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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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顶那棵绿蘑菇似的大黄葛树枝繁叶翠,周围清静无人,我们三个常常在那儿散步。乔枫带头,我们就一走三晃,张着膀儿,喜兴地仰脸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山顶那棵三丈多高、约莫一米粗的大黄葛树进军。

    乔枫手里挥着根小树枝儿,一路走,一路高兴地东敲西打,摇摇晃晃。我和方道渊跟着他很快到了山顶,走到枝干盘转的黄葛树下。这儿除了麻雀啁啾,静谧无声。大黄桷树伸出粗壮的枝丫,伞盖似的遮住了阳光。我们在树下长着绿草的沙砾地上盘腿坐了下来,远远看到广阔的长江在静静地流。长江北岸是古老破旧的小镇德感坝,南岸有烟囱冒烟,岸边挤泊着木船,隐约看到大片白墙黑顶的瓦屋,那是倚江的小县城江津。午后的阳光给江水镀了一层金,江上有艘破浪逆水划行的渡船正被激流斜冲到对岸去。

    我着急地晃着乔枫的肩膀说:“什么稀奇古怪的信呀?快拿来看!”

    乔枫丢了手里的树枝儿,嘴角漾起笑纹,递过一封信来。我掏出信笺一看,毛笔字像蝌蚪,写得歪歪斜斜,潦潦草草:

    乔枫吾兄如握:别来无恙乎?初中时代,吾等是莫尼(逆)之交,高中虽负及(笈)两地,仍常常想念,从未忘坏(怀)旧友。今年面临毕业,吾兄一定渴望金磅(榜)挂名,万一名落孙山,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每一想起轧(辄)不寒而栗。弟现有一条考学必胜之路,不愿自秘,诚恳向兄透露。当然需要付出代价。兄乃聪明人,弟贡献此福音之后,兄如有志于此,接信后请速来重庆嘉陵中学当面洽商。此事最需严密,请守口如瓶,切勿向别人道及!此信阅后付火,盼兄速来见面。匆匆不尽,顺颂

    近祉!

    小弟刘之光顿首

    民国三十三年六月十二日

    信写得文绉绉,错别字可不少,文句也很蹩脚。我读完了信,头脑里像做一道数学题列不出式子来,糊糊涂涂,就又读了一遍,才像喝茶似的品出点蹊跷的味儿来了,但究竟还是猜不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迷惑不解地朝乔枫和方道渊眨着眼问:“怎么回事?”

    方道渊眼神疲倦,双手抱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膝,说:“乔枫,你快说说吧!”

    乔枫亢奋异常地把信从我手上收回去塞进口袋,舌尖舔舔嘴唇说:“哈哈,普罗米修斯为黑暗的人间送来了火种!写信的刘之光,他是我初中时代要好的朋友。他爸爸是教育部的次长,家里挺阔绰。他交游广,门路多,兜得转。这封信,有两处最值得注意,一是他说的‘现在有了一条考学必胜之路’,二是‘需要付出代价’。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大黄葛树下的灌木丛中,有一只花蜘蛛在结网,拉着黏性很强的丝转过来又绕过去,正在东编西织。我看着结网的花蜘蛛,沉吟着。空气沉闷而紧张,我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这封信的怪诞。

    乔枫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从袋里摸出香烟来吸,胸有成竹地说:“考大学的事,我听说营私舞弊早就公开化了。我估计准是他有门路能像魔术师似的用一种特殊的办法,一下子就使我们都能飞进大学之门……”

    乔枫一点明,我连连点头,心里滋味不由复杂起来,也说不出是喜是忧,是怒是愁。乔枫的好朋友刘之光如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我们考大学当然十拿九稳,太可喜了!可是能不能办到呢?这不能不叫人踌躇!这样的事,能有幸沾光自然高兴,可是想一想,那么多高中毕业生,大家都在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起早睡晚拼死拼活地复习功课应考,这里却有人能有门路轻而易举地从另一条捷径进入大学。有人凭本事、凭努力;有人却凭投机、凭金钱、凭权势和门路!多么黑暗,多么不公平!凭投机、凭金钱、凭权势和门路的人多了,凭本事、凭努力的人出路就窄了!要是我不认识乔枫,乔枫不认识刘之光,那我们考大学还有多大希望!?而且,我听说,在进大学的事上利用职权营私舞弊是要触犯刑律的。《六法全书》我没读过,怎么算犯法,怎样算合法,弄不清。但既是营私舞弊总不是好事,能干得吗?……眼前好像有十条八条岔道在任我选择,头脑里乱七八糟理不出头绪。只听乔枫理直气壮地又说:“我们考不取大学谁可怜我们?有了上天梯不想进天宫太傻了吧?这种事不干白不干!我决定到重庆去一次,同他见面,把事情弄明白,敲定下来。你们看好不好?”

    方道渊折了些狗尾巴草在手里编洋马儿,眨着疲倦的眼睛皱皱眉喃喃地说:“有上天梯当然好!但他信上说‘要付出代价’,不知要花多少钱?要是数目太大,就怕我们花不起。”看来,“老夫子”倒是愿意干的,只不过愁的是钱。

    他是个老老实实、心地善良、性格懦弱的人。身体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变得弱不禁风。他家在浙江温州,家乡沦陷了,做小学教员的父亲和他母亲、妹妹都没出来。他是流亡学生,单身一人离乡背井,平日像害了思乡病,逢年过节想起家来就泪流满面。遇事总是容易悲观消极。身体差,脑力也受影响。读书十分用功,人都叫他“老夫子”,可成绩总是中等。他有个叔叔在綦江的税务局里做小职员,家里人口不少,负担也重,收到他哀告求援的信,有时给他寄一点钱零用。这是他的唯一经济来源。最近,叔叔给他的信说:“……米珠薪桂,物价如断线风筝,吾等生计艰难,愁苦已极。汝行将高中毕业,务必考取大学。如不长进,不能录取,只有与汝断绝关系,莫怪叔叔无情也……”他整天抱着书本,晚上睡得最迟,早上起得最早,头几天还咯过一口血。常常叹息着说:“我要是考不取大学,真是死路一条了!”“这么大个社会,何处有我容身之地?”我功课在班上是拔尖的,见他这样,总是抽时间帮他复习,有时讲物理,有时讲化学。他是个自爱的人,想要我帮助,又怕拖累了我,总说:“唉,你看,我怎么笨得这样呢?你别管我了!我不能自己考不取又害得你考不取!”他越这样说,我越感到非帮他复习不可。虽然我心里也火烧火燎急着想多做些难题怪题,可是一想到他如果考不取大学将无家可归时,我就宁肯搁下自己的书本去教他了。我总是安慰他说:“老夫子,不要急,要有信心!……”现在,乔枫收到这封怪信,当然给方道渊也带来了成功的希望。从他那戴着近视眼镜的黄瘦的脸上和暗淡的眼神里,我能窥察到这种希望的微弱光芒。但他穷,花不起钱的问题当然会是他首先考虑到的。听他说话时,我又察觉到他的那种悲伤而消极的情绪了。

    远处,江面看上去是平静的,江水似在慢吟浅唱,实际漩涡特别多。我们的生活啊,似乎也跟江水一样,看来平平淡淡,实际险象丛生,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会被漩涡和浪花吞噬下去……

    我摘片草叶含在嘴里学鸟叫,远眺着江水,沉浸在一种愤懑而又矛盾的心情中。如果凭本事考,我是有希望的。可是碰到眼前这种可诅咒的世道,谁知希望能有多大呢!现在,喜从天降,“福音”飞到面前,怎么能弃而不要呢?可是,营私舞弊,我总觉得肮脏!要是我那去世了的做大学教授的父亲,要是在上海沦陷区带着弟弟含辛茹苦靠做家庭教师为生的母亲,他们知道自己儿子跑到大后方来,竟在干这种勾当,会怎么想?头脑里像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说:“这种事,不光彩!”一个说:“算了吧,别假清高了!考不取大学你怎么办?还是现实点好!”一个说:“你跟乔枫、方道渊不同,凭你的本事,就可以考取大学。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再说,你靠舅舅接济上学,你也没有钱来干这种事!”一个说:“可笑!这个社会,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贪官多如牛毛,特务横行不法!规矩人处处吃亏,男盗女娼的却升官发财!眼面前有送上门的机会,你不干岂非书呆子,太可惜了!你想凭本事,你的本事可靠吗?未必吧!……”

    我是依靠在德感坝对面江津县城里开业做医生的舅舅接济零用上学的。舅舅和舅母待我不错,每月都固定给我一点零用钱,鞋袜不能穿了也给我换新的。每到假日,还能去舅舅家吃点荤腥,打打“牙祭”。可是,毕业前夕,舅舅已经不止一次有意无意给我加过压力了。也许,是想促使我更加努力吧。有时,舅舅说:“今年暑假要看你表演了!你要给你的表弟表妹做个好样子。考取了我给你做点新衣上大学,考不取我可没法向你母亲交代。”有时,舅舅又满脸严肃地说:“要是你考不取大学,那真难为情呀,我脸上也无光。你不要对不起你那去世了的父亲!”……我不禁想,唉,考取当然好,考不取怎么办?难道好意思住在舅舅家里吃老米饭?那脸皮得有几寸厚才行啊!再说,他家有三个表弟,住得很拥挤,舅舅开私人诊所做医生收入也不多,我在他那儿吃白饭于心能安吗?想起考不取大学前途渺茫,我的心乱得就像攀满篱笆的牵牛花藤,复杂交错……再三思索,我也有了想法:这种坏事是混账的社会逼得我们干的。能怪我们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抓紧不放!既要凭我的本事,也要利用这种可以利用的机会。不然,就是笨蛋蠢货了!何况,我也不能光为自己考虑,我和乔枫、方道渊是最要好不过的了,同学三年来总是互相照顾、互相帮助的。乔枫人很聪明,就是不用功。他要想凭本事考取大学,那是一点门儿也没有。方道渊的把握也不大。为他俩考虑,我只能点头不能摇头。因此,我想了一想,既尴尬又敞开心扉地说:“这封怪信写得还不够明白。不知这条‘考学必胜之路’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有把握,那当然干!乔枫你马上去一趟重庆找到刘之光,把来龙去脉弄明白。至于钱,先不要愁,只要能考取大学,就是大家都背上一屁股债,把东西都卖尽当光,也划得来!”

    我一表态,方道渊用手搔着乱草窝一样的头发,似乎高兴了一些。乔枫也兴奋得眼睛倏地发亮,猛吸了一大口烟,喷云吐雾说:“好呀!有了你这隆中决策,大局就定了!明天拿了你们的令箭,清晨我就去重庆搭桥牵线把上天梯搬来!”接着,又叮嘱:“这件事对谁也不许讲,做得到不?”他用两只坦率的眼睁盯着我和老夫子。

    “老夫子”方道渊那双疲倦的近视眼在镜片下闪烁着光彩,点头说:“嗯,当然做得到!”

    我也点头撇着四川腔说:“要得!”

    我们三个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之中。最后,谈到了乔枫请假去重庆的事。

    我迟疑地问:“用什么理由请假呢?”

    乔枫扬扬刘之光的信封,左手执烟做了个写字的姿势,眉飞色舞地咧着大嘴巴笑:“那还不容易?我龙飞凤舞写上几句就说老爷子有病不就行了!……”

    我明白了!乔枫会用左手写字,他只要改换笔迹写封假信装进刘之光的信封里,诳说父亲生病就可以去重庆了。说谎是坏事,谁都懂得。可是人却常常把说谎当作家常便饭,大约总是因为说谎是一把能够解决问题的金钥匙,不忍不用吧?!

    我向乔枫建议:“你快去快回!”我知道他是我们三个里经济情况比较好的一个,只是袋里搁不住钱。我把舅舅给我的仅有的一些零用钱——一把零零碎碎的钞票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塞到他手上,说:“拿着吧!这点钱够买去的船票。回来的船票,靠你自己想办法了。”

    乔枫咧着嘴笑:“只要能去,我就能回来。”

    我们商量定夺以后,乔枫立即找训育主任冯胖子请了假。半夜,我和“老夫子”点一盏小灯笼送乔枫下山到德感坝江边搭头班渡船过江去江津赶小火轮到重庆。头班渡船离开德感坝江边时,天还漆黑,夜雾浓重。江水滔滔,哗哗流淌,黑咕隆咚的雾气使人感到神秘、恐怖。乔枫在船上乐天地挥手高叫:“哎!——等着福音降临吧!”船夫撑篙划桨开了船。我和方道渊同乔枫招手告别,看着他随起伏的渡船在黑暗多雾的江上隐没。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烧完,我们只好摸黑回校。两人一脚高一脚低沉浮在雾气氤氲的暗夜中,走着崎岖不平的山路,都没有说话,但心情杌陧。

    那是一种走黑路的人盼求光明来临的心情,既有焦灼,也有渴望,更有一种凄寂、渺茫的感觉。这种感觉,赶过夜路的人都知道。

    “不一样”又“特别要好”

    天刚蒙蒙亮,就吹响了刺人耳膜的起床号。

    我掏出父亲的遗物金怀表来看,它“咔嗒咔嗒”走着,正好是五点钟。

    那阴阳怪气,凄凄惨惨的号声是:“……”吹号的是个从湖南抗日前线负伤退伍下来的号兵,脸色蜡黄,已近中年,据说是总务主任蓝胡子的亲戚,伤愈离开伤兵医院无处吃饭投奔学校当了号兵的。他一吹号,学生就说:“伤兵又在哭了!……”

    破庙东侧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寝室里,一共住着四个人。除了乔枫、方道渊和我,还有调皮捣蛋的余小海。四个人相处很和睦,只不过,我和乔枫、方道渊最要好,三人形成一个小圈圈,没把余小海包括在内。

    平时,伤兵吹的哭丧起身号响出第一个音符之前,“老夫子”就起身了。起身之前,照例听到他躺在床上用浙江官话在背诵鲁迅《过客》中的话:

    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已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

    “老夫子”方道渊背诵的语调,使我感到哀怨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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