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玉随爸爸走上东岗。这儿的永宁寺,有善男信女在烧香叩头。永宁寺旁,有一股号称为“江南第二泉”的“雨花泉”,泉水潺潺流出,清澈晶莹。爸爸带翟永玉进了茶馆,泡了两碗盖碗茶。茶很香,液汁碧绿碧绿的。爸爸坐在一把有点歪斜的藤椅上,捧起了茶,一口一口地品茗起来。
茶馆店里因为游人少,显得空荡幽静。风,在周围的屋檐下、大树间打转转,吹得落叶灰尘满天飞扬。喝着茶,翟永玉又突然想起杨老师来了,记得那是去年夏天,一次杨老师率领班上同学带了昆虫网、标本夹子等到北极阁上爬山采集标本。那天,在稀疏的树林里,在密集的草丛中,捉到了许多甲虫、蝴蝶、蚱蜢,也采集了各种树叶和野花标本。西边天上晚霞燃烧,黄昏美丽而宁静,在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山野间跑久了,翟永玉嘴渴了。杨老师知道有好几个同学都渴了,笑着讲了一个“望梅解渴”的故事给大家听。说来真灵,一听那故事,果然叫人嘴里口水直冒,不那么渴了!一会儿,杨老师又将大家带到了北极阁下的茶馆店里,泡了几杯茶给大家喝。那天,苦涩的茶因为嘴实在太渴了,翟永玉喝来觉得挺甜的……
可是,今天的茶却只有苦涩……
爸爸买了一份报,吸着香烟,低头闷闷地看报。他那清癯的脸上神色不快,翟永玉心中明白:报上不会有什么好消息的!日本侵略中国,正像蚕吃桑叶一样,爸爸每天看了报心情都很坏。翟永玉坐在那里,感到无聊,独自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练起字来。正一笔一划在写,爸爸忽然扔掉烟蒂抬眼问:“永玉,你们学校那个被捕的女老师怎么样了?有她的什么消息没有?”
翟永玉摇摇头,也不知为什么,听到爸爸这么一说,他心里又酸了,答:“一点消息也没有!但不知——”他思忖着说,“会不会已经给枪毙埋在这里了?”
爸爸的眼睛望着远处雾气笼罩山峦,孤独的山峦仿佛在沉思。爸爸默默点头,神情恍惚地说:“呣,难说啊。”他的眼睛望着的远远那片荒凉的山丘就像是个乱坟场,到处坑坑洼洼,到处有隆起的野坟,在向阳一面的山坡上,有几丛被寒霜打得火红的枫树野火似的燃烧着。
爸爸没有再说话,但翟永玉却从爸爸怔怔的眼神里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是哀伤?是凄惶?是忧郁?是激愤?……都不是,但又好像都有一点。那次,同杨老师来到雨花台时,翟永玉从杨老师的眼神动态里似乎也曾感觉到这种情绪。
后来,爸爸带翟永玉在雨花台的卵石路上和丘岗间走了一圈,掏钱买了一盆雨花石。那都是些在水中显得很漂亮的晶莹彩石。
四周万籁无声,一片死寂。爸爸只是抽烟,一口,又一口,断断续续说了两句话,声音如同耳语:“这儿杀的人太多了!这八九年里该杀了好几万人了吧……我当年有几个朋友被捕后也是在这儿被枪毙的!都是些有为的热血青年啊!……”
八
半夜过后,下了雨。单调的滴滴答答的雨声响到天明,将屋顶、街道、草坪、花坛……都淋得湿漉漉的。空气清新、芬芳。
从医学院神秘的“红房子”里回来以后,翟永玉和陈河金、燕如思对自己的冒险行动感到非常满意,连胆小的“胡椒鼻”燕如思也仿佛一下子成了驾机环球飞行的英雄了!第二天一早,上课前,在学校大操场附近三人碰面时,陈河金出人意外地又带来了惊人的爆炸性新闻,他一见两个好朋友的面,脸上的表情就兴奋而疯狂,神秘地说:“告诉你俩,我又有了最新的可靠消息……”
翟永玉和燕如思眼睛都睁得像核桃瞪着他,齐声问:“什么消息?快说!”
陈河金低声地说:“杨老师确实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一定又是听你爸爸的朋友说的?”燕如思问。
陈河金点着头,说:“你们知道这是谁讲的?这是靳克明讲的。”
“他也认得你爸爸了?”翟永玉有点不相信,声音里带着惊奇。
“不!”陈河金高傲地摇摇头,“我爸爸朋友虽多,却不同这个坏蛋交朋友的。有一个教友,是靳克明的亲戚,他听靳克明讲了以后,昨晚到我们‘来复会堂’来玩时告诉我爸爸的!”
东方天际飘着云彩,烟雾似的云朵泛出桃红色,那是太阳正在升起。
“嗬!”“胡椒鼻”燕如思眨着眼皮儿说,“真巧了!‘怒发冲冠’,你真是想要什么消息就有什么消息。昨天白天,你还说杨老师已经被枪毙了,我们才去‘红房子’的,这下‘狮哥哥’打听到了杨老师不在‘红房子’里,你又说她还活着!”他的语气里明显地带着不信任,脸上的表情也带着揶揄。
陈河金真的怒发冲冠了,松了勾住“胡椒鼻”肩膀的那只手,把脚一顿:“谁骗你就是小狗!她真的活着,我像你那样平时爱乱说大话的吗?”
翟永玉了解陈河金,他平时确实不爱吹牛,这次讲的当然是实话!马上问:“她在哪里?”
陈河金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猜!”可是没等翟永玉和燕如思猜,他已经忍不住说出来了,“我实说了吧!她就被押到我们校门口对面的老石桥监狱里关起来了!”
“真的?”翟永玉和燕如思几乎同时嚷了起来。但看见靳克明穿一套藏青中山装挺着胸走来,马上互相做了个眼色不响了。等靳克明远去了,翟永玉才又问:“‘怒发冲冠’,你不会骗我们吧?”
“我能拿杨老师的事骗你们吗?”陈河金的脸色、语气都使两个好朋友相信他。他说:“我在想,我们以后仍该天天注意,说不定哪一天我们真的又能看见杨老师了!”
这时,上课铃响了!翟永玉一边往教室走一边低头想,心里不知为什么酸溜溜的了。他脑子里燃起一团希望之火,暗暗下了决心:从今天起,放学时我一定要在校门口多等些时间,我一定要看看那些被押着挑水、种菜的犯人里有没有杨老师……
从教室里透过窗户望出去,美丽的天空,给人一种缥缥缈缈而又十分柔和的感觉,天空的色彩捉摸不定地变幻,那是朝霞在升腾……
杨老师!我的好老师!你在哪里……
尾声
下午放学是最喧闹的时候,校门口群集着黄包车和车夫们,也有卖花生米、豆腐干等零食的小贩,有川流不息的学生。翟永玉和他的两个好朋友陈河金、燕如思常常停留在校门外的角上,呆呆地凝望着对面那神秘而恐怖的黑色监狱,怅怅地凝望着那一串串铁链“哐啷哐啷”碰响的囚犯……甚至,刮风、下雨、下雪也不例外。每天,每天……憧憬着,盼望着……
有时,人们甚至看到只有一个体格匀称,黑头发、长得挺秀气的小学生,睁大着亮晶晶的双眼,独自怅望得最久,常常要到一天快黑了,才怅惘地回家。这就是翟永玉。他在两个好朋友陈河金和燕如思放弃了守候以后,仍常常去凝望……
但是,他始终失望,始终没有再见过杨老师那和蔼可亲的面容和那双生动含笑的眼睛。
当年冬天的十二月里,发生了著名的“西安事变”。第二年八月里,上海爆发了“八·一三”抗日战争,日本飞机不久就轰炸了南京,翟永玉也就随家“逃难”,离开南京去武汉了。他不能再在那黑色的监狱门前等着杨老师了……
过了许多年,他长大了,懂得了许多以前不懂的事,但始终未曾打听到杨老师的踪迹。只是,孩童时代在校门口望着监狱和那白色恐怖时期经历过的旧梦,印象却不能磨灭。他在监狱前那种渴望见到杨老师的心情,那种一再失望的感情,始终深藏在心头。尤其是在傍晚淅沥沥下着绵绵秋雨的时候,这逝去的一切,似乎变得格外清晰。
他总像看到一个动而又静的画面!
三个小学生在学校门口伫立张望!他们紧蹙着双眉,严肃地思索着,思索着那黑色的监狱,思索着那难忘的人和悲哀的事,从希望和失望中初步获得人生的许多许多感受……
(原载《未来》)
岁月如流,时光飞逝,但抗战时期大后方的噩梦仍常浮现在我眼前……
夜,吟着悲歌
一封怪信带来的“福音”
六月里,四川江津的天气潮湿掺和着燥热。蚊蚋飞舞,蛙声断续,田里的庄稼乌油油的。爬满了学校教室的窗户、茅草顶和竹笆白粉墙的牵牛那紫色的喇叭花,茑萝那鲜红、洁白的星星花,开得美极了……
午间,吃饭时,在破祠堂改成的饭厅里,乔枫敲着碗走过来,笑着递了一张小纸条给我,写的是:“考大学在即,你有蹲在黑屋里的感觉否?鄙人能为阁下在墙上打开一扇希望之窗!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乔枫就是有个嘻嘻哈哈的脾气,看了小纸条,我撕揉成一团,随手扔了,没当正经事对待。
饭后,我又一头钻到教室里抱着书本和习题死啃,忽然听到乔枫唱着歌来了。
歌声由远而近。乔枫又在怪腔怪调地唱他那支最爱唱的歌了:
这是个东方灰暗的老阴天,
大家及时快乐吧!
嗨,若要是有那明媚风光才快乐,
那也未免糊涂绝顶太可怜……
歌,据说是歌剧《茶花女》里的。乔枫寒假里在重庆看过这出戏,自己信口改了词儿乱唱一气。乔枫那特别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歌声也越来越响:
……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一会儿,穿着半旧黄咔叽学生装的乔枫呼呼啦啦一阵风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身后跟着穿褪色灰布长衫的“老夫子”方道渊。乔枫“嘘咦——”吹了声口哨,叫我:“留世杰!——”他嘴角旋起神秘的笑意,眉毛一挑,向我诡秘地招招手。戴近视眼镜,瘦得干巴巴的方道渊也亲昵地对我招招手。
我正复习解析几何,听到乔枫吆喝,跟其他散散落落坐在位子上自习的同学一起朝他和方道渊看了看。方道渊那病奄奄的脸上倒还平静,乔枫可不一样。他兴冲冲的,两只聪敏的大眼里闪着奇异的喜悦。他又对我挤挤眼、招招手,我只得合上书本,撇下那些还在埋头啃书的同学跑出教室。
天气真好啊!湛蓝的天空上有三五朵缱绻着的雪白的云在缓慢游移。栖息在樟木树上的小鸟吱吱喳喳叫得不停。远处近处一环一环的山峦上不是密密匝匝的橘柑林,就是层层叠叠种着红苕的小块梯田,浩浩渺渺、绿汪汪一眼无际。屋角、墙根、树下……到处开满了矢车菊、山雀花、蒲公英……令人心旷神怡。但我急着要复习课本,有点不耐烦地皱眉说:“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啊!你们?”
乔枫绰号叫“乐天派”,走路、说话都有一种“欢乐状”,跨步说:“走!找个地方商量商量。有封稀奇古怪的信要给你看!”又轻轻靠拢我,手搭喇叭凑近我耳朵悄声说:“纸条上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想进大学吗!有了上天梯了!我可以给你把大学之门敲开!……”
“开啥子玩笑嘛!”我学着四川腔埋怨他,“我复习已经来不及了,你还要……”
乔枫一本正经,一手拽住我,一手指天:“天地良心,硬是不骗你!”他悄悄又把嘴凑近我耳朵,说:“考大学的事真的有福音了!走吧,商量去。”
进大学有了上天梯!怎么能不关心呢?长时期以来,我们这所国立中学的四十多个应届高三毕业生,人人心里都压着个比磨盘还沉重的大疙瘩:考不取大学怎么办?因此,连前些天盟军在欧洲开辟了“第二战场”的消息也没有在大家心上占多大的位置。人人牵肠挂肚的是:考不取大学怎么办?
同学们绝大部分是“流亡学生”,家在沦陷区,都是不甘心做亡国奴来到大后方的。有的随家来了,多数却丢下了亲人、家庭,游魂似的在四川逛荡,最后被收容在这个乡下由祠堂、破庙改建得有点像难民收容所的国立中学里,享受“贷学金”。所谓“贷学金”,钱并不发到个人手里,只是吃住不要钱而已。吃得当然很孬,摆在桌上小瓦钵里的,不是白水煮牛皮菜就是干辣椒熬萝卜,有时甚至一天只能发一匙粗盐、喝两顿薄粥,肚皮老在唱“空城计”。但到底像小鸟有枝可栖,用不着为吃饭求乞,还能上课求点知识,也就算不错了。如果毕业了呢?按照规定,马上得离校,这就惨了!吃饭的地方没有了,住宿的地方也没有了。只有考上了大学,那才算又找到了一个饭碗,一个栖身之地。说“毕业就是失业”,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无怪乎班上的同学面临毕业个个唉声叹气。功课好的,把生存和前途的唯一希望寄托在考大学这“背水一战”上,功课不好的,也一个个在临阵磨枪,起早睡晚,图个侥幸;同时,又都在思索着考不取怎么办?找一条什么样的出路?……哎呀,一天一天真难熬呀!复习功课时嫌时间过得太快,烦闷愁思时又觉得时间太长。
所以,乔枫一卖关子,马上吸引了我。我觉得心在怦怦乱跳,问:“上哪?”
乔枫跷起拇指点点山上,有主见地悄悄说:“需要秘密躲在旮旯里谈,到大黄葛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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