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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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冬天的一个夜里,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早晨,地上屋上树上就白茫茫堆积起五六寸厚了。上午第一节算术课下课时,小学生们从教室里蜂拥着连喊带叫地冲出来,雪地上踩满了一溜一溜从近处到远处延伸而来的脚印。小学生们有的在雪地上打滚,有的在雪地上滑行,有的滚雪人,有的打起雪仗来了。打雪仗的分成两伙,一边在南一边在北。翟永玉正巧同班上的同学宋玉昆等站在南边,陈河金和燕如思等却在北边。平日,他们三个好朋友像“三剑客”,你不离我,我不离你。今天,混战中分成了两方。有人大声吆喝:“冲啊!占领他们的碉堡!”翟永玉、宋玉昆一马当先冲上前去,对方正在“碉堡”——一处被雪覆盖了的篱笆旁反扑。宋玉昆绰号叫“皮蛋”,功课差,打架最有本事。混战中,守“碉堡”的敌军退却,只有陈河金和燕如思还在“顽抗”。风,扬着飞舞的小雪花急急地旋转。陈河金头发翘翘的和燕如思正用雪球“还击”,似乎要“与阵地共存亡”。宋玉昆高叫:“抓俘虏!”“啪”的一个雪球砸在陈河金脸上,陈河金“哎呀”一声颤颤地捧脸蹲了下去,鲜红的鼻血淋洒了一地。翟永玉明白:宋玉昆的雪球里包着石子!他火冒三丈,冲上前去质问:“皮蛋!为什么雪里包石头?”那边,燕如思等将陈河金送往卫生室,这边,宋玉昆怒骂一声:“好,‘狮哥哥’,你当汉奸了!”两人立刻扭打起来。

    雪仗停止了,翟永玉和宋玉昆扭腰踢腿抱在一起。摔倒又起来,起来又摔倒。他们周围像捣翻了蜂房,同学们有的起哄,有的劝架,有那平日被宋玉昆欺侮过的,希望翟永玉揍宋玉昆一顿;有那平时跟宋玉昆要好的,给宋玉昆喝彩助威。

    “滴铃!滴铃!滴铃!……”上课铃响了!操场上的学生纷纷踢踢踏踏跑进教室里去。翟永玉想放手不打也回教室去上课,宋玉昆却趁机狠狠打了翟永玉一拳,两人又抱在一起摔打起来,只听到训育主任靳克明那冷冷的声音在叫:“过来!”

    靳克明长着一张窄长脸,脸上的肉好像是死的,不会动。他是来上手工课的,正手捧一大盆黄泥来让大家做泥工。他狠狠盯着翟永玉和宋玉昆:“打架?好!这堂手工课你们就罚站,站一堂课,真是两匹骡子,裹坏了一群马!下了课跟我去训育处!我要处分你们!”又挥挥手:“一起去墙角里站着!”

    靳克明平日处分学生是家常便饭,学生打架,不问理由各打五十屁股。被罚站,翟永玉感到不好意思,又感到委屈,眼睛发涩,想掉眼泪,咬牙低头站在那里。宋玉昆因为打架记过一个大过了,一看见靳克明就心里发虚,也低头站着。两人眼看同学们都纷纷下位去领黄泥,然后分散活动去揉泥捏泥……都感到既无聊又抑郁。天上,有飞机声“轧轧轧”响,一定是那种双翅膀的战斗机……要是能跑出去仰脸看看多美呀!翟永玉最爱看天上的飞机飞了!……罚着站,当然不能去。但,忽然听到了杨苓老师那悦耳好听的北方口音。级任老师杨苓常常在走过自己这个班级时,用她那两只生动含笑的眼睛顺便看一看。看看学生们上课是否专心听讲,是否守秩序。

    她忽然发现有两个学生被罚站了!杨老师是从来不罚学生“立壁角”的。杨老师轻声同在教室门口踱方步的靳克明不知说些什么。翟永玉隐约听到杨老师在说:“罚站……为什么。”又听到靳克明铁板着脸磨牙斗嘴地说:“我知道……”杨老师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仿佛两人在小声争辩什么。又一会儿,靳克明似乎让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是那种阴险的皮笑肉不笑,仿佛说了一句:“那你……处理吧!”一会儿,杨老师来了,说:“翟永玉,宋玉昆,你们来!”

    杨老师的办公室在回廊西边的一间房里,她同四年级的一位女教师许水泉一起办公。许老师不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杨老师在自己的靠背椅上坐下,和和气气地问:“你们为什么打架?”

    听两人详详细细把经过讲了。杨老师批评宋玉昆说:“你近来比从前有很大进步嘛,很久不和同学打架了,也不骂人了,你上星期还带了钉锤把课椅上挂破人衣服的钉子敲掉了,老师还表扬过你。今天怎么又退步了呢?雪里包石头砸伤了陈河金,又骂翟永玉‘汉奸’,还先动手打架,你觉得你有理吗?”

    宋玉昆红着脸说:“我以后改!”看得出他心悦诚服。翟永玉也感到歉意,说:“杨老师,我也有错,他伤了陈河金,是我先想找他算账的!他打了我,我也使劲打了他。”

    杨老师平静地点头,说:“好!今天你们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件事就算到此结束,学生打架,破坏纪律,学校是禁止的。但原因查清了,道理讲明白了,你们表示了改的决心,就不处分了,由我去跟训育主任讲。我希望宋玉昆,放学后你去看看陈河金,向他道歉。”

    杨苓老师从来不对学生横眉竖眼。她那两只眼睛对学生总是生动含笑的。她从来不体罚学生,总是耐心地说道理叫学生心服口服……她被宪兵抓走了,又传说她可能被枪杀在雨花台了……翟永玉怎么能不想念她呢?

    唉,唉!这一切都只能感觉到而无法重现了!这一切都像云雾似的顺风飘来,忽而又随风消逝了!

    啊!杨老师呀!

    难道真的与您永别了?

    六

    翟永玉、陈河金和燕如思像三只小松鼠似的在“红房子”里东张西望。

    他们怕遇见人,又希望神秘恐怖的“红房子”里有人。怕遇见人,是因为闯进了医学院,会被驱逐出去或者会被严厉质问来到这儿干什么。希望有人,是因为来这儿看尸体很可怕,如果“红房子”里空无一人,岂不是更可怕?

    停尸的地方在哪里?向人打听?当然不行,只有自己找。那间放满酒精浸泡着婴儿、人头、内脏的玻璃瓶的大房里一定要找一找。反正,那个像医院病房似的停放着一张张钢丝床台架的大厅里,也许就是解剖室。那些钢丝床似的台架上放的可能就是解剖用的尸体。那间大厅一片雪白:白墙、白衣、白单被……当然应该进去看一看。

    甬道两侧的房门都关着,阴暗的甬道里灯光昏黄空空荡荡的……左侧停放着许多大木箱,也不知装的什么。三个人跑去悄悄趴在木箱后的地上。

    刺鼻的药水味,使翟永玉闻了头晕,使陈河金想打喷嚏,使燕如思捂着胡椒鼻皱眉。翟永玉东张西望;陈河金远远近近地把目光扫来扫去;燕如思缩头缩脑鬼鬼祟祟。

    陈河金俨然像个总司令地说:“我们三人集中在一起乱行动,容易被人发现。我看,一定要先派人侦察。我停在这里!‘狮哥哥’,你到左边那间大厅里侦察!‘胡椒鼻’,你到右边那间放玻璃瓶的房里侦察!”

    话未说完,燕如思不干了,把头摇得像货郎鼓,说:“不行!你倒舒服!你自己为什么不干,却叫我们干!我愿意在这里等着;你不是老认为自己勇敢吗?你先去侦察!”

    翟永玉心里也发忤,说:“大厅的门关着。我去,万一推不开怎么办?万一推开了里边全是人又怎么办?”说实话,他更怕的是万一推开了,大厅里全是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怎么办?只是这话他没说出口来。

    陈河金“唉”了一声,说:“你俩真是一对胆小鬼!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一个人来。你们既来了,又这么害怕,那怎么行?”

    翟永玉硬着嘴说:“我不怕!我是说,一个人去不如一起去!”

    “胡椒鼻”燕如思说:“我看,我在这里等你们,你们两个人去也就够了。”他是真正的胆小,但却不愿承认这一点。

    陈河金瞪他一眼,说:“不像话!‘胡椒鼻’,你干脆回去算了!这里只需要英雄,不要脓包!”

    燕如思不服:“你才是脓包呢!你要是胆壮,早一个人来了,你要我们一起来,还不是因为你也胆小。”

    陈河金正要再回“胡椒鼻”几句,却听翟永玉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

    原来甬道那头,有人走过来了。是个穿白衣的人,戴副眼镜,镜片在灯光下熠熠发亮,穿的皮鞋“踢秃踢秃”发出回声。

    三个人在木箱后,有的蹲着,有的趴着,心怦怦地跳,仿佛四下里有什么穷凶极恶、虎视眈眈的精灵会突然跳出来。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经过甬道走向左边那个大厅的方向去了。

    不知为什么,翟永玉突然想到不久前看过的那部美国影片《科学怪人》来了。演科学怪人的电影明星名叫卡洛夫,那张可怕的脸,那蹒跚走路的样子,恐怖极了!他轻轻哼了一句:“卡洛夫!”那脚步声使他想起了卡洛夫。

    陈河金埋怨翟永玉话说得不是时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胡椒鼻”吓得“咝”地倒吸一口冷气,说了一句南京话:“乖乖龙的冬!”

    三双小眼睛盯着皮鞋声“踢秃踢秃”走向大厅。

    一会儿,大厅的门开了!大厅里,还没亮灯,但从木箱后的暗处远远望去,虽然已是下午五点钟光景了,大厅里光线仍很明亮。看得清大厅里一张张钢丝床般的台架,也看到大厅中靠里边的一头。似乎有些穿白衣戴白帽戴白口罩的人,围着一个钢丝床般的台架不知在干什么。真可惜,翟永玉还没看清楚,门又被那个戴眼镜穿白衣穿皮鞋身材颀长的人关上了。陈河金“唉”了一声,说:“你俩看清楚了没有?我看到了,里边有人在解剖!”

    “胡椒鼻”眨着眼皮儿一伸舌头:“你怎么知道是在解剖?”

    翟永玉说:“我猜的!唉,要是那门再迟关上一分钟,我就看清楚了!”

    陈河金两只聪明伶俐的眼睛闪闪发亮,压低着沙哑的嗓音,说:“肯定是在解剖!都是医学院的大学生,围成一堆,不是解剖是什么?听说,用刀划开尸体的肚子,把心肝五脏都掏出来看,研究人体的构造!”

    燕如思提心吊胆:“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我平时胆子并不小,我也想念杨老师,可我不想看这些!看了我会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的!”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陈河金火了:“‘胡椒鼻’,真丢人!”

    翟永玉叹口气说:“既然来了,你何必走呢?”

    燕如思也叹口气说:“我不希望真能看到杨老师,顶好看到的不是她!”

    翟永玉心里酸得想流眼泪,说:“那当然!”

    陈河金摇头训着说:“跟你们这两个胆小鬼在一起真没得说的。既来了,当然是为了看杨老师。你们却又希望看不到!那不如我们三个都一起回去!”

    翟永玉反驳:“你根本不明白人家的意思!”但他自己却也觉得此时此地自己也讲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只能恨恨地叹了一口长气:“唉——”

    陈河金蹲在那里忽然说:“还是回到我刚才说的话上来吧!到底谁去侦察右边那间放玻璃瓶的房间?……很可能尸体存放在那儿,然后一具一具搬到大厅里去解剖的。”

    给他这样一说,燕如思心里又吓得发抖了,不敢吱声。

    翟永玉也给他讲得吓住了,平日脑海里积存着的许多古老的僵尸、妖魔鬼怪的离奇传说和故事一时都涌上心头。他冷静地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说:“真没有人去,那我去吧!”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虽然此时胆也怯,但却富有牺牲精神。

    陈河金嘉勉地说:“还是‘狮哥哥’有种!这样吧,‘狮哥哥’,我同你两个人一起去看一看!”他对燕如思说,“‘胡椒鼻’,你在这里趴着,等我们回来。”

    燕如思不愿一人留下,用手擦擦胡椒鼻头上的汗,说:“不!我不怕,……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陈河金叹口气:“唉,说了半天,还是得三人一起行动,我不早说过了吗?三个人一起行动不好!”他下决断地说,“好吧,你俩在这等着,我一人去!”说着,没等两人回话,陈河金已经“飕”地窜到右边那间房的前面去了。

    翟永玉和燕如思伏在木箱后,只见右边那间有一排排木架放置大批玻璃瓶标本的房门轻轻地被陈河金推开了,露出从弱到强、从线到片的白色光芒来。房里一准有人,只听到里边一个脆亮的声音在喝问:“谁?”

    但陈河金在门前伏着不动。一会儿,那扇门关上了。翟永玉看到是从里边被人轻轻关上的,准是里边的人以为门被风吹开了。

    一会儿,陈河金踮着脚尖溜了回来,这下他更觉得自己勇敢了。回来闪身蹲在木箱后,神采飞扬地说:“怎么样?不孬种吧?我仔细侦察过了!大房间里有两个穿白衣的不知在忙些什么。可是,那是间标本室,放标本的,没有尸体!那些玻璃瓶最大的也只有这么大——”他伸开双臂,做了个一尺多长的尺寸,说:“装不下尸体!我也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堆放着像尸体。”

    翟永玉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地跳,感到陈河金确实勇敢。刚才呆若木鸡的燕如思也从心里面佩服,对陈河金竖了竖大拇指,“啧”了一声。

    翟永玉说:“那,我看尸体准是在左边大厅里。”

    燕如思也活跃了,眨眨眼皮儿说:“可不,我看,就是正在解剖,所以大厅里有那么一伙人正在忙忙碌碌!”

    陈河金说:“要不要还是让我先去侦察侦察?”

    翟永玉说:“不,这回让我来!”他感到此刻心理状态有了变化,一是被陈河金的勇敢行动所激励,一是此时此刻更思念杨老师了。所以,他突然胆大了,说,“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没等陈河金和燕如思回答,他迈出大步踮着脚尖窜上去了!

    翟永玉三脚两步窜到了左边大厅的门口,学刚才陈河金的样子,轻轻扭开门上的铜把手,将门轻轻推开,他心里忽然又战栗起来,仿佛一片可怕的景象马上会在眼前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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