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水的味儿真刺鼻呀!穿白衣的人,有男也有女,都正专心地围在一个钢丝床般的台架前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呢?”翟永玉心又怦怦地跳起来,想:在解剖?解剖是什么样的呢?他好奇地匍匐向前,一心想弄清他们是不是在摆弄一具尸体?
这时,忽然门吱吱地开了,听到外边有谁在嚷嚷:“谁?……停住!……”粗哑的声音,使翟永玉心惊胆战,他估计一定是陈河金和燕如思被什么人发现了!外边远处传来人声和“夸擦夸擦”急促的脚步声,也许是陈河金和燕如思逃跑了?也许是有人正在追着要抓他俩?翟永玉两腿发软,躲在一个像钢丝床般的台架下动也不敢动。一会儿,门开了,门外进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医学院学生——准是刚才在外边大声嚷嚷的人。他们把门“砰”地关上了,走了进来,向围着在忙碌的那伙人走去。
只听到一个戴眼镜、身材魁梧的人——很可能就是医学院的教授——站在那伙人中间在问:“什么事?”
“两个小家伙,偷偷摸摸躲在外边木箱旁。不知想干什么!给我们一吆喝,就跑了!”
戴眼镜的那个身材魁梧的人一本正经地说:“快来吧!你们迟到了!看,这是……”他絮絮叨叨说了些翟永玉听不懂的英文。教授模样的人手里拿着闪闪发亮的金属夹子似在操作。翟永玉俯着身子,心在颤抖着,琢磨着应当怎么办。看来,陈河金和燕如思已经跑了,我怎么办呢?正想着,猛一回头,忽然发现头边钢丝床般的台架上用白单被罩着的是个躺着的人体般的物件!尸体?!一定是尸体!不仅仅这个台架上有,一、二、三、四……十几个台架上都搁着类似的东西。他不禁想掀开白单被瞅瞅,但刚伸出手,就毛骨悚然了!
翟永玉感到身上发凉,想赶快溜走。刚转身,一不小心,手肘“乒”的打在金属台架上,引得那伙穿白大褂的人都朝这面看,有的大步跑过来。翟永玉明白躲是躲不过了,只有逃跑。刚迈开脚步冲向大门,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拦住了大门!
翟永玉不甘束手就擒,在大厅里绕着那一个个钢丝床似的台架跑起来。他跑,人追,终于,他又急又怕,两眼发黑,“嘭”地一下跌在地上。
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科大学生,脱下口罩,一人揪住他一只臂膀,将他拽起来,态度很凶,大声质问:“小瘪三!你是干什么的?”
翟永玉魂本来吓飞了,听他们一骂,魂又飞回来了,高叫:“谁是小瘪三?我是小学生!”
“来干什么?想偷东西吗?”一个年轻大学生问。
“你胡说!”翟永玉心里冒火,“谁要偷你们的东西!”
“那你跑进来干什么?”那个身材魁梧戴眼镜的教授脱下了口罩,走了过来。他一副和善的面容,语气也平静。“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翟永玉觉得这个戴白帽子的人有点面熟,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的了。不过见他话说得比较和善,就答道:“我来看看!”
“这儿有什么好看的?”“这儿是玩的地方吗?”“快说!你来干什么的?”……大学生们七嘴八舌,其中一个态度很凶:“准是想来偷点什么,是不是?”
“你才偷呢?”翟永玉又冒火了,气得想哭。
“刚才外边两个逃掉的小孩说不定是他的同伙!看来这小孩一定是有什么企图来的!”
“小朋友!”教授模样的人仍旧那么和气,“你不是说你是小学生吗?小学生应当诚实,不能说谎!你不知道吗?这是医学院的解剖室,这些台架上躺的都是尸体!也就是死人!你不害怕吗?你跑到这里来,有什么可以玩耍,下次可不准来了!”
边上一个沙哑嗓音的女大学生说:“你到底来干什么的?你说实话,就放你回去。不说实话,那就不好了!”
另一个大学生说:“不说实话,把你送回学校,让你老师记你大过!”
翟永玉被包围在一大伙“白大褂”中间,又尴尬,又焦灼,又气恼,又发愁,忽然,委屈得哭起来了。
“呜呜……”他用手背擦拭着眼泪,“呜呜……”
教授摇头,一面对大学生们说:“你们不要乱说!”一面问翟永玉:“这孩子,你哭什么呀?问问你问题,你为什么要哭呢!说真的,我好像见过你哩,你姓什么呀?你父亲在哪儿做事呀?”
翟永玉哽咽着回答:“我姓翟,我父亲……在大学里……做教授!”
戴眼镜的教授有兴趣了:“呵,怪不得脸熟呀!我说怎么好像认识你哩!你父亲是翟鹤龄教授吗?我到你家去过。你记得吗?我姓刘……”
翟永玉停止了哭泣,转动着眼睛想起来了。对的,这是刘老伯呀!见过面的。前些时,他到家里来过,跟爸爸谈得挺投机的……真是绝处逢生,有了救星了!翟永玉那惊慌失措的脸上渐渐透出一丝喜色,点头说:“刘老伯,我记得了!”
“孩子!”刘教授哈哈笑了起来。周围的一伙大学生们也都跟着哈哈笑了起来,解剖室里刚才那种冻结着的可怕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
刘教授瞅着翟永玉说;“真奇怪,现在你不害怕了吧?我倒是想知道,你来到底是干什么?”
翟永玉不愿隐瞒刘老伯了,却又不愿让这么一大伙男男女女的大学生都知道,说:“刘老伯,我告诉你!但是——”他嘴翕动着,“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刘教授笑了一笑,点头说:“好好好,告诉我一个人吧!我代你——保守秘密!”说着,他俯身下来,让翟永玉用嘴对着他的耳朵。
翟永玉悄悄地把来到“红房子”的目的讲给了刘教授听。边上的一伙大学生都好奇地看着这孩子的神秘表情。刘教授本来是笑呵呵地听着翟永玉讲的,可是,听着,听着,脸色变得那么苍白,那么严肃。听完,他一手拍着翟永玉的脑袋,叹口气说:“孩子,回去吧!这儿没有你的杨老师!没有啊!……”
“怎么呢?”翟永玉声音颤抖,不满足地问。
刘教授轻轻地在翟永玉耳边说:“唉,送来的全是枪杀的男尸!都是男的!一共十一个,没有女的!”
翟永玉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真的?”
“真的。”刘教授深深地点头。显然,他被这个小学生那种天真纯朴的感情打动了。
边上一伙大学生在看他们打哑谜,个个迷惑不解。
翟永玉说:“那我可以回去了?”
“当然!”刘教授对那伙大学生说,“这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小学生!一位可爱的好学生!”他又转向翟永玉,“快回去吧!”
翟永玉向刘教授鞠了一躬,快步跳跃着跑出了大厅,穿过甬道跑出了“红房子”。傍晚,天朗风清,不像解剖室里那么沉闷。西天有些彩霞,幽静的楼前林荫道周围,有些男男女女的大学生在散步,他刚走下台阶,就看见陈河金和燕如思等在不远处的紫藤架下探头探脑,吹口哨学着鸟叫向他招手。他跑步上前,在高大的杨树下同陈河金和燕如思会合了。他激动地说:“‘怒发冲冠’、‘胡椒鼻’,告诉你们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快讲呀!”陈河金说。
“没有杨老师!真的!没有!”
七
那是一个阴霾的星期天,距离杨苓老师被捕仅仅一个多月。
这并不是游览看景的好天气,但是爸爸带翟永玉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游览。
坐公共汽车到了熙熙攘攘的中华门,又雇了一辆落满尘土的破旧马车到雨花台去。
这地方,去年翟永玉来过,那次是学校里组织的春游。杨苓老师带了大家来的。这次翟永玉又跟爸爸一起来,心情不同以往,他十分怀念杨老师。上次来时,杨老师带大家玩得很高兴。她讲过的一些话还在翟永玉脑海中回旋。雨花台是常常枪毙共产党人的地方。杨老师会不会也被枪毙在这儿呢?
拉着马车的那匹又瘦又老的枣红马,四蹄上的铁钉“踏踏”地敲打着石块拼成的路面,声音显得单调而又凄凉。走出中华门后,马车不紧不慢地朝前走,风扑面吹来,使翟永玉感到凉飕飕的。这种鬼天气,愿意来玩雨花台的人确实不多。但是一早爸爸问他:“永玉,到雨花台去好不好?”
他却立刻说:“好!”
去雨花台,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对杨老师的一种思念呀!
爸爸最近心情不好,今天带翟永玉到雨花台去玩耍,恐怕也只是为了解闷吧?当然,他是教历史的教授,出来玩,也总有些目的。也许这就是人家都说爸爸有“学问”的原因吧?爸爸对许多事情都知道,肚子里故事也特别多。翟永玉随爸爸玩过不少地方,比如到玄武湖,爸爸就告诉翟永玉:“玄武湖古时候名叫桑泊。三国时,东吴定都建业,当时的建业就是现在的南京。因为这个湖在钟山之后,钟山的前面另有一座前湖,所以把它叫作后湖……”到明故宫一带游玩时,爸爸说过:“明朝宫城这一带,本来是个湖,地势低洼。明太祖朱元璋调了几十万民工来填平此湖。在填湖过程中,朱元璋曾把住在湖畔的一个名叫田德满的老汉,活活地投入湖里垫底。只是因为这老头儿的名字‘田德满’,同‘填得满’同音,图个吉利……”在游玩夫子庙看到秦淮河时,爸爸就曾告诉翟永玉:“秦淮河相传是秦始皇时开凿的……”爸爸教翟永玉背诵唐代诗人杜牧的一首名诗《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在游鸡鸣寺的“胭脂井”时,爸爸就讲给翟永玉听:南朝陈后主做皇帝时大兴土木造了个华林园,整天带着妃嫔游宴玩乐,后来这昏君亡了国,和他的宠妃们躲在华林园内的枯井里,全被隋军活捉,所以这井又名“辱井”或“胭脂井”……
爸爸讲这些时,对那些暴君、昏君总是要说上几句挖苦话加以抨击的。今天,跟爸爸到僻静的雨花台来玩,翟永玉以为在途中爸爸一定会讲些什么,但爸爸却沉默着。
马蹄单调呆板地敲击着石卵地面,枣红马领圈上的小铃发出细碎的丁零丁零声,宛如唱着悲伤的歌……远处出现了山丘的轮廓,在阴霾的天幕下,山丘显出一派萧瑟凄凉的气氛。路长得似乎永无尽头,翟永玉坐在爸爸身边,风扑面吹来,将他头上的黑发散乱地吹拂在额上,有时遮住了眼帘,他见爸爸神情严肃,沉浸在一种低悒的情绪里。
终于,在雨花台前的坡岗下,马车猛地一颠,马车夫“吁——”地扬鞭停住了车。爸爸从长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来付车钱,几个叫花子拥上来伸手讨钱,一些卖雨花石的小贩也围上来兜售石子。这个说:“一块钱一蒲包!我这便宜!”那个说:“看!我这里有玛瑙石、鸡血石,有猫儿眼,有翡翠螺钿……”
爸爸给了些铜板打发叫花子,对翟永玉说:“现在买了得提在手里,等会儿再买吧!”他对那些小贩摇摇手表示不要,带着翟永玉往前走,说:“到雨花泉边喝茶去。”
在路上走着,爸爸果然还是讲起雨花台的历史和典故来了,说:“雨花台确实并不是好玩的处所,但也不该是一个杀人的刑场呀!它原是古长江及其支流秦淮河的堆积物,形成的年代可以上溯到二三百万年以前,这一带的山丘上盛产‘雨花石’,它是经过流水搬迁作用而磨圆了的各式各样的砾石,这些石块雨后更加玲珑剔透。传说在公元六世纪初的梁朝,有位云光法师在山顶上讲经,他讲得太好了,天花乱坠,降下的宝石如雨。到了唐朝,人们把石子岗改称为雨花台,雨花台上的花石子就也被叫作雨花石了……”
那次,翟永玉随杨苓老师来玩雨花石,印象最深的也就是这种色彩斑斓花纹多姿的雨花石了。
杨老师带着学生们在这一带漫山遍岗地奔跑。那天,采集动植物标本时,翟永玉找到了羊齿类植物,还捉到了好几只很大的花蜻蜓……杨老师来到雨花台,带着学生在雨花台的东岗、中岗和西岗三处寻找雨花石。
中岗,据说就是夜晚常常枪毙人的处所。
杨老师带学生们来到这里时,夕照中,群山一片殷红,神秘的寂静笼罩了一切。有一只不知名的怪鸟在树丛里尖声啁啾……
他们找到一个白发老头儿,他住在破草房里。老头儿瘦骨伶仃,神情漠然。他带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儿子,两人在这儿专干收尸埋尸的事。夜里枪毙了人,这父与子就在附近挖坑将尸体连夜埋了。老人和他儿子在草屋前养着一条大黄狗,黄狗凶恶得很,张开大嘴伸着红舌头,用铁链子拴在门前木柱上。大黄狗见了生人,“汪汪汪”乱吠,扑来扑去,甩得铁链子哗啦啦响。
杨老师问那佝偻着背的穷老头儿:“老人家,你一共埋过多少人了?”
老人佝偻着身子摇摇头。这是个沉默寡言脸上毫无表情的人,似乎古怪得不愿理睬人。后来,倒是他那三十多岁模样很傻的儿子,漠然地说了句:“数不清!数不清啊!别来问这个!”
这父子俩,加上那条凶恶的大黄狗,给翟永玉一种难忘的恐怖感。翟永玉想:这该是最可怕的职业了吧?他有点可怜这父子俩,要不是穷到无法生活了,谁干这种可怕的职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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