么的?”小学生不去搭理,嘻嘻哈哈跑进来了也就算了。今天也这样,白胡子老头吆喝:“做什么?”陈河金哈哈一笑,燕如思做个鬼脸,翟永玉带头飞步快跑,三个人气喘吁吁闯过了关,一起沿林荫道朝医学院方向跑去。
医学院,三人并不太陌生,过去,结伙到医学院旁边的操场上踢小皮球,经过医学院大楼时曾带着好奇心进去张望过。医学院是一幢三层楼红砖砌的大洋房,三层楼中央还有个高高的钟楼。他们那次踩着台阶走进红漆地板的医学院楼下,闻见一股冲鼻的酒精医药味。翟永玉小时候腮下淋巴腺发炎开刀在医院里闻到过这种可怕可厌的气味。他们走入楼下甬道,透过开着的大厅的房门,看到不少穿白大褂的教授和学生正静静地在远处围着一张金属架子床不知在干些什么。近处一个门里,有许多大玻璃瓶。瓶中的酒精里泡着死婴、人头、人手、人脚、心肝五脏之类,真恶心呀!大家看了都吓得伸舌头,连忙退出来。从那次进去过以后,翟永玉每次走过医学院,再也不想进去了。谁料到今天竟又要走进这令人恐怖不安的医学院里来了呢?心情如此忐忑、如此伤感又综合着焦灼,一种急切希望揭晓心底的谜和惦念杨老师的心情,像烈火炙着他的心,沸腾着他的血。当然,也同样体现在陈河金和燕如思的心上和身上。
风吹得路边粗壮的法国梧桐树枝微微晃动,作响。现在,有着高高钟楼的红砖三层楼的医学院呈现在眼前了。它对翟承玉和陈河金、燕如思来说,既陌生又熟悉,既公开又神秘,是一座充满了难闻的药水味,粉墙惨白呈现出凄凉气氛的“迷宫”。那些装着被肢解了的人体的大酒精瓶,那些装着未出生的胎儿的大酒精瓶,都使人看了心惊胆战。如今,试想在那儿会躺着一具具尸体,而且那些尸体中很可能有亲爱的杨老师……这怎么能去想象!怎么能使人忍受?那将是怎样可怖而使人伤心的景象呢?三人的心在战栗,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那幢有着高高的大钟楼的三层楼红砖房走去。
越过那棵枝粗叶茂大伞似的老槐树,走上那一级又一级水泥台阶,踏进医学院大楼的正门,昏暗的甬道里亮着昏黄的电灯。又闻到那种刺鼻的药水味了,但甬道周围的几间房门全紧闭着,翟永玉和陈河金、燕如思都愣住了!该到哪里去看尸体呢?
杨苓老师那一双美丽含笑的眼睛,又浮现在翟永玉的眼前。杨老师啊,你可知道,我们虽然这般害怕,但都终于到这恐怖的“红房子”里找你来了!……
五
夜里,翟永玉又梦见了杨老师。杨老师穿的仍是她平时爱穿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她看上去很年轻,但翟永玉仔细看她时,发现她眼角、额头、脸颊,都好像悄悄地藏着皱纹,一笑或一皱眉,皱纹就会爬出来。
那是在海边的悬崖上,脚下,大海汹涌澎湃,海浪声冲击着不平静的夜晚。黑夜里,海天茫茫,深邃莫测。海风呼呼地响,高大的浪头冲上了悬崖,卷走了杨老师……
梦醒了,翟永玉心里感到空虚。他三年前,跟爸爸到过山东青岛海边看到过海,坐过海船。记忆中的海和梦中的海一样使他感到迷惘。
人为什么会有记忆?杨老师给翟永玉留下的记忆为什么这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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